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敏洮舟
2008年初春,在一个潮湿的雨天,我悄悄摸进了广河县。早春的雨水冰冷,街边行人寥落。我在入城的桥头独自站立,清缓的河水两岸,山脊巍然。傍晚的河道上,水雾重如蓝烟,漫上桥栏,也漫进了人心。记得分明,那个傍晚我身单衣薄,心里却犹自翻涌着一腔决绝。
我迈开腿,下桥入城。身后的浓雾、背负的行装限制了转身甚至回顾。人若活到穷途,逼到末路,唯有辞别方能救渡。生长着三十年记忆的故乡旧城,在一夜之间陌路成他乡。新迁入的栖身地,就是这茫茫土海里的有水之城。一水东流,人心才能随之而活。
这条河叫广通河。河水自西向东,贯穿了整个广河县城。我在离河不远的一栋旧楼里,租下了一间足可安身的陋室。搬进去的当天,一个又一个生人,站在门口微笑招呼:以后是邻居,需要什么言传一声。看惯了熟人堆里的冷漠和轻蔑,骤遇温暖,竟胸口激荡,鼻息酸楚不已。
落拓经年,终在广河安定了。而我和这座城的交集,也在那个飘雨的傍晚悄然开始。
门和窗全敞开着,久不住人的屋子里,盘桓着一股霉味。门后立着一把秃成棍子的笤帚和没有喷头的水壶,拿在手里掂掂,忍不住咧嘴苦笑。管他呢,这年月,有个凑合能用的已算不错。换身衣服,戴个报纸折成的帽子,洒扫擦拭,清理了一个早晨。收拾完毕,靠着窗台一扫,虽四壁清简,却也干净敞亮。
窗外,一道黄土山梁横卧成云,镶满半个蓝天。那画面,意味如谜。河边的堤岸上,一个人穿过成排的垂柳,徐徐走来。距离虽远,可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二哥。在后来的很多个傍晚,我就这么站在窗前,看着他穿过河边的垂柳朝小屋走来,坐上一阵儿,摸黑又顺着河岸往回走。
二哥看着屋子说:“亮堂通风,好着呢。阿达阿妈先住我那边,等收拾好了,再慢慢搬过来。明后天我们去趟旧货市场,添个桌椅板凳。开上学校的车,一两趟就拉完了。”
学校是二哥工作的地方,在簌簌飘落的粉笔末里,他已消磨了五六年时光。我举家搬迁,最早的打算是在临夏,最终来到广河,很大原因是有他在这里。父母年纪大了,多个儿子在身边,日子会更加妥帖。
我关上前后窗户,将不能再用的笤帚和洒水壶全都扔进垃圾桶。进进出出,也没跟二哥说几句话,原想手脚忙碌,心就能静些。但这番打算几乎是徒劳的。冷眼和指责,犹在耳边;现在和将来,横在眼前。前路一片茫然,像初到广河时桥头的那个有雾的傍晚。
二哥拍拍我的肩,默默站在身边,好几回欲言又止。
等我扔完废弃进屋,他有意无意站在我身前,轻描淡写地说:“这两天忙完了去学校转转吧,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很热闹。也可以听听老师们的课,你这个岁数记性好,能学些东西。课堂很有趣,学生想得多,问得也多。”说完顿了顿,见我听得认真,声音一下高了不少:“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吗?”看他满眼期待,我配合地问:“关心什么?”他满意地回答:“他们最关心的是没考上大学,就端不上铁饭碗,现在学阿语,以后能做什么?小小年纪,已在愁苦命运。其实,每个人的道路都在前定上走,谁能看到以后?可这些,他们还吃不透。”
我心里一动,抬头打量他的神情,他浑若无事,脸上没有丝毫异常。这番话来得突兀,似是没话找话,可我还是能听出里面的逻辑。
片刻沉默里,各自怀着心事。过早地悲叹身世,沉浸于颓废,我是不是矫情了。正想着,二哥用力在我肩膀拍了一把说:“走,吃饭去,阿达阿妈等着呢。”
锁上门,我跟着他绕过屋前的一滩积水,慢慢地走向河畔。天气虽已放晴,可连番雨天,地气依然清冷。河边的路泥泞粘脚,那排粗硕的柳树下,倒是干爽得多。走在树下,心里暗自吟味着一个词语:前定。
那一年,我的生活处处逢变。
奔波十年的旧业已暗淡终止,我成了一个闲人。往日的放浪和同行的夸大发酵了,不知从哪天起,我在亲友眼中,堕落成了一个不能回头的罪人。为了还要继续生活,我只想尽快逃离。
父母的病患,每逢秋冬就加重一层,落户他乡,寻找更加适宜的治疗环境,成了必然之选。或许,还有更多奇怪的内心体验,连叙述都是困难的。总之就这样,揣着满怀心事,我踉踉跄跄一路颠簸,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广河县。
接下来的日子,也就这么冷清简陋地开始了。
我混杂在满街的白号帽中,暗自辨别着环境的陌生和气味的熟络。日头晒在街角的泥巴上,能看见丝丝蒸发的水汽,周围晒干的一圈泥皮皴裂开来,俏皮地打着卷儿。“穆萨”羊肉馆里一阵肉香飘来,眯眼一看,一大扇羊肉裹着白汽,刚从锅里被钩出来。南街十字,两座清真寺夹着一条街道,岿然相望。不知哪个寺里的阿訇,穿着一件洁白的棉布长袍,带着几个小满拉,鱼贯走进漳河桥南的一个小巷,瞬忽就不见了人影……
新租的屋子是个空壳。堆积成山的旧货市场里,总能搬几件回去。二哥围着一件浅灰色的麻布沙发,挪来挪去左右翻看。隔壁的另一家铺子里,一堆书柜高低横竖乱摆着,我淹没在里面,敲敲打打,想找到一件最结实耐用的。从老家出来的时候,那几箱书没让我少费力气。现在,墙角不是它们的位置,它们该挺立在陈旧却端正的书架上。
“阿伯,这沙发多少钱儿?”二哥看中了那件麻布沙发。
几张东倒西歪的凳子旁,一个老人蹲着身,正叮叮当当地修理损坏的凳子腿。“三百八。”老人勾着头,说话时稀稀拉拉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三百行不行?”
老人抬起头,有点宽松的白帽压在额前,他随手推推,咧嘴笑着说:“几十块钱儿对你们年轻人算啥,还打磨?”
“穷老师啊,日子得捋着指头过。”
老人瘪瘦的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想了想,瞪眼说:“老师好啊,我听说现在工作的就老师拿的工资高……你看我一个没儿汉,你再打磨啥!”说完哈哈地笑。
“阿语学校的老师可不能跟人家比……”二哥听到“没儿汉”三个字,口气一下软了,想解释一下,可话说到中途就没了声音。
我在隔壁,把一切看在眼里。
唉,几十块钱……那年月,我们哥俩的日子各有各的难过。但有些事不能拿在嘴上说,二哥本来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
在广州的外贸市场刚刚升温,阿拉伯商人潮水般涌入,中介无人、翻译奇缺的时候,二哥操着一口精纯的阿拉伯语,并没有加入南下的大潮去赚钱。他一头扎进了大山丛里的广河,守着讲台,翻着经卷,朝夕和一帮孩子处在一起,如遵守着一项宗教般的定制。与他同在北京、巴基斯坦学习过的同学,甚至他教出来的不少学生,大多都抓着机遇混成了大老板,而他依旧用千元工资养活着一家四口。别人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各有各的勒兹格(给养),不能强求。何况,我有我的举意。”
我站在隔壁远远地望着他。四十出头的人,两鬓已微见花白。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老人说:“那就按照你说的价钱吧。”哪知老人反问:“你是阿语学校的老师?广河阿校?哎哟,那没说头,就按你说的价钱,我有三轮车,给你送到家里。你们是给回回穆民培养人才的人,不能挣你们的钱。”说完撇下手里的铁锤,大步朝三轮车走去。
二哥还要说些什么,老人却抬起沙发的一头说:“来吧,抬上车,给你拉过去,这市场找车吃力。”二哥看着老人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后点点头,默默抬起了沙发的另一头。
旧货市场在马巷的一个陡坡下面,老人骑上车,我和二哥一人一边,将三轮车推出了市场。市场门口,停着学校那辆不知什么年代的皮卡车。沙发从三轮车搬上了皮卡车,老人还在车后大声招呼:“缺什么再来啊,不挣你们的钱。”我按按喇叭算是回应,车缓缓开动,心里一颤,如晕开了一圈波纹。
皮卡车快到南街寺门口时,邦克(宣礼)念了。应着飘出寺院的召唤,人接踵走进寺门,步伐匆忙,神情肃穆。我们把车开进寺院,洗漱静心,融入了一场盛大的庄严。拜中跪坐时,心里却抑不住地冒出他念:一个身后无嗣的老人做点小生意,艰难地维持晚境,心里必然藏着几分黯淡。
礼毕,潮水般涌出的人群里,我居然看见了他——旧货市场的那个老人。他也看见了我们,从大老远就伸出双手,哈哈笑着走过来,道出一声“赛俩目”(平安),手和手握在一起望着对方的时候,感觉里竟没有一丝陌生,那是一双阅尽苍凉却依然清澈的目光。
皮卡车缓缓行驶在广通河边,柳树站成一排,无风自动。我心里,盈盈地盛着一池清亮如水的感动。
晚间,二哥摸着河畔的月光回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灰色的麻布沙发上,打开一沓稿纸,踌躇半天,只写下一行字:今天,我发现了人的另外一种活法。
学校那辆破旧的皮卡车,是我的向导。我开着它,它载着我,沿着与广通河横竖交叉的另一条河道——漳河一路向南,最后停在了两扇蓝铁门前。那一刻我有些激动,如武陵人闯入了桃花源,只要跨进那扇蓝漆铁皮的大门,里面生息的光景,就是没有愁苦的另一个顿亚(现世)。
以前常听到这所学校的事,二哥喜欢说。并且,他的描述里充满着青春和理想的味道。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深深地向往那种生活。更为合适的是里面的学生,四百多人,据说都是考试失利、因故辍学的。就像曾经的我。半大的孩子,突然没书可读了,一个家就跟着乱了。进入社会,缺乏适应和辨别的能力,弄不好,还得惹一身毛病。左右打听,得知临夏广河的大山沟里,有这么一所可以信托的学校。于是,毫不犹豫,带着孩子就来了。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翻版。可是,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在最合适的年龄走进校园,而是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这个大泥沼。进容易,抽身难。
此刻,我彻底抽出身了。可以进去了,但身份却被岁月一笔涂改。
久违十多年的课堂,终于被我进了一回。二哥从前门阔步走上讲台,我跟着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在最后一排找个空位坐下,招致很多青春的面孔,纷纷向我投来探寻和诧异。我不自在地低下头,神思一晃,如回到了家乡旧城的某段时光。旁边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用胳膊肘轻轻碰我一下,低声问:“叔,你是插班生吗?”
叔?在我还活得不明不白,一团糟的时候,在另一群人的眼里,已经稳重地荣升到了叔的位置上!“不是,就听节课。”我盯着讲台不去看他。
讲台上,二哥拍拍右手的粉笔灰说:“……有这么一段阿耶提:‘你们所憎恶的事情,或许它对你们是好的;你们所喜爱的事情,或许它对你们是坏的。所以,好或不好,不是当时当地就能判断的……”那一节课,我就记住了这一句话,而且像被烙进了心里,很久以后,依然响亮新鲜。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腻在学校。曾在几株紧挨着的紫藤树下,一躺就是半个下午,从蓬密的枝丫缝里,忽然就读懂了时光。那一回我头次见这么多的书,和操场一样大的半层楼里,书架围成里外两个大圆圈,摩挲着书脊轻轻地走,脚步一重,就怕惊扰了沉思在册页间的先贤大哲们。我去不知哪个年级的教室,乘着学生上体育课的当口,在图文斑斓的黑板报上,看见了自己的理想。
书架的漆基本全掉了,斑驳地裸露着木头的颜色。我把书全摆在上面,端详一阵儿,心里少有地感到惬意。旁边置了一张书桌,不知哪个学校淘汰出来的,坑坑洼洼,刻满了淘气的岁月。都是从旧货市场那位老人跟前买的,怕为难在价钱上,专门求了学校一个老师跑了一趟。
阳光透过窗台照了进来,暖暖的,倍添生气。一屋独据,颇有些顾盼自得之意。因为在这里,我可以活得真实坦荡些。在这里,我的笔可以在空白的纸上自由地纵横。屋外的天地水深浪阔,我却不是一个好的水手。在无边的大热闹中,我缺乏进入的能力。
就像那只随我多年的茶杯。汽车旧了,毛病就很多,扳子改锥轮番上阵,鼓捣一番,将就着开到某个饭馆门口,跳下车甩上门就向里走去,实在想离开这个破车,越远越好,离开时茶杯永远攥在手中。滚烫的开水冲进茶杯,扑入鼻息的除了粗糙的茶香还有油味儿。谁知道什么油,柴油机油液压油曲线油,任何一种进了茶杯都会浮现油花,我捧着茶杯定定看着,突然就懂了什么叫“游离”。它永远无法跟水融为一体,只能蜷缩成一点或一斑。
这像极了我和我的生活。
小屋是宁静的。泡杯茶放在已擦出木色的旧书桌上,把门一关,然后沉静于某种理想。这是活着的另一种形式,是我一直认为的高级的形式。在这单调的空间里,我想获得的不仅是退出的轻松,还有清空的启悟。这更趋于人的本质,更容易找到自己。
书桌临着窗。窗外,镶在半空的山沉入昏黄的傍晚,隐隐地隆成一道谜语。广通河披着岸边的垂柳,微微一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柳树下的那条路,长长地伸了出去,中途拐了两拐,又接着向前延伸。
二哥沿着河岸,一个人不急不慢地走。晚风拂过,路显得更空旷了;岸边的背影,显得更寂寥了。我知道,这条路在未来的日子里,也会被我无数次地走去,又回来。正想着,二哥忽然停下身来,站在岸边的一个拐角处,远远地向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