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潇 孙志江
古代诗酒公关文化之雅
——曲水流觞
文/肖潇 孙志江
近来网络上流传一首《一人我饮酒醉》的说唱歌曲,歌词中有“燕嬉,我紫竹林;曲动,我琴声妙;百花,我出芬芳;回首,我曲流觞”之语,现代的说唱曲调配以古风古韵的歌词,颇值得玩味。中国人爱酒,爱诗,也爱水,而把“酒”“诗”和“水”(河流)完美结合起来的就是古代诗酒公关文化之雅——“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是古人宴饮聚会时的一种游戏。选择一处风雅清静的所在,众人环坐于潺潺流波的曲水边,把盛满酒的杯子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赋诗一首。
“曲水流觞”之俗,溯其源流,要从上巳节这一古老风俗说起。上巳,是指夏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又称“重三”“春禊”。它是我国古代的一个祓除祸灾、祈降吉福的节日。这一天,古人要举行“祓禊”仪式。远在先秦,已有水滨祓禊之俗。《周礼》曰:“岁时祓禊,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祓,是指祓除病气和不祥;禊,是修洁、净身的意思。祓禊就是通过洗濯身体,达到除去凶疾的一种祭祀仪式。通常,人们会在蜿蜒曲折的溪流边沐浴以去除不祥。到了汉时,三月上巳,正式确定为节。每逢该日,不论贵贱,不分男女,人们都去水边洗濯,成为约定俗成的礼式。
曲水流觞活动构成了上巳节祓禊仪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在祓禊之后,随意坐在弯曲的溪水边,在上流放置盛酒之杯(觞),任其漂流而下,酒杯漂至谁面前停下,谁就要取来饮下。盛酒的酒杯通常为木制,小而体轻,底部有托,可浮于水中,还有用陶瓷制作的酒杯,两边有耳,称之为“羽觞”。所以有后来李白的“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妙笔。
《诗经·郑风·溱洧》记载了郑国阳春三月祓禊的情景,溱水和洧水,清澈而盛大,男女青年在水中欢声笑语,赠花传情,所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洵訏且乐……赠之以芍药。”在《论语·先进》中记载了一则孔子和他的弟子们论政的故事,只有曾皙的说法最合孔子心意,他憧憬的是在暮春时节,穿上春装,邀集一群少年在沂水中洗澡游乐并载歌载舞,“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即古人上巳节的“祓禊”仪式,蕴含着儒家文明对礼俗的推崇,对精神需求的共鸣,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向往。
后来,曲水流觞进一步演变为水边的宴饮聚会。《后汉书·礼仪志》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东汉杜笃的《祓禊赋》描写了上巳节贵族游乐的场景:“王侯公主,暨乎富商,用事伊洛,帷幔玄黄。于是旨酒嘉肴,方丈盈前,浮枣绛水,酹酒醲川。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艳姝,带翡翠,珥明珠,曳离袿,立水涯,微风掩壒,纤谷低徊,兰苏盻䖮,感动情魂。若乃隐逸未用,鸿生俊儒,冠高冕,曳长裾,坐沙渚,谈《诗》《书》,咏伊吕,歌唐虞。”在这场盛大的宴会活动中,有王公贵族、宫廷女眷、富商巨胄、隐逸高人、鸿儒文士等各色体面人物的参与,各人盛装打扮,衣冠楚楚,或觥筹交错,或欣赏美景,或赋诗作文,或高谈歌咏等等。从这种游乐场面中可以看出,上巳节的神秘色彩已逐渐淡化,游赏成分逐渐增强,节日的意义开始向着世俗欢娱、玩赏的方向演变。
“曲水流觞”在礼志的外衣下,也逐渐演变为具有广泛参与者的大众游艺活动。汉代以后,上巳节成为人们进行临水祓禊及水滨宴会活动的大好机会。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等待着酒杯顺流而下,有缘得到酒杯者,即可取杯饮酒。曲水流觞从一种“祓禊”的巫祭礼式转变为大众的游赏盛事,世俗游赏成为各色人等都可以参与的休闲活动。从此曲水流觞更加广泛地走向民间,走向大众,成为流传甚久的民俗活动。
曲水流觞的社会化演变,为文人的广泛参与提供了条件。此活动之清雅脱俗,受到诸多文士的推崇。魏晋至隋唐间,是曲水流觞的繁盛时期,多有文人雅士以此作为上巳节的休闲活动。如果说魏晋以前的曲水流觞是祓禊礼式在社会中的延续的话,那么此期的文人雅集聚会则更多的侧重于文化品味,将饮酒、赋诗、游赏很好地融为一体。
书圣王羲之诗云:“曲水邀欢处,羽觞随波泛。”东晋永和九年(353)上巳节,晋代贵族、会稽内史王羲之偕亲朋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位达官贵族及文人名士,在会稽山阴县西南的兰亭,举行了一次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引为千古佳话。当时,王羲之等人在举行修禊祭祀仪式后,在兰亭清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吟或援翰,作出诗来。兰渚溪边,文士环集,酒杯随波逐流,文人高歌赋诗,一派闲逸雅致的景象。在这次游戏中,有十一人各成诗两篇,十五人各成诗一篇,十六人没有成诗,各罚酒三觥。最后王羲之将大家的诗作集结起来,乘兴而书,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兰亭集序》,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也因而被世人尊为“书圣”,《兰亭集序》也被称为“禊帖”。序中这样写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处,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王羲之的这次兰亭聚会,虽也举行修禊祭祀仪式,但主要进行了曲水流觞活动,突出了咏诗论文,饮酒赏景,对后世影响很大。正是由于兰亭集会的盛名,曲水流觞更多地被认为是文人间聚会的赋诗活动,所以兰亭会是一个具有开创意义的聚会,也是上巳节的一个盛举,是曲水流觞开始浸染文人气质的最初形式,从此与诗酒文化有了更紧密的联系。
君臣间的曲水宴在特定的时代文化背景下得到推崇和发展。魏晋南北朝时期,许多帝王追求文人的气质和文人的生活方式,他们乐于与文人一起集会,以示广纳贤才,重视文治。《宋书》记载:“魏明帝天渊池南,设流杯石沟,燕群臣。晋海西钟山后流杯曲水,延百僚。”君臣共宴一方面保留和延续了曲水流觞的“修禊”礼式,另一方面也增强了文人的风尚与情致。文人大量参与宴集聚会促使了曲水流觞的游赏性和文化性进一步增强。
至唐代,文人们把曲水流觞盛事推向了高潮。
唐高宗永淳二年(683)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率一群诗人曾在云门寺王子敬山亭主持了一次模仿王羲之兰亭雅集的修禊活动,并模仿《兰亭集序》写了一篇《修禊云门献之山亭序》。其中叙景部分写道:“暮春三月,修禊事于献之山亭也。迟迟风景出没,媚于郊原。片片仙山远近,生于林薄。杂草将发,非止桃溪。迟鸟乱飞,有余莺谷。王孙春草,处处皆青。仲统芳园,家家并翠。”说是修禊,实际上是组织了一场初唐诗坛的赛诗会,汇聚了当时最头角峥嵘的风流才俊,大家意气风发地赋诗、畅饮、观景,好不快意!王勃也许意犹未尽,于同年秋天再次修禊于此,作有《越州秋日宴山亭序》。
王维多有参与皇族的春游活动,作有一些“奉制诗”,如《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即反映了上巳节修禊及参与太子诸王曲水流觞的盛事:“故事修春禊,新宫展豫游。明君移凤辇,太子出龙楼。赋掩陈王作,杯如洛水流。金人来捧剑,画鷁去回舟。苑树浮宫阙,天池照冕旒。宸章在云表,垂象满皇州。”洛阳郊外王明府山亭的一次宴集也是上巳节文人间的集会。这次聚会的有六人,分别是崔知贤、席元明、韩仲宣、高球、高锦、陈子昂。他们作有同题诗《三月三日宴王明府山亭》:“沿波式宴,其乐只且”,以曲水流觞的模式饮酒赋诗,“歌莺响树,舞蝶惊花。云浮宝马,水韵香车。熟记行乐,淹留景斜”,描绘了聚会盛况。
由于一些宫廷贵族或文人雅士感到在野外进行“曲水流觞”多有不便,就在自家花园里建造人工河流或小溪,举行曲水流觞之戏。著名的宫廷才女上官昭容(即上官婉儿)有一次到长宁公主的庭苑游赏,乘兴赋诗云:“参差碧岫耸莲花,潺湲绿水莹金沙。何须远访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即描写了长宁公主府中曲水流觞的景致。长宁公主是唐中宗和韦皇后之长女,贵重已极,其府中有流杯池,皇帝和皇后多次亲临。唐代的豪门望族多有在家中修建流觞池(或称流杯池)的,用作宴饮聚会。就是在庭苑里挖一条小河,令仆人在河的上游将酒杯放置在河面上,当酒杯漂流到哪位的面前时,就必须作诗一首,如果作不出的话就要罚酒。唐代园林多壮丽豪阔,为文人宴集提供了风景优美的场所,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文人的宴集聚会,曲水流觞在文人聚会间越来越得以普及和推广,成为文人骚客喜闻乐见的一种园林活动,对后世文人的雅集活动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种文化的影响下,后世才会不断涌现出曲水流觞的景观建构,例如扬州西园的曲水,上海青浦的曲水园,都是对文人风雅行为的复制和再现。曲水流觞已经成为文人骚客以诗酒相酬、高歌咏怀的雅兴盛事,历代文人对它的歌咏和吟唱也被记录在诗词文赋中。
宋代,曲水流觞之乐在民间依旧盛行。据黄朝英《靖康湘素杂记》卷四《曲水》记载:“是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曲水流觞之饮。”景祐中,越州太守蒋宦曾于兰亭修永和故事,即模仿王羲之在兰亭的曲水流觞之会,可谓雅事。
宋代的上巳节已完全成为整个社会的岁时宴赏节日。柳永《笛家弄》词云:“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乍暖还寒时节,草长莺飞,风光如画,人们临水宴宾,泛觞流咏,优哉游哉,闲适如斯。
然而在文人士大夫阶层,曲水流觞这一雅致而潇洒的诗酒游戏已经渐渐透露出一种忧思和感慨。辛弃疾的《新荷叶·上巳日》词中,描写了上巳节这天,民间女子纷纷外出踏青游赏,进行曲水流觞之戏,但是在清新的笔调中依稀流露出一丝感伤:“曲水流觞,赏心乐事良辰。兰蕙光风,转头天气还新。明眸皓齿,看江头、有女如云。折花归去,绮罗陌上芳尘。能几多春。试听啼鸟殷勤。览物兴怀,向来哀乐纷纷。且题醉墨,似兰亭、列序时人。后之览者,又将有感斯文。”
尤其到宋人南渡之后,那些全然带着欢快、豪放的心绪去聚会饮酒之人并不多见。那总也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哀怨,透过酒的香气慢慢融于字里行间,任这落寞感伤之绪无限蔓延。辛弃疾《满江红·再用前韵》词云:“照影溪梅,怅绝代、幽人独立。更小驻、雍容千骑,羽觞飞急。琴里新声风响佩,笔端醉墨鸦栖壁。是使君、文度旧知名,方相识。清可漱,泉长滴。高欲卧,云还湿。快晚风吹赠,满怀空碧。宝马嘶归红旆动,团龙试碾铜瓶泣。怕他年、重到路应迷,桃源客。”
宋人聚会饮酒不似唐人具有纵横千里之势,显得内敛许多。宋人饮酒时在警醒中有所自持、有所顾忌、有所担忧,这种带有理性的微醺状态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息息相关。面对外部的侵扰和内部的忧患,宋人心底的不安情绪无时不在干扰着他们,以至于饮而不醉、醉而不沉,终究沉溺于无法排遣的心绪。正因如此,宋代士大夫倾向于自斟自饮,或仅邀集三五知交进行浅斟低唱,像前代如此大规模的文人宴饮聚餐在宋代渐趋减少,即便举办酒会活动,席间也多以煮酒品茶、鉴赏文玩、琴棋书画等更为静雅的休闲活动逐渐取代了啸傲泉林的曲水流觞。
明清时期,由于统治者对文化和文人的禁锢,曲水流觞活动更加式微,一般只限制在亭子里举行,即在亭中地面上用人工修筑一条弯曲折绕的流水之槽,人们环坐于水槽边,将酒杯漂浮于槽水中,作曲水流觞之游戏,被称为“流杯亭”。再后来,有人在大石桌的桌面上刻上弯弯曲曲的小溪,一头进水,一头出水,大家围坐在一起,模拟曲水流觞饮酒赋诗。
曲水流觞的规模逐渐缩小,有此雅兴者,往往在自家宅院中建筑一个流杯亭或开凿一条流杯渠,低调地进行宴集聚会,赋诗吟咏、饮酒宴游,诗、酒、美景就在文人的歌咏中得到升华。无论如何,曲水流觞浸染了文人的心性,寄托了文人的情怀,成为文人抒情咏怀的对象和载体,因而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
如今,曲水流觞已和我们渐行渐远,悠久的“曲水流觞”的声调已经被历史的风烟所埋没。笔者认为,古人之遗风,中华之文化不可被遗忘,应当得到更大力度的传承。独独在浙江绍兴,“曲水流觞”这种饮酒咏诗的儒风雅俗历经千年,一直盛传不衰。每年农历三月初三,中国兰亭书法节开幕式和书艺交流活动在浙江绍兴兰亭举行,中外书法家汇聚于兰亭王右军祠,泼墨挥毫,咏诗论文,饮酒赋诗,曲水流觞,也堪称中国公关文化的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