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2016-02-23 10:20李达伟
鸭绿江 2016年2期
关键词:出生地密林庙宇

李达伟

在出生地,我目睹了充盈的神性正不断消退,是消退没错。自然世界遭受了劫难式吞噬,神性随之消失。于一个民间,有一片神性未消的山野很重要。

饶舌一会儿:曾经我们对那些神性无比饥渴,当然里面并不暗含狂热。我们让神进驻日常生活,我们都深信神灵能让人安心、修身、修心,同时能护佑牲畜五谷。我们一年要多次出现在庙宇里面,我们要借助巫师来搭建庙宇与人之间的关系。去庙宇,我们的目的性很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不只是有求于神灵,我们还为了看清我们自己,用一种很古老的方式努力看清自己内部的阴暗。我们有专门为人而去庙宇的日子,我们也有专门为了牲畜和五谷去庙宇的日子。现在在出生地,很多人都依然坚守着这些日子,但有那么一些日子也遭到了人们的淡漠。那些常年外出的人,更多的只是关注那个属于人的日子,而很少去关注那个属于物的日子。一直以来,我都在告诉自己,有些物是不能随便忽略的,就像我不能忽略那些曾经给我带来不只是快乐的马。我曾在好几匹马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内心的悲悯、忧伤以及阴暗,我也曾在一匹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辽阔的大地,一片长满茅草的大地,一片有着无数蚂蚁迷失的大地。除了马,我还不能忘记别的一些牲畜。除了那些牲畜外,我还不能忘记的是庄稼,各种各样的庄稼,成熟的粮食气息的诞生、聚集以及消散。我曾躺在其中的一块庄稼地里,口中咀嚼着青草,安然地呼吸着,让粮食的气息把我溢满。在出生地以及其他很多地方,关于人、关于物的日子依然有序地继续着,只是在这个不断流动向前的过程中,我还是感觉到神性正在渐渐消退。当一些自己曾适应并习惯,甚至已经是依赖的东西淡化或者消退,我们就会感觉到一些不安和不适,是不安与不适。神性渐消,某些不适开始出现。不适之地。一些不适之地。

我们很多人不想实践着逃离那些不适之地。出生地,在某些时间里,是我的不适之地,我不断想方设法要逃离出生地。然后,我就来到了潞江坝。在潞江坝待了将近四年,然后一直怀念潞江坝的很多物事。然后,我来到了西双版纳,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星期。然后,我长时间生活在苍山之下。这无疑就是在不断逃离。

在潞江坝,在西双版纳,在苍山之下,我都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心安。在那些密布的森林,以及那些或是简陋或是华丽的庙宇里,我看到了一些真正神性的东西:一些世俗的神和一些超凡脱俗的神。密林,庙宇,一些脸色发黄发黑、皮肤松弛塌陷的老人,敬畏天地。我曾多次参加过在某个庙宇里举行的祭祀活动,年轻人很少。在那些树木密布的庙宇里,我跟着祭祀的人跪拜,吃着那些在庙宇旁做的饭菜、素食,有好些素菜就是取材于眼前的植物世界,像白花,攀枝花,刺果……

潞江坝,西双版纳,苍山之下。可能在我不断努力想融入这些地域的时候,一些人却在逃离,那些人一定有他们逃离的理由。我还没有真正完成在“归宿地”扎根的愿望。“归宿地”即心安处。“归宿地”终结了流浪漂泊的状态。潞江坝,似乎也曾经成为我生活的终点。在潞江坝,似乎就能满足我那还不是很邪恶和堕落的私欲。西双版纳的那些山野,同样给了我这样的感受。至少在这些地域里,我看到了密林的回归。其实西双版纳的密林,早已遭到了很严重的破坏,但相较于出生地,这里还保存得好。

从潞江坝到西双版纳,两条大江,一条怒江,一条澜沧江,还有无数的支流,像独龙江,像打洛江。西双版纳的一些东西神似潞江坝,除了炎热之外的许多东西,像那些并没有以明确的“文化”来定义的文化。在打洛江边,勐景来,中缅第一寨,一些东西无法被轻易定义,或者无须直接定义,在那里,文化以打洛江的特质,以勐景来的特质存在着,真正濡染着人。在这些地方长时间生活,就会发现有些文化无须定义,有些文化就适合在这些草野之间繁衍,并与人相交融。在打洛江边,在勐景来,我看到:一株含羞草,两只鹅,两只斗鸡,一条江……在西双版纳的南糯山半坡老寨,满山茶树,遍地楠竹,一些需要的气息充盈,那自然与居住的最好融合,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可以解决人之为人的很多问题,诸如如何生的问题,诸如内心的安宁问题,诸如心胸的开阔问题……在西双版纳的布朗山上,我尝试着用黑白色调拍了一些照片。黑白。黑白的世界。黑白相间的色调。那是被过滤了一些东西的世界。在这样的黑白世界里,生命力的旺盛似乎不是那么明显,那似乎是一个并不需要凸显生命力的世界,不用向外人展示,它被内部的很多东西支撑着,生命就那样旺盛着!黑白的神性,黑白的庙宇,黑白的和尚,纯净的神性,黑白的一群被神性感染的人群。黑白,有意的黑白,在那之后,我曾多次把照片拍摄成黑白照。把色彩隐去,我们目力所及的其实很少。即便把色彩复原,依然很少。《看不见的森林》里曾提到鸟类能看到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色彩。鸟类的世界才是丰富的,华丽的,繁缛的,铺张的,奢侈的。世界之明与之暗。内心之明与之暗。鸟类便是神灵,它们的眼中有一片神性未消之地。鸟鸣,在山野之中,鸟类的狂欢,在密林之中,像在潞江坝之中,像在版纳的那些山野里,像在苍山里。

在高黎贡山,除了庙宇,除了用神性来对那些密布的植物和穿行其间的动物进行保护外,还需要有人来专门保护。高黎贡山上,有好些保护站,我有个朋友就在赧亢保护所,主要查处那些非法砍伐植物以及非法捕捉猎物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同样隐含着人们的一点点无奈,同时也隐含着私欲的膨胀对于自然界的压迫。我们曾在一些阴雨天来到保护所,是想暂时离开潞江坝,潞江坝的天气有点毒热。在保护所里,我们因暂时逃脱了闷热而备感舒适,我们能适应那样的温度,即便那时很多人衣物单薄,但喝点土酒就能驱寒。我一直有个小小的念想:有意抽出一些时间,来高黎贡山,来保护所,感受自然的神性和自然的力量。但终究没能如愿。

潞江坝,就是一个神性未消的世界。西双版纳,就是一个神性未消的世界。谈到西双版纳时,有些从小就身处其中的人偶尔会诅咒热带雨林,他们希望的是一个更敞亮些的世界。曾经差点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潮湿的空气,夜间嗥叫的野兽,对于人的围困在他们的讲述中惊心动魄。西双版纳的那些乡镇村寨之中,依然有许多密林。我渴望的就是密林。我是有点饥渴了。没错就是这样的密林,即便在一些人口中我了解到眼前的这片土地,同样经受了惨绝的戕害。曾经,在这里,一片又一片原始森林被砍伐,代之而起的是橡胶林,是香蕉林。我竟然在那些橡胶树、香蕉树之上看到了一点点属于植物的落寞,以及属于我的一点点落寞。我因没能看到比眼前这片密林更甚的密林而落寞,我还因很多东西而落寞。但落寞归于落寞,落寞只是短时间里的落寞。如果没有人提起西双版纳过去那些更甚的密林的话,我就不会落寞,毕竟与出生地进行对比,这样一片密林已经让我很满足。无论是潞江坝,还是西双版纳,我都想走遍那些地域的村寨,我也在悄悄地实践着这样的想法。那些数量繁多,或古老或现代的庙宇,以具象化的形式来告诉我,这都是一些长期被神性滋养的世界。每个村寨都有神庙。众多不安的灵魂,需要安放。我们必将要谈论孤独与信仰。我们在那个角落里面同样望见了各种人性的污浊,以及污浊的被净化。除了庙宇尔外,还有很多别的物,人们在那些物之上呈现着现实、象征、精神、物化等等。西双版纳,由于时间仓促,我还只是进入它的表象。直到现在,我更多时间在潞江坝行走。在潞江坝的某个庙宇里,我混入了那些祭祀的人群之中,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混入,他们自然而温和地接纳了我。我跟着他们进入了庙宇,翻看着庙宇之中的那些经文,那是用一种我不懂的文字写的经文,我面前的那群人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认得,人们供奉着那些经书。经书里有很多民间故事,人们曾经用那些经书抗拒着白日里的孤独。现在那些经书已经真正成为一种神物,不断被人们祭拜。我看到其中有几本经书被放置在神龛上,用一些精制的布包着。在神性未消的角落,我们不断审视自己,其实在那些地方,我们都在无意中审视自己,我们总有那么一些真实与不真实的参照物来完成对于自身的审视。我在潞江坝不断审视着自己,并轻易就被这个地域影响,在潞江坝我的世界观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瓦解。

西双版纳的那些村寨基本都被群山包围,或者它们早已是群山的一部分。成为一部分,成为一个整体,那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我总会在脑海中把一些地方拿出来对比,我经常轻易就把自己的出生地拿出来,这样轻易拿出来,甚至有时候还会轻易地谩骂出生地的一些东西,但这样的轻易以及谩骂中,其实也有一些让人无法轻易说清的东西,我有我的忧伤,我同样有着对于出生地超出别人的爱与恨。因为这种有点偏执以及狭隘的爱与恨,就必然要离开。即便是现在,我依然会因一些毫无根由的不适,忧伤烦躁而有离开一些地方的冲动。

一直以来,我们被自然界的温和所感染,神性应该是一些温和的东西。

流水,荒草,流云,荒丘,蚂穴,虫鸣,星光,白露,青霜,洁雪。这些物一直潜藏于我的身体之内。到潞江坝的那些时间里,我开始在意这些事物。我突然意识到必须关注这些事物,即便有些在潞江坝那个地域里面没有。我出现在了潞江坝的那些草野之中。我看到了有少年出现在那些草野之中,他们把目光放低,呆呆地望着某个荒丘之上的蚁穴,密密麻麻的蚂蚁,红色的身体,然后他们集体站立,在风中对着蚁穴撒尿,蚂蚁躁动不安,像极了那些躁动不安的青春。我来到了那个荒丘,那些少年望了我一眼,继续撒着,我也在风中掏出了那物,流水一般的声音,就在几百米之外,确实有一条大江在流着,我听到的并不是自己撒尿的声音,而是真正大江的声音。我一转身,怒江就在我的右侧,奔腾汹涌。在潞江坝,有太多的荒丘,也将有太多的蚁穴。一些老人告诉我,荒丘之内埋葬了太多的尸体,曾经在那片土地上,发生过好些战争,战争中的死尸被埋葬于荒丘,甚至被抛尸于那些幽谷。而现在,一切在自然植物的遮掩下,一些残酷的东西被掩埋,如果没有人说起,很多人早已遗忘了荒丘之下的世界。

在潞江坝,我们这群于这个世界而言来历不明并最终下落不明的人,只有在某些角隅里袒露自己,说说来历,以及有可能的下落。很多人离开潞江坝后早已下落不明,而一些人又重新回到这里。杨姓同事,在我前面调走,真正调走那一晚,我们痛彻心扉地喝着酒,我们很多人为了自己而痛彻心扉,我们不知道自己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潞江坝,即便潞江坝在我们很多人看来是一个好地方,但我们还是想逃离;那一晚,我们同时也喝得异常兴奋,我们真心替她开心,我们因她终于逃离了一直想逃离的生活而开心,所以我们要喝酒,我们同时也为自己伤心,所以我们要喝酒。那一夜,各种各样的情绪聚集,同时消散。最终,我们只记得那晚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世界总是默默地接纳着众多来历不明的人。很多人来到那个世界,首先就是要把自己的履历展现出来,至少说明我们都是一些来历清晰的人,我们开始慢慢融入了那个世界。现在杨姓老师在我离开潞江坝之后,她又一次回到了潞江坝。我也时不时会回到潞江坝,然后又仓促离开。

经常见到的那些患有痴病的人,痴态,恍惚的神情,一颠一颠的步态。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会在那个世界逗留多长时间。至少是我们不知道,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在潞江坝待多长时间一样。从潞江坝调走后,我还曾多次回去,我看到其中很多人依然还在着,其中有一个人一直在客车停靠的角落里溜达着,他提着一个大袋子,黑而脏污的脸,呆呆地看着客车以及客车上的人。也许在那个世界里经受多年的蹂躏,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历,他们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适应一个新的环境,也许他们早已不想离开那个世界。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那群人和那个世界之间是割裂的。那个人群的来历,没有人能够说清。很多人都说,那些人是某一天突然就出现了。还有多少人是像那个群体一样来到那个世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些患有痴病的人中,确实有那么几个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世界。我们没有去关注那群人的真实情形,我们一直在规避着那群人。我们抗拒着他们,我们先入为主,在内心构筑一个天然的屏障。我看着其中的一个人出现在某个垃圾堆前,甚至某些时刻,我会对那个人肃然起敬,我佩服他有那样一个让人震惊的胃,同时佩服为了生存早已把很多东西抛弃。我就这样长时间观察着这个抗拒生存危机的人群,我们平时何尝又不是以类似的方式抗拒着生存的危机、精神的危机。

我们被生活所裹挟和关押。有时我们表现出近乎乐于被裹挟的姿态。我们要出现在那些牛肉馆子里面,我们偶尔也要在那些馆子里面喝上一点酒,我们在酒桌上谈论生活与信仰。我们并没有真正把“生活”和“信仰”这样的字眼抛出来,而是用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或者一些隐喻的表达来指向生活与信仰。那样的生活,我们必然要经受着什么。很多时候,生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乏味、恐惧与不安。我们最大的恐惧与不安,主要是源自城市,我们渴望城市。我们很多人,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要调进城市,每一年都有那么一些人因调动工作的事情而焦头烂额。一些人离开,一些人暂时还不能离开,一些人早已失去了离开的资格。那时我看着那些人,我也在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安静下来,也许我早已是那些注定无法离开的人之中的一员,毕竟我可以算是背井离乡来到了那个村寨。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融入了眼前的世界。幸好眼前是一片在我们看来神性未消之地,不然我们必将被更多的危机吞噬。

流水。像怒江的流水,像澜沧江的流水,像金沙江的流水,像西洱河的流水,像象图河的流水,像下窄坡河的流水,像所有水量正日渐减少的流水。

流水,还有时间流逝的说法。那些过往的记忆,在潞江坝生活的那几年的回忆。那些过多地堕入一个繁茂的植物世界的回忆;偶尔来到版纳,生活了短短一个星期,不停地在那些村寨行走的回忆。回忆如流水,有些回忆像极了那些河岸,被河流不断冲刷得不成样子。在一些时候,我甚至就是靠着一些回忆在生活。

我一直回忆着那些草野之歌。我总是被那些草野之歌所感动,即便我听不懂那些民歌,但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种撼人的力量。那些唱着草野之歌的老人,一字一句,字正腔圆,温润典雅,我真想多用些溢美之词,无论是夸大还是如实。老人的表情,那是喝过酒的表情,一个嗜酒的老人脸红的表情,他那时确实已经喝过酒了,我也喝过了,我的表情里有一种陶醉的意味。面对那些民歌,我从来都不去掩饰内心深处的想法,表达热爱就表达热爱吧!需要用溢美之词来表达就尽情用溢美之词吧!一个傣族老人,一个布朗族老人,在高黎贡山,在布朗山,似乎听到的一些调子早已熟悉,我无疑听到了那些老人所拥有的优雅,那似乎已经是那个民族所独有的一种优雅,这样的优雅已经保留了很长时间,而在那之前,一些民族在山野间的生活过程中拥有了他们独有的粗犷与野性,在一些文字以及古老的图画中,我看到的不是现在的优雅。我被现在的优雅所感动,并暂时忘记了某些过去。我看到了神性未消的世界,并暂时身处其中,没错是神性未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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