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历史叫魂

宋石男

亡人通常有某种特权。人们不会吝啬对亡人的溢美之词，如果是作家，那么他一定有只被上帝亲吻过的手，哪怕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只是给妻儿划分财产的遗书;而如果亡者是学者，那么他一定于学无所不窥，哲人其萎，泰山其颓，哪怕他一生中最好的研究，只是他所指导女学生的裙裾。

今天我要纪念的这位亡人，根本无需滥用此种特权，而我对他及其著作的描述，也与对待生者无异。

斯人即孔飞力，美国著名汉学家，曾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与史景迁、魏斐德并称美国汉学三杰，2016年2月11日去世。孔飞力出生在英国伦敦，早年研究日本，后对中国历史发生浓厚兴趣，写下为数不多但是灿烂锦绣的研究著作。他有3部作品在中国翻译出版，《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其中《叫魂》1990年出版即获当年列文森奖，1999年中译本在大陆出版，是学术书店的长销书，影响深远。

我读《叫魂》已是十多年前，那是少有的愉悦体验，既有一波三折的侦探小说的快感，又有剥蕉见心的严谨学术的精微，更有我之前很少接触的整体史视野。

孔飞力认为，任何一个历史事件都是社会各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因而只有作为整体而存在的历史。以1768年叫魂案为主线，孔飞力再现了清帝国政治与社会的历史拼图。

江南是叫魂案的关键问题。江南拥有威胁皇权的种种潜在力量：富庶经济、士绅社会、儒家道义，以及抗清前科。在乾隆帝看来，南方尤其江南更是汉族官僚文化的罪恶之源：腐败顽固、朋党比奸、懦弱虚伪。因此，起源于浙江的叫魂巫术，在地方官员眼中只是不无荒谬的传闻，在百姓眼中是宁可信其有的恐怖之物，而在乾隆帝眼中，叫魂却隐藏着颠覆王朝的危机，同时又是一种可利用来整风的工具。

一旦乾隆发出最高指示，要求各级官府认真清剿妖术，许多普通人就有了机会来谋取私利或清算宿怨。“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忌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是一种乐趣”。在一个已被人口过度增长、道德普遍堕落所困扰的社会中，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又是一种对普通人潜在权力的补偿。

以上论述，本身也犹如一位巫师，将历史的亡灵唤回到人们眼前。

在《叫魂》一书结尾，孔飞力哀叹道：在缺乏对最高权力足够约束的情况下，统治者可以利用操纵民众的恐惧，将之转变为可怕的力量，而那些异见人士、不同信仰者以及其他边缘群体，就会成为这种力量的攻击目标。

孔飞力以独特而精湛的技艺为历史叫魂。如今这位叫魂者也成为历史，在历史学家的世界长廊里，已经安放了他的画像。我从他的著作中受益，充满感激，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