李永中
新文化运动与乡村
——以《新青年》为中心
李永中
新文化运动是在民国危机的语境下展开的。民国四年,筹安会力倡民主共和之国体不适合于中国,宪法起草委员会拟定孔子之修身大本入宪。这激怒了陈独秀等新知识分子,陈以为国体危机实乃尊君思想作祟,尊君来自孔子的伦理思想,而伦理思想源自家族,陈由此展开对家族的分析与批判。
陈认为中国是以家族为本位的宗法社会,其伦理规定为忠孝。忠孝强调等级尊卑贵贱,其推演到政治,形成了以礼教为核心的伦理政治,“孔教之精华曰礼教,为吾国伦理政治之根本”。[1]因此,解决民国国体危机的问题,必须走向伦理的觉悟,“倘於政治否认专制,於家族社会仍保守旧有之制度,则法律上权利平等、经济上独立生产之原则破坏无余,焉有并行之余地。”[2]有了伦理的自觉,就必须扫除以礼教为核心的旧思想,“因为民主共和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和君主专制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全然相反,一个是重在平等精神,一个是重在尊卑阶级,万万不能调和的。……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3]
吴虞对陈独秀的观点作出了回应。他深受约翰•弥尔、孟德斯鸠等人的自由主义思想影响,又对国学有精深研究。他深入论证陈独秀关于家族的观点,认为家族制度是专制的渊源,“儒家以孝弟二字为二千年来专制政治家族制度联结之根干。”并进而指出“共和之政立,儒教尊卑贵贱不平等之义,当然劣败而归于淘汰”。[4]在《读荀子书后》一文,他通过对荀子的研究发现,“政治儒家家族制度三者为一实荀学为之,此不适于共和”。[5]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推进,吴虞的观点越来越激进,在为鲁迅《狂人日记》所作的书评里,吴虞以《左传》《汉书》等为例,论证吃人与礼教之关系,“我们如今该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6]于是礼教的合法性遭到全盘否定。
李大钊从经济变动的角度批判大家族制度。他认为中国的大家族制度是中国农业经济组织的产物,孔门伦理、专制制度都源自大家族制度。[7]由于西方工业经济进入,破坏了中国农业经济,必将导致大家族制度崩坏。建立在工业经济基础上的城市文明、工业文明最终会取代乡村文明。只有取镜工业文明、城市文明,国力才能强大起来。“试看中国今日种种思潮运动,解放运动,哪一样不是打破大家族制度的运动?哪一样不是打破孔子主义的运动?”[8]李大钊的观点显然受马克思主义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将乡村设定为野蛮愚昧落后,城市是文明的象征。乡村必然屈服于城市统治,东方从属于西方。[9]
陈独秀诸人的文化批判,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反对的声浪被陈独秀诸人的“孔子之道不适于现代生活”而压制下去。①见《新青年》杂志通信栏里陈独秀与陈恨我、常乃德、佩剑青年等人的论辩。虽然后来陈独秀等人也意识到对儒家文化批判存在偏颇的问题,试图进行修正,然而已于事无补,[10]新文化运动造成的影响早就传播开来。
从上可知,中国文化源自家族制度,家族制度是农业经济的产物,与乡村有密切关联。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源自乡村。[11]费孝通提出乡土中国的概念,指出儒家思想来自农耕社会,在乡村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与必要性。[12]施坚雅也认为中国文化主要是由乡村规定的。[13]
因此,在论争中,陈、吴、李等对以家族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的批判亦是对乡村的大破坏,乡村形象成为专制、破败、崩颓、落后而失去主体性的形象。
文学的乡村是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而发生的。它离不开《新青年》编辑钱玄同的约稿、《新青年》的思想论争以及新文学的提倡讨论与实践。鲁迅的《狂人日记》《风波》《故乡》等小说就是在这种机制下产生的。在这种对以家族主义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的批判与破坏的语境下,文学的乡村作为被批判而疏离的他者存在。《狂人日记》写的是吃人的乡村。在狂人看来,村庄各色人凶狠的目光,大哥吃了妹妹,以及大哥与人合谋要吃他,这一切都象征着家族伦理的崩溃。“也有给知县打过枷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14]这些都是人对人的欺凌、压迫,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遭到了破坏。《风波》写一场“皇帝又要坐龙庭”的风波所引起村庄各色人的心里反应,风波过去,乡村落后愚昧的习俗仍然一代又一代延续着。下面以《故乡》为例具体分析文学的乡村。
首先是旁观者的乡村。乡村与叙述者我是疏离的,乡村因我的内心需要而塑造。我回到乡村是为了从此离别它,老屋已卖,家族衰败。作为景观而存在的乡村,在我的内心中被观看,它是萧索的荒村。
其次是农民意识的缺失。把闰土作为一个没有农民意识的存在,他说得很少,他的情况都是母亲转述的。他抽着烟而沉默的形象,隐喻着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也无法解释自己的不堪承受的生存重压。或者说,从文本中我与闰土的短暂交流可看出,不需要听见闰土的声音,我已经知道了闰土的情况,我并没有强烈的愿望去倾听闰土对这种经验的感受与解释,仅仅知道其苦就可以了。
最后是非乡村的讲述方式。小说的讲述方式是用一种我的、我自己的方式来讲述的。也就是说,乡村的故事,并非用一种乡村自己的方式(乡村的人与物)来讲述。此外,这种讲述方式,也在如下方面束缚了我们对乡村的感受,即丧失了与土地真实联系的感觉,即通过劳动产生的人们与乡村统一的生活画面。“听将令”的理念渗透进作者对乡村的想像,遮蔽了真实的、给人愉悦的日常生活细节。
总之,无论是《故乡》还是《风波》,都从我的视角,而不是村民视角来写乡村;我表述了村民的经验,但不想了解村民对这种经验的解释,也不想知道村民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讲述这种经验。小说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看并讲述村民的故事,这表明乡村主体性缺失,乡村无法表述自己,只能被他者表述。
《新青年》自4卷3号起开设社会调查栏目,寻求改良社会的方法。陶孟和具体地阐述了开设此栏目的目的、任务及方法。社会调查的目的是从乡村农民生活中调查“郡国病例”。调查的任务是了解“一般人民的真状、一般百姓之苦乐”,认为“农间生活,实在是我们现在最切要的一个大问题”。调查的方法为科学的田野调查方法,而中国传统志书及文人之笔罕有 “叙述一般人民的真状”的,无非叙述圣贤英雄豪杰。[15]《新青年》社会调查涉及乡村的共8篇:《震泽之农民》《参内乡》《长江社会面面观》《山东底一部分的农民状况大略记》《山西底正西一部分的社会状况》《湖北湖南间的风俗》《绍兴的结婚风俗》《海属社会面面观》等。大多数调查涉及如下方面的议题。
关于家族制度。调查发现家族制度在乡村团体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具有乡约之自治及守望相助之优点,是民族国家之根基,“其要者,一本之亲,恩情自厚,通有无,恤危难,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为一最坚牢之地方自治组织……国家不拔之基。”[16]
关于迷信与娱乐活动。记录了乡村的迎神、赛会、风水、作菩萨斋等等活动,认为这是迷信活动,但也认为是村民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如“田家作苦,岁时伏腊,假我佛之名,联邻里之谊,聊以朵颐,且供娱乐,其始意固如是也”。[17]
关于地主。地主和种户之间的关系是自愿的,对待种户是诚恳的,“地主也不时底邀请伴种人吃饭,偷个空谈谈地里的情形。”地主对待长工像家人一样,“以买长工的欢心,为自己多尽一点力量;而长工亦迟睡早起,营营不息底尽忠”。[18]短工是地主临时找来帮忙的人,要付工钱。
关于农民。“震泽之农民,勤俭出于天性,农蚕之暇,兼操一种家庭工业,俗名‘做经’。”[19]社会调查也记录了乡村械斗等恶俗,针对村民不讲卫生、不讲公益、民智未开的情况提出改良社会的建议。
综上所述,社会调查是新出现的一种实地观察记录的文体,所呈现的乡村形象主要是正面的:乡村的家族制度具有存在的合法性;地主与佃户(长工、短工)的关系是自愿的平等尊重的契约关系,也是邻里关系,熟人关系。地主通过按劳计酬的方式雇用佃户,地主也会自己耕种部分土地(在所有调查中仅一篇谈地主以剥削为目的)。农民勤劳节俭与达观。乡村大多具有生机与活力,作为整体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现在乡村的日常生活中,没有遭到破坏(关于村庄凋敝的只有一篇,出自傅斯年的调查,傅是文化批判的视角,可能先有结论,然后开展调查,其村庄凋敝在《新青年》的社会调查中不具有代表性);对乡村习俗迷信活动的描述没有采取批判的态度;新文化运动还没有进入乡村,乡村还没有卷入现代性。
可见,陶孟和关于社会调查的主观设计(观念)与乡村(现实)具有较大差异。这反映了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面向,观念认识现实并操纵现实,观念甚至可以通过虚构、歪曲的方式来建构符合观念需要的现实。所谓的“郡国病例”,是新文化运动的理念设定的现实,却很难在社会调查中看到,若硬要对号入座,那便是其中一篇调查所记录的乡村兵匪与恶俗。除此之外,乡村却具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思想论争和文学的乡村,并非表达现实的自然存在,而是被观念构造出来的。文学的乡村是在思想论争的背景下产生的,而社会调查的乡村早于文学的乡村。社会调查创办于《新青年》的4卷3号,《狂人日记》发表于4卷5号,《风波》8卷1号,《故乡》9卷1号。在4卷和9卷之间,有大量的乡村调查发表,作为《新青年》编辑的鲁迅不可能不知晓这些调查。鲁迅对乡村的建构显然有意与其不同。因此,思想论争和文学虚构中的乡村形象与社会调查的实地观察记录的乡村形象是背离的,在这里,观念与现实发生断裂,并开启了新观念操纵支配乡村现实的历史契机。
在新文化运动后期,“阶级、剥削、压迫、斗争”等观念开始进入乡村并支配乡村的现实,这时,经过精心策划组织的社会团体“农协”出现了,如浙江衙前村成立的农民协会,农民与地主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家族团体被农协这种社会团体所取代。农协公开宣布与地主的对立,强调土地属于农民,维护农民的利益,交租多少不是由地主而是由农协大会议决。[20]这标志着新文化运动从文化批判转向意识形态的实践,这种转向在中国乡村的发展中影响深远。乡村社会此后持续推进的意识形态改造运动,如阶级划分、土改、破四旧、破除迷信活动、大跃进、人民公社等等,导致乡村伦理的崩溃,乡村成为失去主体性的他者,对乡村的发展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在乡村,所谓“礼失求诸野”。新文化运动对于宗法、家族制度的冲击、破坏(即梁漱溟所谓的“中国乡村破坏史”)以及造成的影响,从今天的视角看来,有必要重新检讨。今天在城镇化的高速推进中,乡村又遭遇着一场声势巨大的变革,乡村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该何去何从呢?
[1]陈独秀:《宪法与孔教》,《新青年》2卷3号。
[2]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1卷6号。
[3]陈独秀:《旧思想与国体问题》,《新青年》3卷3号。
[4]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新青年》2卷6号。
[5]吴虞:《读荀子书后》,《新青年》3卷1号。
[6]吴虞:《吃人与礼教》,《新青年》6卷6号。
[7][8]李大钊:《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新青年》7卷2号。
[9]《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4页。
[10]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7卷5号。
[11]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11页。
[12]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6-9页。
[13][美]施坚雅主编:《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叶光庭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7页。
[14]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2页。
[15]陶履恭:《导言•社会调查》,《新青年》4卷3号。
[16][17]叶渊:《参内乡》,《新青年》4卷5号。
[18]肖澄:《山西底正西一部分的社会状况》,《新青年》7卷5号。
[19]张祖荫:《震泽之农民》,《新青年》4卷3号。
[20]《衙前农民协会宣言》、《衙前农民协会章程》,《新青年》9卷4号。
责任编辑:陶原珂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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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6)09-0157-04
李永中,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广东 广州,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