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漯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河南 漯河 462000)
《最后一片叶子》是美国二十世纪初期著名短片小说家欧·亨利(1862-1910)的名篇。读后心头不免涌上一层淡淡的哀伤,却又感到暖烘烘的,情不自禁地想要握住老贝尔门那双已经冰冻僵直的手,道一声感谢,感谢他用自己的生命画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藤叶。
欧·亨利惯于泪中含笑、笑中有泪地叙事状物,抒写大城市里小人物的悲欢。《最后一片叶子》从一开始就显示出这种特有的艺术风格。故事发生在华盛顿广场西边的老格林尼治村,这里之所以成为“艺术区”,除去它的房租低廉之外,还因为它有一种“优越性”:“街道都横向七竖八地伸展开去,又分裂成一小条一小条的‘胡同’。这些‘胡同’稀奇古怪地拐着弯子。一条街有事自己本身就交叉了不止一次”。“要是有个收账的跑到这条街上,来催要颜料、纸张和画布的钱,他就会突然自己两手空空,原路返回,一文钱的帐也没有要到!”这样一番介绍,诙谐中揉进了穷艺术家的辛酸,读来别是一番滋味。至于住在这样的“艺术区”里年轻女画家苏和琼西,如何为了“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而苦苦挣扎,失败的老画家贝尔门如何穷愁潦倒,自然也就无需多加渲染了。作家只选取不多的几个细节写了他们的落魄失意,处境之艰难。例如:苏赶着给杂志里的故事画插图,为的是“好把它卖给编辑先生,还了钱来给她的病孩子(指琼西)买点红葡萄酒,再给她自己买点猪排解解馋”。又如,贫穷迫使贝尔门不得不同样把艺术品当商品,靠着涂抹一些商业广告度日,不过他的悲哀又更深一层:“他操了四十年的画笔,还没有摸着艺术女神的衣裙”,“他老是说就要画他的那副杰作了”,而“一幅空白的画布绷在一个画架上,摆在角屋里,等待那幅杰作已经25年了,可是连一根线条还没等着。”文字同样是俏皮、揶揄,又带出积分苦涩,留给人去咀嚼回味。
三个穷画家尽管萍水相逢,然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却把他们紧紧地联在一起,在辗转挣扎中相濡以沫。琼西得了肺炎,患难中更见出真情。当医生宣告琼西病将不起,苏立刻忍不住“走进工作室里,把一条日本餐巾哭成一团湿”,可是紧接着,她却“手里拿着画板,装作精神抖擞的样子走进琼西的屋子,嘴里吹着爵士音乐调子”,还编出来了一套快活的假话安慰琼西。至于“认为自己是专门保护楼上那两个年轻女画家的一直看家狗”的贝尔门,更把救助琼西于危难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并为此献出自己的艺术和生命。
对于普通人不幸遭遇的无限同情,使作品在亲切的幽默感之外,字里行间又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感伤气息,它以忧郁、惆怅的笔调描述琼西病中的寂寞和绝望。写她躺在油漆过的铁床上,三天以来一直凝望着窗外缠附在另一面灰砖房墙上的老常春藤、低声数着愈落愈快的藤叶,默想着自己生命之树的叶片也正在愈来愈快地往下落。她想:等着看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去,然后她也要去了。她甚至“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据医生诊断,她的治愈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这一分希望全在于她要活下去的念头,她偏是在病魔(仅仅是病魔吗?)的折磨下,对活下去已是如此淡漠。“十二”、“十一”、“十”、“九”……“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只剩下四片了”。随着琼西的计数,我们的心被揪紧着,长春藤的叶子无论怎样执着,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终究是会掉光的,那么,琼西也即将随之而去,而她正当青春年华,她曾那么热烈地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的海湾……
然而,经过漫长一夜的风吹雨打,又经过一个白天,再是一夜北风呼啸,雨水流泻,居然还有一片茎部深绿,边缘枯萎发黄的叶子“傲然挂在离地二十英尺的藤之上”。就是这片叶子给琼西孤寂悲凉的心灌注了生命的力量,唤起了她要活下去的意志和信念。她对苏说:“天意让那片最后的藤叶留在那里……想死是有罪过的。”于是,医生的治疗有了效果,她坐起来了,她不再拒绝喝汤了,她又能安详地编织毛绒披肩了。奇迹是怎样产生的?自然并非“天意”,可我们和两个姑娘一样,一直到了最后才明白,原来那是贝尔门在那个风雨之夜,特意为琼西画在墙上的一片假叶!
身患肺炎已经奄奄一息的琼西得救了,与此同时,老贝尔门却由于受到风寒被肺炎夺去生命,悄然离开看人间,生和死的契机只在一片不落的叶子!这虽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逆转,但绝没有背离生活的逻辑和艺术的真实。心地善良、满怀爱心的老贝尔门绝不会听任琼西“因为那些该死的长春藤叶子掉落就想死”。这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欧·亨利笔法”平中出奇,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它犹如一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贝尔门的形象。
贝尔门是体现作品主题的主人公,却露面很迟,而且作者仅用寥寥数笔为他勾画了一幅速写像:老髦,潦倒,怪癖,生活清苦,整日借酒浇愁,火气十足。接着,用一个细节表现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听到苏讲到琼西关于叶子的“胡思乱想”,虽是以十分轻蔑的嗤笑掩饰自己的感情,但“两只发红的眼睛显然在迎风流泪”。原来这个矜持的、十分瞧不起别人的老人,内心却是一片温情!或许就是在那一刻,他已经想要为琼西画一片叶子了吧?!“画叶子”是完成贝尔门这个形象最主要,不可或缺的一笔,作者反倒更加吝惜笔墨,竟然完全不用直叙,只借助于侧面交代。苏向琼西报告贝尔门的死讯时说:“……头一天早晨门房发现他在楼下自己那间房里痛的动弹不了,他的鞋子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发现了一盏没有熄灭的灯笼,一家挪动过地方的梯子,几支扔得满地的画笔,还有一块调色板,上面涂抹着绿色和黄色的颜料……”。就是这样的三言两语引起了我们多上的想象啊!在最后一片藤叶落下来的夜晚,贝尔门怎样吃力地,一步一喘地挪着长梯,怎样颤颤巍巍地爬到离地面二十英尺的高处,怎样精心地调配原料,一只手举着灯笼,一只手一丝不苟地在墙上画着,为光秃秃的长春藤枯枝补上那最后一片叶子。夹着雪珠的雨洒在他“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的头颅上,洒在他那卷曲的大胡子上。他那“小鬼似的身躯”该是簌簌地打着寒战吧?可他的心一定是暖和的。当他病倒,孤苦伶仃地躺在那间光线黯淡的斗室里时,他想的是什么?是为二十五年以来一直想完成,却始终不曾动笔的那副“杰作”而惆怅?还是设想着那最后一片叶子带给琼西的安慰?弥留之际,他是凄然一笑还是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呢?
琼西说的真好:“这片叶子才是贝尔门的杰作。”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艺术杰作,而在浩瀚的艺术之海中,最能感动人心灵的不朽之作,总是那些诉说着人民的苦乐、向往和追求的作品,是那些能够反映艺术家崇高思想境界的作品。老贝尔门画出的叶子,从直接的意义上说,不正是这样的作品吗?这片拯救了琼西生命的叶子,不正是艺术生命的象征吗?罗丹说过:“要点是感动,是爱,是希望,战栗,生活,在做艺术家之前,先要做一个人。”老贝尔门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他用生命,用他那高贵的心灵,绘制了一幅真正的杰作。他终于偿了自己的夙愿,他可以瞑目了。人生有限,艺术长存!
全篇着意渲染琼西病中的心境和病情的严重,以及苏对于琼西的关切体贴,用意全在于突出画叶子的贝尔门。琼西的生死和落叶的关系愈是密切,苏和琼西愈是相依为命,画叶子的贝尔门的形象就愈见光彩。“画叶子”这一行动的关键在“画”,而不在“怎么画”,因此只需要点到为止。这样精心剪裁,详略有致地构思谋篇,意到言不到地塑造人物,确实是别具匠心,特别是以贝尔门之死作结,点名题旨,戛然而止,使人感情上受到的冲击久久不能平息。
《最后一片叶子》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节,它只不过截取了三个穷苦画家生活的一个片段,不加雕饰地娓娓道来。老贝尔门完成的更不是什么英雄业绩,他只不过画了一片藤叶。不过如果没有一颗充满同情,关怀别人的高贵的心,是绝对做不到的。这片叶子里所包含的舍已为人、自我牺牲的精神,它所显示出的普通人的心灵美,使得这篇文章具有一种使人动情的韵味。
欧·亨利就是这样,在朴素的文字中满含着深沉的感情,以动人的艺术魅力,把人物心灵上的美真切地表现出来,从而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在世态炎凉,都是金钱买卖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像贝尔门这样保持着美好心灵的艺术家是多么难能可贵,而他的遭遇、他的艺术生命又为何这样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