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隔着一块风挡玻璃

2016-02-23 10:20黄世明
鸭绿江 2016年2期
关键词:劳斯莱斯姐姐

黄世明

陈小久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一辆小轿车前。天黑着,轿车也黑着,连车窗玻璃都沉沉地黑着。陈小久视力好,这是遗传。陈家世代生活在无垠的旷野之中,春来看候鸟群归,落日看风展云霞,早已练就了鹰隼般的眼力。尽管这车的风挡玻璃黑得像个历史冤魂,陈小久还是看清楚了,离玻璃不远处有个精美的小瓶,是迪奥真我香水。姐姐喜欢这个牌子的香水,看广告时说了,用了这香水,一定会有戴安娜王妃的感觉。陈小久不知道戴安娜是谁,也不知道王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姐姐喜欢了,就应该让姐姐拥有。姐姐是陈小久唯一的亲人,对他有着天大地大的恩情。父母去世时,陈小久刚过两岁,姐姐已经12岁。陈小久是把着姐姐的乳房长大的,晚上睡觉时,必须嘴含着一只,手把着一只。直到15岁时的某一天,陈小久才觉得这样不好。从此,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姐姐,姐姐也就在这一年进了城。

陈小久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朝那车玻璃狠砸下去。玻璃轰然一声坍塌了,完完整整齐齐全全地坍塌了。陈小久有些错愕,咋回事?应该有个窟窿才对嘛,咋全都掉下去了呢?我X他舅妈的,这车的玻璃也太不结实了,一准是国产的!父母刚去世时,陈小久曾被舅舅哭着抱走。不到半年,又被姐姐哭着抱了回来。舅母不慈善,喜欢拿锥子扎小久的屁股。从此,陈小久养成个习惯,骂人时爱骂舅妈。他偏执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舅母都不是好东西。

陈小久取出了迪奥真我香水,就此跌进了万劫不复。万劫不复最初是佛教用语,佛家说,世界从诞生到灭亡为一劫,万劫就是一万个由生到灭。陈小久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只有10岁,邻家的一个大哥自杀后,在遗书里留下这样一句话:你在猪圈里长大,偏要往大熊猫身边凑,活该让人家踢出来,活该你万劫不复。

陈小久被拉到了4S店。4S店说,赶上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5周年,优惠打折,拿15万元吧。陈小久轻松着不屑地笑了笑,拿出15元,扔下就走。这15元是姐姐给的晚饭钱,还没来得及花。姐姐说,15元可以买个双层鸡腿汉堡,外加一瓶饮料。姐姐叮嘱,买饮料不要乱买,有些饮料对男人不好。陈小久尽管不到18岁,可在姐姐眼中他已经是男人了。

陈小久当然是走不脱的,而且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拳脚。打他的人先尝试着给了他一拳,砸在他脸上。你他妈知道不?这车是最新款的劳斯莱斯,买到手还不满一年。随后,那人见陈小久认可了挨打,手脚便肆无忌惮了。啪,一个耳光。我告诉你,劳斯莱斯公司有个“霸王条款”,文艺界、体育界的明星,不管你多大腕,不管你当过多少次世界第一,买劳斯莱斯,只能买白色的。啪,又一个耳光。银色的给政府部长级以上高官和知名企业家,只有国王、总统、首相才有资格乘坐黑色的劳斯莱斯。最后,那人狠狠地踢来一脚,直取陈小久羽翼未丰的裆下。看见没?你砸的这台劳斯莱斯就是黑色的,而且不是二手车!

陈潇潇赶到4S店时,陈小久已经被踢进劳斯莱斯贵宾专属的洗手间里。陈小久甚至有些感谢这次闯祸了,如果不是闯了祸,自己可能永远也进不了这样的厕所。厕所很像电影里皇帝住的地方,间量比姐姐租住的房子都大,气味也好,没有茅房里的胡乱味道。房间里到处镶着金抹着银,便盆里的水蓝汪汪的,让人想起大海啊就是我故乡。擦屁股纸上印着一个妖样少女,淡红色的嘴唇,就那么渴望地努努着。洗手盆旁的金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瓶罐上都是外文,陈小久认识的只有迪奥真我香水。X你舅母的,我可不能白挨一顿打。陈小久想着,把那瓶迪奥真我香水揣进怀里。抓紧时间,陈小久还想用一用印着红嘴唇的手纸。努力了好一阵,还没等完成,姐姐就来了。

听说弟弟被关进了厕所,陈潇潇含着眼泪,对着4S店咆哮了一阵,讲了一通人权、自尊与自由。及至进了这个豪华洗手间,听了弟弟的哭诉,陈潇潇也感觉底气有些参差不齐了。

陈潇潇当然知道劳斯莱斯。她听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一边是警察,一边是劳斯莱斯。你宁可撞警察,也不要撞劳斯莱斯。陈潇潇明白,自己与弟弟捆绑在一起卖了,也赔不起劳斯莱斯这块玻璃。但陈潇潇镇静,明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道理。陈潇潇于是说,咱们谈谈,看怎么样赔偿能让大家都满意。

陈潇潇选择的谈判地是间高档茶楼,名怡红馆,门厅正面墙壁上画着贾宝玉与林黛玉。贾宝玉面如满月,红唇皓齿,嘴旁引出一句话:林妹妹,想喝什么茶?林黛玉的眼睛笑成了弯月模样,嘴旁也有一句话:就来杯随心所欲茶吧。

来谈判的人叫祁家远,二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一副青年才俊的高傲派头。祁家远一进茶楼就不想活了,说是这社会已经俗得让人无法活下去了。祁家远指着壁画感慨万端,我真是服了,现在这种人怎么会大行其道!自以为是的怡红馆,俗不可耐的林妹妹!老板哪来的?县城的还是山里的?祁家远感慨完了,斜着看了看陈潇潇,你叫什么?陈潇潇也斜着回了一眼,不过,是笑着斜的,你就叫我潇潇吧。祁家远说,琼瑶阿姨给起的名吧?说真名,身份证上的名字!陈潇潇说,人家就是叫陈潇潇嘛。祁家远用鼻子哼了一声,祁家远的鼻音很重,哼出来非常有震慑效果。以往,想要表示强烈不满时,祁家远就使用这种哼的鼻音。祁家远警告说,我是来谈判的,决定你是赔15万还是赔3万5万,我拒绝与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交谈。事情上升到这种高度,陈潇潇只好说了自己的真名实姓。祁家远得意了,对了嘛,这才是你爹你妈给起的名字。你是干什么的?按摩小姐?陈潇潇笑笑,没有回答,却往祁家远的腹部叵测地溜了一眼。

祁家远坐下后,先拿茶台上的手巾擦了擦皮鞋。然后,把鞋举起来,像木匠吊线似的看了看,确认鞋面上已经一尘不染,才把茶巾丢到茶台上,又补充着哼了一声。这种布料如果做成袜子,10块钱买一打,12双。

祁家远这样的人,陈潇潇并不陌生。在茶楼,在饭店,在酒吧,随处可见这样的男人。他们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指点江山,豪情四射。似乎随时都在强调,世界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他们的,而是我们的。可在陈潇潇眼里,这些人其实都是光着屁股的。看腹部一眼,就能看出有多大的油水。陈潇潇与伙伴们称这种人为“高老庄”,意为这个“高老”是装出来的。陈潇潇的工作是推销员,专在酒店里推销红酒,推销雪茄。她的主要顾客就是“高老庄”,她对他们经常使用腾云驾雾法,把他们往天上捧。捧得忘乎所以了,他们就喊了,喊得酒店后厨的杯碗都震颤了。来瓶法国红酒,15年的!

陈潇潇看了看祁家远的皮鞋,又使出了惯用伎俩。祁大哥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祁大哥的皮鞋是意大利的吧?祁家远把脚放到茶台上,像立起一个巍然的牌位。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陈潇潇说,祁大哥认为我是中人以上还是中人以下呢?祁家远说,你若是能说出我这鞋的来历,你勉强可以算个中人吧?陈潇潇说,你这鞋叫佰鲁提,最早产于法国。它有一句风靡全球的广告词——当鞋有了灵魂。世界上纯手工制作的鞋不少见,但永远只出自一人之手的鞋可不多见,你这双鞋就出自那位了不起的制鞋大师。祁家远心里赞叹了一声,不由得对陈潇潇多看了一眼。王菲曾经唱过一句富有禅机的歌词,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其实,不是王菲唱得多么有禅机,而是这句话本身就被开了光,蕴含着千古禅机。武则天多看了李治一眼,在李治眼里,武则天就不是小妈妈了。顺治皇帝多看了董鄂妃一眼,从此,眼睛中就只有美人而看不见黄河流了。世上好多悲剧喜剧,都是因为谁多看了谁一眼。祁家远也是,多看了这一眼,他与陈潇潇的故事就发生了。

细品之下,祁家远发现陈潇潇长得超凡脱俗,很有城里姑娘的味道。城里姑娘什么味道?祁家远说,这是个意会,不可言传的,说了就俗了。祁家远说不好城里姑娘,却说得准农村姑娘。他评价农村姑娘,腿难看,笑难看,走路也难看。所谓腿难看,是指这两根东西从小就不受拘束地长着,草地里跑,树棵里钻,学着猪腿狗腿样子长。偏又喜欢穿弹力裤,把那腿裹得如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陈潇潇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祁家远说,我的意思是说,原形毕露了,让她爹她妈都跟着丢人现眼,说,咋把孩子的腿养成这个样子?陈潇潇笑起来,祁大哥,你真幽默。祁家远看了看陈潇潇,农村姑娘也不会像你这样笑,你看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笑得有天仙般的感觉。她们呢,祁家远已经把陈潇潇排除在“她们”之外,她们往往笑起来不给人准备,也不给自己准备。不管在哪里,地铁上,餐厅里,说笑就笑,笑声如雷,嘴张如盆,32颗牙齿正好露出28颗。陈潇潇的笑更加倩兮盼兮了,怎么,你贴到人家嘴巴上数了?嘴巴这词是陈潇潇新学的,电视剧里的女孩儿都喜欢这样,不说嘴而是说嘴巴。祁家远说,嘴巴贴了,嘴巴里也查探了,一股大蒜味、酱缸咸菜味。陈潇潇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哎哟,真是好恶心。祁家远继续说,农村姑娘走路也有特点,你若不信,随我去街上,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农村姑娘。陈潇潇问,你看我走路像农村姑娘还是像城里姑娘?祁家远说,我早就注意了,你走路是城里姑娘范儿。“范儿”这个词你懂不?演员上台讲范儿,跳舞讲范儿,走路也得讲范儿。你看农村来的那些个小丫头,啪啪的,两条腿想怎么甩就怎么甩。告诉她挺胸,她腆起了肚子;告诉她走路要走猫步,她走的却是猪步,踮着脚尖达达达地一溜小跑,像是紧着赶着上厕所。

话题离劳斯莱斯越来越远,祁家远谈兴大发,陈潇潇也不断地推波助澜。哎呀,太好了,您讲得太精彩了,真是醍醐灌顶,受益匪浅。其实,两人谁也没有忘记今晚相见的主题,只是都在刻意回避着。祁家远担心破坏气氛,陈潇潇希望永远不提才好。

夜深了,远处传来三通鼓响三声钟响。城里恢复了古代的钟鼓楼,市长嫌现代的钟点敲起来啰唆,晚上就以古法报时了。反正换算起来也简单,无非三更就是夜半,五更就是黎明了。祁家远说,我喜欢这悠远的钟鼓声,让人心中回荡出历史的声响,听了震撼。陈潇潇说,确实是震撼啊,当一对老夫妻刚刚进入梦乡,回忆起年轻时的快乐时,钟鼓声突然就闯入了人家的甜蜜梦境,让人家一睁眼,看到了彼此的丑陋。当一对新婚夫妻刚刚坠入爱河,在黏稠滑腻的爱河中欲仙欲死时,钟鼓声响了,当当当的,咚咚咚的,多煞风景,简单就是扰民呢。祁家远头一次听说爱河是黏稠滑腻的,便有些心猿意马。陈潇潇瞄准了时机,单刀直入。你看,都三更天了,咱们还什么都没谈呢。这样行不行,咱们换个地方深入谈一谈。祁家远还在心猿意马中,飘声问,去哪里?陈潇潇吹气如兰,我家里……有好茶。祁家远晕了一下,无意识地问,什么茶?陈潇潇把气吹得愈发如兰,茶楼前厅壁画中写着呢。噢——祁家远想起来了,林妹妹说,就来杯随心所欲茶吧。

陈潇潇就这样把祁家远带进了家里。

陈潇潇住在一栋破旧的老式楼房里。楼房是三层,格局很像烧烤摊上的羊肉串。长长的走廊就是一根铁钎,穿起两旁几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切割得大小一致。陈潇潇说,羊肉串就是这样均匀着切的,免得上火烤时,这块刚刚熟,那块已经烤焦了。

这个地区过去叫工人村,现在叫农人村,也有人贬称贱人村、强人村、乌七八糟村。陈潇潇刚来时,这里只有十分之一的农户。后来,进城打工的越来越多。陈潇潇说,城里人就都逃走了。祁家远有些奇怪,为什么说是逃走?陈潇潇笑笑,也有吓走的。你想啊,大葱有人偷,白菜酸菜有人偷,晾在外面的袜子、裤衩也有人偷。楼上有人往下扔西瓜皮,楼梯拐角有人撒尿,还有人拉屎,屎都抹在了楼梯扶手上。让人见了心里直犯嘀咕,这屎是怎么拉上去的?难不成是用手指揩了屁股,再抹了上去?于是,城里人就夹着尾巴逃跑了。祁家远见对面楼的墙面上写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陈潇潇说,这标语是文化大革命时写上的。我问过房东,这话是毛主席1944年说的。祁家远就感慨了,毛主席真是个神人,70年前就算准了,要有一群天涯沦落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陈潇潇塞给陈小久一张百元钞,附在他耳边说,去网吧玩去吧,姐姐给你擦屁股。陈小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祁家远。感觉他长得真像屁股,尤其是那张又白又圆的脸!

听着陈小久踢里趿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祁家远彻底清醒了,很快就恢复了惯有的居高临下。他凑近陈潇潇露出的半个酥胸,嗅了嗅,轻声说,是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说了这话,他并没觉得会让陈潇潇有什么难堪,更不觉得这话本身就是个污辱。陈潇潇这样的女孩,他见得多了。她们就像城里的霓虹灯,亮起时,光彩夺目,争奇斗艳;黑下来时,不过就是些肮脏丑陋的玻璃管。所以,祁家远对陈潇潇的捕获表现得很矜持,很从容不迫,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君子风度。他先是脱下西服,寻了个衣钩挂上,还把衣服上的一个线头轻巧地摘了下去。用食指和拇指举着线头问,垃圾桶在哪里?然后,再把脱下的裤子循着裤线叠好,在桌子与椅子间选择了一下,把裤子摆放到椅子上。因为椅子上有绣花垫,绣的是一蓬素雅的兰花。桌子上却扔着一个方便面盒,盒面上有一个明星的血盆大嘴。最后,祁家远拥着陈潇潇上了床,已经骑架到陈潇潇的身上,还不忘再矜持矜持。怎么样,咱们开始吗?

在此之前,陈潇潇一直是乖巧的、驯顺的,风来随风,雨来随雨,没有任何扭捏。她无条件地顺从着祁家远,祁家远的眼神瞄到上衣,她就脱去上衣,瞄到裤子,她就褪下裤子。甚至,祁家远抱她上床时,一只滚烫的大手已经兜到她的私处,她也只是娇哼了一声,随手搂住了祁家远的脖子,好像很期待的样子。然而,就在祁家远蠢蠢欲动地准备开始时,她突然间满脸涨红,现出慌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祁家远很是惶惑,好一阵心绪不宁。他发现,陈潇潇竟然是个处女。石破天惊的一刻,陈潇潇哀叫一声,泪水滚滚而出,汹涌得让人骇然。祁家远听说过,现在医院可以做处女膜修补手术,足可以以假乱真的。可他仔细观察陈潇潇,又不像是修旧如新的人。事情结束好一会儿了,她仍木然地躺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屋顶,眼眸稍一动,就有泪水流出。

祁家远扳过陈潇潇的脸,亲了亲,宝贝儿,怎么会是这样?祁家远最初的印象中,陈潇潇可是足够轻浮的。她选了一个能够制造温情的场所,不断地讨好他,刺激他,最后又毫不掩饰地挑逗他。让祁家远感觉,这样的女人,无非就是奔着你口袋里的钱来的。如今,女孩们的心思比现实还要现实。青春、理想都是虚的,远不如口袋里的钱来得实惠。祁家远能随陈潇潇来,就是准备着拿钱冲锋陷阵的。悲壮之中,祁家远想起两句诗,鲁迅的,灵台无计逃神矢,我以我血荐轩辕。祁家远抱歉地笑笑,像是愧对着历史深处的鲁迅。周先人,失敬了,其实,我的钱也来之不易,花这种钱,说是喷出的血也不为过。

祁家远抱着悲壮的心理进了陈潇潇的家,没想到,最后悲壮的却是陈潇潇。祁家远又亲了亲陈潇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就为了那一块玻璃吗?

陈潇潇闭上眼睛,咽下了那天晚上的最后一滴泪水。

陈潇潇以这种方式换取祁家远的帮助,让祁家远深受感动。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人家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讲呢?祁家远决心帮助陈潇潇解脱这场祸事,他顺理成章地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吧。他的老板登过世界富豪排行榜,养有两架私人飞机,一架最新款的波音客机,一架双旋翼直升机。仅这两架飞机在机场的停放费、保养费,每年就将近一个数。一个数是多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在陈潇潇的心里,一个数是一万。她会这样与弟弟说,又攒够一个数了,那就是指的一万。在祁家远的心里,一个数是一百万。与同事抱怨,我什么时候能攒够一个数,把房子买来啊?那就是指的一百万。而在祁家远老板的心里,一个数就是一个亿。15万的车窗玻璃在富翁老板的眼里,不过是摔坏一个饭碗,或是打碎一个高脚杯。而且,最重要的是,车上了保险,只要声称找不到破坏者,保险公司就可以赔。所以,离开陈潇潇时,祁家远对事情的圆满解决是充满信心的。亲爱的,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祁家远是见不到老板的,进公司5年了,他只看见过老板的一个模糊背影。但是,祁家远认识老板的秘书,这就拉近了与老板的距离,感觉与老板也就隔着一道玻璃门了。秘书是祁家远的大学同学,很照顾祁家远。这次向陈小久索赔的机会,就是秘书给祁家远争取来的。她希望祁家远最终能穿越眼前那道玻璃门,进入老板的宏大视野。

回到公司,祁家远就把情况与秘书讲了。说那小姐俩生活在一栋摇摇欲坠的楼房里,如果遇上地震,不要多,三四级就把它震成汶川了。她们家只有姐姐挣钱,一个月两千多块钱,还要交一千块钱的房租。姐俩最困难的时候,到垃圾箱里捡过菜帮子吃……秘书耐着性子听了二三分钟,见祁家远似乎有没完没了的意图,便果断地制止了祁家远的煽情。哥们儿,别说那乱七八糟的了。不就15万嘛,小菜一碟。我做主,不追究了。告诉那孩子,以后在城里老实点儿,再别干让人家讨厌的事。

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陈潇潇竟然喜极而泣,扯着陈小久非要弟弟给祁家远磕头。陈小久抗拒着,梗着脖子不跪。陈潇潇顾不上优雅了,哎你个小鳖犊子,想气死我啊!陈小久翻了翻眼睛,还是不跪。

陈小久不跪自有不跪的道理。祁家远来的那天晚上,陈小久并没有马上去网吧。他踢里趿拉地下了楼,却又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前。陈小久莽撞,心却细。他摸了一把菜刀在手,走廊里这种刀具很多,因为走廊就是厨房。一旦发现姐姐受欺负,他会毫不犹豫地砍杀进去。对男女间的事,陈小久有个清晰的判断。如果女人挣扎、哀求,那就是不愿意;如果女人浪着笑或者是咿咿唔唔地哭,那就是愿意。陈小久听到了姐姐的哭声,正是咿咿唔唔的,就把菜刀又放回了原处。陈小久之所以犟着不磕头,是因为知道姐姐已经付出了,姓祁的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为什么还要给他磕头?磕个屁头!

陈小久又去了网吧。临走前,陈小久俏皮了一句。姐,是不是打这以后,可怜的老弟都要去网吧过夜啦?陈潇潇笑着给了陈小久一巴掌,快滚吧,哪这么多废话。陈小久轻轻地关上房门,在门外说了声姐姐晚安。晚安这词,是陈小久进城后学的。姐姐说,到城里来,就要说城里人的话。比如,睡觉不能说上炕,要说上床。去饭店不能说下馆子,要说去餐厅或者去酒店。拉屎呢,也不能说拉屎,要说方便,我方便一下。大部分的城里话,陈小久很快都学会了,只是坚持不说方便。因为他每天都要吃方便面,他不愿望吃面的时候联想到方便。

听着踢里趿拉的声音渐渐远去,陈潇潇猛地扑到祁家远怀里。祁家远说,门,门没锁。陈潇潇用滚烫的双唇堵住祁家远的嘴,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管,不管,让他们都来看好啦!

这个夜晚,对祁家远与陈潇潇来说,都是崭新的、美妙的。相比于前一天,他们彻底放松了、解放了。陈潇潇不再想着15万,祁家远也不再担心,陈潇潇会狮子大开口,把贞操喊出个天价。陈潇潇决心把自己融化了,认认真真地交给祁家远。祁家远也被陈潇潇的真情所感动,感觉自己正在被渐渐融化。情酣之时,祁家远附在陈潇潇的耳边说,嫁给我吧。陈潇潇抱紧祁家远,给了他一个地久天长般的深吻。

夜深了,远处的钟鼓声又响了。祁家远与陈潇潇已经酣酣入睡,但钟声响过,陈潇潇却突然醒了,一个激灵就醒了。她是被那15万吓醒的,虽然祁家远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15万免了,不需要赔了,但她还是吓醒了。

陈潇潇披衣来到窗前。城市越来越美了,街两旁的树都挂上了彩灯,街心花园也被灯光制造出神话的效果。可陈潇潇看着那璀璨的花树,却丝毫不感到亲切,反而有一种迷离、幽远和冷漠的感觉。陈潇潇这一生太过艰难,艰难得甚至害怕璀璨。因为璀璨对她来讲,往往更像是天边的落霞,辉煌灿烂只是一瞬,天随后就暗淡了,就黑了。

陈潇潇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几天后,祁家远一上班就被秘书叫到了办公室。秘书说的话让祁家远如闻惊雷,惊愕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公司召开高管会议,秘书顺便把车玻璃的处理结果向老板汇报了。原以为老板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或者说知道了,事情就过去了。没想到,老板却为这区区15万认真了。老板说,大家都说说看法,这事怎么办?我的天,秘书用夸张的表情说,顿时,会场乱套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如同被勾起了国恨家仇。秘书把会议记录本扔过来,你自己看看吧,看大家都说些什么。祁家远不关心大家说什么,他急于想知道,老板说了什么。因为大家所说的不外乎司空见惯的事情,什么砸下水道井盖啊,盗卖电缆啊,还有什么头发不洗脸不洗,不论走到哪,不论干什么,永远是一身肮脏的迷彩服,如此等等。祁家远不看也知道,因为这个城里,每天都有人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在广播里反复强调着这些事。祁家远直接把记录本翻到最关键的一页,只看了一眼,就觉出了昏天黑地。老板说,这不是钱的事,15万,少一分钱都不行,不赔就起诉他。

劳斯莱斯是公司的,公司是老板的。老板在公司里就是皇上,老板说了,推出午门问斩,被推出的人只有挨刀了。祁家远还想争取争取,不是有保险吗?秘书冷笑一声,我提醒了,可老板听了,就像我现在一样冷笑。哥们儿,别再磨叽了。有句话,我没记,也没敢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会去上吊。老板还说,这钱如果要不回来,就从姓祁的工资里扣,他挣多少扣多少,扣完了让他滚蛋。

祁家远真想上吊了。他上网查了查,看哪一种上吊法能死得不痛苦,能死得更有尊严。最后,有人告诉他,一定不要用裤腰带上吊,那样就可能死得没有尊严。祁家远还是很看重尊严的。上大学时,妈妈说,孩子,好好学,以后干出个人样来。妈妈所说的人样,就是尊严。可是,毕业离校时,老师却说,你们若是不能一年挣个千八百万的,不能混个董事长总经理啥的,就不要回学校来。你好意思见我,我可不好意思见你。祁家远不知道社会什么时候把尊严等同了金钱、地位,祁家远左右不了社会,只能追随着社会前进。刚进公司时,祁家远给自己定了个宏伟的计划,一年升副主管,三年升主管,五年升副经理,十年升副总经理。祁家远不是官迷,他只想能尽快离老板近一点儿,或者说,离尊严近一点儿。可现在五年过去了,他还是个小小的办事员。属于他的天地只有四平方米,前后左右都是铁灰色的隔断。探头出去,只能看到几簇染成红色或粉色的头发,和几个未老先衰的秃头顶。

祁家远不敢把这突然变故告诉陈潇潇,他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初进陈家时,你是那样盛气凌人,那样信心满满、果敢决断,让陈潇潇错误地以为,你在公司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左右逢源,可以扭转乾坤。她看你的眼光中,有爱恋,有信任,还有着小学生对老师般的崇敬。祁家远很享受这种信任,更享受陈潇潇的尊敬与仰望。虽然他明白,这种仰慕只不过是袭薄薄的纱帘,一吹就起,一捅就破。但他不希望现在就被捅破,更不应该由自己亲自捅破。

打击是猝然降临的,没有任何前兆,法院的传票突然就到了。陈潇潇惊惶失措,看着传票,像是看到了死刑判决书。祁家远也有些张皇,公司竟然一脚踢开他,直接告到了法院。祁家远拿着传票,像拿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明白,这石头一旦掉下来,就会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脚上。他安抚着陈潇潇,也安抚着自己。这事肯定有了什么差头,你先不要着急,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即使出现最坏的结果,你放心,我与你一同担着。祁家远的话,让陈潇潇非常感动,感觉这样暖人的话语,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说了。陈潇潇把脸依偎在祁家远的胸前,说,我不希望那样,你是好人,我是可怜人,老天会保佑我们的。

出事的那天晚上,祁家远与陈潇潇看了一场电影,是3D版的《泰坦尼克号》。当年,这部美国大片上映时,祁家远与同学们看得血脉贲张,不由感慨着,再过一百年,中国也拍不出这样的电影。如今,十几年过去,祁家远年近而立,人生感悟也深刻了丰富了。当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在心爱之人的焦急呼唤中,渐渐消失在冰冷的海水中时,祁家远突然有了顿悟。穷画家杰克赢了一张船票,上了这条本不属于他的船,收获了一份感天动地的爱情,却最终葬身于冰冷的大洋中。回去的路上,祁家远对陈潇潇说,我决定了,把车卖了,还上这笔阎王债。然后,咱们结婚,不求富贵,只求幸福安逸。你每月两千多块钱,我每月三千多块钱,节省着,够我们与小久花的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还都年轻,好日子总会来的。

回到家里,祁家远与陈潇潇都有了一种解脱感。陈潇潇要开瓶法国红酒,滋润滋润美好心情。祁家远阻止了她,其实,我最爱喝的还是啤酒。祁家远要把陈小久找回来,一起尽兴。陈潇潇说,他还是个孩子,我不让他喝酒。在陈潇潇的眼中,陈小久有时是孩子,有时是男人,但大多的时候还是孩子。借着酒兴,他们谈了很多事情。有过去的,有未来的,有高兴的,也有沮丧的。倦倦中,他们带着浓浓酒意睡着了,手还恋恋地握在一起。

城里的钟鼓准时地敲响了,是三更。蒙眬中,祁家远和陈潇潇都听到了。他们懒得睁眼,只是努起嘴,程序化地吻了吻,就又沉入了梦乡。

几乎就是踩着钟鼓声,陈小久郁郁沉沉地出现在走廊里,从墙上摸下一把菜刀。

陈小久筹谋这件事已经几天了。从接到法院的传票,他就盯上了走廊里的这把菜刀。菜刀通体漆黑,连刃口都是黑的。邻居向他炫耀,这种菜刀是高科技,只有城里才有。陈小久又被这样的话刺激了,最近一段时间,陈小久经常被人刺激。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老板娘拿着他付的10块钱,用20倍的放大镜左验右看,最后还不忘警告他,屋里的犄角旮旯可都装着录像呢!在公园,一个花皮球从远远的地方滚到他的脚下,他想起雷锋,捡起皮球乐颠颠地给孩子送去。孩子妈妈却说,儿子,这球不要了,妈再给你买新的。陈小久现在讨厌城里,讨厌城里人,讨厌城里的一切。他不相信城里除了姐姐还有好人。法院传票到的时候,陈小久彻底愤怒了。姐姐陪这个小白脸子睡了觉,X他舅母的,白睡了!15万还得赔,赔不起就得坐牢。那一瞬间,祁家远在陈小久的眼中,终于现出了阴险的原形。他确信,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骗局。15万是骗局,法院的传票也是骗局,这一切都是祁家远搞的鬼!他恨祁家远以这种拙劣的骗术,夺去了姐姐的身子。他更恨这个人面兽心的浑蛋,事到如今,还在花言巧语地欺骗着姐姐。陈小久爱姐姐,也可怜姐姐,姐姐对他有着天大地大的恩情。他不能容忍姐姐受欺负,尤其是不能容忍姐姐受了欺负,还要对那个欺负她的浑蛋感激涕零!

陈小久进了屋,黑暗中,姐姐仍然紧紧依偎着祁家远,无限幸福的样子。这让陈小久没有丝毫犹豫,举起菜刀就向祁家远的头上砍去。

陈潇潇再回到家里,已经是三个月后。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接她。看守所的大门是拉门,还有轨道。大铁门在轨道上急速滑过时,制造出一种人世间最难听的噪音。陈潇潇心里一阵战栗,瞬间,这种战栗电流似的导遍了全身。

祁家远走了,陈小久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初,为了让弟弟早一年上学,陈潇潇把弟弟的年龄改大了几个月。就是这几个月,让陈小久在出庭时,正好满了18岁。陈潇潇哭喊着争辩,他的年龄是我改的,他还不到18岁啊,他还是未成年人啊!可是,法庭是不能采信这种无稽辩解的,陈小久还是被判了死刑。

陈潇潇没有直接回家,她鬼使神差地来到河边,坐在一片翠绿的草丛中。陈潇潇听人说过,若干年前,这条河是绕着城边流的,河那边就是一畦畦的菜地。城市对这条河的情感,警觉大于亲切。每到汛期,城里就为它而忙乱了。河岸处满满是人,往来穿梭,挥汗如雨,把一条条装满沙土的草袋一层层地码到河堤上。如今,城市扩展,这条河已经成了城市的内河。河两岸,高楼林立,花团锦簇。河面上,游走着轻舟画舫。时常有人在船上幸福地唱着,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城市与这条河已经融为了一体,说起这条河,就不可避免地说到这个城市,说到这个城市,就不可避免地说到这条河。

陈潇潇在河岸旁枯坐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当城市的钟鼓声再次响起时,她站起身,拖着慵懒的脚步,慢慢地离开了河边。

陈潇潇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在河边的这个晚上,她都想了些什么。不过,陈潇潇在城里还是有几个闺密好友的。朋友说,她也许是回了辽北的家乡,也许是去了辽西的山里。朋友说,在法庭上,陈潇潇见到了祁家远的寡母。这个老太太来自辽西的大山里,老人一辈子没离开家乡,头一次坐火车,却是来参加独生儿子的葬礼。

房东来收拾房子时,发现窗台摆着一个精美的香水瓶。问过明白人才知道,这叫迪奥真我香水。房东打开瓶盖,屋子里立刻溢满沁人的芳香。房东也感慨了,这小女子,真有钱,这么好的香水,说撇就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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