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耀明
那些天我一直在厦谷镇的大街小巷上转,像一只可怜而又充满激情的流浪猫,目光烁烁,有时放得长长的,有时收回来,寻找着一棵我不知道站在哪里的柳树。
清明问我,你在干吗?
不干吗。我回答他。清明是我的同学,是我最铁的朋友。按说朋友问起来,我应该告诉他真相,可我没说。我知道清明是个热情的人,我说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帮我寻找,这是我不愿意的事情。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自己找到那棵不同寻常的柳树。
清明似乎愣了一下,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我。七月的阳光火热而明亮,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目光中的怪意闪闪发亮,反射着含义不清的光泽。
我眯起眼睛,注视着那光泽。
我们说话的时候正站在厦谷镇中心校的大门附近,那高大威武的大门楼像个巨人,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们。我和清明就在这所学校上学,对大门楼很熟悉,对大门楼前的这片空地也很熟悉。我发现我和清明正站在空地的中央,一些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学生陆续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却没有人注意我们俩在说什么。
后来清明把目光移开,回头望了望学校的大门楼,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到我家里,我们一起吃饭。
见我不解,清明说,我们家就要离开厦谷镇,搬回城里了,我想我会想你和咱班同学的,就想一起吃顿饭,算是作个纪念。
我觉得清明的主意不错。清明家就要搬回坐落在海边的城市这件事我前些日子就听说了,当时没有多想,觉得事情还比较遥远。没想到事情进展很快,清明家就要搬走了。
我说,好啊,我很高兴。明天中午,我去你家。
清明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些不痛快。
但我没有回答。反正清明就要和他的父母姐姐搬走了,我寻找一棵柳树的事他是帮不上忙了,我就是告诉他了,他也帮不上忙了。
接着清明就转身走开了。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镇街上,一点点被热热的阳光熔化。
我吸吸鼻子,准备继续我的寻找。从学校大门楼里走出的人已经不多了,小梅红红的裙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就显得格外突出和醒目。我咧嘴笑了起来,站着,没有走开,目光一直盯着我的同桌小梅。
糟糕的是我看到小梅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我知道那个人,他不是我们班的,长得很是瘦弱,脸总是红红的。此刻,他的脸就是红红的,而且是那种涨红,仿佛他正处于激动之中。看着红脸男生,我突然敏感地意识到,可能有事情要发生了。我产生这样的想法不是没有来由,因为我曾经听小梅说过,这个红脸男生给她写过纸条,而且还不止一次。尽管小梅对此很反感,但是红脸男生并不泄气,依旧时常把纸条塞给小梅。于是,我对这个红脸男生也产生了反感,总想找个机会教训他一下。直觉告诉我,我讨厌这个人,虽然他给小梅写纸条和我无关,但是我仍然讨厌他。
小梅很快就看到了我的笑容,便走过来,问,傻笑什么?
我不能告诉小梅,我是因为看见她才笑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虽然我和小梅坐同桌,她每天都坐在我的身边,我们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但是我还真的没有用心地端详过小梅。近在咫尺其实恰恰妨碍了我对她的观察。而此时呢,小梅抖着红裙子从校园里走出来,身子走得一扭一扭的,我反而更加清晰地看清了小梅。我看到了小梅的端庄,也看到了小梅走路时脚下正充满弹性,就连她对我发问,那句话迎面而来时,发出一颤一颤的回音儿,听起来都是那么舒服。平时,小梅坐在我身边,说话声听起来有点硬。
没想到距离拉开了,反而更能看清我想看清的东西,真是有趣啊。我为有这样的发现而高兴,觉得自己快成哲学家了。于是我再次亮出傻傻的笑容,说,高兴呗。清明要请我去他家里吃饭呢,他刚告诉我的。
小梅也高兴起来,嘻嘻哈哈地说,真好,我也去。他也邀请我啦。
也许是我和小梅的交谈让红脸男生觉得不舒服,他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他走上前来,想拉小梅的胳膊。
小梅,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红脸男生说着伸出手,去抓小梅的胳膊。
红脸男生站在小梅的身后,小梅来不及回头,她的胳膊就快要被红脸男生抓住了。我果断地出手,拦住了红脸男生。你干什么?我收起笑脸,冷冷地看着红脸男生。我拨开他的手时,很用力,一下子就拨开了。红脸男生没想到我会出手,愣了一下,说,不干什么,和小梅说话。我说,你滚!小梅不想和你说话不知道吗?
红脸男生有些吃惊,接着就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他脸上的涨红消失了,浮现出来的,是我从没见过的冷峻。
现在,学校大门前的空地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了。今天是学生返校的日子,也是暑假前学生最后一次到学校了,明天开始,不,其实是离开校园开始,我们就放暑假了。空地一下子变得寂寥,只有我们三个人在阳光下站着。
我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真的有事情要发生了。我不怕发生事情,更不怕打架。虽然我从来没和红脸男生发生过冲突,但是我不怕。他一次次纠缠小梅,让我很反感。我觉得今天可能就是我教训他的日子。红脸男生一定没想到我会对他出言不逊,瞬间就瞪起了眼睛,那目光在阳光下闪着不容忽视的寒意。他死死地瞪着我,厉声说,滚?怎么滚?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滚过。你给我滚一个看看,作作示范。
说话的时候红脸男生用手指尖尖地指着地面。地面上,阳光在不厌其烦地跳跃着,闪动的光有些恍惚,一涌一涌的,好像急于挣脱开谁的束缚。
我知道,急于挣脱开的,不是阳光。
不等我做出回应,红脸男生收起了那尖尖的手指,不客气地瞄着我,说,没娘的孩子,真是缺乏教养,只会在地上打滚吗?
小梅厉声呵斥红脸男生。你干什么?太过分啦!
我听到了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一种东西急于挣脱束缚时发出的声音。那种东西,就是我无法压制的怒火。我对红脸男生说,那我就教教你怎么个滚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出手了。我挥出去的拳头很有冲击力,只两下,红脸男生就倒在了地上。我的动作太快了,他毫无防备,脚下一个趔趄,就扑通一声扑在地上。我抡起右脚,踢他。红脸男生发出大叫,他用双臂护着自己的脸,在我的右脚一下接一下的撞击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滚起来。
小梅拉我。行啦行啦。她叫着,声音很硬。
我不依不饶,更加用力地踢红脸男生,空旷的空地上扬起阵阵尘土。小梅知道我的底线,也知道红脸男生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绝对不会饶过他,所以她拉我时并没有用力,只是虚张声势地叫着。
踢完了,我看到红脸男生被那团尘土包围着,直挺挺地躺着,像只用旧了的布口袋。
我拍打几下手上的土,对小梅说,你回家吧。
你呢?小梅疑惑地看着我。
我要去寻找一棵柳树。我说。
我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为此,我不止一次地和人打架。
其实,我真的没有娘。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娘。问爹,爹不回答。我已经记不清跟爹提起这件事有多少回了,但是爹从来没回答过我。
于是,我渐渐地泄气了,不再问爹。
但是我不允许别人说我是没娘的孩子,谁说了,我就和谁打架。我时常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也时常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
可是打架不能解决问题,我的疑问没人能回答我。所以我便经常一个人坐在学校边缘的一棵大杨树下,想这件事。
那棵大杨树很高大,坐在下面,得把脖子仰得发酸才能看到树顶。而且,树的位置很好,就在校园的一角上,旁边就是学校的围墙了。这里远离操场和教室,很僻静,生长着高高的杂草,杂草丛中零星地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白白的,像草地上生出的斑秃。我和几个同学时常来到这里,在石头上坐着,闲聊。
因为僻静,我很喜欢这里,也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没事就来这里坐坐的习惯。
坐在大杨树下是件很舒服的事情,那块石头很平坦,不大,刚好能放下我的屁股,坐在上面,比坐在教室里的椅子上还要舒服。我把后背靠在大杨树的树干上,听着风在杨树的枝叶间穿过的声音。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娘,想象娘的样子。
于是我看到了娘的脸,圆圆的,鼻子小巧,眼睛有些陷,看上去更加生动。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微笑着,看着我。那笑脸有些黄,泛着鲜鲜的红。
有时候,我还能靠着树干睡一觉。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孤独地躺在一棵树下哭泣,我的哭声持久而响亮,可是没有人理会我。那棵树不大,是一棵柳树。
醒来时我的眼睛里有泪水,心也堵堵的。
有一天,我坐在大杨树下,清理着来这里时想过的事情。我暗暗地问自己:我是谁呢?我为什么没有见过娘呢?我爹是不是我亲爹呢?也许,我是我爹在哪棵树下捡来的吧?
一想到这儿,我的身子就狠狠地抖了一下。难道,我真的是我爹从哪棵树下捡来的?好长时间,我对这个问题十分迷恋,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是爹从树下捡来的。
于是,我固执地断定,我是我爹从一棵树下捡来的,那是一棵不大的树,但生长得很好,树冠很圆润,身形也很婀娜。那是一棵柳树,没错,绝对是一棵柳树。
我是我爹从一棵柳树下捡来的!我突然激动起来,用后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大杨树的树干。我撞得很用心,也很用力,一下比一下用力,把大杨树撞得发出“扑扑”的闷响,把我的后背撞得生疼,把我撞得心忍不住地颤抖,把我撞得泪流满面。
我哭了,无声无息地哭,哭得很伤心,也哭得很痛快。这里没有别人,没人会看见我的眼泪,我便把一切杂念都抛开,一心一意地哭。
我哭得天昏地暗,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已经来到了我的附近。
杂草很高大,我被杂草淹没,来的人并没有看见我。
他们一定是坐下了,开始说话。
我警觉地停止了哭泣,抹抹脸,歪着脖子,听。
是清明和李涛,似乎还有一个人,我没有听出来是谁。他们坐在白石头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正安静地坐在附近。
我曾经想站起来走过去,和他们一起说话。但是我刚刚哭过,脸上紧巴巴的,一定还残留着泪痕,一时无法消掉。我去了,就暴露了我的心事。
于是,我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听他们说话。
清明是很善于说话的,基本上主导了他们说话的内容。他们东拉西扯地说这说那,不一会儿,说到了各自最没出息的事情,说到了各自的娘。清明居然坦诚地承认,他已经这么大了,还时不时地摸娘的乳房。这让我没想到。摸娘的乳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却从来没有享受过。我缩了缩身子,在大杨树的树干上靠得更紧些。李涛这小子长得高高大大,竟然也承认,他也在摸娘的乳房。
我静静地坐着,后来他们再说些什么,我就听不见了。我独自想象着,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抓来抓去。我没有抓到娘的乳房,只抓到了一团亮亮的阳光,热热的,稠稠的,烫手。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清明他们几个人已经走了,偌大的草丛一派安静,只有几只绿蚂蚱在我的脚边跳来跳去,将夕阳照射过来的斜斜的光影打碎。
我站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屁股,活动活动发硬的腰,走出草丛。
回到家,我问爹,我是不是你在一棵柳树下捡来的?
爹正在院子里劈木头。那些破木头是他花很少的钱从旧货市场里买来的,什么形状的都有。爹将它们劈成一段一段的,码在院子的一角,生炉子用。爹劈木头劈得很用心,我问的话,他就像没听着一样,一点儿也没影响他劈木头。
我又问,我是不是你在一棵柳树下捡来的?
爹还是用心地劈木头,根本不理我。
我有些急了。我的要求不高,就是核实一下,我的想法是不是对的。于是,我一把拉住爹举起的胳膊,把那把锋利的斧头夺下来,丢在地上,问,我是不是你在一棵柳树下捡来的?
爹看也不看我,猫腰捡起斧头,继续劈木头。
不管我怎么问,爹就是不说话,这让我受不了,又毫无办法。
爹的斧子一起一落,把木头劈开。我觉得那被劈开的,不是木头,而是我的心,破碎得不成样子,散落在院子里。
我咬咬牙,转身走出院子,来到镇街上。
我决定放弃问爹,独自去寻找那棵柳树。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想看一看那棵柳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看到那棵柳树也不能解决我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问题,我仍然不知道我娘是谁。但是现在我就是想看看那棵柳树,让我的心得到一丝安慰。我觉得那棵不同寻常的柳树可以给我安慰。
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到了树的诸多好处,我甚至想到,树是有灵性的,因为树可以变成很多东西,比如我睡觉用的床,我吃饭用的桌子,我在学校用的桌椅,都是树变成的,我在使用这些东西的时候,也就是在和树进行交流。那有灵性的树可以让我安稳下来的,能静静地睡觉,静静地坐着听老师讲课。
说不定,找到那棵柳树,真的就能找到我娘呢。
想到这儿,我寻找一棵柳树的尽头更足了。
事实上寻找一棵柳树的过程很是艰辛,我在镇街上走啊走啊,走得脚掌发胀,走得脚踝发酸,走得口干舌燥,走得身体快要散架子了。
我是在这个小镇上长大的,但是镇上的很多地方我还真的没有去过,所以我的行走既是在寻找一棵柳树,也是在认识这个小镇。
我惊讶地发现,有几条街道看上去还是相当繁华的,而我居然从没来过。我看到一条叫作热闹路的街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众多的商店、饭店、理发店、歌厅、摩托车维修部,这些店铺的门面都装饰得很漂亮,大大的玻璃橱窗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宣传画,有的是印制好的,很精美,有的,则是店员自己手工绘制的,看着竟然有别样的感觉,好像更为亲切。
后来我站在了厦谷镇商贸城的门前,我在盯着一样东西看。我偶然看到了这个东西,却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我看了一阵,走进了商贸城。
里面显得有些暗,也许和我一直在外面亮亮的阳光下行走有关。我眨巴几下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我没有看柜台里眼花缭乱的商品,而是直奔橱窗位置,找我在外面看到的东西。
我看到了,那是几个站着的模特,阳光从橱窗外面照进来,落在模特的身上,使她们白得有些失真的皮肤更加失真。那几个模特都没有穿衣服,光光的身子呈流线型,弯出优美的曲线,弯出许多看得清却说不清的意味,那意味被阳光一照,熠熠闪光。
模特不是真人,是塑料假人,没有穿衣服。我舔舔嘴唇,向模特走去。在我和橱窗之间,放着几个闲置的柜台,走过柜台,我就能走到模特身边。我的手伸向模特,一下一下地抓着。
一个面目狰狞的营业员不耐烦地拦住了我,她的动作很粗鲁,说话也很不客气。干什么干什么?哪来的野孩子?想偷东西吗?她硕大的身子横在了我和模特之间,眼睛里射出的光针一样尖利,扎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开始发麻。
我不想偷东西,我从来没有偷过东西,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小偷,只想摸摸模特的乳房。但是那个巨人一样的女营业员拦住了我,我的想法无法实现,只好收回一直伸着的手,没精打采地往商贸城门外走。
可是,我还没有走出大门,就听到女营业员在我的身后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我一下子站住了。那句话像绳子一样套住了我,把我定在门边。我猛地转身,看着她。我的身后是街面上亮亮的阳光,热热的,在给我鼓劲。
我觉得我的浑身都是力气,可以一下子就把她硕壮的身子击倒!
真是个没娘的野孩子,这么小就学会了偷东西。女营业员的厚嘴唇翕动着,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句难听的话。
我的身后真热啊,我的后背像是烧了起来,脊背发麻发疼。我一下子就蹿了过去,直奔女营业员。
我伸着的手变成了拳头,圆圆的拳头像一个铁疙瘩,迅疾而又毫不客气地向女营业员的胖脸击去。我的身子像一只鸟那样飞了起来,飞向女营业员。
我不想声明自己不是小偷,也不想和她做任何分辩,只想击打她的胖脸,我要让她因为骂我是没娘的野孩子而付出代价。
女营业员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那声音尖利而惊慌,胖胖的身子闪向一边,躲过了我的一击。
我居然扑空了!在身子飞出去的一瞬间我还设想自己可以把她扑倒,她太胖了,那么胖的身子要是倒在地上,一定比我们上体育课时用的大垫子还要柔软。
可我居然扑空了。这让我很是恼火。但是我扑出去的身子是没法收回来的,我结结实实地扑在了一排闲置的柜台上,在我的推动下,柜台开始在水泥地面上滑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女营业员的叫声和柜台发出的吱嘎声很快引来了另外几个营业员,他们高声问着怎么回事,向这边走来。
还没站稳脚跟,我就看到了局面对我的不利。我顺势扭着倾斜的身子,径直扭向一边,也就是大门的方向,不等女营业员反应过来,我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商贸城。
街面上很热,行人不多,满街都是跳来跳去的阳光。我在阳光中拼命奔跑,让自己尽快远离商贸城大门。
后来我不跑了,因为没有人来追赶我,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态。我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树下,身子靠着树干,喘。我的嘴里干干的,没有唾沫,舌头僵硬得像一块木板。我使劲咽了几下,还是没有唾沫。我站起身,走到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拎起地上正流着水的黑色皮管,伸着脖子,歪着嘴巴,喝水。
喝完了,我吧嗒几下嘴唇,回头看刚才我靠着的那棵树。遗憾的是,那是一棵芙蓉树,并不是柳树。
我呆呆地站着,想,我要找的那棵柳树在哪里呢?尽管我已经很累了,但是我还是要求自己继续寻找那棵柳树,我不能停歇。
七月的阳光落在我的头上、肩上、后背上,像一块烧过的白石头,热热的,坚硬而沉重。我的行走变得越来越艰难,神情也开始恍惚,仿佛街面上的一切都是飘忽不定的,就在眼前,却抓不住,无从把握。
就在我的脚步越来越飘的时候,我突然就看到了娘。远远的,我看到她正站在一棵柳树下,冲着我微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迈开腿,向娘奔去。没有风,空气安静得像一头独自吃草的毛驴,阳光的降落便愈加变本加厉,众多的白石头一团一团地从空中落下来,落得满地都是,滚动着,闪着烁烁的光亮,让原本平坦的地面变得有些不真实,也让我的奔跑变得深一脚浅一脚。于是我摔倒了,那摔倒来得很突然,有一点猝不及防的味道,我的身体像一只跌落的书包,直挺挺地扑在地上,溅起一片雾一样的土尘。但我没有觉得沮丧,相反,我倒是感到很有意思,这突如其来的摔倒让我的奔跑变得更加有情趣,更加意味深长。我爬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拍打,就继续跑,向着那棵柳树,向着娘的微笑。
当我站在树下的时候,娘的微笑不见了。树下,只有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她干瘪的嘴巴一抿一抿的,平静地看着我。树也不是柳树,那宽大的叶片像谁的圆脸,毫无表情。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在寻找,始终没有结果。我发现,小镇上的树,杨树居多,还有芙蓉树、榆树、刺槐。我觉得应该有柳树,如果没有柳树,我爹怎么会捡到我呢?也许小镇上的柳树很少,少得只有一棵,要是只有一棵,也很好的,那我爹在柳树下捡到我的事件,就更显得弥足珍贵和不同凡响。
太阳已经快要悬到头顶,我放弃了寻找,向清明家走去。清明请我和小梅吃饭就在今天中午。
清明家我去过几回,在离学校较远的地方,那里基本上快到小镇的边缘了。清明家是后搬到厦谷镇来的,他家的房子只能在较偏的地方。
我已经走了一上午,觉得有些疲乏,腿也发沉。我走到清明家附近的街面上,站在一棵树下,躲避阳光的炙烤。我抖着衣襟扇风,却没有觉得凉快。
我是想稍微休息一下,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疲惫,然后再走进清明家的那扇白色铁大门。那扇大门就在我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正在阳光下闪着白亮亮的光。
我的调整还没有结束,就看见小梅和李涛正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向这边走来。我看着他们,等他们走近我。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想我的笑容一定很甜,尽管我正疲乏着。因为我亮出的笑容是给小梅的。
小梅和李涛也看见了我。李涛兴奋地冲我举举手,摇了几下。“嘿!”他还发出清脆的一声叫。小梅呢,则抿着嘴笑,一声不吭。
他们走到我的身边,李涛说,你早来啦?怎么不进去?他指着清明家的白大门问。
我说,我在等你们啊。我故意笑嘻嘻地说话,让自己的脸更自然一些。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我的疲惫。
我的努力果然有效果,李涛和小梅没有注意到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对劲。
李涛说,那我们就别傻站着啦,进去吧。说不定清明他姐姐这会儿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
小梅却指着我身后的树问,你不是寻找一棵柳树吗?是这棵吗?你为什么要寻找一棵柳树呢?
小梅的话提醒了我,我仰头看身边的这棵树。我吃惊地发现,这真的是一棵柳树!
我一下子跳起来,跳到树荫的外面,和树拉开一点距离。我看到这是一棵不大的树,但生长得很好,树冠很圆润,身形也很婀娜。它是一棵柳树,没错,它绝对是一棵柳树。这棵树,居然和我想象的柳树那么像!
我的腿一下子软起来,身子开始晃。我的心里翻滚着,似乎有一团热气在涌,涌向这边,又涌向那边,就是没法出来,在心里涌,涌得我快要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小梅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借着小梅的力量,没有倒下。原来我久寻不得的柳树,竟然就在这里,在清明家的门前。我爹就是在这棵柳树下捡到的我。
你怎么了?李涛也问我。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耽搁,我得和他们一起进院,到清明家吃饭。而且,我寻找一棵柳树的秘密不能让他们知道。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让自己稳下来。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先进屋吃饭,等有时间了,再到这里来,坐在柳树下,慢慢地琢磨我的心事。
我冲他们笑笑,说,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小梅抓着我的手还没有松开。我看到她的目光幽幽的,盯着我,仿佛正在刺探我心里的秘密,又似乎是已经刺探到了我的秘密。
我们进去吧。我再次冲小梅笑笑。
小梅和李涛走在前面,我走在他们后面。看着小梅的背影,我突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小梅是不是也和清明、李涛他们一样,也摸娘的乳房呢?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我就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我觉得把这个问题安在小梅身上是可恶而卑劣的,小梅那么美好,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呢?
我这一把掐得不轻,腿剧烈地疼起来,我忍不住咧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
清明迎我们进去,问我,你怎么了?脸扭得像受了风?
我连忙笑笑,手偷偷在大腿上抹几下。
清明家的院子不大,但很干净。清明的姐姐清静正在厨房里忙碌。清明说,我爸妈去城里收拾那边的房子去了,我姐负责给我们做吃的。
清静胖胖的,穿着蓝色的裙子,豆绿色短衫,腰上还有模有样地扎着围裙。她忙得脸红扑扑的,挥着手里的勺子说,欢迎欢迎,进屋去进屋去。
我冲她笑笑。小梅则抓着她白白的胖胳膊,说,辛苦姐啦。
清明让我们坐下。我们坐在一张圆桌前。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个凉菜,一个是切好的皮冻,另一个是炒花生米。
清明却把四个碗摆上来,说,我们先喝点咖啡。
清明家居然有咖啡。我听说过那东西,但是没喝过。只知道喝咖啡能让人兴奋。
我们四个人每人喝了一碗咖啡。清明往碗里放糖了,喝起来嘴里苦甜苦甜的,味道有点怪,但是吧嗒嘴品,能品出煳煳的香。
我觉得咖啡真是好东西。但是我没说,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想。
放下碗,我才发现,我的手很脏。走了一上午,我曾从一棵杨树上拉下一根树枝,拎在手里摇来摇去,此时手掌上已经粘了几块绿绿的、黑黑的印迹,还有点发黏。
我站起来去洗手。清明说,院子里有水井,自己压水洗手。
经过厨房时,我看到清明的姐清静正猫腰炒菜,那吱啦吱啦的声音很清脆,掩盖了我走路的声音。我看到了清静的乳房。她猫着腰,短衫没领没袖,她的乳房悬在胸前。我不是故意看的,但是我看到了。我一下子站住了。记得李涛说过,清明的姐年龄不小了,但是一直没嫁出去。
我不能老是这样站着,便走到院子里,来到水井前,压水洗手。我的动作僵硬而粗鲁,井水从水嘴里冒出来时,喷出去很远。我使劲洗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手洗干净了,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往屋里走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两条腿像木棍,直直的,硬硬的,还麻麻的,走路很不顺畅,特别别扭。
走进厨房时,我的手也开始麻,那感觉很特别,也很难受。当我走到清静身后时,我站住了。清静正猫腰往一个瓷盘子里盛炒好的菜,她的两个乳房悠悠荡荡。我的心也开始悠悠荡荡。当时我的心里很干净,一点杂念也没有。一阵尖锐的长长的嘶鸣一下子击中了我。我的头开始晕,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我的腿开始发软,我要站不住了。我突然想哭,特别想哭,我觉得我现在要是能大哭一场,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还没等我哭出来,清静就发出了一声叫,短促而刺耳。她本能地一挺身子,手里的盘子就飞了出去,摔在了厨房的水泥地面上。里面的菜跳起来,落在地上。盘子碎了,鸡蛋西红柿也摊在那里,散着热气。我惊讶地发现,那鸡蛋西红柿摊在地上的形状,与一个人的脸很相像。那是一个女人的脸,圆圆的,鼻子小巧,眼睛有些陷,看上去更加生动。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微笑着,看着我。那笑脸有些黄,泛着鲜鲜的红。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的脸,不就是娘吗?
是娘!娘在冲着我微笑!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决堤一样往外涌,顺畅而且干脆地流下来,很快沾满了我的脸。
一定是清静的叫声和盘子的破碎声惊动了屋里的清明他们,三个人惊慌地跑出来。我听到清明大声问,怎么了?
我顾不上他们说什么了,把身体绷得紧紧的,放声大哭。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离我远去,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在大哭。我哭得真是用心,也真是用力,我的哭声和泪水一起往外涌,涌得我的身体硬成了一根木棍。
后来我倒下了,倒在地上。有人在狠狠地击打我,那拳头很硬,打在我的后背和肩上,也打在我的肚子上。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好像有人在尖叫,有人在骂。但是这些杂音都妨碍不了我,我躺在地上,勾着身子,使出全身力气,哭。
那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我躺着,没有躲避那不断落下的拳头,更没有反抗,而是全身心地享受着清明不厌其烦的击打,并用嘹亮的哭声告诉他们,我很舒服,也很享受。
我哭得一塌糊涂,哭得畅快淋漓,哭得把整个世界都扔掉了。
我们的聚餐不欢而散。
走在镇街上,我发现街面上一片寂寥。正是中午,阳光最足的时候。七月的阳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可以毫不费力地刺痛人的皮肤。但是我不怕,也不在乎,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街面上行走。
我找到了那棵柳树,这是让我没法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现在不能坐在那棵柳树下想事情,因为清明的愤怒可以随时从他家的小院子里蔓延出来。
现在的行走与此前完全不同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不是在寻找,而是在宣泄我心中的情绪,我以不停行走的方式,为自己叫好。因为我找到了那棵柳树。因为我完成了我的一个心愿,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我放开脚步,走得大步流星。而且,我的行走漫无目的,只是在厦谷镇的街面上行走,顶着炎炎烈日行走。
恍惚中我隐约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可当我站下来寻找时,却没有找到那双眼睛。
找不到,就不找了,继续我的行走。
我没有看见街面上的东西,店铺啊行人啊车子啊一概看不见,眼前只有白花花的阳光。而在那白花花的阳光中,浮现着的,是一张脸。我看到那是一个女人的脸,圆圆的,鼻子小巧,眼睛有些陷,看上去更加生动。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微笑着,看着我。那笑脸有些黄,泛着鲜鲜的红。
阳光涌来涌去,那张脸也跟着颤动,颤得我的心痒痒的。我觉得只是这样行走已经无法宣泄我的情绪了,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呢?我站住了,站在街面上,想。
我的身边,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影楼,大门上的玻璃清洁明亮,我在那玻璃上看到了自己。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咧着,荡漾着笑意,清晰而真切。
开始的时候,我的笑很淡,笑声短促、跳跃,一出口就被炽热的阳光烤化了,听上去有点怪怪的。但后来,我的笑声就不一样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仿佛压抑了很久,从我的嘴里汹涌而出,发出无法忽视的震颤,使得整条街都随着我的笑声开始颤抖。
我就这样站在街面上,放声大笑。热热的空气在我的嘴里进进出出,成熟得快要凝成了皮冻。
有人在看着我,而且看着我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的人还对我指指点点。但我不在乎,我也觉得这没什么。没有人能阻止我放声大笑。
我笑得真是清爽、痛快。
这时从人群里走过来一个人,拉住我就走。
是小梅。我这才意识到,我恍惚中感知到的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就是小梅的眼睛,只是她躲闪着我,没有被我看到。
我在小梅的拉扯下,走过街面,走向我家和她家所在的街道。
但我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止,鸟儿腾空而起一般,响过街面。
后来在我的感染下,小梅也发出了笑声。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居然和我一起笑了起来,仿佛她真的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似的。她笑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和斯文,把嘴张得和我一样大,笑声尖利而高亢。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竟然组成了好听的和声,自然和谐,浑然一体。
我们的笑声是这个中午弥漫在厦谷镇上空最不同凡响的美妙音乐。
现在,我就生活在坐落在海边的那座城市里。
我却再也没有见过清明和清静。我不知道清明读了什么大学,在哪里工作。我不知道清静是不是早已出嫁,生活是不是幸福。
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我住在一个安静的小区里,这很合我的意,因为我喜欢安静地读书和写作。这个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玫瑰园,富有诗意和浪漫气息。而且,小区里生长着很多树,有杨树、芙蓉树、榆树、银杏树,街边还有法国梧桐。只是没有柳树。
你也许猜到了,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同桌小梅。
小梅说,那天你大哭并且挨了清明一顿打之后,我就跟着你。我把你前前后后的行为和表现做了梳理,我知道了你的心思和秘密。所以我一直跟着你,怕你出意外。你在街上大笑时,我选择了陪着你一起大笑。因为我懂了你。
我告诉小梅,那天大笑之后,我回了家,平静地对爹说,我见到我娘了,她在冲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