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前锋
他把我们让在炕上,自个儿站在地上。
笑着瞥一眼自己的女人,接着又对我们说:“1970年,我把她娶上了。结婚前一年,媒人按当时乡里的规程,要我出二百元彩礼,我人穷不敢多奢想。翻过年,媒人再来催促,松口说一切从简。那个艰窘的年月,家庭成分不好的两个男女青年就这么仓促结合了。接亲当天,我牵着生产队的毛驴子,把她从七十里外的包堡村驮进了沙沟。我没啥投入,媳妇也没啥嫁妆。毛驴身上左右挎着娘家两个木箱子,一个箱子放着她的几件衣服,一个箱子里盛着几块石头。要不然,两个箱子找不到平衡,驴也为难,我只好往空箱子里塞石头。”
锅灶上忙碌的女人听不下去了,嘴里嘟囔着,一脸的嗔怨。而他聊到起劲处,根本不去理睬,刹不住车接着曝光。又说女人经名叫阿依舍,是固原县中沟乡没落的富户人家的闺女,被驮在毛驴背上的时候还没有个官名。女人的父亲姓王,他在接亲路上即兴给女人取名王梅花。还说接亲那天,他把新娘子逗着笑了一路,帮他接亲的人也陪着笑了一路。
一进沙沟,女人跟他开始了“苦大得很”的一辈子。
大病渐愈,马志文恢复了往日的谈吐和神采。
早在十五岁那年,他就以说古论今成名于乡里,确切说那是1965年的冬天。当时,家乡的“四清”运动搞得正红火,收缴了一大批民间书籍。少年马志文跑去看热闹,见到发黄的古书摞得像个小山包,心中极好奇。趁人不备时,他凑上前去,把“禁书”一本接一本地往自己怀里揣。偷回的几大册古书是《水浒传》《岳飞传》和《三国演义》。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不识几个大字的马志文,“在十四、十五的月光底下”,悄悄地通读了这些书籍。
屋内烤炉的火苗蹿得很高,映红了他兴奋的笑脸。马志文说:“读《水浒传》时,我看一遍就记下了呀!我当年就这样,记忆力惊人得很……我看完了,就能给人讲下去,人名、地名、年代、事件讲得一清二楚,没有误差。看完《水浒传》没多久,我白天干完活,晚上就被社员拉到家里的炕头上,喝着罐罐茶,开始讲《水浒传》,我一连讲上几个月根本没有重复的内容。之前是定点讲,之后是轮流被人拉到家里讲。每晚讲时,炕边能围七八十个听众,我坐着讲,大家站着听。每天说到且听下回分解时,大家都舍不得散场。偶尔一天我若不讲,听众心里就发慌,着急得很。打那以后很多年,沙沟乡的男女老少见面不叫我马志文,都叫我故事大王。”
文革爆发后,故事大王变成了腹藏诗书的“臭老九”。他动辄被人拉出去游斗,坐上“土飞机”在山坳里蹿上蹿下,尝尽心酸,受够委屈。
他有着中国农民的典型气质。
1980年沙沟乡包产到户,三十岁的马志文正当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一个人种了九十亩地,川地十亩,山地八十亩。一家能有九十亩地,听起来美得很,实际上这田里的产量小得可怜。山地小麦产量每亩只有几十斤,川地小麦每亩能打一二百斤。直到前几年籽种改良,川地亩产勉强达到三百斤。这九十亩土地上,他把小麦、玉米、土豆、胡麻、糜子、豌豆、荞麦、莜麦每样都种过来了。再后来,他慢慢琢磨出:当年种下麦子的地,次年只能种洋芋;当年种下燕麦的地,次年只能种豌豆。经验告诉他,沙沟倒茬种地才有一点希望。
他带着自己的女人,日出而作,漫无止息,抡锄挥镰中浪尽青春。沙沟常年不落雨,地薄得很,山高路陡,耕牛常有撒懒的时候,人却在不断刷新着吃苦的纪录。他珍惜每一寸土地,精耕细作,深入钻研,勤勤恳恳地折腾了几十年,始终也没有走上致富的路。
马志文无法摆脱这令他爱恨交织的土地。为了添补收入,每年春闲的两个月时间,他四处找些零工打,给人搬砖、和泥、盖房子,挣些零碎钱过生活。近些年,社会上一有转基因的传闻,他就愤愤不平,怒不可遏。只是最近听说洋芋要成为主粮,种了一辈子洋芋的他反觉欣喜。
他的血液里接续着先辈刚正不阿的风度。
爷爷马彦聪,1939年跟着马国瑞造了国民党的反,举起西海固起义的大旗。国民党穷剿不舍,义军屡受重创,上万人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六盘山下的白面河之战中,仅有马思义、马彦聪在内的二百壮士冲出了剿杀圈。他们一路直上延安,毛泽东在杨家岭接见慰勉。以后,他们被改编成回民骑兵团。1949年,天下大定,河清海晏,马彦聪急流勇退,解甲归田。两年后,早时的枪伤发作,病痛缠身,猝然离世。
父亲马义功,1959年被诬为“反革命”,蒙冤十八年。为了免遭羞辱,带着干粮馍馍,只身出逃,一路奔向青海玉树。在结古镇隐姓埋名,干了四年修路、护路的活儿。实在想家了,偷偷跑回沙沟看一眼,又遭熟人告密,从此被长期管制。白天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干着最苦的活儿;晚上继续参加义务劳动,不算工分,仍要干到深夜。马义功脊梁杆子硬,一步步地挣扎着过来了,行将九旬的老人至今顽强地存活着,挨个儿送走了当年的那些告密者。
马志文每天也上微信,与时俱进地观察着这个时代,以此保持着与外界的某些联系。他微信的背景画面是孤立戈壁的烽火台,烽火台反照回来的光芒,染红了整个天空,戈壁、白云、远处的长河,都是鲜红的玫瑰色,静默中犹见农夫正气。他微信的个人签名格外醒目:“我不爱历来的贪官污吏,不爱弄虚作假的人,看不起趾高气扬的人。”
他的身上保持着农耕人家古典的味道。
宗教政策落实后,他又继续了自己的宗教苗床。这时候,他的性格养成更见底蕴,仍能借用孔子的话以自警——他在记事本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孔夫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一生沉埋草野,耕夫身居乡里仍不失古侠士风;他在家里不时接待着各族的不同信仰的朋友,待之以礼,热忱地迎来送往。很多乡邻表示疑惑,他则解释说:“与谦下之人行谦下,谦下非谓曲躬折背也。”
这个繁华的时代里,真正有趣的人实在不多。二十多年来,他的大名不断地出现在文学和新闻作品中。他深居沙沟,一生不向强人低头,唯喜与读书人交往。他说:“交处文人达士,不牵私欲之蒙,不受异端之害。”
女人给他养了六个孩子,儿女各半。在义兄的帮助下,长子仨儿勉强读完高中。仨儿学校出来后,和伙伴闯进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缘,挖了一年的甘草,交货后准备领钱时,黑心的老板突然消失了。儿子伤感地回到沙沟,他只淡淡地宽慰一句说:“这是定然,你人回来就好,缓一缓再出去摔打。”
小女儿叫桃花,最惹人心疼,继承了她妈的好茶饭。能站在锅台边嗖嗖地揪面片,揪面片雨点般飞向汤锅。桃花漂亮,登门提亲的人很多,有一回媒人着急了就对他说:“志文啊,这男方家长跟你是一样的(性格)。”于是,他也没看小伙子长得是否端正,就答应了,并且像《朱子家训》里那样,吾家嫁女不索重酬。桃花出嫁后,跟着丈夫既种地又放羊,日子虽然紧巴,但她很满意。
六十岁以后,马志文赋诗写文的能耐显现了出来。
前几年,《回族文学》副主编王勇出差到宁夏,专门上沙沟看了他一回,发现他在舞文弄墨,并且有模有样。对方向他约稿,他总是吞吞吐吐地不好意思给。他在屋子里摆上一张书桌,提着狼毫毛笔习练书法,气定神凝,一丝不苟地忙碌着。他写的每一页尺幅,歪歪扭扭,但不潦草,句子都是心得体会。早先,他去了一趟河南,回来写了一首小诗:
河南遍地是麦田,半生半黄只等镰;
远看黄河一条线,近看黄河浪翻卷。
毛笔字练乏了,意犹未尽时,他就铺开随手找来的稿纸,写一写和生活相关的随笔。其实,不管怎么写都离不开庄稼地,在一篇到新疆的随笔中,他这样写道:
从奎屯市到精河县城,车子还要奔行百余公里。顺其自然吧,倚着车窗可以观望自然的景观、大地的成色。那时气温已经转凉,我不时要擦掉车窗的厚霜,才能看见外面——大路边的田地里还残留着棉花秸秆,一片连一片的……还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在采摘着末茬的小棉花骨朵儿。我羡慕着,心想着车子停下来,我也去揪几朵带回家乡,给人炫耀一下天山下硕大的棉花。
去霍城县给祖太太上坟时,马志文和旁人不同。他一路边走边思考,回到沙沟后又用笔记录着。思想只在文中关键的一句处偶露:
果子沟山势高陡,路两面松柏钻天而上,各类杂品小树应有尽有,炎炎夏日里这儿可是避暑的好地方。我们的车子沿着沟底走,巨木遮日,窄窄的道路阴暗无光,足足三十五公里……我们的车轮撵随着牛车辙印轧过的痕迹走,这是一条老(旧)的路。我认定,祖太太必定是沿着这一条深沟谷地去的霍城。出了深沟便道,车子一抬头奔上高速路,眼前立即亮堂了起来,辽阔的田野出现了。
他那一言难尽的禀赋,与一部传世名著有了不解之缘。
1984年腊月初一接近傍晚时分,风雪更劲,乡邻簇拥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浓眉大汉来到他家。来人是个北京客,时在文坛颇具盛名,欲寻一个略通文墨、不粗俗、开怀一些的男主人,借其家住上几天。北京客初进沙沟时,似无目标,自言“宛若一粒尘埃跌进了西海固腹地”。围坐炕头,二人一见投契,初次谈话就持续到凌晨三点以后。马志文的故事,从乾隆时期说到了同治年间,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讲的都是生存和信仰被屠戮几灭的往事。北京客的情绪被他调动了起来,“指雪发誓要喊冤”。
北京客一刻不闲,在他的陪同下四处看望乡民,待人谦逊亲切。乡民拉着北京客的手不放,硬说人家是北京派来查访疾苦的大记者。他也觉得北京客不是混饭吃的。“那时候也不知道人家能干多大的事,但我看到了他士人君子的气概,他男子汉大丈夫的侃侃而谈,宽宏大度,很吸引我。”
饿了的时候,他给北京客烧洋芋吃;渴了的时候,他给北京客炖罐罐茶喝。北京客喝水的时候,总是要给杯子里放上一小撮盐,他很纳闷地问为什么,北京客就笑着解释说:“早年在内蒙古草原上养成了这个习惯。”
北京客后来回忆:“在冬夜的西海固,在荒山深处的一个山沟小村里听农民给我上清史课……马志文如同一名安排教授课表的办公室人员,每天使我见到一个又一个难以置信的人。”六年后,北京客开笔写作《心灵史》时,坦率地说在西海固“结识了人生中真正的挚友”,“他的名字叫马志文……对我启蒙的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
不重云霄义,哪能往来频。
北京客是青年张承志,1984年腊月进沙沟时三十六岁,马志文那年三十四岁。都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一个农民和一个作家的交往,就在半山腰的三间杨木椽子搭的土坯屋里开始了。首上沙沟至今,张承志三十年来进进出出走遍了西海固无花的花园,马志文来来往往间游遍了北京城,他们在彼此欣赏中成了一对年近的长者。马志文说是沙沟的月光和夜晚,把文人与农人的情感密切地迎合了——饭里放盐你习惯,洋芋烤焦你不嫌。张承志洗完澡,冲着他喊:“我皮带找不见了,仨儿拿去玩耍了,把你的摘下来给我先系上。”
相识的第二年,1985年3月26日他们在兰州碰面,准备参加道祖太爷的尔麦里。那天临时起意,俩人动身上了华林山,寻访着苏四十三的坟茔。爬过陡峭的险路,他们在山顶跪下来神情肃穆地为烈士点香。两人那时都不会念“索勒”,只是沉重地说了赛俩目,长时间地沉默着。
1987年,马志文应邀在北京参加张承志长篇小说《金牧场》的首发式。他被隆重地介绍给文化部部长王蒙、美国驻华大使鲍柏尔的夫人在内的一群嘉宾。在活动现场,他端端地坐在那里,不吃不喝,表情凝重,静静地等待着义兄忙完一起回家。1991年,《心灵史》出版后,马志文对人说:“义兄字字如钉,铁证如山地宣判着虚伪的乾隆盛世,宣判着焦头烂额的同治年间的腐败。”1993年,张承志寄居日本,他在沙沟高高的山包上牵肠挂肚:“你孤身远走日本,受辱打工,进馆子洗碗刷洋盘子,过着坚忍、低贱的生活……我在沙沟里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心酸落泪。”
三十年来二百多封函件,从五湖四海里奔向沙沟。三十年来,多少艰舛窘急的时刻,义兄总是向他伸出有力的援手。亦如早些年,义兄在给他赠书的扉页上用情地写道:“真主是你我情谊的证人。”
沙沟结义,没有仪式,桃园盛景只在心心相印间。
马志文早年的笔记为证,他是第一个把张承志视为现代鲁迅的人,尔后才有知识界的评论和认识。他说:“兄长看破了俗世,颠沛四方,追求真理,以笔为旗,他的书卷里有着很大的正气感。”三十年来,他理解着执拗不变的义兄——世俗的现代人是在针尖上削着吃铁呢,义兄不爱官宦不爱钱,最喜欢结交穷苦人。两相比较,他又批评说:“文学界只图一时顺境,所以离题太远……写文章的人里无病乱呻吟的太多。”
义兄《你的微笑》出版后,他向学者作家们解释书名,说“微笑”——是儿子依偎着母亲时,满心赞美与享受的神色;是战士蔑视敌人时,不由自主的表情流露;微笑是温和而成熟的,却又充满着挑战的决意。人们惊讶地赞叹,他对张承志的创作思想有着深刻的把握,而整个文坛对张承志的理解,仿佛并没有超越这个朴素开通的沙沟农民。
2014年春天,马志文家盖了新房,他一刻也不耽搁地腾出几间房子设立了张承志文学纪念馆。义兄1984年投宿的老房、以后住过的高房,都被他特意保留了下来,两座旧房屋顶的青瓦已被岁月染黑,生出了厚厚的瓦松和茅草。他还从很远的地方运回一方大石,大石头就立在他家的院门口,他用毛笔在大石头上写下并描红了这么几个字——人间的情义。大石头就直愣愣地矗立在桃园深处,无言地诉说着一个哲合忍耶家农民的情义。
这份古风高义,感染了不少人。马志文跑到银川看望三巴,三巴听完汇报后非常愉快,不仅支持了部分开馆经费,还鼓励他要把这个文学馆办好,尽可能充实内容,让走进沙沟的人听得见故事,感受得到内涵。
月亮寂静地照耀着沙沟人家。
马志文喜欢在皎洁的月光下,漫步在沙沟的黄土山峁间,思忖着平庸生活里的一丝滋味。亦如当年“在十四、十五的月亮底下”读完《水浒传》一样,月夜里思考能够带给他灵感。十几年前,他就琢磨着要在门前种出橄榄树。起意的时候,是一个夏日微风的夜晚,他和义兄在明晃晃的月夜里漫山遍野地转悠。他指着身后的大山说,要是把沟壑填平,防洪栽树,乡里的耕种和绿化就好了。这时候,栽种橄榄的想法出现了——橄榄树耐得起旱、经济价值高,似乎很适合西海固。说话间,义兄的眼前出现了幻视,看见了黄土地上郁郁葱葱的橄榄树,甚至看见他“挑着沉甸甸的油橄榄篓子,在公家的收购站门口排队”。
十几年来他努力地打问着,引植橄榄竟成一桩心事。
沧浪之水,清浊有别。马志文就像很多身怀高法的能人一样,一辈子不露痕迹地厮混在荒野草木间,而内心的天地很宽。他无疑是一个优秀的中国农民,一个梦想着参与社会改造的中国农民。周身的伤痕不曾细数,情义二字构成了他内心世界重要的元素。旁人的滴水之谊,他总念念不忘。十年不见的杨万宝阿訇来看他,他张口就说:“阿訇,我的好兄弟啊,1991年腊月十二日晚上,我去银川小东寺投宿,你把我让在你的床上,你却睡在地上。”
六十六岁了,白发暮年终究不可阻挡地到来了。生性淳厚不苟俗,且慕孔明仁智义,论世说事仍哭笑,这样的寒士风姿怎能不使人动容?这个可爱的农夫若活在春秋,他极有可能成为《史记》里那些性格鲜明的纯粹义士。
又是一个落雪缤纷的黄昏,高房的灯亮了起来,炕桌摆在土炕上,尺幅挂在墙壁上,经文贴在正中间,往日的陈设照旧,一切清洁无染。此时,高房真正的主人还在遥远的北京。待到来日放晴时,马志文就会披上大氅,站到沙沟的高处眺望。疾风吹跑了他脚下的落雪,山顶露出大地原本的黄褐色,崖下是白茫茫的层层梯田,这凛然的风景里,布衣高蹈的身姿嵌进了云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