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
《书城》二○一五年十月号刊登了李村的《常任侠日记中的丁玲》一文(以下简称“《常》文”),依据台湾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出版的《常任侠日记·两京纪事》中的相关记载,对丁玲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年在南京的生活状况,提供了新的材料,对我与王增如著《丁玲传》中一些具体时间的表述加以修正、补充。从常任侠日记中看出那时他对丁玲十分友好,一九七九年他又给丁玲写信,表示要证实丁玲在南京的清白无辜。但是,《常》文中又另外使用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科长徐恩曾和“中统第四科科长万亚刚”的材料,对《丁玲传》和丁玲的《魍魉世界》中关于丁玲在南京的一些重要事实提出质疑,对此笔者有不同看法,写出来,与李村先生商榷。
一、苜蓿园房子的主人是谁
丁玲在《魍魉世界》里说,一九三三年五月被捕押往南京以后,“国民党曾几次改变监禁我的地点和一些形式”。她和冯达先是在国民党特务严密监视下居住,特务甚至与他们共居一厅,年底从寒冷的莫干山上回到南京,住在国民党调查科曹先生家,没有特务看管,但不能出门随便走动。一九三四年四月,母亲带着蒋祖林从湖南来到南京后,他们离开曹家,国民党每月给一百元生活费,“先后住在明瓦廊与螺丝转弯”,“表面上可以说是独立居家,自己料理生活。但实际是明松暗紧,仅仅是换了另一个方式的继续监视而已”。“在明瓦廊住了一个多月,我试探着在夜晚,在后门的一条马路上散步,居然没有受到阻拦。于是我胆子大了一点,便试着在白天走得稍远一点,我希望有好运气,能碰见什么熟人。”一次在夫子庙小茶馆喝茶时偶遇张天翼和高植,丁玲与张天翼悄悄约定次日在鸡鸣寺见面,想打听上海地下党的关系,但没有打听到。一九三四年十月初丁玲生了蒋祖慧,出医院后搬到中山大街,“因为我不愿再回到螺丝转弯,我要离开那变相的地狱。在那里我们的前院旁院都住着一些身份暧昧的人,进进出出我都得经过他们的住处,任人侧目审视。我常常喊叫,既然说是自由居住,就应该让我自己去租住民房,无论如何我是不回那住过的地方。因此,当我住院时,冯达和姚蓬子几次商量,才租了这幢房子。”以后姚蓬子到芜湖去编辑《芜湖日报》,两地分居增加了开销,丁玲这边,冯达治病要花钱,小孩雇奶妈要花钱,为了节省开支,丁、姚两家“在城北一个比较僻静的新造的两楼两底的屋子里”租了三间房,“房子很挤,但房租便宜多了,这时,我总想躲开人,越远越好”,几个月后“我又借口城外空气好,想法要搬到城外乡下去。恨不能一下搬到国民党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更好了。终于在一九三五年春天,便又搬到苜蓿园”。“苜蓿园坐落在中山门外一个小村庄里,是左恭替我找到的。”(丁玲《魍魉世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
《常》文对丁文所述苜蓿园提出质疑:“这里有个问题,即房子是她自己找的,还是中统安排的?丁玲说,苜蓿园的房子是左恭帮她找的,‘房子小,质量不高,房租也不贵。但当时任中统第四科科长的万亚刚在《记丁玲》中说,丁玲搬入苜蓿园是中统安排的。他说丁玲所住的苜蓿园四十四号,本来就是中统建造的,‘为中统领导人周末休闲之所。故亦绝非如丁玲所说,‘房子小,质量不高,而是一座‘洋式平房。‘中统特将她夫妇与姚蓬子一起,安置在那里,待她不谓不厚(《国共斗争的见闻》,台湾李敖出版社1995年)。两人说法相去甚远,谁对谁错还需要探讨。我认为万亚刚的说法,可能更接近事实。”
考诸比较以上材料,笔者更相信丁玲的说法,其一,国民党已经允许她自己租房住,苜蓿园之前她已经自己选房租房住;其二,丁玲极力想要远离、摆脱国民党特务的监视,求得自由,从她一九三四年十月之后的选房轨迹即可证明这一点。她住在明瓦廊时,国民党中宣部部长张道藩找她写剧本改剧本,她都一推再推,避之唯恐不及,还会自己跑到虎口里去吗?一九九○年蒋祖慧去台北探视冯达,冯达因颈椎严重损伤,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讲话。祖慧拿着《魍魉世界》问:这本书你看过吗?冯达点点头。又问:书里写的是不是真实的?他点点头。
苜蓿园房子的主人是谁?《丁玲传》里引用了傅甘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五日写给丁玲的一封信:“我家住在中山门外卫桥,苜蓿园。家中还有一些房子,由一个朋友借走,以后也不知他们又去办理何事之用。‘文革中,便要我父亲交待与您的关系。”“在一本杂志和一书(您自传书)中,我看到一九三三年,您入狱过,经过党的营救出狱。我想大约就是关您的房子,可能是我家的余房。”(《魍魉世界》附录,《丁玲文集》第8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更为可信。
傅甘是傅焕光之女。傅焕光,江苏太仓人,一八九二年生,著名农林专家,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七年任南京总理陵园(即今中山陵园)主任技师、园林组组长兼设计委员会委员,他是苜蓿园真正的房主。
至于房子的规模大小,丁玲说是一幢“五间房的茅屋”,“有点像隐士的居处,恰合我意”。少青在一九三六年六月所写《最近的丁玲女士》中说,房子是“四开间西式平房,粉红色的墙壁,茅草盖顶,十分清雅”,丁玲住的是这个“四开间房子之一半,计有平房四间,中间是客室,靠东的前房是她的书房,后面即是她的卧室”。《常》文也引用了这一段话,却独独隐去“计有平房四间”一句,或许是疏忽遗漏?
曾在那里居住过的蒋祖林记得,苜蓿园一共是五间房子,中间是个堂屋,左右各有两间房,姚蓬子住两间,他们住两间,两个房间一前一后,丁玲住大些的前屋,他跟外祖母住较小的后屋,冯达住在后面院子里的一间小房。少青来访时,蒋母已携祖林祖慧返湘,故丁玲将两间房改为一卧室一书房。《丁母回忆录》说“有十来间房”,但这些房子是“与某友共居”。一般意义上,“十来间”是少于十间,而且南北方不同地区对于“间”的定义有差异。《魍魉世界》里也说:“正房后边还有两间灶屋。”
二、关于丁玲去北平
《常》文中说:“更重要的是,丁玲对她这次去北平,是她自己决定铤而走险,还是先取得了中统的同意,说法也很含糊。据说,丁玲在一份未刊文稿《‘混入延安》中说,她这次去北平,‘是从沈从文兄妹处打听到李达在北平的住址的,并‘从沈岳萌(沈从文的胞妹)处要到一张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时她在南京铁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张二等车厢的免票。丁玲说,她做好了准备,临走前曾‘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会悟的打算,说大约两星期可以回来。我还假意托他们好好照料病中的冯达,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启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这件事报告了国民党和怎么报告的,我不知道(丁玲《魍魉世界》)。从她这些说法看,她去北平,应当是‘一个人悄然地离开的,中统不知道。但徐恩曾在回忆录《暗斗》中说,丁玲去北平是他同意的,旅费也是中统提供的。他说有一天,他去看丁玲,‘在谈笑中,她很随便地谈到北平的景物,言下很有欣慕之情,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鼓励她去玩一次,第二天我派人给她送去一笔旅费,结果她去玩了一个月才回来。丁玲回来后为表达谢意,也‘买了些糖果饼干到我家里送给我的孩子。当然,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再追究下去没有意义。”
笔者不认同《常》文的观点。
首先,丁玲在《魍魉世界》里说,“我从沈岳萌(沈从文的胞妹)处要到一张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时她在南京铁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张二等卧车厢的免票。”“同时我去信给李达夫人王会悟,告诉她我要到北平看望他们。我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会悟的打算,说大约两个星期可以回来。我还假意托他们好好照料病中的冯达,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启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这事报告了国民党或怎样报告的,我都不知道。”走的那天,她是“一个人悄然地离开了苜蓿园”,在中山路口等公共汽车时突然遇到韩侍桁,还“吓了一跳”,因为“我不真正了解他,摸不清他的思想倾向和政治身份”,甚至怀疑“难道他是一个坏家伙,是国民党养的一条狗,他是在跟踪侦缉我吗”?丁玲是否“先取得了中统的同意”,这里写得清楚明白,毫不含糊。
其次,丁玲写此文时,沈从文尚健在,从沈岳萌那里要车票事,丁玲不会信口胡言,也没有必要编造。另据一篇写于一九三六年的《丁玲访问记》(载《妇女生活》,作者署名“先”)说,作者去苜蓿园采访丁玲时,“沈从文的妹妹九小姐回来了。她刚刚从北边来,就住在丁玲家里”。
第三,《常》文引用的徐恩曾那段话,应该出自《魍魉世界》的附录。一九八七年七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魍魉世界》单行本,陈明附录了三十五条资料,其中既有丁玲被捕后各方积极营救的报道、鲁迅的几封信等,也有国民党当时造的谣言,后来《魍魉世界》收入《丁玲文集》第八卷时,也全部附录了这三十五条资料。
这些资料全部由陈明提供,他的用意,一是证明丁玲的清白,二是揭露敌人的谎言。其中徐恩曾就占了两段,一段是“徐恩曾著《我与共产党斗争的回忆》中有关丁玲的几节”,一段是“梅仪慈女士摘译台北张润梅女士作Ting Ling, Her life and her work引用徐恩曾著《暗斗》中有关丁玲的部分”。笔者核对了一下,《常》文中的引文基本与第一段相同,略有出入,徐恩曾原文是:“秋天到了。有一天,她买了些糖果饼干到我家里送给我的孩子,对我说她身体有病,要到上海找个日本医生诊治,我同意了。”《常》文中说,丁玲从北平回来后为表达谢意,“买了些糖果饼干到我家里送给我的孩子”。丁玲从北平回来是在六月,买糖果饼干是在秋天,这是两个季节发生的两件事,没有因果关系。
丁玲生前就看到过徐恩曾的书,根本不以为然,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一日下午同刘白羽谈话时说:“那个材料我老早看到了,中组部更是老早看到了,徐恩曾没有说我什么嘛,他当然是挨了批了,陈立夫他们能不批他么,说丁玲怎么跑掉了?他必定要洗刷他自己,写一篇文章分辩一下,他就说他对我非常好,认为我是有才干的,一定要想办法来利用我这个才干,所以对我非常好,我对他也不错,我们两家都经常来往,他就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走掉,我要出来,告诉他,他给我的路费,他没有想到我会不回来了。”丁玲认为这是徐恩曾为了开脱自己,故意编造的。正是因为坚信它不是事实,也不会迷惑聪明的读者,陈明才把它们编进附录里,而且不止一条。
《常》文还提到一篇丁玲的未刊文稿《“混”入延安》,并用了“据说”一词(据说,丁玲在一份未刊文稿《“混”入延安》中说……),迄今为止,《“混”入延安》只在拙著《丁玲传》中被引用过,我们所以引用它,是想多使用一些《魍魉世界》之外的材料,来证实丁玲在南京的表现。《“混”入延安》的写作约在一九七七年,丁玲还在山西乡下,还戴着“右派”帽子,平反问题远未提上日程。
三、常任侠写给丁玲的一封信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八日,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期间,常任侠给丁玲写了一封信。
丁玲同志:
很久不见您,非常思念。去年五月底,在西苑饭店开中国文联全委会扩大会议时,我在民研会上,提出田汉和您在南京(1934—1935)的时候,忠诚向党,未犯错误,并无叛党行为,希予平反,我为了老朋友的不幸遭遇,是含着眼泪说这段话的:因为我是当时的见证人。在会的周扬同志和我并坐。我征求他的意见,他说可以提出,我写了四千字的报告,请他转交文化部和组织部。今年为田汉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其后又在报上看见您的照片,我非常高兴,剪下来保存着。
回想一九三四年在南京时,在中大附中,我曾印发过追悼您的文章,后在某一个晚间,与天翼、高植在一个饭馆里吃饭遇见了您,我写了一篇短文《丁玲还活着》在报上发表,曾遭到反动派的攻击。这之后,我们曾到苜蓿园去看您,我和您儿子照了一张像,至今犹在。也曾约您同方令孺同游灵谷寺,您来中大附中,还为您照过一张像,在一九三五年春,我就到东京去了。回忆旧事,日记犹在,已经四十余年,同游旧友,高植、方令孺已去世(令孺的女儿李白蒂现任《中国建设》主编),张天翼患病,我已七十六,跌伤一腿。在南京的这一段,只有我是证明人,所以自告奋勇写了一段书面的证词。只有今天打倒了四人帮,才能得到解决。朋友们死去的已经不少,劫后余生,得到很大的快慰。为四化而努力,当鼓起勇气前进。这次我来参加文代会,曾到西苑九号楼问过您两次,都说您因病未来,若果您来时,很想看看您。我住西苑饭店二号楼231号,我的家住东单西总布胡同51号,希望您保重身体,恢复健康!
常任侠,11.8,在西苑二号楼
常任侠作为见证人,想证明丁玲在南京的清白。丁玲一直妥善收藏着这封信,陈明在信封上注明“要件”。
最后,补充两件小事。其一,中统(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正式成立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三月,其前身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丁玲在《魍魉世界》里称徐恩曾为“国民党调查科科长”,似未使用“中统”字眼。
其二,《常》文在引用常任侠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日记“同风子、高植午餐于丁玲女士处(彼住将军庙祁家桥吉如里一号二楼蒋宾之先生)”之后说:“遗憾我见闻不广,不知道蒋宾之先生是谁,有关情况还没有查到。”丁玲本名蒋冰之,蒋宾之即蒋冰之,丁玲为避嫌,改了一个字。
二○一五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