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夫
开创中国民族史诗研究新局面*——论朝戈金口传史诗研究
王佑夫
内容提要:在口头程式理论引进过程中,蒙古族学者朝戈金是其主要代表之一,他积极主动地和欧美学者交流学习,引进并翻译了口头程式理论的经典著作。同时,他的《口传史诗诗学》是国内较早把口头程式理论运用于蒙古史诗口头研究与程式语法分析的理论著作,该著作界定了口传史诗的文本属性,文本与传统的关系,并以《江格尔》为例分析了蒙古史诗高度程式化的基本特征。他的口传史诗研究借助于口头诗学理论,开创中国民族史诗研究新局面,起到了引领和示范作用。
关键词:朝戈金 口传史诗 研究 新局面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理论批评文库编纂与研究”(11&ZD12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中国有众多民族史诗群,蒙古族的《江格尔》、藏族的《格萨尔》和柯尔克孜的《玛纳斯》则堪称世界之最。但自1920年以后民间文学研究在中国兴起,学界几乎一直忽视了口头文学有别于书面文学的特征及其独特的诗学规律和审美价值,多数学者从经典的教条出发,局限于文本,没有将口传史诗作为口头传承的民俗事象来研究;对民间文学学科归属中的中国史诗的研究理论与方法基本上采用民间文学的一整套模式,通过田野中调查搜集整理记录史诗口头文本,再回到案头就文本研究文本,忽视了口头文本的演述语境。而且学术研究和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形态相互混淆。在这种背景之下,我国一些青年学者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致力于引进和介绍口头程式理论。他们梳理了口头程式理论的学术史背景、核心概念和研究方法,并运用于我国少数民族的活形态史诗的研究,开创了史诗诗学的新局面。口传诗学对口头传统的再发现使得中国学者主动地以一种新的学术思想、方法和研究范式来反思史诗研究。史诗研究也逐渐从主要依靠书面文本转向了口头文本的创编与演述。在以口头文本分析为主的口头程式理论引进后,中国史诗研究逐渐深入到史诗演述语境,结合对史诗歌手的实地调查与田野民族志的撰写展开的史诗研究新范式逐步确立。这才真正体现出了我国口承史诗的“活形态”特征。
在口头程式理论引进过程中,蒙古族学者朝戈金是其中的主要代表之一,他与欧美学者交流学习,引进并翻译了口头程式理论的经典著作。他也是国内最早把口头程式理论运用于蒙古史诗口头研究与程式语法分析的史诗学者。如果说朝戈金与关纪新合著的《多重选择的世界——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的理论描述》是他早期对我国少数民族作家文学与民族文学理论等书面文学研究的理论探讨,那么他的《口传史诗诗学:冉皮勒〈江格尔〉程式句法研究》则是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口头程式研究为出发点对口头诗学理论的一次开掘。
多年以来,朝戈金在新疆、内蒙古等地进行多次田野作业,调查民间口头艺术样式。他对于引进和实践“口头程式理论”,有首倡和大力推进之功,并在史诗研究领域及相关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力倡从事口头文学研究的学者,反思和检讨从民间口头文学和作家书面文学简单对立的意识层面出发、套用书面文学的研究理论和方法研究口头文学的弊端,倡导一种以口头文学本身的内在规律和特征为本,重新辨析和归纳口头文学的演述特征、诗学法则和美学价值的研究取向;在研究切入点上,他提醒研究者警惕从总结自书面文学的套路和术语体系出发以分析作家作品的内容、人物塑造方法和艺术表现手法等路数关照民间文学的老路,他主张实践一种聚焦于口头传统的演述、创编和传承等基本特征的观察、分析和阐释。
作为口头程式理论的引进和倡导者,朝戈金比较系统地翻译和介绍了口头程式理论,进而结合自己所熟悉的蒙古口头文学、尤其是口传史诗的本土学术优势,在创造性地运用口头程式理论的程式概念和表演中的文本分析模型的基础上,对蒙古口传史诗文本进行了语文学和诗学分析。其专著《口传史诗学:冉皮勒〈江格尔〉程式句法研究》是引进和吸纳口头程式理论、重新审视口头传统和演述文本的一次新的系统性反思。其中对史诗研究术语进行规范的努力,对诗行进行频密度统计、程式句法和韵式、步格和平行式的解析等,尤其是他结合蒙古语韵文的句首韵和“元音和谐律”特征进行的诗句排列和重组,是很有意义的尝试,也代表了中国少数民族口传史诗口头特征和诗学法则研究的水平。
《口传史诗诗学》一书的理论构建,主要是参照了国际民俗学界晚近盛行的“口头程式理论”“民族志诗学”和“演述理论”三大学派的理论。按照朝戈金自己在书中的阐释,“口头程式理论”又叫做“帕里—洛德理论”,是由两位北美学者基于口传史诗研究及相关田野调查而发展起来的一套分析口头传统的理论,该理论反复强调史诗的文本与语境的关联以及强调对史诗的整体把握,强调史诗演述的现场“创编”等。它长于在人类学调查的基础上,通过运用语文学的分析,基于对古典口头传统的深湛理解,确立口传史诗分析的样板和模型,方法严密,论证周详;而“演述理论”与“口传程式理论”有一定连带关系,它是在深入理解口头演述行为及诸要素的基础上,形成的关注演述行为的解析方法。“民族志诗学”则通过对本土诗歌传统的多方面考察,通过强调文化解读的本土立场和范畴,尝试建立跨文化的诗歌理解、翻译和欣赏的可能性。
借用以上理论,朝戈金在书中重新界定口传史诗的文本属性。朝戈金在着手史诗文本解析时,另辟蹊径,力避运用书面文学的研究范式去研究口头文学。他以口头文学本身的内在特征为出发点,重新思考口头文学的文本属性。他以《江格尔》为例,将文本归纳为转述本、口述记录本、手抄本、现场录音整理本和印刷文本五种类型。学界对口头文学的特殊属性认识得不够充分,没有注意区分不同类型文本之间的差异,在文本研究的基础环节上,出现了一些认识模糊之处。朝戈金对口传史诗文本的界定强调口头史诗的“创编”问题以及文本与语境的关联问题,而且从“书面文学研究的出发点”提出活形态口传史诗没有“权威本”或“标准本”的观点,指出通过对活形态民间史诗演唱的把握来界定每一次具体的演唱文本的科学性,阐述“一般的歌”(A song)与“特定的歌”(The song)之间的关联。
歌手每次特定的演唱既不是完全靠记忆进行复诵,也不是在每次演述时都要彻底创新,而是演述惯制允许演唱在一定限度之内发生变异,只是歌手本人并不见得能够意识到这点。关于文本与语境的关联这一问题上,朝戈金强调,口头史诗的文本不仅是传统中的文本,而是具有表演语境中的文本,它本身就是口头传承的一个组成部分。《江格尔》作为民族口传叙事史诗,自然也没有“权威本”。它的口头属性决定了它不同于书面文学,不过一经文字出版,进入流通和阅读,大体上就固定下来了。“活形态的口头文学传统,是随时处于变动之中的,因为产生了不同的异文。”①朝戈金:《口传史诗诗学:冉皮勒〈江格尔〉程式句法研究》,广西: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6页。总而言之,需“以传统为本”。以传统为本的意思,是说将口头诗歌传统的特征与该传统的批评模式相结合。②〔美〕约翰·迈尔斯·弗里(John Miles Eoley):《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08页。每一次所演述的文本,终究不能脱离传统的主题和程式。但另一方面,每一次演述,又是一次创新,口传史诗文本的涵义,又总是会溢出文字的限定范围,并不断在表演——创作——流布的文本运行过程中游移不止。
对于程式的阐释,作者参考与借鉴的是帕里的定义,即程式是在相同的步格条件下,常常用来表达一个基本观念的词组。程式是具有重复性和稳定性的词组,它与其说是为了听众,不如说是为了歌手——使他可以在现场表演的压力之下,快速地流畅地叙事。在不同的语言系统中,程式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构造。蒙古史诗开篇语和结束语、关于特定人物的修饰语、关于马匹的描述、关于英雄的牧场、宫殿及其妻子美貌的描述、关于英雄对手及其妻子的描述、关于英雄与其对手的肉体搏斗和射箭比赛行为的描述,都运用着大量的重复词语和诗句。蒙古史诗无论是主题、故事模式和叙述词语以及演唱韵律都是高度程式化的。《口传史诗诗学》从口传史诗的即兴演述和创编规律出发,选取来源于卫拉特蒙古口头传统的史诗文本——冉皮勒演唱的《铁臂萨布尔》作分析的样例,对史诗文本中关于人物、马匹、器物和特定场所等的程式进行了精细的诗学和语文学分析,阐释了蒙古史诗高度程式化的特点及其口传诗学法则。
对于朝戈金的《口传史诗诗学》,国内资深专家给予了高度重视,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杨义评价到,该著“确立口传史诗诗学范畴,并从事相应研究的,这在国内还是首次”。书中所涉及的口头诗学基本理论问题,是作者以多年的史诗田野作业和理论思考为基础,并广泛参照国际上晚近的史诗学理论成果总结出来的,“具有相当的理论价值”和“开拓意义”。荣誉学部委员郎樱也这样评价:该专著对于活态史诗“口承性”的把握,对于史诗文本基本类型与属性的分析,对于“表演中创作”的阐释,“精当而有创见”。结合二位学者的评价以及对原书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本书的几点创见:
其一,在借鉴国际上晚近的史诗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中国史诗传承的特点,初步建立了中国史诗学的术语体系。这项工作已经得到了多数学界同仁的认可。其二,尝试实践了将特定史诗文本在田野中再认证的工作。这样就使得一些原本已经“脱离”了演述场域的文本,重新部分地获得了来自语境的支撑。其三,关于程式句法的分析和总结,既是经验性的,也是学理性的。体现了作者的理论素养和直接的田野经验,及其所具有的文学和民俗学学术训练的背景。其四,对蒙古诗歌句法的精细分析,是创造性地化用西方诗歌韵律分析手段的成果尝试。其五,通过对口传诗歌的分析,将研究的归旨放在诗学理论建设上,强调“口头诗学”的建构,是朝戈金近年著述的一个侧重点。
我国已故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生前在为该书所作的序言里说,朝戈金将史诗从根本上纳入到了口头传统的民俗学视野来加以重新审视,“从这一个角度上讲,这一专著一改以往史诗研究的惯有路线,在活形态的史诗演唱传统正在逐渐消失的实际中,从文本分析入手,通过引证大量的实例,去探查和树立文本背后的口头传统”。他还指出,史诗研究一方面要立足于本土文化去探究建设中国史诗学的一些基本理论问题,另一方面,要在方法论上尝试并倡导一种可资操作的实证研究,通过个案分析以支撑大幅度的理论探索。可以说,“这两方面的学术初衷,通过朝戈金精审深细的论证和分析,成功地体现为这部即将面世的专著。”①朝戈金:《口传史诗诗学:冉皮勒〈江格尔〉程式句法研究》,广西: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页。
朝戈金的口传诗学理论思考,还集中体现在他的两个长篇专文中,一篇是《口头诗学五题:四大传统的比较研究》,另一篇是《从荷马到冉皮勒:反思国际史诗学术的范式转换》。在《口头诗学五题:四大传统的比较研究》中,朝戈金与美国史诗专家弗里合作,将古希腊、古英语、南斯拉夫和蒙古史诗传统进行并置,进而回答了何谓一首诗,何谓“典型场景”或“题旨”,何谓“诗行”,何谓“程式”,何谓“语域”,在这种跨文化的并置中,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的传统,在对应我们学界通用的叙事单元时,会给出可能大体合拍、可能差距很大的应对。由此可见,在“原生性”概念与“分析性”概念之间,需要随时搭建理解和沟通的桥梁,需要不断对话与交流,否则,我们难免流于用西方既成的概念来套中国的活生生现实。这是一种跨越国界的“本土化”学术努力。其中所讨论的诗学基本问题,以开阔的视野和理论的深度,在中国史诗学界颇有影响。
《从荷马到冉皮勒:反思国际史诗学术的范式转换》立意在通过国际史诗学术研究范式的转换,勾勒国际史诗研究的晚近发展趋势,并进而论述中国史诗研究的新学术生长点和发展前景。选取学术史上的六位著名史诗歌手,通过聚焦于围绕他们而生的“问题”,描摹国际史诗学术演进中的若干标志性转折。
上述两篇论文是朝戈金口传诗学的延伸。从宏观上来看,朝戈金的口头史诗研究起步于蒙古史诗,但从上述两篇专论来看,朝戈金已经把目光投向了不同文化传统中口头史诗的比较研究,前一篇《口头诗学五题:四大传统的比较研究》就是明显的例证。在比较研究中去发现口头叙事的共性与个性。也为进一步厘清口头史诗理论的相关概念提供了资料与思路。后一篇《从荷马到冉皮勒:反思国际史诗学术的范式转换》是对口头诗学理论的实践和检验,以不同文化传统的史诗歌手作为比较研究的对象,在比较检验中试图把“荷马”一样的史诗歌手的身份、史诗文本的类型、口头传统的演进、史诗传承、流布、编订的问题都纳入口头诗学的领域加以再研究,并对口头诗学理论从具体问题的研究层面做了有力的支撑。
责任编辑:万小燕
作者简介:王佑夫,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新疆乌鲁木齐 830054)。
中图分类号:I20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30(2016)01—015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