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智慧”说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历史观新探*

2016-02-22 10:23罗伯中
关键词:唯物史观共产主义马克思

罗伯中

(湘潭大学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智慧”说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历史观新探*

罗伯中

(湘潭大学哲学系,湖南湘潭411105)

摘要: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智慧说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结合为一个有机的历史整体,使实践成为历史智慧的重要维度,从而终结并超越了传统的历史哲学。这种历史观念在形式上奠定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历史观,并通过赫斯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的历史观中既有解释世界的维度,也有“改造世界”的维度,但作为“改造世界”的未来共产主义观念才是马克思整个历史观的灵魂,它拥有比“解释世界”的内容更重要的地位。马克思的这种历史观并非弥撒亚主义宗教观念的世俗化,而是一种包含主体行动在内的、反思性的世界演化论。

关键词:契希考斯基;历史智慧;马克思;唯物史观;共产主义

与传统形而上学历史观不同,马克思历史观的显著特点在于,它是一种面向未来实践的历史观念,是历史的客观性、实践性与共产主义的未来性的统一[1]108-111,那么,马克思的这种历史观是如何产生的呢?如何评价呢?之前的研究没有提供现成的答案,我们必须回到历史现场,重新寻找这种思想元素的出处。笔者认为,马克思这种基于未来的历史观来自其青年时期所受的青年黑格尔派契希考斯基的影响,尽管青年时期的马克思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思想有一定差别,但是以未来为基本点统帅其整个历史格局的独特特点,这是马克思一生都未改变的历史观的本质特征。也就是说,离开了未来的共产主义概念,马克思历史观的其他具体内容,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等等,都会失去其整体意义,都很容易被其他历史解释理论所取代。

当然,也有学者已做过一些初步工作,科尔纽[2]153-155和广松涉[3]228-229就提到过马克思的实践性历史观来源于契希考斯基和赫斯的行动哲学与历史哲学,但他们对契希考斯基的介绍过于简略,国内学者基于科尔纽等人所提供的简略材料,竟然认为这种历史哲学只是一种“观念论(Idealism)的历史认识论”[4]87,完全忽略了契希考斯基哲学在行动哲学中的奠基地位。由于学界对契希考斯基还很陌生,本文首先介绍契希考斯基的历史观,然后再讨论马克思历史观与契希考斯基历史观的传承关系,最后对马克思这种面向未来的实践性历史观的合理性进行澄清,从而回应学术界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未来观的所谓弥撒亚主义的批评。

一、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智慧”说

契希考斯基,“行动哲学”奠基者之一,他的历史观区别之前历史观的地方在于其历史概念包含了人类的未来维度。他认为只有将未来纳入历史中,历史才能成为完整的历史;人类关于未来的知识包含着人类自身实践的意志,它超越了简单的哲学,它已经是一种智慧。他明确地将未来知识的观念当做其历史观念的核心问题来加以阐述,他对未来知识的性质、可能性、必然性等都作出了非常深刻的阐述。

1.未来知识的性质

契希考斯基对“未来”的研究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黑格尔对“过去”的“历史哲学”的研究,他将这种独特的研究叫做historiosophie,正因为此,契希考斯基将其书名定为Prolegomenazurhistoriosophie。长期以来,国内普遍将这本书翻译为“历史哲学引论”[2]153、“历史知识引论”[5]14,这些翻译完全误解了作者的思想,应将它翻译为“历史智慧”,因为契希考斯基本人明确将“历史哲学”与“历史智慧”当做完全不同的对象。他认为把握历史有感性、思想和意志三种方式,“历史神启论”、“历史哲学”和“历史智慧” 分别对应着这三种把握未来的方式,按照时间顺序出现在西方文化中,“历史智慧”是各种历史观中最高的。

契希考斯基认为,历史神启论适合于古代风俗,因为在古代社会风俗条件下,人类思维还没有发展起来,人类需要依靠本能来开展生活,他们对历史只有一些粗浅的感觉,这些感觉由古代的游吟诗人和先知表达出来。历史传说与历史神启论是一类东西,都是感性地把握历史,都是历史的多样性、复杂性的生动形象的表达。但这种把握历史的方式是“直接的、自然的、盲目的、偶然的”,它只能把握存在的特殊性,只能把握个别事实。[6]54在基督教出现以后,一直延续到他本人所处的时代,是人类的“历史哲学”时期,黑格尔是这个时代的终结者。人们不再依赖感性的方式去了解历史,而是用思维的方式去把握多样化历史现象后面的统一本质。虽然中世纪强调信念,近代强调理性,但整个这个时期的共同特点都是强调观念的内在性原则,他们都是“反思的、认识的、理论的、自觉的、必然的”,他们都是“在普遍性上把握住了思维,规律和本质”,所以,从这种角度看,他们都是“历史哲学家”。契希考斯基认为,上述两种把握历史的方式都没有将人类自身的行为作为历史事实的重要内容,缺乏实践维度,所以,二者都不是完备的。而包含实践维度的把握历史的方式就只能是“历史智慧”。“最后,第三种方式是历史智慧,它属于未来。它将是已知真理的客观有效实现,它是最高的善,实践中已经包含了理论。”[6]54他认为这种把握历史的方式是“真实有效的、实践的、应用的、实施的、主动的、自愿的、自由的”。在这种历史智慧中,行为与事实及其意义统一起来了,理论与实践、概念与现实也得到了统一。而这种历史智慧的拥有者,不是古代的先知和预言家、也不是近代的哲学家,而是“历史的执行人”。[6]54这意味着关于人类历史的整体知识,已经不是“哲学”所能把握的对象了,它必然要超越哲学,要通过“历史智慧”的方式才能把握它。

2.未来知识必要性与可能性

由于历史哲学只处理过去的历史,过去的历史材料都现成地摆在历史思考者面前,思考者就拥有众多的视角和概念去把握这些历史材料;但是,如果认识主体无需考虑未来,无需思考自身意志、使命和实践的方向,那么,在众多视角和概念中,他具体选择哪种视角或者概念就是任性的、随意的。因此,契希考斯基认为,这种不完整的历史的知识内容就必然与其知识形式相矛盾,这迫使历史的认识主体歪曲形式去适应内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就反映了历史哲学的这种情况。

契希考斯基注意到,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他最初将历史区分为东方、希腊、罗马和基督教德意志等四个阶段。但是,黑格尔可能注意到这种四阶段的划分法与其三段论的辩证法方法论相矛盾,所以他将其历史体系重新调整为东方的、古典的(包括希腊和罗马)和现存基督教世界等3个阶段。不过,黑格尔很快又意识到,希腊不同于罗马,二者差别与希腊和东方的差别一样大,所以,要将二者结合起来作为第二种历史形态是不可能的。然而,如果只保留三个时代,那么就有一个更大的反对意见,即我们不能达到历史的终结,不能否定历史在其他地方还可能有进一步发展。当然,有些人仍然会替黑格尔辩护,如考夫曼说,黑格尔拒绝将他自己捆绑到任何一个框架下,也不建立任何牵强的先验论结构。[7] 115对这种可能的辩护,契希考斯基回答说:“要么辩证法的种种规律是普遍的、不可违背的,由此历史中应该可以发现他们现实的表现;要么它们是薄弱的、片面的、不充分的,由此它们就不显示在知识的其他领域,它们在各个领域的演绎就失去了任何必然性。”[6]51一方面强调辩证法形式的普遍意义,另外一方面又强调内容可以不服从这种形式,这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借口。在契希考斯基看来,要改变历史哲学的这种困境,改变这种由“现成事实”的历史观所导致的“任意性”和“主观性”,只有把未来的维度纳入到历史研究的领域中。

但是我们是否有可能拥有对未来的知识呢?契希考斯基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用“历史有机体”的概念来说明这一点。有机体有一个特点,部分与整体互相关联,可以从部分推出整体的基本特征。契希考斯基据此认为,既然自然的有机体是如此,历史的有机体也是如此,我们可以根据历史整体中的过去部分推导出历史整体的基本规定,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未来的基本本质了,他用居维叶对古生物学的研究来说明未来的可能性。居维叶作为一个古生物学家,通常都是凭牙齿化石就推测整个古生物有机体的性质。尽管自然科学非常强调经验的意义,但他们丝毫不会否定居维叶推测的合理性。这是因为科学承认自然是一个普遍的有机体,有机整体中的任一要素都必须与其他所有要素完全符合,所有要素都互相依存、互为条件。在契希考斯基看来,历史也是这样的有机体。“为什么我们不承认历史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有机结构呢?为什么我们不将过去的事实看做我们的化石,看做我们赖以确立人类生活的普遍结构的一种古老片段?从整个历史进程中我们已经历的部分出发,为什么我们不去构想观念的一般历史整体和具体的未来部分?”[6]53-54

作为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契希考斯基试图调和人类历史有机体的必然性与人类实践的自由性。虽然他强调实践意志的重要性,但他不是一个盲目的行动主义者。他将实践分为“作为事实的实践”和“作为行动的实践”。所谓的事实就是“那些没有我们同意和自觉意识的消极事件”,而“行为”则“是已经被反思的、已被均衡考虑的和深思熟虑的、有意向的、最后也是被实施完成的”活动,是“一种完全属于我们的能动的事实”。还可以从实践与理论之关系角度来表述这两种实践的差别:“由事实构成的实践是无自觉意识的,从而也是前理论的;然而由行为构成的实践则是自觉的、从而也是后理论的。”由此,他倡导的作为行动的实践与反智主义的实践完全不同,也与国内学界惯常讨论的“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完全不同,因为作为行动的实践是一种后理论实践。他说道:“理论处于两种实践的中间,表明后理论的实践是理论与直接实践的真正综合,也是主观和客观的真正综合,在此范围内,一般的做(doing)本身也是存在与思维的真正的实质综合。”[6]55

3.未来知识的现实性和必然性

我们知道,一门知识的真,不仅是“可能的真”,而且还应该是“现实的真”,其完成形式应该是“必然的真”。契希考斯基认为,到了19世纪,随着各种科学的成熟,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完成,人类已经具备了对未来认识的现实性和必然性。19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哲学已经经历了形而上学哲学、启蒙的唯物主义哲学和德国观念论哲学,这些哲学形态极大地影响了近代的科学革命和政治革命。在1848年革命前,英国国民经济学和法国社会主义对工业革命后的社会合理性问题的捍卫和质疑也影响了当年的社会变革方向。这表明,19世纪的历史实践已经渗透了许多理论因素。近代理论的社会影响进程给契希考斯基带来了非常强烈的乐观主义的自信,他确信理论发展可以使人类实践摆脱从前的盲目状态,他说道:“随着意识的成熟,我们已经达到了事情的转折点:为了全面思考普遍历史的整体性,意识向前展望与向后回顾一样容易,事实转变为行为,这正是今天历史智慧正在做的事情。”他将这种实践称之为“后理论实践”:“意识发展的速度超过了事实发展的速度,在它超越事实以后,就产生了真正的行为,即完全属于未来的后理论的实践(post-theoretical praxis)。”[6]55

未来的可知性也来自于人的感觉、思维和意志构成的整体性,既然感觉和思维已经成熟起来了,意志的原则就必然得到发展,关于未来的智慧一定能够产生。他说道:“人类注定会意识到,人类的概念和历史就是去贯彻和完成这个实现过程,然而这个发展过程的成果只有在最后才能获得,前面的各个阶段都只是构成普遍精神三段论整体的准备和前提。所以,这个过程是一个确定的全体,如果说进展是在漫长历史中人类意识的纯粹形式问题,我们就确立具有数学确定性的这个进程的其他剩下要素。”[6]56当然,契希考斯基也明白,这种必然性并不像数学的加减法那么容易。尽管数学的加减法也很重要,它毕竟帮助我们了解到人类发展过程中形式层面的必然法则,但这种形式的必然法则下的实质性内容就不可能通过数学方式获得,只能用历史智慧的方式把握。那么如何去确定面向未来的意志的内容呢?契希考斯基再次寄希望于过去与未来之间关系的历史辩证法。在他看来,过去的历史正因为是片面的,充满着诸多矛盾和问题,这些矛盾和问题正是未来的意志着力去解决的。他说道:“无论何处我们发现了过去已经形成的冲突和矛盾——正如我们一般发现的的那样——我们都必须将他们的综合作为未来的特点。”他还说:“过去的种种缺陷形成未来的种种满足。过去被剥夺的形象将成为未来积极的形象。”[6]57由此我们可知道,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实证主义者想象的那样毫无关系,也不像存在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应该以未来为绝对的起点。

二、契希考斯基通过赫斯影响了马克思历史观

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有机体概念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观念,它突破了实证主义历史观的限制(从这个角度上看黑格尔本人也只不过是一个思辨的实证主义者而已),将面向未来的历史性实践融入其中,从而成为了一种超越形而上学和道德理想主义的历史观。正如国内学者们普遍认识到的那样,马克思的历史观也拥有同样的特点。关于历史性的实践概念,今天已经用得十分广泛了,似乎只要谈到实践,它一定是历史的。我们知道,一般情况下,实践有两种论域:一种实践是“人际行为”,是“伦理学和政治学的主题”,[8]102是考虑“就其自身的善以及有益之事”、“对于整个生活有益”的活动[9]120,指对普遍伦理、道德、政治或者宗教原则的应用,这种实践就是praxis;另一种实践是指在特殊的情景、语境下进行特殊的人类能动实践,“实践活动既是人的能动的改造外部世界以适应自身需要的活动,又是一种受既定条件限制的活动,因而它就是一种能动与受动相统一的客观的活动。”[10]54契希考斯基的实践观既与这两种实践相关,但也超越了这两种实践。与第一种实践概念相比,它虽然涉及政治、道德、宗教原则,但它更是这些具体德性原则的超越形态,它是人类的,是人类道德自觉的要求,而不是个体道德的要求。与第二种实践相比,它尽管也讨论历史情景的制约性,但它的历史制约性与历史未来创造性紧密相连,历史制约性显露出未来创造性的内容,所以,他的历史概念主要是一种面向未来的、自由的普遍性行动概念。

尽管在存在论领域,马克思与黑格尔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他关于对象化活动与非对象化活动相统一的理论是从黑格尔哲学改造而来的,但在历史观上,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质性远超过他们之间的联系,马克思历史观首要的性质是其实践维度和未来维度,而黑格尔完全没有这种眼光。有学者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区分为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和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前者研究的是人类自诞生之初到现在的整个历史的规律;后者研究则主要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在这两种历史唯物主义中,共产主义都没有得到应有重视,都没有注意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一种人类必须在当下就要启动的社会运动。在马克思思想中,“共产主义”既不是完全客观的社会形态,也不是一种主观的社会理想,而是基于过往历史缺陷而“改造世界”的客观意志行动。缺乏这个维度的历史观都不能称之为马克思的历史观,马克思在历史上赢得其美名正是因为其共产主义观念。所以,在基于“过去”和基于“现代”两种历史唯物主义范式的基础上,我们认为,还存在第三种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即以共产主义观念为中心的历史唯物主义范式。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发现马克思的历史分期理论并不像之前人们想象的那种“历史五形态论”,而只是“历史三形态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五形态论的作者是恩格斯,而不是马克思。[11]82-92,365-367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将历史区分为前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三个时期,即古代的人对人的依赖时期、现代的人对物的依赖时期和未来的人的全面发展时期,这种历史分期模式正是根据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分法模式。这种分期理论在《资本论》的《商品拜物教》中也有详细讨论。由此,我们可明确地认定,在单纯的历史观上,马克思的思想来源于黑格尔的观点是错误的,马克思历史观的隐秘渊源就是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智慧。

在这种以共产主义为中心的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对马克思的实践观可以有更好、更新的理解。马克思的实践观与其历史观有着紧密联系,正因此马克思将实践称之为“革命的实践”。这种实践观完全不同于亚里士多德、康德、费希特、黑格尔等人的实践观。传统观点认为马克思的实践是“一种能动与受动相统一的客观的活动”,这种理解有失妥当,因为这样的实践定义没有包含未来维度,“能动和受动”的内涵也不清晰。事实上,不管旧唯物主义、旧唯心主义还是这种主客观相统一的所谓新哲学,都没有历史的未来维度,所以,它们完全可以归类到费尔巴哈所说的“生活”的概念,而非马克思的实践概念。

关于马克思思想与“哲学”的关系,学者们都注意到了马克思通过“社会改造”的实践概念超越哲学,从而实现了“哲学的终结”[12]44。只要我们注意到在当时青年黑格尔语境下,契希考斯基已奠定了“历史智慧”(historiosophie)高于“爱智慧”(哲学,philosophy),就可以知道“哲学终结”、“扬弃哲学”绝非马克思独创的观点,而是整个学术群体的观点。马克思对历史运动规律的重视和他对未来历史的反复强调,表明他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要用“实践”和“行动”来超越哲学,是一个实践派,相反,他对实践派进行过严厉的批评,他批评实践派对哲学的批判是“搏斗式的批判”,“既表现了自大又表现为自卑的狭隘性”。[13]6马克思不是用实践超越哲学,而是用智慧超越哲学。智慧是一种既包含哲学认知知识,也注重意志行为的具体性的形态。他放弃了对“存在”的哲学研究,而将“此在”纳入到了与未来相关的历史之中,这正是historiosophie要表达的内容。

我们上面说明了马克思与契希考斯基的关联性,但应该注意到,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并没有提到过契希考斯基。那么契希考斯基是如何影响马克思的呢?广松涉等学者指出,从直接意义上,马克思的历史观接受了赫斯的影响,契希考斯基对马克思的影响是通过赫斯间接地实现的。[8]228-229关于赫斯,在近几十年里,许多国内外学者都已有很多研究。麦克莱伦提出了赫斯的《人类的圣史》是“德国第一步共产主义文献”[14]59,还有学者注意到赫斯在《金钱体制》*国内普遍将Geldswesen翻译为“货币的本质”。事实上,该文主题并非货币的本质,而是以货币为中介的社会具有的特点;另外,它考虑的Geld也非作为等价物的货币,而是货币的纸币形式。所以,笔者认为,该书不应翻译为“货币的本质”,而应翻译为“金钱体制”。中对资本主义经济的批判性分析对马克思《巴黎手稿》的影响,他们将赫斯当成了马克思思想的“先行者”和“同路人”。[15]8-21但笔者认为,赫斯对马克思产生主要影响的观点并不是赫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理由是:赫斯对货币社会的分析、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批判,并不具有独创性,西斯蒙第、普鲁东等社会主义者也有这些观点,马克思直接地阅读过这些社会主义者的著作,所以,我们不能认为赫斯对马克思的影响在于其资本主义批判。赫斯真正影响了马克思的地方在于他将未来共产主义观念与对现代货币体制批判有机结合起来。然而,这种历史思想来自于哪里呢?科尔纽很早就注意到赫斯是“第一个在行动哲学中把黑格尔哲学与法国社会主义结合起来的人”[2]262,赫斯的确是将历史辩证法与社会主义结合起来的第一人,但赫斯的历史辩证法并非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而是契希考斯基的有机历史观,因为面向过去的黑格尔哲学与面向过去的法国社会主义根本不可能结合为一种面向未来的共产主义(普鲁东本人的工作就是一个教训)。正是由于契希考斯基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结合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历史,面向未来的共产主义观念才能在法国社会主义中产生,缺乏契希考斯基的工作,辩证法与社会主义就无法结合起来。从这个角度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对未来共产主义的观念的结合,即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政治经济学批判与科学共产主义的结合,其基础就在于有机历史观。马克思的这种历史观的基本形式直接地来自赫斯,但间接的来源却是契希考斯基。

尽管我们已经知道马克思历史观最终来源于契希考斯基,但只理解这种历史观的基本“形式”是不够的,还必须理解这种历史观的“内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根本上理解马克思始终不提契希考斯基的原因。

从内容上看,契希考斯基的历史智慧说存在着巨大的问题。尽管他始终强调自由和必然的统一,但要完成这种统一并非易事,他采用居维叶古生物学的例子,说明他没有充分重视人类的自由能力与生物的必然性之间的区分,从而陷入了宿命论。自由意志总是意味着与预定目标的某种偏离,“生命有机体”概念中缺乏自由因素的“生物必然性”注定了它无法解决“历史有机性”中的必然性与自由之间矛盾问题。要解决这个矛盾,就必须打破自由和必然之间的形式上的矛盾,超越生物学上的“有机体”概念,超越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形而上学的分裂状况,而要揭示三者的历史内在联系。对于历史,我们不仅仅要承认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从属于一个有机的历史整体,而且,我们更要意识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是同一个承载者的自由地自我超越的过程,每一种形态都是前一种历史形态的内容得到充分发展的结果。从这个角度上看,“历史智慧”必须回到黑格尔的辩证法吸取营养,不过,不是回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而是回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这正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要做的工作,从黑格尔这里,马克思得到了“对象化”等于“非对象化”的历史观念。马克思将黑格尔的这个历史思想与费尔巴哈的人本思想结合起来,创造性地解释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想象,也为扬弃资本主义之后的未来社会中的开放性运动留下了地盘。

三、未来观念在历史观中的意义及其所谓“弥撒亚主义”问题

对于马克思的历史观,一般的人只重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等内容,这些内容当然非常重要,但他们主要涉及到的是对社会意识和上层建筑的解释,属于“解释世界”的范围。对于马克思来说,“解释世界”的地位并没有“改造世界”重要,“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事实上,如果没有面向未来的视角,没有“改造世界”的视角,“解释世界”的立场就无法确定,这些解释性观点也会随之变化。如果不讨论马克思历史观的未来维度,那么马克思历史观中的“解释性命题”就有更多的替代性版本。马克思的历史观的核心在于其面向未来维度的共产主义观念,它决定着马克思的历史“视野”。马克思历史观中的解释性命题现在已经被当代各派学者所重视和吸收,但其共产主义的历史观念,却没有引起充分重视。

学界之所以更愿意讨论马克思历史观中的解释性因素,而不谈论其共产主义的因素,其主要原因在于,解释性因素的历史观与一般实证史学观念相吻合,而关于未来可知的历史观,学者们总会将它与近代进步论历史观联系在一起,并认为这种历史观是世俗化的弥撒亚主义,从而将它抛弃。

契希考斯基的历史观中无疑有这种因素,他自己也这样说过:“如果‘过去’在事后揭示上帝的天启时看起来是自然的、偶然的,那么现在人类已经获得了真正的自我意识,他就应该实施那些真正符合艺术和理念的命令的行为。这并不意味着上帝必须退出历史,让历史任由厄运支配,而是意味着人类自身达到了成熟程度,它自己的决定与上帝的神圣计划完全相同。世界历史的个人,那些通过其个人传记来再现民族的英雄们,不应该再是偶然性盲目的工具,而应该成为他们自己自由自觉的匠人。只有在那个时候,神的意志在尘世间才和在天上一样有效,即直到现在,由于爱、意识和自由,上帝尽管通过其全能已得以实现,但它仍然没有得到人性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决定的合作。”[6]56

尽管如此,我们仍应该把握契希考斯基与近代进步论历史观、弥撒亚主义的差别。前面关于契希考斯基对黑格尔的批判就体现了古代弥撒亚主义、近代进步论历史观与契希考斯基的区别,前二者对未来的态度都是一种单纯历史“理论”的态度,进步与人类未来的命运都不取决于人类自身的实践,未来的美好生活都是“来临”到每一个人身上;而契希考斯基的历史观则开创了行动哲学的新领域,他强调面向未来的进步是人类“历史智慧”的结果,是人类实践意志的舞台,它将“理论”统摄在实践中。所以,契希考斯基的未来意识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神学意识,而是开启了一种“人民”的主体意识。

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契希考斯基既然在形式上有一定联系,那么,马克思的历史观是否像学者所言就是一种弥撒亚主义呢?洛维特认为:“《共产党宣言》的隐秘历史不是他的自觉的唯物主义和马克思自己对它的看法,而是先知主义的精神。《共产党宣言》首先是一个先知主义的档案,是一项判决、是一种对行动的呼吁,而绝不是一种纯粹科学的、建立在经验事实之上的分析。”[16]69。他还说:“历史唯物主义是国民经济学语言的救赎史。”[16]139-155国内学者田薇教授也肯定马克思与弥撒亚主义的联系,她说道: “马克思要建立人间天国,……这种终极完满的设定和追求更与基督教的天国品质相类似,而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的宣告,更像是先知主义的预言,道出了犹太——基督教末世论的福音。”[17]42不过,田薇教授认为这种马克思与弥撒亚主义的联系是好的,是值得肯定的,而洛维特则对这种联系持负面的评价。当然,也有学者否定了马克思思想的弥撒亚主义性质,如丰子义教授,他认为马克思将“历史之中的目的”和“人类本身的目的”区分开来,否定历史的目的论、承认人类本身的目的。“马克思对历史目的论的拒斥态度是非常鲜明的。拒斥历史目的论决不是讳谈目的,而是要正确说明人的活动的目的。”[18]8而共产主义根本就不是“末世”,丰子义认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一种“历史运动”,而不是一种“理想”、“终极图景”。[18]9

笔者认为,任何思想体系都具有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在这两方面中,内容比形式更具有决定性意义,它具有普遍的、客观意义,而形式只具有文化的、主观的、特殊意义。从这个角度看,马克思历史观的“观念形式”源于契希考斯基,与西方传统文化中的弥撒亚主义有一定联系;但是,任何思想都与其文化母体有一定联系,它本身没有合理与不合理的问题。其次,历史包含有未来维度,这不是基督教传统的专利,中国公羊家历史观也有这种思想。所以,洛维特等人仅仅根据观念的“观念形式”与文化传统关联,完全不顾观念内容,就将这种观念本身判为“进步邪教”,这种判断本身是一种“邪教”。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概念,最本质性的因素不是其“观念形式”,不是传统文化的影响,而是其观念内容,这种观念符合近代工业革命之后出现了巨大的结构性社会危机的客观要求,这些危机需要思想家们着眼于未来面对这些难题。

我们无需回避历史目的论,我们应该承认,不仅个人具有其目的,历史也具有其目的。马克思的确曾经批判过历史目的论,但那主要是批判历史目的论的唯心主义形态,他是要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建历史的目的观念,阐述“共产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的目的论思想,这是整个《资本论》核心工作之一。要用“过程论”的共产主义去取代“目的论”的共产主义,就必然使共产主义失去其自反性的维度,从而使得资本主义的物化世界成为一个不可改变的铁笼。但这种目的论的共产主义历史观并不是弥撒亚主义的,因为这种历史观并不要求一个外在的恩典将临人世,相反这种历史目的是人类整体面对资本主义物化世界的极端性作出的反抗,是人类的反思性、自反性意志行为的后果,是人类的自我救赎。此外,人类的自我觉悟总体上也是必然的历史的过程,取消历史 “现在”的维度,只强调历史过去和未来两个方面,要求人们从某种应然的人类理想出发,立刻投入到“人类解放”的事业中去,这种激进主义的共产主义属于鲍威尔等人的观念,而不是马克思历史观,这个问题,笔者已经在其他文章中进行过详细论证。[19]59-63这样,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历史观就没有了弥撒亚主义中那种纯信念的特质,抛弃了世俗化弥撒亚主义的非理性激进要素,成为了一种合理的观念。

参考文献:

[1] 徐长福. 走向实践智慧[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8.

[2] [法]科尔纽. 马克思恩格斯传(第一卷)[M].三联书店, 1963.

[3] [日]广松涉. 早期马克思像的批判的再构成[A].邓习议. 赫斯精粹[C].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4] 马凤阳. 契希考夫斯基和马克思历史哲学的比较[J].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 2015,(4).

[5] [德]赫斯. 欧洲三头政治[A].邓习议. 赫斯精粹[C].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6] Cieszkowski A. Selected writings of August Cieszkowski[M].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7] Kaufmann W. Hegel: A Reinterpretation[M]. Newyork: Doubleday & McClure Company 1966.

[8] 张汝伦. 历史与实践[M].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5.

[9] [希腊]亚里士多德. 尼各马可伦理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10] 王南湜. 追寻哲学的精神——走向实践哲学之路[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

[11] [日]广松涉. 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M].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12] 张汝伦. 马克思的哲学观和“哲学的终结”[J]. 中国社会科学, 2003,(4).

[13] [德]马克思.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A].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C].人民出版社. 2009.

[14] [英]麦克莱伦. 马克思传[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6.

[15] 张一兵. 赫斯:一个马克思恩格斯的重要先行者和同路人[A].邓习议. 赫斯精粹[C].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16] [德]洛维特. 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6.

[17] 田薇. 马克思与基督教关联的双重面相[J]. 学术月刊, 2009,(6).

[18] 丰子义. 历史进步论研究二题[J]. 现代哲学, 2009,(1).

[19] 罗伯中. 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中的公民资格理论重探[J]. 理论探讨, 2015,(5).

责任编辑:饶娣清

The Historiosophy of August Cieszkowski and New Approach to Marx’s Communist Historical Conception

LUO Bo-zhong

(XiangtanUniversity,PhilosophyDepartment,Xiangtan,Hunan411105,China)

Abstract:The historiosophy of August Cieszkowski puts the past, nowadays and future into a historical organism, and makes the praxis the essence of historiosophy, which transcended th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history, and formally grounded that of Young Hegelians, which deeply influenced Karl Marx through the medium of Moses Hess. The historical conception of Marx not only contains hermeneutics dimension, but also contains praxis dimension. But the concept of communism as a future praxis is the essence of Marx’s historical conception, which is prior to its hermeneutics dimension. Karl Marx’s historical conception is not messianic secularism,but a reflective evolution theory which contains subjective act.

Keywords:Cieszkowski;historiosophy;Marx;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of history;communism

收稿日期:2016-01-20

作者简介:罗伯中(1976-),男,湖南长沙人,博士,湘潭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青年黑格尔派政治哲学及其对马克思影响”(10YJC720027)成果。

中图分类号:B516.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6)03-0128-06

猜你喜欢
唯物史观共产主义马克思
舍己救人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 罗盛教
马克思像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唯物史观视域下的资本主义发展史教学
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共产党宣言》看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初心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在马克思故乡探讨环保立法
唯物史观在高中历史教学中的运用*——以岳麓版
唯物史观历史进步动力学建构的基础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共产主义思想麒当代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