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
袁庚提出将蛇口作为改革开放的实验区,并愿意担当“实验员”,当年是了不起的壮举。
2016年1月31日凌晨,袁庚在深圳蛇口逝世,享年99岁。
悼念的热潮方兴未艾。理由有两个:第一,作为改革开放早期(1978年至1982年)为中国改革开放左冲右突的地方大员,袁庚的离世,意味着属于这一代人的时代,在落下帷幕。怀念袁庚,也是怀念那个时代。第二,袁庚是“中国改革开放事业的重要探索者”,他提出将蛇口作为改革开放的实验区,并愿意担当“实验员”,当年是了不起的壮举。
1978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使用了特别醒目也特别振奋人心的标题:《光明的中国》。中国怎样才能“光明”?取决于发展速度问题!社论指出: “建设的速度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一个尖锐的政治问题。”把“四个现代化”意识推向全国。
1978年5月,自1949年以来中国第一个赴西欧考察的国家级经济代表团,由国务院副总理谷牧率领,历时一个多月,在法国、联邦德国、丹麦、比利时、瑞士五国进行考察,考察报告向中国提供了大量的信息与建议。
横向的比较使中央高层意识到:我们经过了30多年的奋斗,“赶超英美”不仅仍然停留在空洞的口号上,甚至现在比人家落得更远;与我们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韩国、新加坡,也远远地把我们甩在身后。
7月,主持中央工作的华国锋,以及主持中央经济工作的副总理李先念、谷牧,召开经济工作务虚会,专题研究加快中国四个现代化进度的问题。这次会议产生了一些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理念,比如强调要放手利用外国资金,大量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
这次会议精神传达后,一个个略显躁动,也必然有一点点盲目的改革计划,在不同的部门酝酿着。
袁庚所在的交通部迈出了第一步。
1978年10月9日,袁庚主持起草的《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经交通部党组讨论后,上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请示”中提出了“多方吸引港澳和海外游资”发展经济的思路。今天看似不起眼的几个字,冲破的却是我们常常自豪的“一无外债,二无内债”“不用西方资金”的传统观念。而文件中“来料加工”“跨国经营”“适应国际市场特点”“走出门去做买卖”这些在社会主义国家被屏蔽的词汇,透着新鲜,也透着危险。
袁庚提出这样的思路,源于香港市场经济体制带来的冲击。
1975年10月,袁庚恢复工作,任职交通部外事局副局长。上任后,他接受部长叶飞委派调查香港招商局经营状况,并多次陪同叶飞或者单独出国考察。袁庚后来说: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处于闭关自守、自给自足的状态。一旦和外界接触,真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之感。
袁庚的建议契合了萌芽中的上层实行改革开放的思路。10月12日,这份“请示”被批准;10月18日,袁庚任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全面主持招商局工作。
1979年1月31日,袁庚经过思考,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和谷牧的支持下,在宝安县蛇口半岛2.14平方公里土地上,创建蛇口工业区。这块土地是中国打开国门的开始。
袁庚冲破既往思想意识形态的牢笼,在荆棘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也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实际运作第一人。
改革开放将近40年的历史,说到底是思想意识形态上开拓与守旧的艰难较量。1984年11月28日,袁庚在“当代香港经济研讨会”发言时说:“我在蛇口,也接触过许许多多的经济学家,他们很喜欢问:你们蛇口工业区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还是国家资本主义?从老祖宗处找不到你们这样的‘模式,我往往回答:我也不晓得,让实践去回答吧!或者说,我们愿意接受实践法庭的审判。”
袁庚实际上是既往思想、价值观念的挑战者。即以袁庚经过审慎思考所提出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顾客就是皇帝,安全就是法律”而言(后两句因考虑当时社会的承受力而主动撤掉),第一次将时间、金钱、效率等这些原本属于国人心中的“资产阶级”话语体系的名词堂而皇之地见诸媒体,在成为影响当代中国人思维的最重要的理念之一的同时,所遭受的责难也常常上升到姓“资”姓“社”的吓人高度上,以至于直到1984年总书记邓小平认可这个口号后才能安然地矗立于蛇口。
同时,改革的主导者是人,除了价值观念的差异外,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也是能否成就一项事业的基本因素之一。袁庚也是人,开拓中的蛇口在艰难行走中,也充斥了观念冲突、人事纠葛,尤其1984年以后著名的“袁熊大战”——袁庚与时任蛇口工业区管理局局长熊秉权的摩擦。虽然这种摩擦不关乎个人恩怨而只是对于改革方向的趋向不同,但客观上也影响到蛇口改革的进程。而放眼改革开放的历程,上至中央高层下至基层的决策人,类似“袁熊大战”之类的争论,不在少数。这一定程度上也是改革巨变中必然会出现的冲突。
由此说来,当历史选择了袁庚之后,袁庚身上也同样带有时代的烙印;因为这个烙印,人们对改革开放的必然性、必要性及艰巨性的体会应更加深刻。追念他的理由也格外充分。
作者为北京大学现代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