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晓冬
(东北师范大学 传媒科学学院, 长春 130024)
宋学与宋代市民文艺的关系
裴晓冬
(东北师范大学 传媒科学学院, 长春 130024)
[摘要]赵宋以降儒家学者自寻义理,开拓创新,使儒家思想展现出新的形式并得以传承。同时,随着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市民阶级的精神追求催生了相对应的城市文化,即市民文艺。“有补治道”被认为是宋学具备的社会价值,其与宋代市民阶层的关系,自古学界聚讼纷纭。宋代市民文艺发展的普及性、商业性、娱乐性与规模性等特点,皆有着深刻的经济及社会文化根源,宋学的深入对其有着指导性意义。宋学于伦理哲学范畴的话语主题,是主导整个社会风气的舆论与思想话题,市民文艺亦必受此影响;而宋学自产生以来形成的学术精神与思想方式,都直接或间接地渗透到市民文艺的创作中。相反,市民文艺以其“娱乐”、“恣肆”的形式与内容,对宋学及其所维护的纲常礼教也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抨击。
[关键词]宋学;市民文艺;儒学
一、宋代的儒学及其转型
陈寅恪先生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经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1]其所谈及的华夏民族之文化主要为儒家文化,而终必复振且造极于赵宋之文化则为后世宋学。宋人通过“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传承方式,一边批判佛老文化,一边反对训诂文章之学,从而构建起属于自己的一套儒家理论体系,形成了博大精深的宋学。在11世纪初期,它是中国儒家传统文化所兴起的一个新流派,其核心思想为儒家“礼治”,坚守原则“伦理为本位,道德为中心”,又以怀疑、批判、创新、开拓、务实、兼容和内求等代表思想为其基本精神。
首先,宋朝初期面临着唐安史之乱以来相对长期的分裂割据现状,边境战争时有发生,整个社会在战争中都遭受到严重的破坏,社会秩序急需重建。“‘仁义礼乐’为治世之本也,王道之所由兴,人伦之所由正”[2],如此所述,宋太祖总结历史教训,提倡和支持儒学的复兴,以防止历史再现“李唐女后专政、臣子不忠、宦官篡权”违背三常五纲的局面。为了维护帝王统治,加强思想控制,必然需要重视儒学的三纲五常之说。其次,经济关系的革新,引起社会阶层之间的流动。人们对自由平等的强烈要求,使得宋代儒学一改以往的“恪守古训”,反而是对先秦儒学进行理论再创作,以此形成宋学。其三,统治阶级对教育的重视,使得书院得以普及。这不仅促进了宋学的形成,还一定程度上宣扬了新思想,推动宋学发展。其具体表现在: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以经旨代替墨义;书院转变教育方式,制造开放自由的学习氛围,师生之间允许自由议论。其四,科学技术方面取得革命性进步,人们理性认识了世界,奠定了推动宋学发展的科学依据。最后,统治者制定不杀士大夫、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为社会贤能提供了思想活跃的环境,促成儒学的重生。苏轼对此曾说道,“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3]。所以宋学顺应了思想解放的潮流,并从这场解放运动中焕然新生,摒弃了汉儒的粗糙,专言义理,成为两宋时期的时代精神。
二、宋代市民文艺的兴起
市民文艺,是以城市市民阶层为主体,体现其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的文化。市民文艺的发生主体主要包括中下层知识分子、城市居民、工商业者、艺人等,这些生活在同一空间环境的市民阶层,在日常的思想文化交流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有共识性和普遍性的文化现象与活动,即市民文艺,其形式主要有语言类的话本戏曲、杂剧南戏,动作类的百戏杂技、皮影、傀儡戏、音乐舞蹈等。市民文艺具有很强的开放型与包容性,主要以通俗性的语言、活动进行展开,富含人生百态,反映社会现实,对社会伦理及道德教育等思想层面亦产生了深刻影响。
(一)市民文艺产生的背景
唐宋以降,中国古代的政治及社会都持续发生了剧烈震荡,汉晋以来形成的门阀政治渐至崩溃,世族集团势力式微,而庶族力量和新兴贵族渐渐控制了主要的社会资源。随着政治架构及社会关系的变革,社会文化也出现了转型,魏晋士族流行的玄学、佛学等广受诟病,庶族地主和市民阶级所倡导的文化则更易为社会各阶层接受,社会文化的平民化趋势不断加强。从经济基础的角度看,商品经济的活跃,加剧了土地的流转,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新兴的庶族地主在这一过程中迅速成长,攫取了大量的土地资源,其社会经济地位也超越并取代了世家大族。农民与地主之间形成了立契租佃制度,劳动者与土地所有者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转变为双方自愿的契约关系,使得社会各阶层相互流动。
在经济方面,乡村户和坊廊户的分离,市民阶级从农民身份中脱颖而出,以中小工商业者为主要成分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同时,封闭的坊市制度陷入崩溃,商业区、居住区以及娱乐区相互结合,城市内外都成为市民们的买卖市场。随着城市格局的开放,市民还可以灵活地调整商业布局的空间和时间,城市经济逐渐繁荣,市民阶层不断扩大。据《梦梁录》记载,汴京城中“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虚空之屋。每日清晨,两街巷门,浮铺上行,百市买卖,热闹至饭前,市罢而收。盖杭城乃四方辐辏之地,即与外郡不同。所以客贩往来,旁午于道,曾无虚日”[4]117,大小街道“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盖经纪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买见成饮食,此为快便耳”[4]118。
而在文化方面,科举制度的推广,打破了世族对选官制度的垄断,从根本上改变了原有的政治势力格局,为庶族地主及寒门士子提供了政治渠道。这无疑会刺激中、下层社会的文化热情,有助于文化在下层社会尤其是市民阶层的传播及发展。于是代表城市精神生活的文化、艺术、娱乐活动开始兴起。市民文艺是一种以市民为主体,表达市民阶层价值观念、表现市民行为生活的文化。宋代的市民文艺是一种极为开放的民间文化,其语言通俗、内容丰富、思想意趣涉及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有很强的针对性,极富现实意义。就面向群体来看,它还具有极强的包容性,不计身份与地位,高下同乐、雅俗共赏。无论是时人玩味欣赏,还是今人的斟酌研究,都能体味到其中的世俗百态及生活乐趣。
(二)市民文艺的发展
市民文艺产生于城市,城市商业的极度繁荣造就了市民特殊的享乐方式。这种特殊的“权利”正是因为市民地位的提升,而市民地位的提升,则依赖于城市发展、尤其是城市经济发展。首先,市民在休憩时间分配上,无需像农民那样严格地恪守农时、以农忙和农闲来区分,市民对时间的统筹规划自主性较强,有松散的闲暇时间。这样,在时间上,市民阶层需要城市社会的工商业者提供随时性的服务与资源,在空间地域方面,工商业者则随着市民的生活聚集区和活动集中区的分布而灵活分布。市民地位的提升使得市民文艺中大部分作品都是以农民为取笑对象,以贬低农民形象。古人云,“农,食货之本也”,而在市民阶层,完全不顾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农民不过是其眼中滑稽笨拙的乡下粗野。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市民将自己与农民彻底割裂开来。他们竭力贬低农民以炫耀自己的优越感,不但表明市民已失去了农民的那种朴鲁质厚,而且这也正是最初的市民意识,是市民从农民中蜕脱而出的必然否定过程。正是这一否定,标志着市民从思想意识上的形成与独立……是对封建重农思想的否定。”[5]
不仅如此,连地位最为达贵的官僚士大夫阶层,同样遭受到了市民阶层的讥讽,“至今优诨之言,多以长官为笑”[6]。此类言行显然是对封建“士、农、工、商”等级制度的无视,同时也是一种忘本的表现,严重侵犯了纲纪礼教,有损于社会道德和统治秩序,却也正是市民阶级思想层次上的突破性进步,市民阶级在封建政策的重重压制之下,重视商业,市民文艺依附于商品经济而发展。
(三)市民的文艺活动及场所
宋代市民文艺的内容主要包括语言类的话本戏曲、杂剧和动作类的杂技、皮影、傀儡戏、音乐舞蹈等,其中最受广大群众所喜爱的是话本和戏曲。《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了大量宋代汴京城中市民日常生活的场景,其中不乏市井文艺娱乐的描述:
荤毅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髻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厄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萧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7]
市民文艺的艺术形式大多是民间艺人对传说故事的再创作,形式丰富多样,以满足市民享乐目的。英国史学家汤因比就曾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并且有的西方学者说当时一位欧洲君主的生活水平还比不上东京汴梁一个看城门的士兵。由此可知,当时城市百姓的物质生活有多么繁华奢靡。
商民们每天的工作便是以响亮悦耳的叫卖声招徕顾客,久之这种叫卖形式经过艺术加工和结合,便得以形成舞台上的吟叫艺术。不仅如此,还形成了一系列与艺术相结合的小商品,以丰富商品种类,“小儿戏耍家事,如戏剧糖果之类:行娇惜、宜娘子、秋千稠糖……像生花朵……线天戏耍孩儿……鼓儿、板儿、锣儿、刀儿、枪儿、旗儿、马儿、闹竿儿……及影戏线索、傀儡儿”[4]。随着人们生活水平逐步达到空前的高度,以曲艺说唱杂技等表演内容为主的演艺场所也专门形成。还有一批固定的专业艺人。其中不仅有很多玩乐项目,还有陈设杂货酒食售卖的地方。这类场所被称之为瓦子,又称为“勾栏”、“瓦舍”、“瓦肆”。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在汴梁有中瓦、里瓦、桑家瓦子、州西瓦子、州北瓦子和朱家桥瓦子等若干座。在宋徽宗崇宁年间,各式瓦舍已然遍布于汴京城的南北四方;在南宋初年,亦“不知起于何时……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4]。可见,两宋时期,从都城到地方,各大城市的市民活动并未因战乱而消糜,文艺内容之丰富、文化场所之完善也日胜一日。
(四)市民文艺的特点
1.普及性。市民文艺的对象具有明显的全民性和社会性。市民文艺是一种可以被社会各阶层人士接受的文化,其内容及形式皆源自市井生活,因而通俗易懂,流传广泛,是中国古代极具典型意义的民间大众文化。因为它并不是单单靠某个人闭门创造的,而是以广大劳动者的现实琐碎生活为创作背景,以广为流传的民间文化为主要内容,这一过程打破了不同社会阶层间的文化障碍,重整广为人知的历史传说等各种故事、技艺,故而能成为全社会的主流文化。而它的传播也正是以此为基础,并在此过程中通过广大的群众基础和市井小民的力量不断增删修整。所以说,无论是创作还是流传,市民文艺都是以广大的市民阶层及下层民众为主体而进行的。
2.商业性。两宋时期的市民文艺是一种具有典型商业性质的文化现象。首先,市民文艺产生的动力就是宋代商品经济和城市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崛起。此外,市民文艺的商业性还表现为通俗艺术活动的商业化转变,同时,也有商业活动向文艺色彩的靠拢。后者如商家在广告宣传招揽客人时,自行编纂歌谣诵唱,由此衍生出了一种新的曲艺艺术。前者,把文艺活动商业化是工商业者的主要盈利手段,而商业化的各种文化艺术形式则成了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了具体的文化娱乐场所,相关地也必然会产生一系列配套的服务设施,宋代的市民文艺也是如此。以瓦舍为例,在这种专业性质的文艺场所中,文艺表演首先是其主要活动,而相伴的茶点食品、表演工具、文艺玩具等各种配套服务活动及设施也十分丰富,这一现象本身就是商业活动的必然,同时也会继续促进工商业的发展。市民文艺商业化的直接主导者首先是以营利为目的商家,商家的文艺创作也只有符合广大民众的口味才能保证大范围地、持续性盈利,这无疑促进了市民文艺的通俗化和娱乐化,推动了市民文艺的传播。然而这种商业性的普及同样带来了负面影响,其内容的娱乐性、通俗性很难保证其社会教化作用,并且,娱乐业的高度盛行会直接影响民众的消费观念的价值评断,这种商业化对市民的道德观、价值观,甚至对社会传统价值造成的冲击,因此很难做出较高的正面评价。
3.娱乐性。宋代市民文艺产生的基础和其创作目都是建立在物质富裕的基础上,直接目的就是满足精神上的愉悦感,而不是对人们进行思想教化或言行劝导。程民生先生在《略论宋代市民文艺的特点》一文中提道:“市民文艺属于消费文化,封建教化性质不仅淡薄模糊,甚至于‘是非颠倒’,突出的是追求感官享受的娱乐性。”[5]此言首先指出了宋代市民活动的娱乐化目的。宋代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推动了市民阶层的壮大,使人们对文化娱乐的需求越来越普遍。文艺表演市场的活跃,会持续带来经典角色的塑造和经典演员的产生,由此“娱乐圈”的产生也是一种必然。如《梦梁录》中的《妓乐》《百戏伎艺》两篇,《武林旧事》中的《诸色伎艺人》等都列出了不同角色的演员名录,“明星”演员本身也成了一种文艺商演的宣传。两宋娱乐业之盛况,可见一斑。
4.规模性。市民文艺的规模性主要是指娱乐场所的固定化、综合化以及文化产业的规模化和专业化。宋代以前的文化娱乐活动主要是达官贵人的特权享受,并不具有商业性质,平民百姓更是无法参与享受。商业性的文化场所产生之后,市民阶层可以通过消费来满足对娱乐活动的需求,进而在市民阶层中迅速形成了规模化的文化市场,同时也促进了市民文艺的传播。比如上文已经提到,瓦舍在成为类似于“剧场”或“戏院”的固定场所的同时,场所内部及外围也衍生出了相关的服务活动;茶肆酒楼也不再是简单的茶歇饮酒之处,商家为了招揽顾客,也引入了说书诵唱等各式娱乐表演,也成了一种综合化的娱乐场所。于天池《宋代说唱伎艺的演出场所》也承认:“宋代瓦舍中勾栏的出现标志着城镇剧场的形成,对于中国戏剧和说唱伎艺的发展均有相当大的促进。”[8]规模化、综合化的商业文艺场所之所以能够形成,首要原因就在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经济的繁荣,不仅刺激的广大市民阶层的娱乐需求,还发掘并拓宽了广阔的文化市场,既满足了民众的消费及娱乐需求,也带动了工商业的进一步发展,这是经济规律的必然产物。其次,城市自身具有丰富人文社会资源和身后的文化传统积淀,而且不避农时、不谙寒暑的城市生活本就包含了广阔的娱乐空间,其市场空间不言而喻,这也是市民文艺规模化发展的主要原因。由此,在各种力量相互作用下,加快了文化市场的向规模化发展,受众群体也遍布社会各阶层,上至达官显贵、文士官军,下至市井小民、鳏夫幼童,无不欣然忘归、流连其间。
三、宋学与宋代市民文艺的关系
(一)宋学对宋代市民文艺发展的推动
谈及宋学精神与市民文艺之间的联系,笔者认为两者之间是相互影响的关系。宋学的新发展推动了市民文艺的兴盛。对于宋学精神,笔者认为钱穆对此有一个简单明确的认识,他认为,“宋学派的精神在‘明体达用’”[9]578;“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而精神之所寄则在书院。革新政治,其事至荆公而止;创通经义,其业至晦庵而遂。而书院讲学,则其风至明末之东林而始竭。东林者,亦本经义推之政事,则仍北宋学术真源之所灌注也。”[9]7
明体即为创通经义,而达用便是革新政令,也就是以经义为体,以治世为用。人们将宋学精神中的怀疑、批判、创新、开拓、务实、兼容和内求等充分运用到政治、经济领域,特别是文化艺术方面,使得宋朝文化显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市民文艺的兴盛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二)宋学主题对市民文艺内容的渗透
宋学对宋代整体的文化氛围有着指导性影响,于市民文艺亦然。宋学探讨体系中的话语主题,如“性情、理欲之辨”、“君子、小人和义利之辨”、“上智、下愚与真善美之辨”等,既属于传统中国伦理哲学的范畴,又有非常直接的现实意义。这些话语主题的讨论,首先集中于诸博学鸿儒之间,除了高级知识分子的直接参与之外,中下层知识分子乃至普通市民阶层都难免受其影响。
市民文艺中,参与讨论宋学话语主题的,主要是语言类的话本戏曲、杂剧南戏等。不同于高级知识分子哲学探讨的严肃性和理论性,市民文艺的话语体系则以故事性、猎奇性、趣味性为主,基于商业性和娱乐性目的,话本曲艺等语言类的市民文化常常会避开哲学性质的高谈阔论,其话语也必然以市民之立场和观念反映社会中的矛盾。话本戏剧的猎奇故事,往往会归结于诸如“情欲”、“义利”、“真善美”等最现实的社会伦理。话本如《西山一窟鬼》《拗相公》等,或说情欲、或言义利,“主在娱心,而杂以惩劝”,体制多以闲话他事,后多缀合入于正文。[10]传奇如《绿珠传》,发以人性、情欲,终于善恶臧否,其言其事,不可谓不俗,其论其理,则不可谓不深。志怪者如《目连入地狱故事》《唐太宗入冥记》等,政治上,言它朝之丑、讳本朝之过;伦理上,遍举世间大小故事、美丑现象,或费笔称赞,或口诛笔伐,无不入木三分。概之,宋学的话语主题,在市民文艺中,都有通俗而深刻的探讨。
(三)宋学精神对市民文艺的影响
宋代市民文艺的文化氛围极为开放,上文已论及其普及性、商业性和娱乐性,这些特性不唯与经济环境有关,尤其会受到上层文化环境和社会主体文化氛围的影响。作为宋代文化的大纛,宋学的“议论精神”、“怀疑精神”、“创造与开拓精神”、“实用精神”、“内求精神”等,[11]对宋代的整体文化风气都有风向标式的意义。单就市民文艺而论,宋学精神也会波及市民阶层,会影响普通民众的视野和思维方式,会启发中下层知识分子、工商业者、艺人等市井文化的创作活动。
谈到宋学精神,后人常以诸如“宋人议论未定,金兵已渡河”的言论,讥讽宋代士人的议论风气和空谈误国。宋儒的确爱好议论,宋学重义理,其文体如论文、讲义、口义、书信、语录等等,言无不议,辞无不辨,以至于学术上出现了鹅湖之会的盛况,政治上党争风靡。不单单是好议好辨,宋学尤其好疑,不信权威,疑今人、疑古人,讥唐儒讽汉学。朱熹也曾说过:“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宋儒由怀疑到议论,进而到开拓与创造的精神,对活跃社会文化氛围很有助益。市民文艺作为一种商业性和娱乐性的文化,尤其需要这种积极活跃、创造进取的文化创作精神。综之,宋学精神之于市民文艺,无论是话本戏剧,还是杂艺乐舞的丰富创作、百花齐放,都有启发性意义。
(四)市民文艺的兴盛对宋学的纲纪礼教产生抨击
人性论作为儒学的理论根基,宋学人性论所探讨的中心问题是性理问题,即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并形成了先天预成的人性论。宋学意在从“物中求理”,务实态度,突破了先秦时期以天、命、心、性、情、欲、道、德为基本内容的人性论。正是这一重大突破,强烈影响着人们的哲学意识、思想办法以及处事态度。而随着宋代市民作为一个独立性的阶层而兴起,他们不以义理为思想主导,追求个性的解放,情感上的自由,不可避免将偏离本体。他们反对主张“静”、崇尚“神”、“无欲存诚”的传统观念,而是提倡“动”和崇尚“人”。随着精神需求的提升,形成了以市民世俗享乐为中心的动态物质文化,其中以市民文艺最具代表性,集中反映这一阶级的思想和愿望。
市民阶层以中小工商业者为主,他们秉承商人品性唯利是图的交易精神,与宋学所倡导的克己复礼有着十分巨大的差别。他们不仅否定传统国策“重农抑商”,还无视等级制度士农工商的规定。所以市民文艺的内容大多讽刺农民,甚至官僚士大夫。朱熹说:“今衣服无章,上下混淆。”他们追求平等自由,重视自身价值,不受传统束缚,因此出现种种逾礼现象。而他们的革新远不及此,他们发挥着创新开拓思维,根据精神追求将日常商业活动中的叫卖声发展成为舞台说唱艺术。瓦舍的遍布,不仅给大众娱乐提供了表演和消费场所,同时更是作为一种商品交易场所,推动着商业和文化双向繁荣。
商业取得飞速发展,使国家经济更加稳定和富裕。统治者打破传统教条,实行重商政策,以至手工业者和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12]很多注重物质享受的官僚士大夫看到了商业中的契机,纷纷加入到了行伍中,同时许多市民也以不同的方式跻身朝廷。随着市民阶级与官僚阶级审美消费观念的相互融合,市民文艺更加繁盛,朝界也显得更加腐败。周密在《齐东野语》中就无奈地感慨:“杭学自昔多四方之人。淳辛亥,郑丞相清之当国,朝议以游士多无俭束,群居率以私喜怒轩轾人,甚者,以植党挠官府之政,扣阍揽黜陟之权,或受赂丑诋朝绅,或设局骗胁民庶,风俗浸坏”, “万事不理,丧身之国”。[13]朝野上夜夜笙歌嘹亮,社会更加市井化、商业化,但难以掩饰国家富裕却衰败的真相。士大夫阶级只注重物质与肉体的享受,保持中庸态度,将物质与人性的嗜好作为天然无罪之乐,而每每流连于瓦舍之中,“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听不厌”。而何为中庸之道,虽不反对适当人欲和消费,却是反对任何过度行为。这显然与宋学相违背。而早前就有学者提出,理学家们只注重道德修养的心性之学,不仅于世道人心无补,而且亦于个体自律无益,所谓言行了不相顾。由此市民文艺也对宋学的渗透造成一定的阻碍,使得宋学偏离了“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的社会规范作用。
四、结语
综上可知,宋学是在历史现实需要的背景下,由理学家们的经验主义而产生的,这一新思潮成功重建并稳定了社会秩序,对当时人们的思想解放也起了一定作用。同时,由社会客观背景所决定的“情感自由,个性解放”的市民意识,在经济方面指导着市民阶层的商业行为和消费行为,在社会思想层面则不断背弃宋学提倡的纲常伦理。宋代市民文艺则是在这一文化背景和社会意识的催化中产生的。
有宋一代之社会文化氛围极为开放,欲探究市民文艺繁荣的原因,不仅要考察当时商品经济活跃、政治架构及社会关系剧烈变革等历史背景,尤其要考虑上层文化环境和社会主体文化氛围的影响。宋学作为宋代思想文化的精华,引领着当时的主流文化,宋代市民文艺的产生与繁盛,首先即得益于宋学发展这一思想文化潮流,宋学对市民文艺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话语主题及创作精神等诸多方面。反之,市民文艺对宋学的渗透也已经深入到当朝的士大夫阶层,一方面形形色色的市民文艺已然融入到作为宋学主体的、各阶层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中,另一方面话本戏剧等艺术形式在内容上也深刻抨击了宋学所捍卫的纲纪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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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收稿日期]2016-02-25
[作者简介]裴晓冬(1978-),男,吉林长春人,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史、文化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6-02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