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慧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新闻与传播研究所, 安徽 合肥 230051)
·学术史谭·
论胡适启蒙救国思想及其媒介建构
○ 王慧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 安徽合肥230051)
胡适是中国文化由传统向现代过渡时期的一位思想启蒙大师和报刊舆论家。其启蒙思想的哲学基础是实验主义和自由主义。他利用报刊这一舆论阵地启迪民智、再造文明、监督政府、改造国家,努力实现其启蒙救国的宏大抱负。他首倡文学革命和白话文,建构思想启蒙的话语;运用言论自由这个锐利武器,在媒介中搭建文人论政的平台,展示思想启蒙的政治愿景。虽然由于历史的局限而屡屡受挫,但其启蒙救国思想的核心价值观——爱国主义精神,仍然值得弘扬。
胡适;启蒙救国思想;媒介建构
胡适是现代中国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和学者之一,也是一位学者型的报刊活动家。他以学者身份介入社会,投身思想启蒙事业,正是通过报刊这一大众传播媒介实现的。可以说,运用媒介启迪民智、再造文明、监督政府、改造国家,是胡适一生不懈的追求。本文将从文化教育学和政治传播学的双重视野,深入透析胡适的启蒙救国思想及其媒介建构,实事求是地呈现一位现代思想启蒙大师和报刊舆论家的心路历程及报国情怀。
胡适(1891-1962)原名胡洪骍,谱名嗣糜;后改名胡适,字适之,安徽绩溪人,现代著名学者。胡适的世界观萌芽于家乡9年私塾教育,确立于7年的留美时期。他通过刻苦学习,不懈探索,逐渐找到了实现自己启蒙救国思想的精神支柱——实验主义、世界主义和自由主义。
1.哲学基础
启蒙的本质就是人类摆脱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在法语中,启蒙是Lumière,即光明的意思。启蒙,说到底就是要有光。这种光不是先验获得的,而是后天在实践中获得的。胡适的启蒙救国思想也是在实践中产生并走向成熟的。它的哲学基础源于以达尔文为代表的进化论和杜威为代表的实验主义。胡适自幼在家乡徽州受了9年的传统文化教育,通览了四书、五经及《律诗六抄》《孝经》等国学经典,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士”之文化精神有所领悟;对徽州文化尤其是“理性、平等”的理学精华也有所吸纳。1904年到上海后,他的视野渐开,呼吸到不少新鲜空气。其中受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和梁启超的《新民说》《中国学术思想史变迁之大势》的影响最大;尤其是“优胜劣败”的进化论公式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更让他刻骨铭心。胡适曾回忆道:“在中国屡次战败之后,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给了无数人一种绝大的刺激。几年之中,这种思想象野火一样,延烧着许多少年人的心和血。‘天演’、‘物竞’、‘淘汰’、‘天择’等等术语都渐渐成了报纸文章的术语,成了一般爱国志士的‘口头禅’。”〔1〕胡适坦承,他将原名洪骍改为适,字适之,也受此思想影响,“我自己的名字也是这种风气底下的纪念品”。〔2〕这一社会及报刊的舆论热点,促使胡适思考如何使灾难深重的祖国应对“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进而走向复兴;梁启超的著作给他的启迪则是:“《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国学术思想史变迁之大势》也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之外,中国还有学术思想。”〔3〕从而有了开放的眼光和世界主义的思想萌芽。
胡适正是怀揣“开辟了一个新世界”的梦想赴美留学。他1910年考取清华庚子赔款留美官费生,先入康乃尔大学农学院学农科,两年后转文学院改习政治、经济,兼治文学、哲学。如果说,胡适留美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重大转折,那么这次转系改专业便是一个重要关节点。所以胡适在晚年口述自传中有大段文字论述这次改专业的原因:他的兴趣不在农学,而在文史哲,“勉强去学,对我说来实在是浪费,甚至愚蠢”。〔4〕正是从这时起,他抱定了“思想救国”的坚强信念:“今日吾国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学说,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学论事观物经学之术,以吾所见言之,有三术焉,皆起死之神丹也:一曰归纳的理论,二曰历史的眼光,三曰进化的观念。”〔5〕胡适1915年9月入哥伦比亚大学,受业于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专攻哲学。他认定精神导师即是杜威及其实验主义:“我在1915年暑假中,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做有详细英文提要。”“从此以后,实验主义就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成了我自己的哲学基础。”“我的文学革命主张也是实验主义的一种表现,《尝试集》的题名就是一个证据。”〔6〕这种实验主义直接导致胡适在启蒙与治学中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以及伴随而来的“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的理念,与他家乡徽州学派“怀疑、求是”的治学传统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这些中西交融的学术观点成为了胡适启蒙救国思想的哲学基础。
2.历史背景
张灏先生在对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进行研究时,将1895年至1920年初前后25年的时间称为“中国思想文化由传统过渡到现代、承先启后的关键时代”〔7〕。这一时期,新的知识分子通过创办报刊、在校教书或自由结社,发挥着极大的影响力。胡适就是这批新知识分子中一位杰出的代表。胡适的启蒙救国思想正是在这个社会转型的“关键时代”形成、发展并走向成熟的。
如果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和杜威的实验主义为胡适启蒙救国思想奠定了哲学基础;那么,康有为、梁启超等早期知识分子的报刊实践则对胡适启蒙救国传播理念起到了奠基作用。中国人自办报刊的历史始于林则徐的译报材料汇编《澳门新闻纸》和《澳门月报》。而以报刊为阵地,开“鞭挞中国官场和知识界的昏聩固漏,把译报和治愚结合起来”风气之先者,乃从魏源开始。太平天国时期,洪仁玕在《资政新篇》这一新政纲中,把报纸看作是实现民主政治的手段。认为报纸有教育民众、移风易俗的作用;有监督政治的作用。〔8〕中国第一个报刊政论家王韬及其《循环日报》更是开了政论的先河,他强调了报纸“通上下”“博采舆评”的作用,提出“狂夫之言,圣人择焉”的主张,形成了中国“文人论政”的报刊思想雏形。康有为、梁启超和严复在光大王韬“文人论政”报刊思想的基础上,开创了中国知识分子办报的特殊模式,为迎接五四时期“同仁刊物”的诞生奠定了理论与实践基础。这也为胡适启蒙救国思想的传播模式奠定了基础。
综上所述,胡适一开始就是从启蒙救国的角度贴近进化论和实验主义的,毕生关注“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运用大众传媒这一现代化传播工具,为祖国“造新因”,将报刊作为救国图强的新工具,进行着启蒙教育活动。在一个摧枯拉朽、转轨变型的时代,他继承梁启超、严复等启蒙先驱的传播思想,将报刊“通上下、通中外、开民智”等启蒙教化功能发挥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此同时,现代报刊在为其建构启蒙思想的过程中,也成就了这位中国现代文化思想史上思想启蒙大师和报刊舆论家的形象塑造。
胡适一生几乎没有间断与报刊打交道。早在中国公学求学期间,胡适就曾主编过一份白话的《竞业旬报》,之后又主编或参与编辑《中国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努力周报》《国学季刊》《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大公报》《自由中国》等具有重要影响甚至转变一时风气的报刊。胡适的启蒙救国思想正是通过这些报刊得以呈现的。
1.大众传媒——思想启蒙的舆论阵地
作为大众传媒的报刊,由于具备强大的渗透力和巨大的社会覆盖面,因此,它往往是社会舆论的放大器、公众情绪的催化剂,也是思想启蒙的重要舆论阵地。1912年,胡适在美国康乃尔大学选修政治的第一堂课,山姆·奥兹教授就明确规定“报纸是政治课的必读参考书”,并要求学生订三份大报——《纽约时报》《纽约论坛报》《纽约晚报》,跟踪研究美国大选。胡适坦承:“在我(通过报纸)对各州的选举活动研究之后,我对美国的政治也就相当熟习(悉)了。”〔9〕由此,胡适领略了新闻媒介与国家政治的关系。他开始懂得,要实现国人的思想启蒙教育,单靠学校课堂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托报刊这个强大的舆论阵地。
胡适从办报之初就利用报纸宣传自己“启民智”“改革社会”的主张。胡适在《竞业旬报》第七期发表的《本报周年之纪念》一文中开宗明义:“我们的宗旨是希望我们的同胞:第一,革除从前种种恶习惯;第二,革除从前种种野蛮思想;第三,要爱我们的祖国;第四,要讲道德;第五,要有独立的精神。”爱国是胡适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启迪民智的主旨。他在“社说”“时闻”“时评”“小说”等专栏的立意中,都努力体现这一宗旨。
报刊是时代的晴雨表。胡适一生主编或参与编辑的报刊达几十种。这些报刊的诞生总是对应着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关键时刻,如《努力周报》诞生于军阀混战时期,《新月》问世于南京国民政府建立时期,《独立评论》创办于“九·一八”事变后空前的民族灾难降临之际。编辑报刊、为报刊写评论成为胡适与现代中国命运紧密相连的特殊方式;也是他运用大众传媒的渗透力启蒙大众、救国图强的主要渠道。
后来,胡适不止一次在演讲中指出,“在变态的社会之中,没有可以代表民意的正式机关,那时代干预政治和主持正义的责任必定落在智识阶级的肩膀上”〔10〕。以学者身份办报刊,胡适的出发点正是要在这“变态的社会”和“没有可以代表民意的正式机关”的情形下,以报刊为阵地,以专家的见解和学者的良知,启迪民智,为民代言,救国图强。
胡适晚年曾这样回忆当时创办《独立评论》的情形:“大火已烧起来了,国难已临头了。我们平时梦想的‘学术救国’、‘科学建国’、‘文艺复兴’,等等工作,眼看见都要被毁灭了。《独立评论》是我们几个朋友在那个无可如何的局势里认为还可以为国家尽一点点力的一件工作。”胡适的这段话,已经把报刊看成“救国”的重要舆论工具了。
2.文化革新——思想启蒙的话语建构
思想启蒙依托大众传媒,而具体表达需要通过话语实现;用何种话语形式表达,更有利于启蒙民众?这也是胡适努力探索的问题之一。胡适初涉报界的第一份刊物《竞业旬报》,就是白话旬刊。他的“文字浅显”的白话文风很快成为该刊的基本风格。七、八年之后,白话文这件工具使他能够“在中国文学革命的运动里做了一个开路的工人”。
五四时期,胡适与陈独秀一起,把以文学革命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一步步引向高潮。作为新时期文学革命最早倡导者的胡适,在留学美国的最后两年,逐步形成了他的文学革命主张。〔11〕当《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向他约稿时,胡适便复信给陈介绍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并得到陈的首肯。胡适于1917年1月1日在《新青年》上发表了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该文倡导“八不主义”:“一曰言之有物。二曰不模仿古人。三曰须讲究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这“八不主义”对严重束缚人们头脑的旧文学进行大胆的挑战,是中国现代文学革命的第一篇檄文,也是最早全面系统地提倡白话文的论文,在“中国文化界引起了一场极大的反应。”陈独秀对之十分赞赏,坦言“首举义旗号召文学革命的是他的朋友胡适”。〔12〕
胡适尽管对文化学有不少精辟见解,但从未把发展方向定位在人类文化学研究上,而是自始至终着眼于中国现代文化的启蒙和复兴。1919年1月,陈独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中,旗帜鲜明地宣布《新青年》的根本主张: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反对国粹和旧文化。胡适认为陈的主张简洁有力,富有号召力,但过于笼统。遂于当年12月,发表《新思潮的意义》,认为“新思潮的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这种评判的态度不仅针对传统文化,也针对西方新思潮,焦点集中于现实社会问题的解决,目标指向中国文化复兴。这就是影响很大的十六字诀:“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胡适的结论是:中国文化复兴是一个长期暴露、自然吸收的民主形态。再生的结晶是那个因接触新世界的科学民主而复活起来的人本主义和理智主义的中国。这也是胡适文化革新的最终目标。
胡适不仅是第一个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倡导白话文的人,也是第一个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诗的人,而且是发表白话诗最多的人。胡适对白话文的提倡是全方位的,不仅击碎了封建文化束缚的枷锁,而且突破了清末白话文的局限,即把原来白话文尚不足登大雅之堂的附庸角色,一下子提高到正宗的地位,成为现代报刊的主流语言;也是胡适启蒙救国思想媒介建构的基本话语。因此说,胡适倡导的白话文具有里程碑意义。
为了提升启蒙救国思想的传播力,胡适主张报刊文字应当多运用“大众语”,因为大众是报刊启蒙的对象,只有运用大众化的语言才能吸引更多的普通民众。胡适在致《大公报》一万号贺辞中提出的首要问题就是文字问题。他质问:“在这二十世纪里,还有哪一个文明国家用绝大多数人民不能懂得(的)古文来记载新闻和发表评论的吗?”三年后的1934年1月7日,他在《大公报》发表的第一篇“星期论文”《报纸文字应当完全用白话文》中,再一次大声疾呼:“我们睁眼看看世界,今天还有一个文明国家的公文报纸用死文字吗?报纸应该领导全国,所以我借《大公报》的新年第一次星期论文的机会,很诚恳的提议,中国报纸应该完全用白话。”言者谆谆,字字掷地有声,在新闻舆论界和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为了达到启蒙和传播的最佳效果,胡适一生都在坚持文化革新、践行报刊“白话文”“大众化”“通俗化”的主张。他从第一份刊物《竞业旬报》开始,编辑的一系列报刊都坚持以“浅显之文字表达深沉之思想”。千方百计表达得“明白清楚”。陶希圣认为,“适之先生的思想与写作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清楚’。把问题搞清楚,把事实弄清楚,把话说清楚,这就是他的思想与写作的态度和精神。他是平实温和的人,但是他对待一个重大事件,立场坚定,态度明白,语意清晰和严谨,断乎没有一点含糊”。〔13〕这种融“深沉之思想与浅显之文字”于一炉的报刊风格,充分彰显了集学者与报人于一身的巨大优势,大大提升了报刊的吸引力、影响力和感染力,增强了思想启蒙的效果。唐德刚则认为,胡适是“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继往开来的一位启蒙大师”,是“唯一没有枪杆子作后盾而思想言论能风靡一时,在意识形态上能颠倒众生的思想家”。〔14〕之所以能够如此,除了胡适改造现代中国的襟怀和抱负,在思想上勇于开风气之先外,也得益于他的思想启蒙的传播方式——报刊及其大众化、通俗化的文风。
3.言论自由——思想启蒙的锐利武器
真理越辩越明。作为学者的胡适懂得,学术争鸣有利于思想启蒙和思想解放。他在主编大量报刊的过程中,特别重视对“问题”的研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以“问题”为导向,开展学术争鸣,解放国民思想。由他在报刊上发起的诸多讨论,几乎能够串起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发展的重要线索。如《新青年》提倡的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每周评论》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努力周报》的“科玄论战”,《新月》的“人权与约法”讨论以及《独立评论》的“本位文化”“全盘西化”之争、“民主与独裁”之辩。胡适在这些关乎思想革新、社会健全、政治清明的重要论战中,始终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心志,在报刊上构建“自由讨论”的公共论坛,践行言论自由的主张,继续着思想启蒙的事业。
胡适把言论自由看作是思想启蒙的利器。他接办《每周评论》以后,继续贯彻言论自由的宗旨。他在1919年7月20日的第31期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内容是:其一、要求“把一切‘主义’放在脑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一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其二、主张一点一滴的改革,反对暴力革命。该文发表后,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李大钊看到胡适接办《每周评论》以后,使它渐渐失去了革命性和战斗性,认为有必要进行公开反驳,于1919年7、8月间写了《再论问题与主义》的文章,寄给胡适。虽然该文的观点与胡文针锋相对,但胡适遵守诺言,照样把它登在《每周评论》第35号上。用胡适的话说:“李先生在看我七月二十日的原文之后,便写了一篇反驳我的文章。我替他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因为李君原是该刊创办人之一……李大钊对我的批评是从一个布尔什维主义的新信徒的观点出发的。”〔15〕由此可见,胡适履行“构建公共论坛”的办刊宗旨和追求“新闻言论自由”的坚强决心。胡适为答辩李大钊等的反驳,又写了《三论问题与主义》,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所有的主义和学理都该研究的……但不应该把它们当成绝对的真理,或终极的教条。”〔16〕令人遗憾的是, 1919年8月30日在排版付印时,警察突然光临,封了杂志,一切财物被充公了。《每周评论》第37期胎死腹中。这恰恰证明,在黑暗的社会制度下,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新闻出版自由。
为了保证新闻言论自由,胡适主张媒介独立。他创办的《独立评论》就是媒介独立的典范。为了保证《独立评论》政治上的独立性,该刊在经济上保持了绝对的“独立性”。《独立评论》不依附于任何党派与利益集团,完全是由胡适和他周围的一群自由知识分子出于对“社会的公心”而自发筹办的,是名副其实的“同仁刊物”。该杂志社规定,社员每人捐出每月固定收入的5%作为办刊经费,刊物出了近两年,社员捐款才完全停止。另外,刊物也不付给作者稿费,作者发表文章纯粹是出于发表见解的需要。
为了维护新闻出版自由,胡适对当局查禁新闻出版的做法深恶痛绝:“或拘捕记者或封禁报馆……实在是把一个现代政府降低到和旧日张宗昌一辈人的政府做同辈!”他在文中建议“取消一切箝制报纸言论和新闻的机关。报纸杂志既须正式登记立案,取得了出版发行的权利了,政府至少应该相信他们自己能负责。”“今日种种检查审查的制度实在是琐碎而不必要的。”〔17〕
4.文人论政——思想启蒙的政治愿景
胡适追求言论自由,目的是构建“文人论政”的舆论平台,实现其政治立国的美好愿景。这也是胡适启蒙救国思想的最终目标。推翻清政府,如何重建新的民族国家,是摆在国人面前的重要话题。作为现代知识精英之一的胡适,对此也有深刻的思考和主张。概而言之,大抵分为三个层次:一曰“好政府主义”;二曰“人权与约法”的政治制度;三曰“民主派”的非党国家。这些政治立国的主张,正是通过“文人论政”的平台具体呈现的。
《努力周报》时期的“好人政府”主张。政府是政治的中心,对待政府的态度大约有三种:改良、虚无、革命。胡适提倡的好政府主义属于第一种。胡适在1922年5月14日《努力周报》第2号上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明确提出,政治改革的目标就应该平心降格地公认“好政府”。“好政府”的基本涵义:一是要有正当的机关可以监督防止一切营私舞弊的不法官吏。二是要为全社会谋福利,容纳个人自由,保护个性发展。三是要政府改革为“宪政的政府”“公开的政府”“有计划的政府”。四是要政治改革从“好人”政府入手,做好人是不够的,应当做奋斗的好人;变消极的舆论为决战的舆论。五是对于政治问题的具体意见,包括:建立代表民意的南北和会,用决战的舆论监督这个“和会”;裁兵、裁官;改革选举制度、财政制度。“好政府主义”的提出,犹如在死水微澜的池塘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在当时的舆论界激起了强烈的反响。一大批文人学者著文或来函,参与这场旨在解决政治问题的讨论。
“好政府主义”的政治纲领虽然不无“一厢情愿”之弊,但由于主张鲜明,要求合理,措施具体,不失为一种具有号召力的救国方案。李大钊的参与说明他当时是把胡适看作政治上的同盟者的。“好政府主义”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而最后流产,但还是在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上留下了闪光的一页。
《新月》时期的“人权与约法”的制度设计。1928年3月,胡适回到上海,这时的中国发生了巨变:国共两党分裂,国民党通过军事手段建立了一党专政的南京政府。胡适密切关注中国政局的变动,于1929年在《新月》杂志上发起了“人权问题”的讨论,先后发表了《人权与约法》《知难行亦不易》《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等文章。充分表现出呼唤法治和民主自由的精神,激烈批判国民党当局的专制统治,大胆质疑国民党的精神教义,无情嘲讽国民党的文化教育等政策,敦促蒋介石南京政府推行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1930年2月5日,国民党上海特别执行委员会致函新月书店,查禁《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合刊。在国民党的压力下,人权运动的讨论无法继续;《新月》也于1933年6月停刊。而这三年恰是胡适一生中政治言论最激烈、最频繁的时期,他已充分认识到舆论的力量,发挥报刊宣传观点、监督政府、干预国政的功能,向国民党蒋介石独裁政府在人权和法制上的问题,发起猛烈抨击。虽然屡屡受挫,但还是使反动当局感到了新闻舆论的压力。
《独立评论》时期的政党、国家构想。“九·一八”事变后,举国震惊。对中国政府腐败无能的痛恨和对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的期盼,是当时国民的普遍情绪;“抗日”和“统一”成为当时社会舆论的焦点。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正是在这种社会氛围中应运而生,并且很快加入了中国政治出路的大讨论,其中以“民主与独裁”的论战尤为引人注目。作为“民主论”主将的胡适“独立不倚”,坚持用舆论干政,宣传民主政治的“宪政”主张。他在《独立评论》创刊号上发表的《宪政问题》重申民主政治的根本原则即是“政治必须依据法律,和政府应对人民负责任”;接着,在《政治改革大路》一文中,提出以政党间监督、制衡和竞争达到民主和政治更加清明的谏言。认为国家政权全面开放之后,会带来舆论的新气氛,会督促当政者政治更加“高明”;而国民党的腐败多是由于没有合法的政敌的监督而造成的,“不如实行宪政,让人们的代表机关来监督政府”。〔18〕并且主张从教育极低的政治制度开始试验,不能空谈不切实际的“直接民治”方案。〔19〕胡适的政治愿景,虽受到“独裁论”者“不合时宜”之讥,但他对政党和议政制度的独立而有见地的思考,却令世人警省。
综上所述,从《努力周报》《新月》到《独立评论》,胡适所创办的刊物都在有意识地以自由主义的理念构建一个可以深入讨论、自由发表见解的公共论坛,实现其文人论政、救国图强的抱负。这也是胡适启蒙救国思想的最高境界。
1.时代价值
首先,胡适启蒙思想中的爱国主义精神值得弘扬。救国是启蒙思想的精髓和核心价值;爱国、救国、实现民族复兴,是胡适启蒙思想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这在民族矛盾极其尖锐复杂的20世纪上半页,显得弥足珍贵。胡适在其参办的第一份报纸《竞业旬报》发表的《本报周年之纪念》一文中,就将“要爱我们的祖国”定为重要的办报宗旨。胡适的启蒙思想虽然随着政治形势的剧烈变化而发生阶段性变化,但“爱国、救国”这一根本宗旨始终没有改变。在动荡的年代里,胡适通过报刊和舆论发挥自己的才智和能量,努力给予苦难人民以精神上的指引,不懈追求启迪民众和救亡图存的目的。彰显一位现代思想启蒙大师的报国情怀。
其次,文化革新的创举具有里程碑意义。五四文学革命的意义远远超过其本身,白话文的盛行,逐渐形成了白话的新国语,使亿万大众得到了一种简洁方便表达思想的语言工具;从而促进近代新闻事业更加贴近民众,向现代化方向发展。唐德刚曾赞扬道:“胡适之先生的了不起之处,便是他原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宗师,经过五十年考验,始终一贯保持他那种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地位。开风气之先,琚杏坛之首,实事求是,表率群伦,把古老的文明,导向现代化之路。熟读近百年中国文化史,我还是觉得胡适老师是当代第一人。”〔20〕蒋介石送胡适的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这也是中肯的评价。1936年毛泽东曾对斯诺说过“非常佩服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有一段时间,他们代替了梁启超和康有为,成为我的楷模”〔21〕。这更是对胡适文化革新的肯定和褒奖。
再次,“文人论政”中的自由主义精神有激进意义。胡适在《〈独立评论〉引言》中说:“我们叫这刊物做《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个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在创刊1周年时,胡适又进一步补充说:“现时中国的最大需要是一些能独立思想,肯独立说话,敢独立做事的人。”所谓“独立”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成见不能束缚,第二是时髦不能引诱”。〔22〕尽管《独立评论》同仁与国民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从未因此为国民党不得人心的内政外交唱赞歌;虽然他们反对暴力革命和阶级斗争,但对共产党的政治理想、共产党人的政治觉悟,却不乏溢美之词。由此可见,《独立评论》是在兑现自己的“诺言”。同时也说明,该刊仍然有着一定的政治倾向性。
第四,新闻自由和媒介独立的办报理念值得肯定。胡适在为《独立评论》撰写的发刊词《我们要我们的自由》中强调:“我们深信,争自由的方法在于负责任的人说负责任的话。我们办这个刊物的目的便是以负责任的人对社会国家的问题说负责任的话”〔23〕。这清楚地表明,报刊的言论自由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必须以对社会国家负责任的态度发表见解,这也是新闻舆论监督的基本原则。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对当代媒介仍然有借鉴价值。
《独立评论》是胡适所办刊物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期刊。胡适在该刊出版的5年中,共发表文章1309件,占总量约10﹪。胡适坦承这是“小册子新闻事业的黄金时代”。由于胡适的成功经历,1942年曾被美国著名的“新闻自由委员会”授予“名誉会员和顾问”,这也是西方对胡适启蒙思想影响力和办刊实践的极大肯定。
2.历史局限
胡适启蒙救国的路径是改良主义,他不赞成暴力革命,也反对腐败的现实政府。然而,改良主义的不彻底性在现实社会中碰壁,第三条政治道路在当时的中国根本行不通。旧的国家机器必须通过暴力革命来打碎。这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与革命的基本原理,也是一条社会发展的规律。
胡适主张的媒介独立精神也有片面性。在有阶级存在的社会中,报刊既是大众传播媒介,又是阶级的舆论工具,绝对的媒介独立和新闻自由都是不存在的。这是由新闻的社会属性决定的。绝对的“独立和自由”既不符合媒介自身规律,实际上也做不到: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正是由于时代和社会政治制度的限制,《努力周报》谈政治“止了望”,《新月》为“人权与约法”惹出了风波,《独立评论》因揭露“华北自治”的阴谋遭查禁。这就是残酷的历史事实。
综上所述,胡适一生几乎不曾间断用大众传媒这一舆论阵地,充分发挥报刊的教化功能,从事启蒙救国的伟大事业,堪称“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中的“启蒙大师”和报刊舆论家,胡适曾说:“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如果用这一观点反观他本人,那么,胡适编创的一系列报刊及其建构的启蒙救国思想,又何尝不是代表着一个时代呢?!时代车轮已进入21世纪,历史正逐步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对于胡适这位社会转型时代的“思想启蒙大师”,应当得到客观公正的评价了。
注释:
〔1〕〔2〕〔3〕胡适:《四十自述》,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99、99、105页。
〔4〕〔9〕〔12〕〔15〕〔16〕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7、32、154、198、199页。
〔5〕《胡适留学日记》,1914年1月25日,商务印书馆,1947年。
〔6〕《胡适留学日记·自序》,商务印书馆,1947年。
〔7〕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二十一世纪》1999年4月号,第29-39页。
〔8〕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48-463页。
〔10〕刘敏慧:《论胡适的编辑实践与思想理路》,《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11〕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6页。
〔13〕陶希圣:《胡适之先生二三事》,欧阳哲生:《追忆胡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19-122页。
〔14〕唐德刚:《胡适杂忆》(增订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页。
〔17〕胡适:《汪蒋通电里提及的自由》,《胡适全集》(第2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21页。
〔18〕〔19〕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11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8、376页。
〔20〕唐德刚:《胡适杂忆》,华文出版社,1990年,第26页。
〔21〕斯诺:《西行漫记》,香港南粤出版社,1975年,第125页。
〔22〕胡适:《〈独立评论〉的一周年》,《独立评论》1933年第51号。
〔23〕胡适:《我们要我们的自由》,《胡适文集》(第1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3-145页。
〔责任编辑:陶然〕
王慧(1973—),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