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川哲也
英吉和幸子小姐跳完了最后一曲探戈回到座位上,船长随之起身,牵着留美小姐的手进入大厅中央。华尔兹舒缓的旋律在大厅里弥漫开来,就连此刻船体细微的摇晃,也仿佛是在跟随着舞曲三拍的节奏一般。
“船长先生跳得真好啊,他可都六十多岁啦。”幸子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她可能是忘了,坐在她旁边的我这个船医可是比船长还年长一岁呢。六十多岁又如何,要知道,上年纪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眼你也会成为老太婆的。我暗暗地想。
虽说如此,船长的舞技确实精彩,就连我这个男人都快要被他迷住了。像我这种没有运动天赋的人,无论怎样练习,都跳不出像他那样完美的舞步。
回到一旁落座的英吉正忙着擦拭头上的汗水,可是无论他怎么擦,额头上都会立刻渗出汗珠来。才连续跳了两曲就如此气喘吁吁,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心脏功能比较好。医生的职业病让我一不小心就开始往不好的方向想了。
在过去的两周里,这艘游船经横滨港北上绕过北海道,再顺着日本海南下,在明天抵达目的地东京港后,这次的环日本之旅就结束了。所以,今晚这个小型舞会同时也是这次旅行的送别会。由于进入秋天以后游客开始减少,九月的这次航行之后,这条航线会一直休航到明年四月。现在最后的这班船上,也冷冷清清的只有三男两女,共五名乘客。当然了,这是公司老板才需要关心的事,跟我这个船医没什么关系。
每次进入东京港的前夜,游船都会赠送所有乘客鸡尾酒,大家边品酒边跳舞,享受着这最后的游船之夜。区区五百吨的白鸥号上并没有专用的舞厅,要将餐厅的桌椅靠墙摆放才空出临时的空间。
“真是让人佩服。”站在音响边的道太郎对船长的舞技称赞不已。不知道是不是这位疗养中的银行职员长得又高又瘦的原因,他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夸奖别人。
“当然厉害啦,毕竟船长以前是跑欧洲航线的。”幸子好像同样对道太郎的称赞感到意外,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回应道。
我觉得比起花边连衣裙,幸子那人偶一般圆润的脸庞其实更适合穿优雅古典的和服。而她自己也像是知道这点一样,没有留什么时髦的发型,只是简单地用发卡别住了自然卷的长发。与此时正在跳舞的留美那当下正流行的好像顶着奶油一样的盘发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幸子的造型。
“这我还真不知道,那在欧洲航线上他就是船长了吗?”
“不是,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据说是二等船员。”
“是这样啊,结果现在却沦落到当小游船的船长,这就是所谓的骐骥老矣,不如驽马啊。”
本来以为道太郎这家伙今天难得夸了一次别人,结果马上又恢复到老样子。不过是因为毕业于一所不知道什么大学的经济学部,就整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真是让人厌恶。可就算是这样,性格温顺的幸子面对他这种态度也从来没显露出反感。
道太郎枯瘦的身体倚在音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池中央的两个人。而在音响不远处的沙发上,中年男子独自抿着酒,远远地观望着众人。三天一次的舞会从来没见他露面过,我猜他今天是冲着免费的酒才来的。
“小滨先生!”幸子突然跟他打招呼。他好像吓了一跳一样抬起头,露出方方正正的脸。他的脸型真是标准的长方形,让我想起小时候常吃的方形的瓦饼,不但形状一模一样,连小麦色的颜色竟然都是一样的。
“怎么,您不喜欢跳舞吗?”
“啊?”音乐声正好盖住幸子的声音,小滨似乎没有听清楚。
“您会跳舞吗?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您跳一支吧。”
小滨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为难地摇了摇头。他的五官不知道为什么比常人的大许多,再加上他总是坐得离人群很远,简直像在躲避别人怪异的视线一样。
“会跳倒是会跳的,就是不怎么喜欢。”
“为什么?”
“怎么说呢,坦白地讲,就是感觉很下流……”
“下流?”道太郎听到后转过头,透过近视眼镜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他。
“是啊,我还是喜欢十八世纪那种没有互相拥抱只是牵着手的舞蹈。”
“小滨先生,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这么想是因为你内心有邪念吧。”
“你要非这么说也行,我也解释不清。”小滨竟然没有反驳他。看来,与和道太郎斗嘴相比,他还是更想继续一个人静静地享受他的酒。
道太郎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好讪讪地转头继续望向跳舞的男女。
华尔兹已经进行到第四曲,不只是船长,留美也进入了状态,舞步如火焰般燃烧起来。充满野性美的留美本应更擅长伦巴、曼波那些舞蹈的,可是在船长的带领下竟然也将华尔兹跳得如此动人。
一旁的英吉终于止住了汗,试图坐到幸子身边去。幸子挪向沙发的左边,指着空出来的地方说:“您坐这边吧。”
“你还真是奇怪啊。”英吉坐到空出的一边,看着幸子白皙的侧脸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坐在左侧,是有什么迷信吗?”
“才不是什么迷信,这可是礼节,男士必须要坐在女士的右边。”道太郎轻蔑地对英吉说。这位神经兮兮的银行职员从刚上船开始就对幸子流露出好感,还偏执地认为幸子之所以不接受他都是因为英吉的妨碍,所以对英吉充满敌意。
“原来如此,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过礼节什么的也太死板了,连坐在哪边都有规定,我这种俗人可受不了。”
确实像英吉所说的,与其被套上礼节的枷锁,我情愿做个俗人。能自由自在可是比繁文缛节重要多了,还有益于身心健康。我在思考这些的同时,注意到幸子陷入了悲伤的神情中。
“请你们不要吵了,为什么总是要争吵呢?”她好像还没意识到原因就在她自己。
“还不是因为英吉先生太无知了,我只是帮他科普一下而已。”
虽然道太郎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回去上班不成问题,但是跳舞还是不行的。所以他对于英吉可以和幸子一起跳舞是既嫉妒又羡慕,更加憎恨英吉了。
“我看你才是无知呢……”
一向乐天派的英吉对于道太郎刚才的话也有点儿生气了,虽然圆滚滚的脸上的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但语气已经变得严肃起来了。这位贸易公司的员工是个性格开朗的老好人,并且还是服饰杂志的忠实读者,十分在意自己的服装品位,就连领带夹都是精心挑选的。再加上他说自己单身,就更加有女性缘了,连留美都对他很有兴趣。
“哼,无知就是无知,我说的不对吗?”
“唉,我不是说不要吵了吗,你们俩怎么还吵啊?”幸子打断了他们的争吵,“我跟你们说实话吧,之所以我要坐在左边,是因为我左耳的鼓膜小时候在空袭的时候被震坏了,坐在左边才能听清你们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
算起来,战争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吧,应该对恐怖的空袭没留下什么印象,可是,她的遭遇还是很令人痛心。并且,如此年轻的女士自己讲出身体的缺陷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想到逼迫她像众人坦白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英吉和道太郎都窘迫得脸色通红,陷入了沉默。
音响中传出田纳西华尔兹的旋律,三个年轻人也忘记了烦恼,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只有小滨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依然静静地抿着酒。而我自己也是一样,对这种风格的华尔兹并不是很感兴趣,就一边默默地饮着杜松子酒,一边欣赏着夕阳映照下的船长美丽的银发和坚毅的侧脸。
白鸥号宁静的气氛突然在瞬间被打破,一个船员慌慌张张地打开餐厅的门闯了进来,我记不住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听别人都叫他“三儿”。
“船长!出事了!”
“怎么了?”
船长停住了舞步。这位绪着银色胡须的船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镇静自若,一直让其他人感到十分安心。
“服务生吉村死了!被……被人勒死了!”
“糟了……警官。”船长大步穿过大厅,朝小滨坐的位置走去。
没错,船长刚才真的叫他“警官”。我惊讶地看着小滨,原来这位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证券公司课长的男人其实是名刑警。
其他的人也都注视着从沙发里站起来的男人那四四方方的面孔。
“看来有您在这班船上还真是万幸呢。能请您调查一下吗?”
“好吧。”
难得偷闲的度假就这样被打断了,小滨虽然流露出了一丝惋惜的表情,但还是迅速地答应了船长的请求。
“那你带我去现场吧。”
“好,就在通往甲板的舷梯下面。”
“那么还请大家留在这里,保持肃静。”小滨脸上刚才那种像上班族享受带薪休假一样的表情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警官的自信与干练。
我紧随三人走出餐厅,走到门口前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正好看到英吉的脸上流露出恍惚的神情,茫然地盯着墙发呆。
餐厅的门外有一个小门厅,门厅正面是通往船舱的门,左右是连通甲板的门。我们通过左边的门跑向甲板后方。三儿在通往上层甲板的白色舷梯前停下,这个舷梯的正上方是无线电室。
“就是这里了。”
只见身着白色上衣的男人的尸体像被弃置的沙袋一样横在台阶下方。紧跟着我们冲过来的是大副和水手长,我借着水手长拿来的手电筒的光,开始检查尸体。
“喂!吉村!发生了什么?是谁害了你啊?”只听水手长嘶哑地呼喊着。
他和吉村是在三浦三崎的渔村一起长大的发小,吉村当初正是因为他的推荐才上了这艘船。在我检查尸体的同时,他一直在一旁哭喊着愧对吉村的母亲。
我虽然是个内科医生,但因为做了船医,有时也不得不充当外科医生、耳鼻科医生的角色,甚至还接生过早产的婴儿。然而,验尸还真是头一次。
死因十分容易判断——吉村是被脖子上的红色女式腰带勒死的。
“医生,那腰带莫非是……”
船长没有说下去了。因为在船上所有乘客当中,用这红色的腰带的,只有一个人。
我将尸体朝上翻过来,检查有没有其他伤痕,又估测了一下体温。因为是勒死的,排除了自杀和意外。从尸体还有些余温这一点来看,我推测死亡时间应该距现在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之间。我上学的时候还是学过一点儿法医学的,就算不准确,也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也就是说,是七点到七点半之间,是吧。”
“七点半的话,正好是舞会刚开始的时候……”警官自言自语道,“我要去问清楚这条腰带到底是谁的,而且还有些事想问问大家。尸体先暂且放在这里,等之后再好好检查吧,请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那你们两个就守在这里吧,知道了吗?”船长向三儿和水手长命令道。另外还叮嘱了大副要想办法安抚其他船员,随后我们三人一同返回到餐厅。
很难想象三十分钟前这里还是歌舞升平的舞厅,现在却一下变成了询问室。四位男女各自坐在椅子和沙发上听着小滨的讲话。虽说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铁青的,但英吉的脸色也未免太难看了,仿佛警官一旦说出什么就能跳起来一样。
警官总算跟大家说明了情况,从桌子下面拿出那条腰带放在所有人面前。
“那么,请问这条腰带是哪位的?”
只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是我的,但是它怎么会……”众人一起望向声音的主人。
就算不知道那是凶器,此时看到警官严肃的表情,也不难猜到它一定是跟案件有什么关系了。英吉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了,同样失去冷静的道太郎也不停地环视着众人,甚至都顾不上安慰一下幸子。
然而,四个人中最不冷静的还要属留美了。她试图站起来,可是腿却像不听使唤一样,又瘫坐在椅子上。
“服务生正是被这条腰带勒死的。”
“警察先生,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突然,她双手掩住脸庞,这动作太过唐突,让刚要说些什么的警官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她白皙的手指后传出的嚎啕的哭声。
男性对歇斯底里的女性都是没什么办法的,面对哭得越来越厉害的留美,无论是船长还是警官都束手无策。
“你也别哭了,也没有说你就是凶手。就是需要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腰带会出现在那里。”
“警官,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刚才看到它,才意识它丢了。”留美仍然用手捂着脸,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丢了?原来如此啊。其实我也觉得你没理由去杀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服务生。”
小滨警官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说话的样子好像一个幼儿园老师在安慰小孩子。留美听了以后又将脸埋在桌子下面继续哭哭啼啼。
这时,门又突然被打开了,我以为船员又会像刚才一样冲进来,可是这次冲进来的不是三儿,而是负责通讯的大伴技师,这位面容清秀的美少年现在十分慌乱。
“发生什么了?”
“船长!无线电被人做了手脚,失灵了!”
“你说什么!”
“我们与外界的通讯全都中断了!现在没法儿通知陆地我们这里的情况了!”
听了这番对话,英吉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眼看就要叫出来了。
“小滨先生……哎呀不对,应该是警官先生。”道太郎终于又回到了平时嘲讽的状态。
“叫哪个都行,你要说什么?”警官并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您看见英吉那个样子了吗,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战战兢兢的,太不正常了吧!”
“还真没注意。”
“虽然发生了杀人事件、通讯中断什么的确实挺恐怖,可是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至于害怕到那种程度吧。”
英吉听了道太郎这番话,脸色像快要燃尽的蜡烛一般黯淡下来,整个人变得更加不知所措了,完全没有了平时热情开朗的样子。
“英吉先生,那能请您解释一下吗?
“……”
“英吉先生,您听到了吗?”
“……”
“英吉先生!”
“……啊!”
小滨叫了他三遍,总算让他抬起头来。
“这……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那就请您从头说起吧。”
警官淡定地回答,并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手肘支在桌子上,简直是招牌的刑警动作。
英吉抿了抿嘴唇,又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
“大家可能不太了解,现在有一家知名的出版社正在征集长篇的推理小说。其实我也不是贪图那些奖金,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够出版成书。想象一下,自己的作品带着精美的封面被摆在书店显眼的地方,无数未知的读者买回家后,有人享受着其中的文字,当然也有人读过后并不喜欢,指责作者简直是浪费他们的钱……”
“喂,能不能少说点儿你那些空想。”
“你安静点!”被警官训斥了的道太郎鼓着腮帮子,老实下来。
“所以呢,我就下决心写一部小说去投稿。为了能潜心创作,我登上了这艘游船,终于在四五天前构思出故事的梗概。”
“这样啊,然后呢?”
小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留美此时也停止了哭泣,专心地听着。
英吉此时却有点儿吞吞吐吐,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才继续讲下去。
“这个故事的内容正是以这艘白鸥号为舞台发生的连环杀人案,连人物也是以你们为原型设计的。”
“你说什么!以我们为原型?太过分了!那我一定是第一个被杀掉的吧!”道太郎一下子变了脸色。
其实我听了之后也不是很舒服,要是把我写成名侦探倒还可以原谅,但是作者怎么可能让我担当那么重要的角色呢。如果不是被杀掉的角色,应该就是可有可无的路人甲吧。
“虽说是以你们为原型,可是我把名字之类的都换了,比如道太郎先生的角色就换成了完全相反的美男子……”
“喂!你这是人身攻击!”
“道太郎先生,要生气也请你先等一会儿,你好像一直在干扰调查!”警官再次训斥了他。道太郎又鼓起了腮帮子,本来苍白的脸,生起气来一下涨得通红。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连环杀人魔化作普通乘客登上这艘船……”
“那连环杀人魔的原型就是我吧!”
“道太郎!”道太郎再一次被训斥,“英吉先生,请继续吧!”
“好的。得知这个消息的警视厅想要向航行中的白鸥号,小说里叫作白鸟号的船发电报通知他们,然而杀人魔早已破坏了无线电,并且准备逃往冲绳。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哎呀,那现在发生的岂不是和小说情节一模一样。”
留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抬起头露出脸庞。无论何时,美女哭泣后的面容总是惹人怜爱。
“对呀,所以我才如此震惊,不仅如此,小说中的杀人魔在破坏无线电的时候正好被正端菜的服务生撞见了,所以他才被杀害了。这完全和现实发生的一样。”
“英吉先生,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这个故事?或者有没有让谁先读过手稿?”
“没有。但是就在三天前我不小心把手稿弄丢了,我感觉说不定凶手是捡了手稿后模仿着上面的情节杀人的。”
“这有什么模仿的必要啊,简直是胡说,谁能相信。”
道太郎还想继续说下去时,被警官严厉地瞪了回去,他简直就像个怎么教训都不听话的小孩。
“应该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必要才模仿的,我认为这艘船上可能真的有一个杀人魔,仅仅因为有趣就按照我的小说情节去杀人的疯子。”
“啧啧,都快成惊悚电影了。你们还能忍受他在这里胡说吗!”
“难道,那个疯子就是……”
“说不定就是道太郎。”
“混,混蛋!你胡说什么!”
在女士面前如此粗鲁真是有违于礼节,然而怒火中烧的道太郎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看英吉你才是凶手吧!说什么把手稿弄丢了,我看原本就没有什么推理故事,都是你借机胡编乱造的吧!”
“道太郎,你还能不能安静一会儿了。其实,请大家仔细想想,如果按照小说手稿来杀人的话,我们就很难判断犯人真正的目标是谁了。犯人借此巧妙地隐藏了杀人动机,所以不要觉得犯人只是一时兴起。从侦查的角度来看,动机不明确会大大增加破案的难度,也就创造了对犯人有利的局面。”
不愧是专业人士,发言一针见血。我怎么完全没注意到这点呢。
“英吉先生,那根据你的手稿,杀人还会继续是吗?”船长问道。
“嗯。”
“那么下一位受害者会是谁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
这位发福的乘客终于有点儿回到了平时悠哉的状态,太阳般浑圆的脸上浮现出莫名的微笑。
“下一位受害者就是……”
“到底是谁?快点儿说呀。”
一旁的留美张口问道。刚哭过的留美还带着一点儿鼻音,说起话来像是在撒娇一样。留美看英吉的眼神和看道太郎时完全不一样,仿佛在努力卖弄着风情。
“下一位受害者,正是我本人。”
“是您自己被杀了吗?太可怜了。”
“不,不是被杀。虽然被钝器击打受了重伤,但万幸保住了性命。”
“原来如此,那犯人接下来是否按照小说情节来杀人,只要看你一会儿有没有挨打就能判断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挨打,如果真的是按照小说情节来杀人,也太荒谬了。”道太郎依然喋喋不休。警官好像已经放弃去制止他了,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在你的小说里,那个犯人到底是谁呢?”
听了幸子的疑问,英吉好像被戳到了痛处一样,蜷缩起身体再一次不安起来,眼神飘忽躲避着众人的目光。
“嗯?你快说呀,杀人魔的原型到底是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肯定是道太郎我了!”银行职员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道太郎似乎还有点儿被害妄想症。
夜空中闪烁着点点星光,白鸥号在漆黑的汪洋中摇曳着一路驶向东京港。此时若站在船尾,只能看到螺旋桨荡起的白色水花和萤火虫隐隐约约的蓝光。
时间刚过十点,我躺在床上思考着发生的这一切。如果接下来事情真的是按照丢失的小说手稿上写的情节发展下去,就太恐怖了。虽说第二位受害者是英吉本人,我们其他的人暂时还比较安全,我担心的是之后要是还有第三、第四个事件的话,会是谁遇害呢?小说里除了这些乘客,船长和我好像也有出场,这么看,再下一个受害者也有可能就是我。想想那个还起着青春痘的年轻服务生都无辜遭遇这种悲剧,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就在这时,突然隐约听到了一声男人的惨叫。我吓得从床上坐起来,把手旁的杂志卷起来放到耳边……终于听清了,真的是男人的叫声,紧接着又变成了从楼梯滚落的碰撞声。
我吓得愣了一会儿,但马上意识到作为医生的职责,便立即穿着睡衣鼓起勇气冲了出去。穿过走廊和门厅,跑到甲板上。一定是有人受伤了,我判断。
到了甲板上我停了下来,感觉前甲板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难道是凶手?想到这里,我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紧张得收缩起来。
“什么人!是谁在那里?”
“啊,是医生啊!您快过来,快!这边!”
是警官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随后听到甲板上的嘈杂声的水手长也赶了过来,手中的手电筒再次起了作用。
前甲板本是夏季里开派对和享用晚餐的地方,在这可以一边用晚餐一边远眺函馆的夜景,头上悬挂着的岐阜灯笼更加增添了华丽的气氛。而现在,刺骨的夜风渗入肌肤,灯笼都被撤去后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阴森。
手电筒的光照向甲板,只见警官跪在那里,照顾着躺在地上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发生什么了?”
“医生,英吉先生被害了。”
“什么?英吉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的道太郎说道。
“那也就是说,果真是按照小说情节……”
“先不要管那些,医生,拜托你来看一下。”
我稍稍提起睡袍跪下去查看,肥胖的英吉在夜里看上去像水产市场里被扔在地上的狮鱼。
“他并没有死,果然只是被打晕了。”
在我站起来这样宣告时候,从上层甲板上传来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四人不约而同地向那边望去,从舷梯上方传来船长的声音。
“英吉先生怎么了?”
“被人打伤晕过去了。”
“不好,这不正是小说的情节吗?”
船长果然也想到了这点。我们在黑暗中面面相觑,一边等着船长下来,一边齐心协力将英吉抬回房间,实在是太沉了。
“英吉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目标,怎么还到甲板上闲晃。”我们终于将英吉抬到床上,警官倾着方脸小声嘟囔着。
“他是来船桥玩的。”船长回答道。
“他好像怎么也睡不着,过来跟我闲聊了大概三十分钟后才道了晚安离开。他要走时我还特意提醒他,如果按照小说情节,下一个遇害的就是他了,一定要小心。谁知还不到两分钟就听到他的喊声,我吓了一跳就赶紧跑出来了。”
一边听着船长说话,我一边坐在椅子上观察英吉的情况,他不仅脑后被棍子一类的东西打了一下,还因为从船舷滚下来全身都是伤。
“怎么样,感觉疼吗?”我试着问他,可他还是没清醒过来。
“船长先生,英吉他怎么了?”
门忽然打开,幸子和留美走了进来。穿着粉色睡衣的两人,都面色惨白,声音微微颤抖着。估计是因为两人住在相邻的房间,所以一起过来的。
“医生,英吉先生的伤势怎么样啊?”
留美看到眼前的情景马上开始抽泣来,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就在我刚要回答的时候,英吉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突然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起身大叫起来。
“您先不要动,快躺下吧。”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只是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努力想连接起中断的记忆。我帮他把着脉,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医生,他怎么样了,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可以吗?”
“没办法,情况特殊,稍稍问几句应该没关系的。”我向后退了一点儿,让小滨警官在床边坐下。
“英吉先生,刚才我们发现你从舷梯跌落,一起把你抬回到这里的。请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英吉听了警官的问题,努力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身上的伤让他露出痛苦的神情。
“您躺着说就可以。”
“那好吧。那一瞬间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和船长告别后,我走到舷梯那里,要去抓扶手准备下台阶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在身后,刚要回头去看就突然感觉到后脑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完全没看见凶手是谁……”
“但其实,我们往往无意中会听到一些声音,就拿脚步声来说吧,紧密的小步和大步流星,都是各有不同的。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警官的提问颇有难度,英吉紧闭双眼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还是无力地望着警官摇了摇头。
“这样啊,没关系的。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小说里要逃往冲绳的凶手,到底是谁?”
听到警官的问题,英吉像被撒了盐的蛞蝓一样在床上蜷缩起来。
“凶手就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在众人的期待和道太郎憎恶与责怪交织的视线中,英吉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警官啊,他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我了,一定是……”
英吉无视道太郎的喋喋不休,继续开始说道:“我写的这部小说,亮点就在于意外的结局上。如果让杀人魔胡乱开枪乱杀一气兴许也会好看,但那就不算是推理小说了。我这部小说的特点就在于层层的谜题,直到最后读者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非常出人意料。”
看起来英吉是真的很喜欢推理,讲到这就好像忘记了伤痛一样滔滔不绝。然而我对于他推崇的这种推理小说完全不感兴趣,除非是美国的硬汉派推理,否则跟解谜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细致描绘人物心理的推理小说。
“那要说我们之中最不像凶手的是……”
“是谁呢?”
“这个,虽然很难说出口,其实是警官先生。”
“嗯?凶手是我?”连警官自己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望着床上躺着的英吉。
“嗯,凶手伪装成了警官的样子。因为无法与陆地联络,大家都对那男人就是警官这点深信不疑,所以读者看到最后一页一定会很震惊。”
“啊……”小滨警官抚摸着下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上班族而是警察了?”
“是的,从横滨港出发后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就在你和船长在甲板上谈话的时候,我听到船长叫你‘警官了。”
“那个时候周围应该没人的啊。”船长十分不可思议。
“我当时躲在通风筒的阴影里。”
“哼,原来你还喜欢偷听呢。”道太郎又尖酸地说道。
然而警官完全没有怪罪英吉的意思,反而敬佩地望着他:“原来如此,如果伪装成警官确实不会被怀疑。还真是有意思,好想尽早看到成品呢。我还有一个问题。按照你的小说,第三名受害者是谁?”
“这,这可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
“我要是说出下一位受害者是谁,那个人一定会彻夜难眠,到了东京会神经衰弱吧。而且如果只有那一个人提高警惕,凶手趁机袭击别人该怎么办?我可不敢保证凶手会完全忠实于小说情节,所以,我觉得大家最好还是都做好自己就是下一个目标的心理准备,增强警惕吧。”
明明自己就是这混乱的根源,还满不在乎地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言论,真是来气。要不是看他受了伤,此时我非得打他脑袋才能解气。然而,幸子、留美甚至机关枪道太郎此时此刻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已经没有闲暇去指责英吉了。
“你说得是没错,但能不能只告诉我是谁呢。”
“不可以。”
“为什么啊?”
“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如果我告诉了警官你那人是谁,你一定只保护他一人,其他人就危险了。”
无论警官怎么劝他,英吉都能以各种理由拒绝说出下一位受害者是谁。表面看起来憨厚的老好人,没想到还有如此倔强的一面。我看到英吉渐渐面露倦容,制止了警官继续询问。
“好啦,今天就到这吧,我看他有点儿开始发烧了,让他安静的休息休息吧。”
众人只好听话地离开房间。我看到警官还是依依不舍的样子,非常无奈。而另外三位男女则恍恍惚惚,机械地往外走。如果凶手就在他们三个人之中的话,说明其中一人正在演戏。到底是谁呢?想到这儿,我紧盯着三人的背影,然而终归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就看出谁是凶手。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能清楚地听到海浪不断拍打船底的声音。起风了,我把桅杆被吹动的声音当成了英吉的呻吟声,赶紧回头看他,只见这位乐天派正眉头紧锁,拼命与疼痛做着斗争。
接下来的一章,要讲述的并不是我亲眼所见,只是我个人推断大概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已。
夜深人静,海面上涌起的浓雾顺着舷窗缓缓漫进舱室。此刻,坐在女人对面的人正是用一条红腰带送服务生去另一世界的凶手。不幸的是,她完全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残忍的杀人魔。
“雾都进来了,还是把窗户关上吧。”她转过身关上窗,正流入房间的白雾一下被阻断,在厚厚的圆形玻璃外打起漩涡。瞬间,被风吹动的桅杆声、呜咽的汽笛声都骤然安静下来。
不仅窗外的声音被隔绝,这样室内的声音也难以传出去了。女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动作简直是在帮杀人魔的忙。
女人对面前坐着的人微笑着:“我也睡不着,就算锁上门了也不放心。”说完,又为自己的胆小发出自嘲的笑。
极度恐惧中的她舌头已经打结,两腿发软,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啊,有种预感,感觉下一个被害的应该就是我了。哎呀,你别笑,我这人虽然胆小,预感可是很准的!”
女人误解了对方的笑容,还以为对方在笑她竟然相信预感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语气就变得严肃起来。
“以前真有过这样的事!有次我开车兜风前就有种预感要出事,果不其然,开车出去的时候真的就撞到了行道树上,把挡泥板都撞坏了。虽然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但曾经还有很多次预感很准的时候呢。”
外面传来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因为窗户被关上,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直到声音停止,女人才继续张口。
“所以我好害怕啊,难不成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吗?不好的预感一直堵在我的胸口……哎?你干吗那样笑啊,讨厌,你这表情……”
女人突然注意到对方藏在身后的铁棒,怀疑地皱起眉头。
“你,你要干吗?别开玩笑了,我害怕,别,别……”
终于,凶手显露出了原形。她也意识到眼前的人正是已经杀害了吉村,打伤了英吉,并且现在正要对自己下手的杀人魔。极度恐惧中的她舌头已经打结,两腿发软,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对方背对着门站在她面前,完全不给她逃跑的机会。
女人已经不顾一切,明知已经没法儿逃出去,还是徒劳地在房间里踉跄着四处躲避。杀人魔带着扭曲的笑追了过去,举起手里的铁棒,在女人刚要尖叫的瞬间挥了下去……虽然只有短促的一声,如果有人在场的话,这一定会成为他毕生难忘的声音。
女人倒在地上,凶手冷冰冰地打量着她的尸体。
汽笛声再一次响起。游船逐渐降低航速,感觉几乎要静止下来。
清晨,浓雾随着天明逐渐散去。从东方晴朗的天空中冉冉升起的秋日散发出温暖的光辉,染红了眼前白色的船体。我有个习惯,每天都要来甲板上做五分钟的早操,不然早餐都吃不好。
“一,二,三,四……”
我伸展着手臂,弯曲双腿,因为是自己创造的体操,看起来并不是很美观,所以才趁着早上人少的时候出来。
体操以一个深呼吸结束,此时旭日已经升至四十五度角的高度,就这样,游船迎来了一个平静的早晨。想想昨晚,虽然已经把门紧锁但还是一夜未眠,连打盹儿也不敢,现在看来实在太可笑了。
早餐从七点开始,我走进餐厅的时候,船长、道太郎和野性派美女留美已经到了。我知道受伤无法行动的英吉自然需要在房间里吃早餐,但为什么幸子也没来呢?
“早上好,医生。”平易近人的船长向我打了声招呼。无论是下级船员还是谁,他都会主动去打招呼。
“早上好!船长。幸子是还没起床吧。”
“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肯定睡不好,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吧。”
说话的道太郎自己也像快睡着了一样,可是依旧装腔作势地表现出自己已经熟睡了一夜的样子,佯装神清气爽。
“但是毕竟出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吧。”
“还是我去看看吧,我觉得她就是在睡懒觉而已……”留美爽快地站起来。她同样也是双眼通红、面容疲倦,看样子也是没怎么睡好。
“那拜托你这次不要再走错房间了。”道太郎朝她美丽的背影喊了一句。
“怎么,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吗?”看起来没什么话题了,我只好问道。
“唉,她实在是太冒失了。昨晚舞会开始之前,我在房间里刚想换条裤子,就听见有敲门声。这时候要是外国人只要回答‘No就可以吧,而日语里却只有‘是这个回答,在我愣着的时候她竟把门打开了,太尴尬了。”
“你是说,日语里没有像‘No一样一个音节就能表达拒绝的词吧。虽然‘是的反义词是‘不是,但如果在敲门的时候回答‘不是总感觉语感不太对。日语里要是有能表达‘现在不方便、‘请等一下的单词就好了。”船长说道。
警官先生接着说道:“虽然不知道是先有门还是先有语言,但是门出现在日本人的生活里只有不到一百年的时间,所以没有如何回答的词语也是正常的。”
“可是一百年就是一个世纪。”船长说了句理所当然的话,“都过了一百年了,差不多也该为之创造一个新词了。”
“我觉得是习惯的问题。其实听到敲门声并不会多想,条件反射的就会发出声来,就像被蜜蜂蜇了自然会喊疼一样……不对,‘疼还是有自己的词义的,不算很恰当。对了,就像遇到妖怪会‘啊!得尖叫出来一样,完全是条件反射。所以,在洗手间里听见敲门的时候要是回答‘请进不就成笑话了。”
谈话渐渐偏离主题,船长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赶紧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刚才说到哪儿了?”
“啊,就在我当时不知所措的时候,留美紧接着就打开门进来了。她看到我那个样子也吓了一跳,我更是满脸通红。后来她说她走错了,把那当成了自己的房间了。”
我却想象着银行职员手忙脚乱地将腿伸进裤筒里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也不怪她,毕竟一排的门都是一样的。”警官好像站在留美那一边,帮她说话。一直满员的白鸥号一旦过了夏天的旺季,乘客就会逐渐变少,洁白的房门里大多都是空着的。乘客们都不愿意住得太分散,于是就从门厅开始按照英吉、幸子、留美、道太郎的顺序分配了房间,对面全是空房。
“突然想起来我曾经也搞错过房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船长扬起充满光泽的脸朝向天花板,眯起眼睛开始回忆起年轻时的过往。船长好像是要讲起他年少时的故事,可我还是更关心刚才的话题。
“那是还在陆地上的事了,我刚结婚……”
就在船长说话时,从客舱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所有人的表情都一下子紧张起来。
“那不是留美的声音吗?”
“不,应该是幸子的声音吧。”
女性尖叫的声音确实很难分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小滨警官已经默默地站起来跑了出去。紧接着,我和船长也追了上去,最后是道太郎跟在后面。
门厅到客舱中间的门是敞开的,只见脸色苍白的留美靠在最里面的墙上,表情十分痛苦。
我们终于赶到后,她丧失焦点的眼睛缓缓望向我们,颤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幸子她……幸子被……被杀了……太可怕了……”刚说完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道太郎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们跟着警官冲进房间,屋顶的灯还亮着,房间里正对着门的方向拉着一小块墨绿色的窗帘。刚要继续往前迈的警官突然叫了一声,向前踉跄了一下停了下来。
在窗户旁边放置着的一张小桌上,只见幸子右侧朝下趴在桌上的收音机前,左侧耳机插在耳朵上。从她耷拉下来的左手来看,恐怕已经死去了。
“医生!”
在催促中我赶紧靠上前去查看,发现她的前额沾满了血。头部前侧的头发里能看到被击打过的痕迹,头骨已经下陷,想必是被木棒或铁棒连续击打所致,尸体已经变得冰凉。
“她是被人杀害的。行凶时间是昨晚十二点左右,应该是当场死亡。”
虽然我硬着头皮,用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语气叙述完,却还是难以抑制心中对杀害这位淑女的凶手的怒火。船长和警官也应该是同样的心情,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心痛地守护在幸子的遗体旁边。
“警官,这一定是英吉干的!”从背后传来道太郎颤抖到走调的声音。
“为什么?”
“你完全被他那老好人的表象蒙蔽了,他就是个骗子,杀害幸子的凶手就是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警官异常的冷静。与陆地上普通的杀人事件不同,由于嫌疑人的范围已经确定,就算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犯下了这些罪行,他都难以逃脱了。道太郎面色苍白地向房间里迈了一步。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那家伙说什么推理小说手稿丢了,根本全是骗人的,我一开始就猜到了。证据就是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肯说出到底谁是下一个受害者。肯定不会说出来的,因为推理小说的情节什么的原本就不存在!他挨打跌下舷梯的事件也是他自导自演的,就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被凶手打伤了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很疼啊。”
“为什么?”道太郎跺了一下地板,“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伪装成受害者了。看他从梯子上掉下来摔得那么惨,我们根本不会去怀疑他,这就相当于有护身符了。”
“但是,道太郎,英吉可是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连床都起不来,怎么可能去杀害幸子呢?”
这时,英吉露出神秘的微笑,瞥了我一眼。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做出那样的表情。
“警官,重点就在这儿。你又不是医生,也不怪你,英吉的伤根本没有这位医生诊断那么严重,他就是装装样子,把医生给骗了。”
攻击英吉的同时还顺带质疑我的医术,真是阴险。我作为一个内科医生被嘲笑外科方面误诊其实并没什么,只是实在无法忍受他的歪理邪说。被指责失误的羞愧和对道太郎的嘲讽的愤怒让我面红耳赤。
“道太郎,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什么事情啊?”他还在装傻,故意卖关子。
“你说英吉骗了我的事!”
我并不是有意在幸子的遗体前大喊大叫的,只是,就算过了六十岁,人还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
“因为,我昨天深夜正好看到他从甲板上走过去。”
“英吉走过去?真的吗?”
警官不禁探过身去。谁能相信步行困难、在床上不停喊疼的英吉能若无其事地在甲板上走呢?这到底是真相,还是别有用心的谎言呢?
“他在甲板做什么?”警官目不转睛地盯着道太郎。
“这个嘛……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房间了,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
“在甲板的哪里?”
“当时我在后部甲板,他在上部甲板。”
“所以你是仰望才看到他的,是吧?”
“嗯。”
“你确定没看错吗?还有一段距离呢。”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也就是舷梯上下而已,没有多远。我敢肯定就是他。”
昨晚应该是有浓雾的,并且那一带也没有什么夜灯。然而,为什么他还是仅凭一眼就断定看到的人是英吉?从警官的表情来看,他大概和我一样在怀疑他。
“警官,因为他头上和手上都缠着绷带呢,像个雪白的不倒翁似的,肯定是他了。而且我当时带着手电筒呢,光线照到他我就看清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一会儿赶紧问问英吉怎么回事吧。不过说到这儿,你又是为什么深夜里到甲板上去呢?你昨晚不是还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挺害怕的来着吗?”
“开什么玩笑,我才没那么窝囊。”
“是吗?”
“无礼!”看到警官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道太郎大声责备道。原来世上竟真有这种整日大言不惭地讥讽别人,一旦别人说到自己却立刻翻脸的人。
“警官,我其实是半夜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以为那是幸子才出去的!不知道凶手下一个目标是谁,而且又那么晚了,我是怕幸子一个人有什么危险,就跟着跑出去了。没想到竟看到了不得了的人!”
急于撇清嫌疑的道太郎激动地辩白道,消瘦的额头上渗出汗滴来。
“那好,我们去问问英吉吧。”
“但是还请警官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看到了他,那种杀人魔要是憎恨起我来,不知道能做出什么呢。”脸色煞白的道太郎露出毛骨悚然的神情。
警官拜托了船长、道太郎和闻讯赶来的船员们一起保护现场后,朝英吉的房间走去。想弄清楚到底有没有误诊的我当然也一同前去。
躺在床上的英吉将身上的薄毯一直盖到头顶,一副痛苦的样子。
“感觉怎么样了?”
“唉,全身都疼,如果没有担架恐怕都没法儿下船。”
“放心吧,会为你准备担架的。”
“外面发生什么了吗,感觉好像很吵。”
“幸子被杀害了。”
“什么?”
我本以为他会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没想到他却颓丧地闭上了眼睛。他那缠满绷带的脸上冒出许多胡茬来,果真如道太郎说的那样,活像个雪白的不倒翁。
“果然……”
“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实在对不起。在我的小说里第三名受害者正是幸子。虽然我昨晚说不想让下一名受害者担惊受怕,现在想起来,真应该听警官您的话……”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那沮丧的表情是因为哭过还是在演戏呢?
“英吉!”
“啊?”他敏感地察觉到警官严厉的语气,吓得抖了一下身体。
“我还以为你重伤到床都下不了,现在看来完全被你骗了!”
“警官!”
“半夜你不是去甲板上了吗?”
英吉在警官的虚张声势下完全相信了自己已经被识破了,眼看着涨红了脸。
“为什么装成重伤的样子?”
“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骗您的。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怀疑,而且道太郎从一开始就怪声怪气的,其实他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想到会被女士所嫌弃我就无法忍受了。所以我就装成受了重伤无法行动的样子,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了。但是,杀害幸子的凶手真的不是我!警官……”英吉眼看要哭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去甲板?”
“这个……”
“请你解释清楚。”
“……这跟这次的事件完全没有关系,一定要说吗?”
“有没有关系我自有判断。你到底为什么去甲板?”
被接二连三追问的英吉终于放弃了似的,抿了抿嘴唇说道:“睡到半夜醒来想要抽烟的时候,发现钥匙圈上的吊坠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被人拿走了还是掉在哪里了,总之我打算先去外面找找看。我想起可能是被袭击的时候掉的,就拿着手电筒去了那边,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这时,警官拿出一个小吊坠,将它打开放在手心。只见里面有张豆粒大的照片,上面是一位微笑着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
“这是我早上散步的时候捡到的。”
“啊,就是它!太好了,真的!”
“是您夫人和孩子么?”
一直自称单身的英吉听到警官断定的语气再次涨红了脸,像说谎的孩子一样不停地眨眼。
“……是的。”
“为了吸引女性的喜欢才撒谎的吧。”
“是啊,真是羞愧。”
“那都不重要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小说的结局是怎样的?”在警官循序渐进的询问下英吉逐渐泄了气,充满怨气地抬头看着他。
“首先,小说中的名侦探正是我。在最后一名受害者留美快要被杀害时,我突然来了灵感,意识到警察是伪装的,在一番激烈的搏斗后我逮捕了假警察,最终和在岸上迎接我的恋人拥吻起来,小说就结束了。”
还真是个无聊的小说。就是因为有这种小说的存在,本格小说的人气才会下滑。结局明明已经一目了然却还故弄玄虚,实在是可悲。我看到一旁的假警察原型小滨警官皱起鼻子苦笑着。
“警官,拜托您一定保护好留美。就是因为我的手稿被盗才引发了这次的事件,我有很大的责任。”
警官点了点头,眉宇间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决心:“知道了。我不会让凶手动她分毫,而且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出事了,因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不用说英吉,连我也吓了一跳。只见小滨警官瞪着大眼睛,紧闭着他那张大嘴,自信满满。看样子也不像故意逞强才那样说的,这么说他真的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上岸之前,我会公布谁是凶手。”警官一边充满轻蔑地凝视着这位“重病患”,一边说道。
硬汉派小说里经常描述的私人侦探和无良警察的那种冷漠的眼神,大概说的就是他这种眼神吧。
因为浓雾一度不得不停下来的白鸥号比预计时间晚点了五个多小时,在傍晚时刻终于到达了东京湾的入口。左手边可以看到观音崎的灯塔如一根红色蜡烛般屹立于夕阳之中。英吉倚在甲板的栏杆上,眺望着从千叶县富津一带的渔村驶来的渔船,而道太郎则站在门口憎恶地望着他的背影。
在左舷上,两名船员守卫下的留美也在眺望着火红的灯塔,她那如奶油面包一样的发型已经被海风吹得不成样子。
“太好了,多亏了你们我才能平安无事,我该谢谢你们呀。”
留美回头冲着两旁的船员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她似乎感觉到危机总算解除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毕竟还没到岸,船员们一点儿也没有放松戒备,一边回应着留美的感谢,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过了观音崎之后,引擎停了下来,船开始依靠惯性缓缓前行。服务生过来通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快要登陆了,餐桌上充满匆匆忙忙又依依不舍的氛围,所有人都坐立不安。虽然我并不是游客,但总能被最后分别时的气氛所感染,心思都不在食物上。
然而,今天这种气氛决不单单是因为这个理由。警官要在上岸前公布谁是凶手的宣言已经传开了,英吉、道太郎、留美还有所有工作人员都像律师与等待被宣判的被告一样充满了不安。
“这真是最后的晚餐了。”
望着眼前的汤碗,英吉小声感慨道。话音刚落,道太郎就立刻接起话茬:“是呀,最后的晚餐,凶手被抓住后可就要告别外面的世界了。”
想起每当这两人争吵时就安抚他们的幸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的胸口就隐隐作痛。此刻她和服务生的遗体被暂时并排安放于上甲板上。
突然,从不远处的小艇上传来了一阵汽笛声。终于,我们驶入了东京湾内。
“警官,你不是答应过登陆前会公布谁是凶手吗,快点告诉我们是谁吧!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英吉说的对,警官,我和他意见一致可是很少见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道太郎虽然附和着,仍不忘嘲讽一下,这性格真是讨厌。
可是,在他们的催促下小滨警官仍然不为所动,默默地将汤送入口中,那大嘴仿佛能装下满满一加仑的汤。
直到晚餐结束后上了红茶,警官才开始说话。他一边将柠檬挤入热茶中,一边缓缓地望着在场的众人。那两人虽然嘴上一直在催促,一到关键时刻还是紧张得全身僵硬起来。英吉一如既往地涨红着脸,对面的道太郎则面无血色。只有留美十分平静,一边听着警官说话,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清脆地咬着苹果。
“我想如果直接说出谁是凶手,可能大家很难接受,我还是有必要先解释一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我就长话短说了。”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又将它放回口袋后,终于开始讲述了。
“乍一看幸子小姐的遗体,感觉像是在听收音机时被突然袭击,但是仔细想想看,幸子小姐戴着耳机的左耳是不可能听见声音的。她小时候被空袭震坏了左耳的耳膜,怎么可能用没有听力的左耳戴着耳机去听广播呢?”
幸子右边朝下趴在小桌上左耳戴着耳机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在警官提起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
“所以,这肯定是凶手行凶后才做的伪装。”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船长心急地问道。
“我是这样想的,凶手之所以故意将幸子伪装成在房间里听收音机时被杀害的样子,是为了强调她确实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被杀的,那凶手为什么这样做呢?答案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并不是幸子的房间。”
插嘴的依然是道太郎:“这解释太不充分了,如果犯罪现场在其他地方,为什么非要把幸子搬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呢?”
“那就是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了,犯罪现场到底是哪里呢?有可能是甲板,或者就是这个餐厅,但是如果是在这种地方杀害了她,就没有必要把尸体搬回房间。然而凶手不顾麻烦、危险,还是将沉重的尸体搬到幸子的房间,所以我推断凶手冒险这样做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的。那么,幸子被杀害的现场到底在哪里呢?”
“是凶手自己的房间。”我抢先答道。
如果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幸子的尸体,就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嫌疑了,所以才不得不把尸体搬出去。
“真是想不通,凶手为什么不直接把尸体扔在餐厅或甲板上呢?正是将尸体搬到幸子的房间的举动,才给了你线索的呀。”
“这个原因我一会儿再说明。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从把耳机戴在了幸子没有听力的耳朵上这个举动,我推理出犯罪现场正是犯人自己的房间,另外,我还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凶手并不知道幸子的左耳是听不见的。”
两位年轻人此刻仿佛达到了紧张的极点,而留美虽然拿出了口红轻轻在嘴唇上涂抹着,却因为慌张怎么也涂不好,只能就此放弃,匆匆将口红放回手包里。
“然而,我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是知道幸子左耳的事情的,因为在昨晚的舞会上她已经跟大家公开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船长一脸困惑。
“是的,因为您当时正在跳华尔兹所以才错过了幸子那番话,同时您的舞伴留美同样没有听到。也就是说,不知道幸子左耳的事情的只有你们两个人。”
“好过分,您是说我是凶手吗?”留美勃然变色。
“我可没有下结论。正好我想问问你,昨晚舞会开始前,你为什么要去正在换衣服的道太郎的房间?”
“我走错房间了。”
“你在撒谎。你可别想骗我。”
“是真的。”
“是撒谎,你敲了道太郎的门,看没有人回应就以为房间里没有人,于是才打开门进去了吧。”
“我说是走错了就是走错了。”
“你还没听出来吗?”小滨警官发出不屑的笑声。
“哪有人会在进自己的房间之前敲门的?”
留美突然变了脸色,不,不该说是变了,应该说是一瞬间没了血色,只剩口红的颜色还浮在嘴唇上。
“那,那我想问问警官您,留美小姐为什么要去我的房间呢?”
“我推想她是打算偷走你的腰带或者领带去杀害服务生,从而把罪行嫁祸于你。但没想到的是你竟然碰巧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她的计划就没能顺利进行。当时如果再拖延下去舞会就要开始了,她最后只好使用了自己的腰带。当时,大家都以为凶手不会做这么明显不利于自己的事,就都没有怀疑她。”
就像警官说的那样,就因为那条腰带,我一开始就认定凶手不是留美。
“所以有关刚才道太郎的问题,如果留美就是凶手,一切就说得通了。而且,幸子的房间就在她房间的隔壁,与其将尸体费力搬到甲板或者餐厅里,直接搬到隔壁的房间明显更方便。而且也不会经过其他人的房间,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脚步声。”
警官说到这儿,朝着门口打起手势。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位眼神锐利的男子和另一位身穿白衣,长相老实的男子已经站在那里等候着了。
“在这艘船进入可以无线通话的范围内时,我已经通知了当地警方,让他们派来两位警官。我刚才的推理同时也是为了在这里拖延住留美小姐,不让她妨碍房间的搜查。”
在得到警官的许可后,检验科技师宣布在留美房间内的地毯上检出了幸子的血迹。
已经放弃逃跑的留美,扑倒在餐桌上,泣不成声。
小艇载着留美和吉村的两具遗体驶离后,白鸥号再次低速发动引擎,缓缓移动。
“留美小姐……”
这样说了以后,我又不太确定应不应该加上“小姐”的称呼,只好用了代名词。
“那个女人居然是凶手,真是没想到。”
此时的甲板完全被黑夜包围,已经可以望见芝浦海岸上来往的车辆,彩灯装饰下的东京塔屹立于远处。小滨警官从栏杆探出身去忘我地眺望着我习以为常的美景,好像完全没听到我说话。
“她杀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事情的起因其实是英吉。他虽然已经有了妻儿,还是宣称自己是单身,想要受女性的欢迎。”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还是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厌恶。
“结果留美却信以为真。再加上英吉又很爱打扮,看起来完全像个无所事事的富人家的公子,听说他还吹牛说自己是食品公司家的儿子。于是留美强烈地想要独占如此完美的男人,认为幸子的存在是她的障碍。碰巧她又拾到了杀人小说,正好利用着这份‘幸运计划杀害幸子了。”
我实在无法相信有人会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就去杀人。但是,现在这个时代,翻开报纸的社会专栏,每天都会看到比这更无聊的理由的杀人事件的报道。我抬起头来发现岸上的灯火已经逐渐逼近了。
“终于要分别了。不好意思,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警官离开后,空荡荡的甲板上只剩下我一人。还剩二三十分钟船就要靠岸了。在那之后,乘客们将永远作别噩梦般恐怖的回忆,而我也必须告别白鸥号回到在青山的儿子那里去了。在那里,还有那位总是嫌弃我碍事的爱变脸的妻子。
虽然乘客们的噩梦总算是终结了,可是对我来说,在明年航路重启之前的这几个月里,和母老虎一同生活的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