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坚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15)
【文学研究】
萨特“自由”观及其对黑人存在主义艺术哲学的影响
黄 坚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15)
萨特存在主义哲学“自由”观及其所涵摄的“焦虑”与“自欺”情感逻辑,是其诊断与治疗反犹主义与反黑主义的基本哲学武器。正是通过对种族主义的理论思考与行为实践,萨特建立了与黑人存在主义哲学及其艺术的广泛联系,并在事实上影响了20世纪黑人存在主义哲学艺术的基本观念与创作导向。
萨特;自由,焦虑;自欺;黑人存在主义
法国哲学家与文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令人敬仰之处不仅在于他的哲学思想和文学创作,更在于他站在存在主义的立场上与法国反犹主义和美国种族主义作长期不懈的斗争。可以说,正是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人类不要指望上帝的眷顾,而要积极地为自己的存在创造价值;人的存在本质在于体认自由,因而争取自由是人之存在本己性权利——直接影响了20世纪黑人存在主义哲学艺术的基本观念与创作导向。
在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中,“自由”“焦虑”和“自欺”是三个极为重要的关联性概念。厘清它们有助于我们了解萨特思想对黑人存在主义文艺的影响。
萨特认为,“自由”不是人的本质中的一种属性,而是有意识的存在的结构。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自由属于人的存在,并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作为一种先于本质的存在,自由不受他物掣肘,只为自己的自由本性而在。人作为绝对自由的存在,导源于人的原始选择的绝对平等,自由因而首先意味着“选择的自主”[1](P587);又由于人是一种区别于物的“自为”存在,因此人对自己选择的后果以及由此形成的后天本质承担不可推诿的责任,人的后天选择因而也指向绝对自由。
按照萨特的理解,所谓自由首先是选择的自由,自由的绝对性就在于选择和行动的绝对性。然而人不是物,人有自己的思维。在面对自己可以作出选择和行动的自由时,人却不一定处于快乐轻松的状态。事实上,“当人处于反思意识中,自由对于人就是苦恼”[2](P224)。这样,自由带来的并不是我们认为的狂喜和释放,并不是我们期望的温馨与甜蜜,而是一种深深的“焦虑”。这种焦虑是人最原始的情绪层次,它的存在反映了绝对自由和选择的存在,并将人面对的诸种可能性视为一个整体,而非这种或那种具体的可能性。
“焦虑”作为人领悟自己的自由所固有的态度,是人对自由的一种反省的领悟。“在焦虑中,自由面对它本身而感到焦虑。”[1](P65)焦虑表明,人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我们只想指出存在着一种对自由的特殊意识,并且我们指出这种意识就是焦虑。这意味着我们曾想从焦虑的本质结构上把它确立为对自由的意识。”[1](P63)这就是说,“焦虑”和“自由”都源于意识,与人的存在不可分割。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人注定是自由的话,那他也注定是焦虑的。
“焦虑”的前反思结构证明:人在面对诸种可能性之前,已经处于一种绝对的自由状态中。唯如此,人的期待才有驻足之处,人才可能表现出自由的否定本性:永远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
但是,“焦虑”终归让人感到不适。因此绝大多数人并不会以焦虑作为正视自由的态度,他们往往会力图逃避自由,力图放弃自己自由选择的权利,从而把自己从“自为”降低为“自在”,从人降低为物,由此陷入萨特所谓的“自欺”状态。
萨特在《想象物》(1940)一书中指出,“自欺”并不等于谎言。举例来说,一个年轻女子初次和情人约会时,如果对方直率地对她说钦慕她的话,她会认为是恭维和客套;如果对方赤裸裸地向她表示情欲,她又会感到受辱甚至产生恐惧。这时候,就需要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态度:“就是说,向着她的全部自由表示的并承认她的自由的感情。但是同时,这种感情应该完全是情欲。”[1](P88)萨特认为,正是这样一种暧昧的态度,才使女子把情欲(自在的东西)当作超越性(自为)来理解,把一种肉欲当作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从而丧失自己的自由,将自己自由选择的本性降低为“自在”的物性。
需要指出的是,萨特所说的“自欺”并不是有意识地对人说谎,也不是当事人自己人为地欺骗自己,而是指人回避自己的“自由”本性,不愿意作出选择,从而无意中将自己降低为物,使自己处于模棱两可的半透明状态。
这样,“自欺”和“焦虑”就成为人面对自由时的两种基本选择,但它们又有所不同:“焦虑”是对纯粹空洞、透明的自由的体验,是人对自己原始选择的体验;“自欺”则是人已经意识到了自由,但又回避自由并逃离自由,因而呈现为一种半透明、若即若离的状态。在萨特看来,“自欺”的这种逃避“自由”的行为,是一种把自己作为对象或物看待的行为,是一种自我贬低的行为。但是由于人对“焦虑”的本能反感,“自欺”往往就成为很大一部分人的生活常态。
正是从人对待“自由”的两种消极态度出发,萨特分析了反犹主义与反黑种族主义的基本哲学逻辑;也正是这种逻辑,直接启益了黑人的存在主义文艺。
《存在与虚无》之后,萨特开始认真将自己的哲学思考和种族主义研究联系起来。在《犹太问题随感录》(1946)中,萨特对反犹主义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从历史来看,犹太民族因其自身特征而明显区别于非犹太民族,犹太民族的民族性在其他民族心目中早已被固化。在巨大的历史惯性下,犹太人陷入到一个观念性的悲剧之中:他们被认为是劣等民族,从本质、历史、种族、自然属性等方面都低于其他民族,理应遭受谴责和唾弃。
萨特运用现象学的观点对反犹主义进行了反驳。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反犹主义的核心并非形成于与犹太人有关的历史,而是来源于那种反犹主义者为了自身的历史而有意建构的犹太人观念。反犹主义者出于仇恨和偏见,按照自己的主观想象构建犹太人的形象,并希望其他非犹太民族也遵循这种想象看待犹太人。憎恨犹太人的原因其实不在于某个反犹主义者与犹太人的真正接触,而在于他先入为主地用自己头脑中已经固化的观念来看待犹太人。这里的哲学逻辑是:当反犹主义者用各种非人道的手段对付犹太民族时,他们会不自觉地用“自欺”的方式来解除自己的罪恶感,告诉自己或他人这种行为没有任何错误,甚至是伸张了正义。而反过来说,被压迫的犹太民族尽管有着自由的憧憬,但是长久以往受压迫的历史也让他们对追求自由感到焦虑。为了规避焦虑感,他们便以“自欺”的态度默默接受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一切。
萨特由此说明,人们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尽管这些事缺乏可信度。对于犹太民族的生存境况来讲,不是犹太人造就了自己,而是反犹主义“造就”了犹太人。而解缚反犹主义罪恶感的心理逻辑,与犹太人默默承受罪恶的心理逻辑,都可归因于围绕“自由”而缠绕的“焦虑”与“自欺”态度。
在准备撰写《伦理学》一书的过程中,萨特将研究视野从反犹主义转向反黑种族主义。通过分析美国历史上充满着种族主义色彩的蓄奴制,萨特指出,美国黑人的身份与犹太民族身份一样,都是一种被后天强加的身份。奴隶主对待黑人的态度十分简单,就是让自己相信黑人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和其他物品一样可以被任意处置的财产,由此逃脱虐待黑人的罪恶感;同样,黑人也会与犹太人一样,通过运用“自欺”的心理以规避自己面临的“焦虑”困境。
不过萨特没有因为支持反种族主义而走向极端,相反他的观点非常辩证。他认为尽管反种族主义鼓励了黑人的革命意识,为黑人谋求自由带来了希望和力量,但是人们必须要意识到,反种族主义本身其实也是一种“种族主义”。既然种族主义最终要被消灭,那么反种族主义也应该一并消亡,否则它也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错误的信仰,进而蜕化为新的种族主义。想想当时与反黑种族主义进行强硬对抗的黑豹党,我们不能不承认萨特在看待种族问题上有着其他人难以比拟的眼光。
萨特对种族主义研究的兴趣没有止步于反犹主义和反黑主义。 在《辩证感性批评》中他继续讨论了殖民主义下的种族歧视问题。 这次他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的祖国——法国,对其在阿尔及利亚推行的种族主义毫不留情地进行鞭挞。 作为法国在海外最重要的殖民地, 阿尔及利亚一直处于法国监控之下。 二战结束后,越来越多的阿尔及利亚人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环境, 开始向法国移民。 法国经济萧条的现实给了种族主义势力抬头的空间, 反阿分子采用各种方式对付阿尔及利亚移民, 矛盾冲突不断升级, 而后爆发的阿尔及利亚战争更让种族主义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反阿借口。 法国政府采用立法和设立各种机构的手段, 对法国和阿尔及利亚境内的柏柏尔人、 阿拉伯人、 阿拉伯犹太人和其他黑皮肤人实施监控隔离。
这样的大环境,“激发了法国民众的民族利己主义情绪”,让越来越多的法国人“或多或少接受了种族主义”[3](P18)。面对汹涌而来的种族主义浪潮,萨特一如既往地表示了关注。1951年他开始参与抗议法国政府的殖民政策活动,大力支持阿尔及利亚人民的独立斗争。1954年爆发的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震惊了法国,各派知识分子对战事和法国殖民政策予以猛烈抨击。以萨特为首的121位著名知识分子联名签署了抗议书,支持法军士兵在战争中不服从命令,不向阿尔及利亚人民开枪。
与此同时,萨特还支持法国学生的抗议活动,并为被捕学生领袖出庭作证。为此他遭到支持法国殖民政策的右翼极端组织的仇视和恐吓,两次被炸弹袭击。然而萨特并没有被吓倒,他不断奋笔疾书发表自己对种族主义的看法。在给弗朗茨·法农的著作《大地的不幸者》所写的前言中,萨特对欧洲自由主义者的自恋倾向进行了批评,认为自由主义者对第三世界的人民始终抱有一种希望他们感恩的心态,这种感恩的心态让欧洲人没法摆正姿态,而总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者身份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民交往。当欧洲人忽视了人人享有自由的权利的时候,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既然给他人带来了文明和科技,就有资格对他人的进行统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对自由的天然向往会冲破一切压迫与奴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爆发和法国极端主义组织的野蛮行径,最终换来的是被压迫民族同仇敌忾的民族抗争。他们不再为追求自由而感到焦虑,不再为躲避“焦虑”而“自欺”,而是通过革命与反抗,最终获得了自由。
基于“自由”观念的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所开启的反种族主义视域,直接影响了黑人存在主义及其艺术哲学。
黑人存在主义并不是狭义上黑人哲学家群体的思想产物,它指的是“所有殖民语境下关于黑色人种生存危机的思考和论争”[4](P158)。一些学者虽然不是黑人,却在社会政治活动中表现出强烈同情黑人的倾向,成为了支持黑人群体谋求自由的坚定盟友。他们的思辨与实践超越了种族限制,并与黑人存在主义哲学有机地融为一体。
出于对自由的关注和对黑人文艺的高度推崇,萨特在黑人问题方面表现出了强有力的理论兴趣与实践行动。他长期与不少黑人知识分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美国黑人作家理查德·赖特与萨特曾就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的观点、当代社会的虚无维度等问题多次坦率而真诚地交换过意见,后者的“自由”论对赖特的写作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在赖特的代表作《土生子》和《局外人》中,存在主义的影子无处不在。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曾一度迷失于白人世界强加给他们的道德法则和清规戒律中,无法意识到追求自由其实是人的基本权利,面对反黑种族主义的歧视和压迫,他们不自觉地以“自欺”的态度应对自己内心对自由的向往。然而残酷的现实环境对他们步步紧逼,迫使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他们最终的悲剧让白人意识到了黑人作为人存在的事实,意识到了人人都有对自由向往的权力。
法国黑人作家弗朗茨·法农和赖特一样,对萨特充满着无限敬仰并从萨特的自由观里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他的作品如《大地的不幸者》和《黑皮肤,白面具》等无不渗透着对自由的理解和追求。通过与萨特直接和间接的联系,法农逐渐理解并接受了萨特的反种族主义辩证观点,认为反种族主义虽然能够让黑人团结起来,共同挑战白人的权威,但这种行为本身却是一种被动的无奈之举,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它很容易让黑人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法农清楚地看到,由种族主义者建构的主流政治与伦理观念无法应对黑人问题,因而解决种族问题的关键,不是让政治为伦理设定框架,而是让政治伦理化,从而避免伦理政治化的危险。
深受萨特影响的还有出身于法属殖民地马提拉的诗人艾梅·塞泽尔、出身于塞内加尔的诗人兼政治家利奥波德·塞达尔·桑戈尔与出身于法属圭亚那的诗人里昂·达马斯。他们于20世纪40年代倡导了“黑人精神”运动,旨在谋求非洲法语区黑人的统一,以此抗争法国殖民主义的奴役。
萨特的存在主义自由观亦影响了一大批黑人存在主义哲学家。1948年,萨特在一篇题为《黑色奥菲斯》的论文中分析了“黑人精神”运动,并将该运动定义为“反种族主义的种族主义”。自此后,萨特和黑人精神运动的精英们,便建立了长期稳定的学术交流关系。在非洲加勒比地区,萨特提出的人类处境的“亚稳定”观点得到了哲学家群体的推崇。佩吉特·亨利、诺埃尔·曼嘉尼、斯蒂夫·毕科等学者在研读萨特的《犹太问题随感录》之后,分别出书探讨黑人异化问题。他们的著作都明显带有萨特关于反犹主义自由论的痕迹。
例如,毕科提出的“只有当犹太人不再像犹太人了,现代自由反犹主义者才会接受他们”的论调实则是萨特关于犹太人是“被造就出来的”观点的延伸。萨特对美国黑人存在主义哲学亦有巨大影响。美国著名黑人存在主义哲学家威廉姆·琼斯,在代表作《上帝是白人种族主义者吗?》中,表达了对黑人神学面临着在白人至上主义者奉信的宗教狂热前分崩离析的忧虑,坦承萨特在他“构建黑人解放运动的存在主义哲学框架时所产生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其他黑人存在主义学者,如安吉拉·戴维斯、罗伯特·伯特、大卫·西奥·金伯格、刘易斯·戈登等人,倾心于对萨特关于绝对自由的思考。特别是刘易斯·戈登,从萨特的“自欺”论入手,作出关于反黑种族主义的经典研究。他的博士论文经修改后被冠以《自欺与反黑种族主义》(1995)的书名而出版。戈登在书中详细地讨论了萨特的“自欺”在人类研究中形成的分歧、矛盾、维度等方面问题,其富于哲理性的思辨引起了美国学界对黑人问题的重视和讨论,吸引了乔治·杨斯、内奥米·扎克、斯蒂芬·海默斯、乔治·拉明、曼西亚·迪亚瓦拉等一大批致力于种族主义和非洲问题研究的中青年学者加入了萨特研究的行列。
在当今种族冲突难以平息、难民潮蜂拥世界、恐怖主义笼罩全球的新的时代背景下,萨特以自由为核心作出的种族主义反思,不仅会继续影响着黑人存在主义哲学及其艺术,更会启益于一切向往人类自由、并为自由而奋斗的人们。
[1] 萨特. 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2] STEVENSON L. Sartre on Bad Faith[J]. Philosophy,1975,(1).
[3] 张庆海. 阿尔及利亚战争前后的法国种族主义[J] 世界民族,2003,(1).
[4] GORDON L R. Sartre and Africana Existentialism.Race after Sartre Antiracism, Africana Existentialism Postcolonialism. Ed. Jonathan Judaken [M]. Albany: State of University of New York,2008.
The conception of freedom and logic of feeling as "anguish" and "bad faith" are fundamental weapons of Sartre′s existentialism to help him diagnose and treat anti-Semitism and anti-Black Racism. Through his theoretical thinking and act of practice on all kinds of "isms", Sartre has established his wide links with black existentialism and black arts. Indeed, this great philosopher exerts his influence on the basic view and creative guidance of black existentialism of arts.
Sartre; freedom; aguish; bad faith; black existentialism
2015-06-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规划课题一般项目(11BZW016)阶段性成果;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14YJA752004)
黄坚,男,湖南长沙人,长沙理工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黑人戏剧文学研究。
B565.53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2-009
赵 琴]
Sartre’s Conception of Freedom and His Influence on Black Existentialism of Arts
HUANG Jian
(ForeignLanguageSchool,Changsha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Changsha410015,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