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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海大学〇×届历史系“卑斯麦兴趣小组”大一那年成立,许朵是召集人。小组共八人,共同神迷着一个名叫奥托 冯 卑斯麦的19世纪德国男人。一直到大三,八个人中(四男四女)没有桃色事件或暧昧传闻。再有半年将要升入大四了,寒假前周末晚间,小组几个人去街上看了一场电影《 La Vita è bella 》( 美丽人生),又在KFC泡到夜半,一通神聊,大家兴冲冲返回校园,在寝室区互道晚安后南北两侧离开。夜晚过去,天刚擦亮,柴若熙给许朵发来一条短信:许朵姑奶奶,快点出来!我有急事找你,爱因斯坦见。
爱因斯坦塑像在寝室楼不远的广场边。远远灰蒙蒙晨雾中,柴若熙正绕着塑像兔子般不停蹦着转圈。校园的路灯还未关闭。天气不是很冷,稍有霜露。柴若熙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羽绒服,张着双臂,像最后一名跑过终点线的马拉松运动员,跌跌撞撞扑到许朵身上,嘴里气若游丝般不停说着:完啦完啦,要死啦!咋办呀,许朵,快点救我!
许朵没急。从柴若熙神色和语气中,她没感受到语言表面的强度,听到的却是一点撒娇甚至兴奋的成分。许朵说:破若熙,你没动静了比历史还沉默,有动静了就跟末日了似的,什么情况?往那边走走,跟我说说。
柴若熙吭哧憋肚讲了昨晚发生的一件奇妙事情:
从街上回校寝室区互道晚安时,翟秋生悄悄塞给柴若熙一个小纸条,低声说:你一个人看!柴若熙惶惶将纸条窝在手心,偷偷回寝室楼卫生间打开:我怕挺不过这寒假做出傻事,就忍不住了,约你明天午后图书馆密谈,我第一次约女生,字都不会写了!柴若熙喘不过气来,在卫生间紧张很久不敢出来。做贼般回到自己寝室床上,手机里又跳出一条短信,是付洋发来的:既然我们统一不了欧洲,那就统一你我的思想咋样?我先表态:我稀罕你好久了!你是否已经选择?没有的话,热血推荐付洋这小子,热情、阳光、直率,誓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咋样?动心的话,明天下午来我寝室吧,就我一个人……
同一时刻,俩男生同时约会柴若熙。这一夜,她内心彻底乱了码。
听完,许朵一下子抱住柴若熙,轻轻摇晃着,小跳着,简直要哭出来……
柴若熙一时傻眼了。她扳着许朵的脸,心急火燎道:哎呀姑奶奶,我这都要崩溃了,你别整我好不好?到底是哭啊还是乐呀!快帮我想辙,咋办?我要愁死啦!
许朵笑道:你愁什么呀愁,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惊喜呀!你知道吗,小组都三年了,我们八个俊男靓女的,怎么就没动静呢?太不正常了,我这当组长的……
柴若熙愁眉苦脸道:你这什么逻辑?
许朵说:我比你们小,我为你们着急呀,你看人家艺术系那边,呵呵,一对儿一对儿的。
柴若熙说:说有用的,别扯那么远,我——怎么办?
许朵笑:俩都试试呗?
柴若熙打了许朵一下:这个,你在行。
许朵抹抹眼角正色道:嗯,不跟你闹了,说正事儿。他俩,你有喜欢的没有?
柴若熙愣愣的,眼睛上翻着,认真想了一下,回答道:我这一宿,脑子跟过电影似的,乱七八糟,没头没尾的,我觉得,这俩人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我总倔巴呲的,不会笑,脸像块铁板,你说说,他俩喜欢我什么呀?而且还是同时表态!我真是晕死啦!
许朵说:你别答非所问,我问的是,你喜欢他们其中的一位吗?干吗说人家喜欢不喜欢你呀?
柴若熙脖子梗起来了:哎,那不对呀,我得先弄清楚这俩人是不是“恶搞”我!
许朵愣一下,说道:不是吧?你怎么会这样想?不会不会,我跟你说,他俩都不是那种喜欢恶搞的人。
你确定吗?
许朵也翻翻眼睛,答道:嗯,确确,确定。
柴若熙将信将疑,继续兔子似的在路上蹦着。
许朵帮柴若熙分析:你看哈,翟秋生是一根牛筋,跟你有一拼,付洋心大能把自己弄丢,他们都不是那种耍弄人的性格。
柴若熙没反驳。许朵的话虽然在理,但并没有让她宽解,难题依然让她不知所措。柴若熙有气无力低声说:许朵,我还是不要读书了,我退学算了……
许朵这回大笑起来,声音在清晨校园里传到很远。她自己急忙捂住嘴,使劲瞪了一眼柴若熙,怨道:你快把我气疯了!这样,咱们简化一下好吗?你告诉我,你想都拒绝吗?
柴若熙木木的: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有一点动心?
柴若熙脸红了。
许朵懂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枚一元钱硬币递给柴若熙:我的宝贝儿柴若熙,我有主意了。
柴若熙看见硬币,也明白了,笑道:亏你想得出,这,这靠谱吗?
这不是针对你这种人的无法之法吗?你自己心里想好,正面见谁背面见谁,好吗?
掷硬币决定见哪个约自己的男生,仿佛是柴若熙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抉择。许朵看见柴若熙的手抖着,一副六神无主的表情,手蜷曲着伸不直似的,就鼓励柴若熙:别紧张我的大众情人,抛起来,你就轻松了!
柴若熙恨恨地翻了许朵一眼,想了一下,然后用力抛起硬币。灰白色空中,硬币茫然无序几个翻身后落下来,柴若熙张开手掌接住!
许朵定睛去看,几乎和柴若熙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妈呀!
在柴若熙并不十分平整的手掌心处,那枚银色的硬币不可思议地站立着……
硬币在柴若熙手里居然垂直不倒!
许朵已笑弯了腰,眼泪也跟着掉出来一串:你手干吗夹得那么紧啊,手张开、展平!
许朵叫着,看着柴若熙那只佝偻在一起形如飞鹤翅膀的手。
柴若熙几乎是紧张到窒息般平展开了手掌。
硬币倒下了。
许朵凑到柴若熙手掌前端详:一元硬币的正面朝向空中,微微闪着光。
柴若熙吐吐舌头。
许朵问柴若熙:怎么样,这是谁?
柴若熙整张脸刷地翻上一面红布,鸟语般嘤嘤道:付洋。
许朵戏弄着柴若熙:遂心不?你没作弊吧?
柴若熙意犹未尽般还在注视那枚硬币,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柴若熙没扯谎。现在,有关付洋和翟秋生俩男生的一切虽然堆满脑子,但有多少与爱情有关?真是乱糟糟没有头绪呀。比如说付洋,印象里那就是一个心宽体胖、粗枝大叶的男生,喜欢穿长长的风衣或冬装大衣,像克里姆林宫卫士一样紧随在许朵和她身后,做一切绅士愿意做的事情,替大伙打饭、拎包、看东西、拍照,且总是很慷慨地为小组各类饭局、活动、购物抢先埋单。他喜欢喝啤酒,准确说是“吸”啤酒,他从不用杯子,而是直接含住瓶嘴儿,你看不到他在喝,口中仿佛伸出某件器具,飞速吸住瓶中酒液,淡黄色液体推搡着向酒瓶嘴儿冲去,几秒钟时间,瓶中便已空空荡荡。他说高兴了能这样吸十二瓶,从没醉过!我的神呀!许朵说,付洋你肠子可能是直接通向抽水机的。吸酒并不是付洋的爱好,只能算是天赋技能。付洋最大爱好,是与人聊世界撑竿跳巨无霸布勃卡和女皇伊辛巴耶娃。柴若熙记得和付洋相熟,正是因这个话题引起。
其实,柴若熙对撑竿跳的了解不比别人多,只是看待体育历史的角度比较浪漫和艺术化,那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付洋角度的缺失。但只要付洋和她一见面,他便会将话题切入撑竿跳领域,且滔滔不绝。这让她觉得好笑,又不得不折服他的执着。
许朵曾经告诉她,每次遇到付洋,他便会问许朵:柴若熙呢?她怎么没来?许朵便佯装嘲讽的表情道:你干吗总找我们柴若熙?我可告诉你,别想把我的影子勾走啊!以后,许朵成立小组,发现有付洋一个,就开他玩笑说:付洋,你准备把卑斯麦也弄到竿子上去呀?别把古人摔疼了啊!付洋说,我哪敢啊?我是打算把伊辛巴耶娃改造成卑斯麦,让她成为真正的强者,破纪录的步伐再大一些!
一次,大家走在一座公园树林内,付洋手指一棵老槐树高高的树杈,又对大家提起了撑竿跳,说俄罗斯那女子所跳的高度比那树杈还要高呢。许朵就趁机揶揄他:付洋,人家那女子跳多高,跟咱一毛关系都没有,知道不?最好,咱自己也能跳,一米两米都成,嘿嘿,不然说这个,真没什么意思!
付洋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应道:我,我当然能跳!
许朵就指着旁边一道木质障碍墙,说道:付洋,你能翻过这道障碍,我中午请大伙吃饭,翻不过去,你请!
在另外几个人起哄声中,付洋上下打量了好几眼那道障碍墙,身体有些僵硬,两眼却去看柴若熙。
柴若熙一时无措,紧张地看着付洋,嚷道:你到底行不行啊!
付洋急了,冲她说了一句:就冲你这句话,我高低让许朵请客!
大家都哄笑起来。
结果,付洋居然真的将自己那高大壮硕的身体从障碍墙上翻了过去。只是有一点瑕疵,那便是他的风衣后摆潇洒地张开后,挂在了木质墙的一角,付洋整个人也在背后被悬挂起来,上下不得,只好连呼救命。许朵后来说,她当时笑得直不起腰,只觉得尿急。
其实,柴若熙一直以为付洋是喜欢许朵的。无论哪方面比较,许朵都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许朵调皮可爱,花一般的容貌,嘴巴像元宝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亲亲,身材娇小玲珑,但又胸猛非常,尤其是她才学过人,个性开朗,和什么样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哥们儿姐们儿一大群,她到哪里,哪里就是开心乐园!哪个男生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孩而喜欢她柴若熙这种?确实搞不懂。
说到翟秋生,她记得他是最后一个进入到小组的,此前对这名班里的男生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后来翟秋生却说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她。她当然不信。翟秋生便给她讲了一段美国的实用主义大师詹姆斯遇到吉本斯小姐的爱情故事,并说她的样子特别像那个吉本斯。她听不懂翟秋生在这里的暗示,只是凭感觉认为,这男生土里土气的,但说话似乎都不是直说的,很有心计的样子。
平日里和翟秋生没有更多接触,她发现他和她在个性中其实还是有相像的地方,就是都不怎么爱讲话,一旦讲话又常常认死理儿。
一次夏日郊游,其间急雨袭来,归途中有溪流阻挡,几个女生不敢涉水,许朵便提议由男生背女生蹚水过去。付洋先说道:我背柴若熙!
柴若熙有些不知所措。许朵看看付洋跃跃欲试的样子,可能觉得不大靠谱,便一指翟秋生:翟秋生,你背柴若熙,付洋,你背我可不可以?付洋不好说什么,不安地看柴若熙。柴若熙却不安地看着翟秋生,同样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但其他两个男生都已纷纷背上女生开始蹚水了,柴若熙和翟秋生无从选择。翟秋生也惶惶的,硬着头皮蹲下身体,说了一句:来吧,我、我能行。
就像平生第一次和男人跳舞一样,她四肢不知道放在哪儿,蹩手蹩脚地趴到翟秋生背上,连双眼都不知道看哪儿了。
内心一路敲着震天般的大鼓走过溪流。她还不到一百斤呢,翟秋生却大汗淋漓了。她知道那不是因为力量的关系。整个蹚水过程中,俩人没说一句话,各自只听到真切的喘息声。
她带着七上八下的心情,看着溪流慢慢变浅,陆地缓缓靠近了。蹚过溪流,翟秋生将她放下。她不敢看他,脸红红的,冲着旁边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啊!
翟秋生看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灵感,脱口而出一句:应该的,这又不是债务,我背得起,就算一辈子!
翟秋生的话有些别扭,但并不油嘴滑舌,她偷偷看一眼他,转身跑开了。
现在,硬币选择了付洋,可她自己还没理清内心。许朵从她手掌心那里将硬币抓到自己手中,掂着、抛着、接着,一边说道:宝贝儿柴若熙,听我跟你说,我让你扔硬币,主要是让你轻松一下,别让这件事把你压得背过气去,你总不至于真要靠这个来决定你的情感大事吧?没这么愚蠢吧?你心里真觉得没谱,没一个清晰头像,不如都拒绝算了!千万别自己糊弄自己!
柴若熙用力推搡着许朵:大清早的我把你喊来,是让你帮我拿主意的,不是听你来耍官腔、和稀泥的好吧?我都快要愁死了,你就不能直接一点嘛,给我一个痛快的!
许朵说道:听从你内心的召唤!
她摇摇头。因为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不过最后,她还是听从了那枚硬币的召唤,决定去见付洋。
许朵上午拉着柴若熙出校园去了市里,洗澡、做新发型、购买时装。许朵说这是小组三年多来最大一件事,作为组长她要全力支持!俩人在小吃店吃的午饭,许朵像恋爱专家似的,为柴若熙恶补关于约会中的一些学问和注意事项。她几次提醒许朵注意点唾沫星别喷到碗里。
回到校园寝室,看时间差不多了,许朵便催她走,说不能早去,但是晚去也不好,毕竟大家都是熟人,准时到比较合适。柴若熙说:你穷讲究,要不你去得了,我看付洋对你特别好呢。许朵气得直要打她。
走出女生寝室楼向北侧男生寝室楼走。此前,她一直留长发,这次听了许朵的话剪短了,许朵说这样看上去有灵气,有斗志,不文弱,柴若熙说这又不是去打仗,怎么说得气势汹汹的?不过,倒是真觉得清爽了不少。只是新买的这件军绿色韩款毛领针织开衫,稍稍有些显眼,平时穿素色衣装多了,现在被一大片绿色托着,觉得自己成了一张漂游着的大荷叶。
一条甬道旁的廊柱下,两个同班女生背靠着廊柱闲聊。从她们身后走过,她们并没压低的声音传到耳中,柴若熙将脚步放慢了。因为,付洋的名字居然是那闲聊中的关键词……
我说嘛,付洋平时出手那么大方,一看就非同小可的背景!
我去!国企上市公司的老总是他老爸,那不就是官二代、富二代吗?
哎,你怎么知道付洋有一台大奔?你看见啦?
没有,别人看见他开过,好像是送人去车站,一早着急,他告诉跟谁也别说呢!
还挺低调!
低调?呵呵,有钱人,有几个是好东西?
就好像你知道人家什么事儿似的。
不知道,反正……
柴若熙迅速离开了。
仿佛一霎时,一切都不对劲了。仿佛被兜头打了一闷棍,天地旋转、不辨东西。越走越快,不是要去哪里,而是想快点离开女生寝室楼的视线。她疾步但盲目走着,甚至低着头,不敢看身旁经过的人,就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而羞愧难当!在内心,反复的语势汹涌地追问着自己,发狠的仿佛有一根鞭子在狠狠抽打着她:柴若熙呀柴若熙,你就是一头猪啊,一头彻头彻尾的猪啊!差点跳进有钱人虎口,官二代、富二代,你真丢人啊!柴若熙呀柴若熙,你原来这么俗不可耐?哦,死了,要死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座西方城堡似的私人别墅,一张陌生却与自己有那么多相像的男人冰一样的面孔,还有别墅内鬼魅般闪现的女人与狗的影子。母亲的嘶喊划破别墅上的夜空,保安们蜂拥而上,母亲扯着她拼命冲出城堡。母亲始终没有落一滴泪,她只是冲着城堡庭院的铁大门愤愤言道:你这挨千刀的有钱人!不管你认不认,我都要把孩子养大!那年,她五岁,不知道、不记得母亲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有这个片段印在记忆中,像一份虚构幻象,与后来的生活无从衔接。母亲从此再没提过那件事,也不准她打探关于父亲的任何细节。
霜雾未尽,又是阴霾天色,将雪未雪。校园内看不到多少人影,周末是睡懒觉、逛街、约会的好时日。不知不觉间,走过一座小木桥,前面是一座人工湖,视线开阔了许多。她这时才将脚步放慢。湖边石板堤上有欧式的铁椅,但上面挂满雪霜,她在椅后站定,茫然看着结冰的湖面,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觉得要哭了,泪却没有流出来。
大约十几分钟就这么傻傻地过去了。寒冷正逐渐渗进衣服内。可是,她还没想好此刻自己应该去哪里。
柴若熙,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一直在馆里等你!
声音自身后传来。回头循声,看见了站在身后两眼格外发亮的翟秋生。他穿着平时几乎没怎么换过的一身牛仔装,但显然洗过了,头发有些长,清晰地留着梳子反复趟过的痕迹。他兴奋地站在那,状态和装扮显得有些好笑。在他身后二十米左右,一座雪白的哥特式建筑之前居然被柴若熙忽略了。那是中海大学图书馆。
付洋认为:时间,女人,是最无情的两种东西。时间之无情发自它本身属性,上帝也没办法;女人之无情究竟从何而来,只有鬼才知道。但是,绝不能把时间搁在女人身上,那显然会对你构成双重摧残。当然,在柴若熙那天放他鸽子之前,付洋还不曾这样想。
那实在是足以令人发疯的一天!而当时,他只知道自己深浸于反逻辑的幻想和骚动般的心跳中。那真是一个静得要死的午后,他甚至不得不用手掌按住胸口,因为那里的声音太响了,全身都被它震得发抖,可奇怪的是在这同时,脑子里却一直流淌着一段无名的旋律,那一欢快的类似于儿歌般的音节陪伴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女神翩然走出女生寝室楼,踏上树墙外的卵石甬道……
那时,是的,就是那时,他看见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其实只是片刻的停留,她站在那里,在甬道中间,似乎突然间想起某件事,或者有什么声响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当时,他很正常地忽略了这一细节,甚至无耻地以为:那一刻她是为他而停留、而流连,在为他顾盼神飞、搔首弄姿……
于是,那个午后成了付洋青春时代的一个最大笑话!
付洋背不动这个笑话。这是彻头彻尾的羞辱,有时那感觉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他当然不会死,他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离开“卑斯麦”小组,离开心目中的女神柴若熙——这一时刻,她更像一个恶魔。不能再让这样的女人伤害到他,于是,他将与校园、与柴若熙有关联的一切物品扔掉的扔掉,冲刷的冲刷。手机也被他扔掉了,在扔掉手机之前将手机卡抠出来,想想那里面还有一个名字,又放回口袋了。将车泊在家中,然后告别父母:我要去南方创业!他说。当夜,跳上一列驶往广州的火车,他与他的失败爱情洒泪诀别……
重新回到北方,已是两年以后的夏季了。他用当年留下的电话卡给许朵打电话。许朵接通他的电话便哭起来,连连骂着:“付洋你这头猪,你死哪去了?打你电话一直关机,你怎么可以这样冷酷,连招呼都不打玩人间消失?”付洋没有展开话题,简单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她已在J城一家共青团杂志社工作,半年前嫁给了她的上司主编),然后直接抛出他打这个电话的终极目的:翟秋生……他(她)们现在做什么?
翟秋生和柴若熙现在都在J城。俩人没结婚:翟秋生没钱娶柴若熙,也没房子安顿他的娘子。毕业那年,翟秋生先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网络公司网站做编辑,收入尽管微薄,但公司晚间可以提供住宿,这一点吸引了他。那时他和柴若熙都没有方便住处,柴若熙在一个女同学家挤着住,称找到工作就搬走,而翟秋生之前就在澡堂子将就的。公司晚间和周末几乎没人,只有写字楼一楼的更夫刘大爷。翟秋生一人住在四楼一间临时宿舍内。
付洋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翟秋生面前。翟秋生张大嘴巴,半天没缓过神来。但是他的开场白倒是很有新意:我以为你死了!你这是从坟圈子里爬出来的?
尽管这样的语气是在竭力想让俩人迅速进入最简单的那种氛围,但是付洋能看到,翟秋生眼神里其实闪烁着复杂。想必,他也看得到我的眼神,付洋想,有柴若熙的存在,这种内心活动无法回避。但同窗四载毕竟同窗四载,他们还是用力把手拉在了一起。
翟秋生跟头儿请假后拉着付洋走上大街,他说午间要请付洋吃饭,让付洋不用开车。
J城这日午间的所有饭店都仿佛跟他们做对似的,每进一家,翟秋生都会被里面要么环境太差、要么气味不对、要么服务态度不好等问题招惹,之后恼火,最后是愤然离开。烈日炎炎,J城大街像飞满了火球,它们不由分说、理直气壮地撞击着付洋的身体,让他恼火却无处申辩。最后,付洋累了,不能忍受了。但他却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挠到了他的痒处,让他笑得停不下来了。他对眉头紧皱的翟秋生乐幽幽地说道:哥们儿,再这么走下去,咱哥俩非气出个好歹不可,你消消气,今天中午听我的,你甭管,我请你吧!
翟秋生的脸成了火球,将要争辩,付洋打断他道:下次你请,我又不是不来了。
付洋就近似的带着翟秋生来到一家水族馆装修风格的海鲜酒楼。就仿佛付洋早就知晓翟秋生根本叫不出那些鱼类、贝螺、虾蟹、海珍品等名称,更不用说去假模假式点菜了,所以付洋也没谦让一下翟秋生,直接点了四道菜,一小瓶精装郎酒,几道凉拌配菜。他看上去并不饥饿,却仿佛对端上来的菜肴酒水以及对面端坐着的那个人怀着盎然的兴致,他端起酒杯之后,便开始讲述在南方这几年对菜肴的不适,对南方人处事交往的不适,看到熟悉的北方海鲜做法,看到熟悉的老同学,他抑制不住激动和由此引发的谈兴。等等。
翟秋生开始只是默默听着,未饮酒前面红耳赤,眼神乖僻。但在付洋逐渐展开的倾诉过程中,翟秋生或许因为余怒未消,或许因为付洋的地北天南让此刻的他内心倍觉寂寥和空旷,所以他几乎是在一种浑噩败坏的状态中不知不觉喝下去了两小杯郎酒。
这之后的翟秋生,脸上红色褪尽,淡黄转成清白,由最初躁动、忐忑、疑惑,稳定在平静、相信,甚至是细微感动状态里。因为他真真切切听到付洋在用很清晰的声音告诉他,这几年他在南方发展得不错,他没有依靠任何人或任何关系,是他一个人闯出来的、打拼出来的!关于他的家庭、他的父亲的传闻让他背负很大的压力,但也带给了他更多动力!他必须争这口气,所以现在,他要尽可能地帮助眼下境况不好的大学同学……付洋对翟秋生说道:你需要找工作,你要买房子结婚,你需要钱的话,随时跟我说,我一定尽最大可能帮你!
付洋的关怀由衷、真挚,甚至有那么一点激烈的情绪,它传达给对方的是信任,会使对方无所保留地倾诉出全部的苦衷与隐痛。翟秋生平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前伸、后缩,弹动、敲击,之后再伸缩、弹敲,眼神一瞬间里有些呆滞,当然也表现出了欲言又止。
翟秋生到底没有说出什么,也压抑了某种焦虑与不安。但这一时刻的感受,他翟秋生——或许还有付洋,都有深刻的印象保存下来。这当然使俩人在短时间内如同突变了某种时空关系,彼此恍然了。就像是一段崭新开始的友谊,这样的未知感觉和模糊状态也许再好不过。以后,翟秋生和付洋孤独苦闷或者兴高采烈时,自然都会联想到对方,几杯酒和几壶茶都能让各自找到排解与宣泄的出口,仿佛彼此成了彼此的需要。即便是周六的夜晚,俩人都吃过晚饭了,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似乎成为一种必须,也同样具有那么强烈的吸引力。翟秋生自己都觉得惊奇:为何有那么多的话需要倾诉?
在五楼翟秋生办公室,翟秋生准备了沟帮子烧鸡和熏干豆腐卷,还有白酒啤酒,付洋自己带来一些鸭脖和鸭肠。夏夜到来,办公楼内空荡荡的,翟秋生说现在这栋大楼除了门卫就他一个人,他说了算,高兴的话,四角安上轱辘可以把大楼推回家。付洋吼吼笑着。看上去,俩人都高兴着、期待着这样的对饮与倾谈。翟秋生酒量平平,但这似乎并非问题所在,问题关键在于付洋发现,翟秋生是一个酒到量后总是心如刀绞、痛哭流涕的人。翟秋生说每次饮酒后,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往事中那些痛苦细节,什么难受就会想起什么。于是这个夜晚,付洋听到了翟秋生的太多哭声,眼见泪水从他脸颊淌下来滴落到酒杯里,以及他醒来又睡去的姿态。
翟秋生匐桌小睡当口,付洋去了两次厕所。最后一次回来,翟秋生醒着,斜倚在凳子上,眼睛幽幽瞪着付洋,当然那也许是付洋的错觉,因为或许翟秋生其实是醉着,只是眼睛无神地空对着他而已。付洋坐下,一脸好奇:你说这楼里只有你自己,可是我看见,四楼有间屋子里,好像有人啊……
付洋表情并无大的异样,但翟秋生却一笑,眼还闭着,付洋便没看懂笑里面的内容。
翟秋生梦呓似的说着:柴若熙今天在……在我这儿呢,她感冒了,感冒了,我让她早早睡我宿舍了,别生气付洋,你别生气……
付洋脸上先是扑上一阵红,但那似乎并非怒气充盈,而更像是突然而至的迷惘导致的晕眩,他一双眉毛紧紧皱着,像两条强行要扭到一起的虫子,而眼睛一瞪一瞪的,仿佛在给那两条黑色虫子助威加油;接着他像是又涌起一阵强烈的饮酒欲望,开始吼吼笑着叫着要与翟秋生继续痛饮。
翟秋生第三次匐桌而睡。上身在桌边一副深入下沉的姿态。
付洋也仿佛沉到睡意里了。几分钟时间里,他木木端坐在翟秋生对面,神色迷蒙。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叫着翟秋生的名字,连续几声,对方均无回应。
付洋起身。他嘴里嘟囔着:我回去了,你别送我,别送!
他有些摇晃,是稍嫌笨拙的那种晃动,这使他的硕大身躯在离开门口的一刻,像是在某种灾难突降时墙壁突然的坍塌,一道陌生风景猝不及防地凸现出来。
付洋扶着楼梯把手从五楼走下四楼。酒喝了很多,但那根本影响不到他的步伐,可他还是感到脚底下有点飘乎乎的。他发觉自己的呼吸有些不匀,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似的。在四楼楼梯拐角,他停住了脚步,在这一刻,他清楚了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付洋突然感到的原来是一种愤怒。
柴若熙在翟秋生口中的出现突然而无意,却仿佛是一场阴谋,或者说是又一场阴谋,深深刺痛了他。两年前,柴若熙愚弄了他,今天,柴若熙的男友再次愚弄了他。他一直被装饰成一头猪的样子,滑稽地舞蹈着笨拙之躯。
付洋没有继续沿楼梯走下去,而是转身走进走廊深处。去往卫生间的走廊幽暗寂静,他之前已走过两回。紧邻卫生间不远一个房间便是翟秋生的住处,就在那里,藏匿着居然对他避而不见的柴若熙。
走廊两侧每间房门上部的花玻璃都黑着,只有翟秋生住的这间先前是透着一些光亮的,现在也一片漆黑。但是门却虚掩着一条缝隙。先前,付洋经过时心底有些好奇,甚至带一点害怕。现在,他的感觉简单了。简单到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推开门。房内,窗子半开着,扯着一道淡蓝色粗布窗帘,外面投射进来的光线让房内一切模糊隐约,但是付洋还是找到了柴若熙的位置。她向内躺在床上,一条夏凉被纠缠着她大半身体,只是肩颈露在外面,她的头发散散覆在枕上,被子扭在身上,床单的皱褶凌乱挣扎,就仿佛她并未躺在床上,而是泡在烂泥里。
付洋怔了一会儿。眼前这番情景突然像一剂抚慰的药物,绷在他全身的愤怒,准备要与她咆哮一番的那些句子,仿佛发生了什么变异,有一种新的不清晰的东西升腾起来。它们盘旋着、生长着,左缠右绕,绳子一样急速捆紧了他,他开始受制于它,他成了绳子的奴隶。
付洋轻轻迈进房内,回手关上房门。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晃动,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两步走到床边。柴若熙显然沉睡着,对床边的响动和人影晃动毫无觉察。付洋的手抚到她的肩头,她热热的,甚至有些烫手。他脱掉鞋子,在她身后躺下来,并轻轻抱住她。她没有挣扎,或者她确实没有醒来。他看不清她,只是凭感觉扳着她的肩头,将脸埋在她的后脖颈处,热热的微香的气息很浓烈,比酒的力量还要剧烈,头发软软地密实地搔弄着他的触觉和嗅觉,这让付洋没办法躲避。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能做什么,敢做什么。他有些茫然,有些后悔,笨沉的身体在此情此景像一个笑话……
秋生,不要闹,不是说好等结婚嘛,干吗干吗,我不舒服……
黑暗中,柴若熙喃喃出的一句仿佛是发烧时的呓语,像突然开通在付洋全身的一条电路,一张撒旦的面孔窜将出来,沿着滚烫发热的通道,头也不回跑向深处了。
尽管是在黑暗中,但付洋还是闭着眼睛做着一切。的确,当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就连听觉也变得没有意义了。
火炭一般的柴若熙这晚似乎只会说一句话:秋生,你别闹,我不舒服……
天光大亮。翟秋生记不得昨夜睡了多久,醒来时桌边只有他自己,付洋不知去了哪里,而那时窗外已显灰白。他感到头沉沉的,起身时它仿佛要重重摔到地面上。他收拾一番桌上的杯盘狼藉后,这才想起楼下宿舍住着的柴若熙,他咧咧嘴,想抽一下自己的嘴巴。然而他那只没有对自己扬起的巴掌,却险些在几分钟后掴在他心爱的女人脸上。当他回到宿舍,看见晨光中从懵懂状态醒来的柴若熙双眼迷蒙、含羞带涩望着他,夏凉被盖在腰部以下,睡袍松松散散,她责怪的口吻边咳嗽着边言道:你这猴急的,昨晚欺负我这个病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也不说一声,怎么现在又转回来?奇奇怪怪的!
翟秋生已经懒散地在柴若熙身边躺下了,他想再小睡一会儿,以为她在撒娇,口中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欺负你?什么意思?哎,对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柴若熙不理会他的关心,却对他轻慢的态度不能接受,半起身,眼睛用力瞪着翟秋生叫道:翟秋生,你什么态度啊,赖账?装蒜?我又没责怪你,我知道你喝多了,就当你是兽性发作好了!不过,我担心,这样会不会怀孕啊?咱俩现在房子也没有,我又没有工作,又结不了婚,你说,你这不是作孽吗?
翟秋生躺不住了。他搞不清缘由地有些抖,头皮像有一大群凉虫子窜爬,这让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发高烧也不能胡说吧?怀什么孕啊,我这一宿……柴若熙,你怎么还学会讹人啦?
柴若熙的眼泪哗一下喷溅出来。她不说话,而是霍的将夏凉被撩开,然后起身下床。
床中央土黄色褥单上摊着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翟秋生直愣愣盯着那片红色有几秒钟时间,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然后像是梦里醒过来一样,呓语般吐出一个人的名字:付洋……
站在床另一边地上的柴若熙呀地叫了一声,仿佛很用力地倒吸一口气,两手捂到了嘴上,眼睛瞪大了,却像是什么也没看。
死寂是一张黑色的布,霎时在宿舍内扯满。
但这块布仅仅遮挡了几秒钟,柴若熙便呼地一下起身,抓起背包,蓬头、赤脚、着一件睡袍从宿舍冲了出去。
翟秋生的整个反应慢了半拍。楼道内的灯亮着,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晕黄,柴若熙在里面的奔跑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一条白色影子在不停跳下去、转弯、再跳下去。后面的翟秋生踉跄着,姿态不堪,并完全找不到她的节奏,口中惶然、颤抖、虚弱地喊着柴若熙的名字,声音却像鸟一样撞到金黄色墙壁上,霎时碎裂弹飞。
柴若熙幻影般从四楼窜到一楼大厅,之后从玻璃正门窜出去。
柴若熙跑到街上,翟秋生跑到楼下,寻了半晌,才在路边一处楼的拐角处找到她。她独自坐在树下一块条石上,喘息未定,两眼对着晦暗的雾气昭昭的天。
翟秋生奔到她身后,怯怯地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怕你会……
柴若熙没说话。翟秋生既像安慰,又莫名有些失望的样子,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本来准备好的一番话忽觉没有必要了。他其实很想痛快淋漓地大骂一场柴若熙糊涂、随便,连床这样一个屁大点地方都守不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心力交瘁,嘴唇懒得张开,却无意识地将柴若熙搂到怀里,无语地看着不远处路面上往来奔驰的私家车。慢慢地,困意袭来。他听见柴若熙说了句什么。但却将头倚到柴若熙肩头,蒙眬过去了。
柴若熙说的是:八成,这就是我的命吧?秋生,我们分手吧!
柴若熙叫醒了他,说这里风很大,容易着凉感冒的,回楼上去睡。翟秋生说,那你——你别乱来啊!柴若熙说: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我想自己坐一会儿,然后我们好好谈谈。翟秋生说,你感冒还没好呢。柴若熙尴尬地挤出一点笑来:都作成这样,感冒早被吓死了!
翟秋生没有笑,心事重重回楼上睡觉了。
柴若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翻来覆去折腾了它很久,就如同那是一枚硬币,有着她难以抉择的反正面。但这枚“硬币”太沉重,她抛不动了。她很想给许朵打一个电话,问一下自己该怎么办,她真的是没有了主意,她又一次面对了一条绝路,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这次,她无论如何没办法向许朵讲这件事了。能讲的人,只有付洋这个浑蛋!
电话里,付洋的语气中没一点惊讶,仿佛早预料柴若熙会给他打电话,正候着:
柴若熙,想说什么,你尽管说,我听着。
你在哪儿?
你尽管说。
你在哪儿?
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我没想躲你……
姓付的,你说不说!
付洋没走,一直在马路对面树丛里坐着。他完全醒了,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在等待柴若熙的反应和消息。他准备好了给予柴若熙的一切:法律承担,物质补偿,婚姻挽救,体罚,等等。
让付洋没想到的是,柴若熙要的,仅仅是让他对翟秋生低头说声对不起。
付洋说这根本不可能,他认为翟秋生并不是柴若熙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他对不起翟秋生这说法也是牵强的,不成立的!
说声sorry那么难吗?柴若熙问。
付洋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像在朗诵一首硬邦邦的诗:是啊,一声对不起很容易嘛,可就有人已经决定去见那个人,却中途变卦,改弦易辙,放了别人的鸽子,连个招呼都不打,连句对不起都不说,真不知道那是因为太容易还是因为太难!
柴若熙后背一阵发冷,感觉要冒汗。原来,付洋是在报复她!
柴若熙心里恨恨道:我终于知道,你原来就是用这种方式喜欢一个人的!
这时的付洋已经站在她面前。
付洋说:你尽管骂我,昨晚的事——算是偶然吧,但我喜欢你不是偶然,你不能混在一起。
柴若熙说:你不但会隐藏,会装相,还很能狡辩,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付洋有些被激怒了,想发火,却只是脸涨红了,没有爆发出来。
付洋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既然已经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既然我害了你,我愿意补偿!
补偿?我才不要你的狗屁补偿!你们有钱人经常这么做吗?
付洋并不在意柴若熙的挖苦,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清高,你道德高尚,你视金钱为粪土,我可以尊重你的选择,我们不谈钱,但是你打电话找我,总是希望解决问题对吧,你只想给那个穷小子争一个道歉,但这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为谁活着?为翟秋生吗?好好,我不跟你争辩,我只提供你一个参考意见,好不好?
柴若熙瞪着他,不说话。
付洋并不回避柴若熙的目光,一副认真的样子:柴若熙,事已至此,我们都冷静一点来谈!我也同意我们之间的事与钱无关,那这件事就简单多了,要么你嫁给我,我真心诚意想娶你,你也知道的,要么,你就去报案,让我接受惩罚!你自己选择吧!
到了这时,柴若熙有了一种疲惫感。清晨至今涌动在心的悲愤和无畏,此刻仿佛消耗殆尽,感冒未愈的身体松软至极,真想倒头睡下。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最初的要求:你向翟秋生道歉的事呢?
付洋忽然干脆起来:好吧,如果你嫁给我,我可以向他道歉!前提是,你嫁给我!
柴若熙感觉到了一种羞辱!她在心里可以接受和付洋在一起,尽管如此无奈,因为翟秋生不可能再要她这样一个女人了,她甘愿认命。但是要用这种接受来换取他对翟秋生的道歉,她无法容忍。
柴若熙愤怒了,她叫道:别他妈的自恋了,嫁给你?人渣!我不需要你的那份婚姻,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你洗干净了,等着坐牢吧!
柴若熙走得头也不回。
翟秋生还真在楼上睡着了。柴若熙在旁边一把开花裂瓣似的旧皮椅上坐下,直直盯着翟秋生好久,心里乱糟糟的,泪水噼里啪啦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是为谁流的,就是难受得厉害,有一根针一样的东西狠狠戳着她的心,她痛恨自己没有主见,痛恨翟秋生无能,不能保护她,痛恨付洋酒后无德,痛恨她和翟秋生活得这么累……
翟秋生突然醒了。柴若熙的脸距离他很近,上面淌满泪水。
翟秋生呼的起身:又,又怎么了?
我要告付洋!
翟秋生抹抹双眼,一瞬间瞪得有些大。
秋生,你会跟我去作证吗?
翟秋生用力点着头。他上下观察着柴若熙,不知在辨别什么。
俩人换好衣服,柴若熙已经走出门外在走廊等翟秋生系鞋带儿。这时翟秋生电话响起来。然后他走出来对柴若熙说,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柴若熙在走廊等着,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一架巨大的铲车突然铲走了她心里的一切。走廊上方的铝合金窗子开着,晨雾亦真亦假,往日近在咫尺的一栋豪华大厦此刻远近难辨。
翟秋生出来了。柴若熙看他的脸,问:你不会又喝酒了吧?
翟秋生唾了口吐沫:我和付洋这个王八蛋吵起来了!
柴若熙说:你就多余搭理他,让这个浑蛋去和律师说吧!我们这就走,非让这个浑蛋坐牢不可!
翟秋生沉吟一下。他确实像又喝了酒。他说:若熙,我是和他大吵了一通,但是他,其实,并不想在法庭上解决这件事,他愿意妥协。
柴若熙鼻子哼了一声。
翟秋生说:你不是让他向我当面道歉吗?他答应了,让我去找他。
柴若熙一时糊涂了。这变化让她始料未及。她晕晕地问道:那,我们俩一起过去吗?
翟秋生在搓脸搓眼,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些。他说:付洋适才说,他一个大男人,确实不好在一个女孩面前向另一个男人说对不起,太没面子了,所以……
柴若熙险些直接骂娘。这个男人的逻辑太浑蛋了,他兽性发作时怎么不说面子的事?这个王八蛋,在大学时卑微如同奴仆,从未听说他会计较什么面子。什么改变了他?哪种是真实的他?柴若熙怒火满腔,但是看见秋生晦暗忧愁的表情,柴若熙不忍再说什么了。
翟秋生说,我很快回来,你休息一下。柴若熙说我不想再待下去了,马上你的同事们就来上班了。翟秋生说,今天周日。柴若熙叹口气,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晕了。
你放心柴若熙,不论发生什么、无论你怎样,我都不离开你,我都要你!你相信我吗?你懂我意思吗?这是柴若熙在这个清晨入睡前,翟秋生捧着她双肩说的话,它像效力奇强的安眠药剂,或者有着蛊惑效果的玫瑰花香似的毒液,温软、悄然汇入她的血液中,奇妙并无可抗拒地催眠了她。
她真的安静了,自己都不知道被梦带着去了哪里。
周日,整栋大楼内安静异常,外面的车笛声渺渺茫茫的。她醒不过来。
后来,她忽然就被翟秋生叫醒了。
他买回她喜欢吃的土豆粉。她根本不想吃,但是肚子在强烈地抗议着她。她转过背,不看他,端着快餐盒往下吞咽,却见一串泪珠滴到了饭盒内。
翟秋生说:那个浑蛋跟我道歉了,一切都结束了!
翟秋生的话轻柔如绵。仿佛瞬间就能将她融化掉。
本已殇情倦怠的柴若熙,无论如何也没气力说出“我们分手”这句话了……
许多年后,在J城许朵家里,卑斯麦兴趣小组曾有过一次聚会,八人中有三人未到:翟秋生、付洋、某女生。柴若熙最后一个到的,那是因为她确定了付洋不来才姗姗来迟的。与许朵抱在一起,柴若熙便开始泣不成声。大家并未奇怪,他们并不知晓柴若熙与付洋之间发生的事,只以为她和翟秋生在大家面前消失多年,此番忽然现身,该是百感交集吧。本来柴若熙和翟秋生都换了电话号,隐居似的在J城一角生活下来。某一天,当年小组的一个女生去建行办事,突然在服务台内发现了正在点钞的柴若熙。
柴若熙对许朵说,她现在和翟秋生都改行了,她在建行工作,翟秋生在对俄贸易部门做事,此刻正在俄罗斯那边谈生意,她和秋生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工作,有现在稳定的生活,多亏了许朵当初的帮助。她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泪眼婆娑地递到许朵手里:这里面存了十八万,翟秋生还不知道这些年我已经存够了还你的钱!
许朵惊呆了。她确认这不是柴若熙开的玩笑之后,迟疑着问:柴若熙呀,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借给过你十八万啊?
柴若熙发现,她的日月星辰又重新转回来了。那个噩梦一样的日子一直没有走远,却始终以谜一样的形式存在着。往事如潮,包括翟秋生的那些恍惚、冷淡、迷惘、莫名烦躁、旁敲侧击、闪烁其词,她疑问重重,却不敢去触碰,那根细细的弦脆弱不堪,稍一染指,就可能全线崩盘。柴若熙可不想死。
她在这个秋季度日如年,又如等待一个死亡裁决。无聊时,她在服务台内抛着硬币,强迫症患者一般。但她已不是昨日的她,钱币在她手中已收放自如、把玩随意。她眼巴巴等待翟秋生从俄罗斯归来的日子,抛币时都在盘算如何从翟秋生那里刨出当年那个清晨,他和付洋之间到底做了什么,那之后他声称的许朵借给他们的十八万,又是谁的钱?
一周后的周六夜晚,翟秋生终于回来了。在他打开门走进房内的一刹那,柴若熙看着这个已经一段时间未见,甚至有些变了容颜的男人时,不知为何,竟忽然丧失了一切想要寻求真相的欲望,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视线已经可以穿越时空抵达那个真相了,因为当年或者现在,无论发生过什么,有一点柴若熙是看清了:
眼前这个男人,还有那个叫付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真爱自己的。
其实早在多年前,硬币就给过她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