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词中梦和泪的世界

曾坤

一、设计意图

高中阶段的诗词学习，基本上都采用通过阅读单个作家的名篇来体会诗词的思想感情及艺术特色的方法，这当然是一种不错的办法，但在中学阶段也可以借鉴大学中文系教师让大学生学习诗词的方法，即较为深入地了解一个作家，多阅读这个作家的作品，然后较为全面地把握这个作家的个性特点和创作特点，从而达到提升学生文学欣赏能力的目的。本次公开课“晏几道词中梦和泪的世界”的设计思路即是借鉴了这种做法。

二、课堂实录

师：大家知道晏几道这个人吗？

（所有学生摇头。）

生：不知道。

生：没听过。

师：那晏殊呢？

生：我知道，初中学过他的《浣溪沙》。

师：你能背诵吗？

（该学生有感情地背诵《浣溪沙》词。）

师：背诵得真好。听人熟练而有感情地背诵诗词真是绝妙的享受。晏殊是北宋初年著名的词作家，而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也是著名的词作家，他和父亲并称“二晏”，晏殊是大晏，晏几道自然是小晏了。今天我们来细细品读一下小晏的词，进而体会他的创作特色。我们先来看一下他的好朋友黄庭坚对他的评价：

黄庭坚《小山词序》：“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师：大家仔细品读这段材料，然后思考一下这段话体现了小晏怎样的性格特点？

生：要我来概括的话，这说明晏几道是个很纯真的人。具体说来就是，他官运很不好，但绝不趋炎附势。写文章自有风格，不肯写当时的考场作文。花掉了家里的积蓄，家人饥饿，自己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很相信人，从不怀疑别人。真可谓有赤子之心。

师：大家给这位同学鼓掌，概括得太准确了，文言阅读能力很强。“蹇”这个字的意思大家积累下，是不顺利的意思。《楚辞》中多次出现这个字。“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我们的同学将它概括为“不肯写考场作文”，真是太有表现力了。晏几道确实是一个很纯真的人，他本出生于富贵之家，父亲晏殊是宰相，晏殊死了之后，他们家就慢慢衰落了，有时连最基本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但晏几道从来不愿意求人帮忙。晏几道将自己的词集取名为《小山集》，我们来看一下晏几道为自己的词集写的序言，看大家能捕捉到什么信息。

晏几道《小山词自序》：“始时沈十二康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学生齐读了一遍材料，并仔细思考、热烈讨论了一番。）

生：我好喜欢这段材料，写得很美，很伤感，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真是凄美。这段材料应该说的是他为莲、鸿、苹、云四个歌女写了很多词，后来，朋友死了，四个歌女都风流云散了，想起以前美好的往事，有很多的感慨，他的词中应该也记录了这种感慨。

师：说得很好，你对这段材料的把握很到位。这段序言确实写得很美，可见晏几道的才华是多么的高妙。也正如我们同学所说的，晏几道的《小山词》共约260首词，这些词中多次写到对四个歌女的怀念和喜欢。接下来我们品读几首小晏词。先看第一首，大家齐读一遍。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注：玉箫：唐代女子，此处代指歌女。

师：请同学来说一下，你觉得这首词中哪些句子能感动你。

生：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师：这两句不错，写出了词人跟歌女们相聚时的热闹场面，词人尽情地喝酒，就算醉倒也在所不惜。还有同学喜欢什么句子。

生：我喜欢“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觉得这两句特别有意境，有味道。

师：真有艺术眼光。大家知道吗，理学家程颐竟然都赞叹这两句词。要知道北宋那些理学家，诸如邵雍、程颐、朱熹等人评价文学十分苛严，他们极难得喜欢词，但程颐竟然说这两句乃鬼语也，意思是说这两句只有鬼神才能想得到。这两句词写出了梦境的温暖、梦境的神奇，词人虽然跟心爱的歌女分别了，但这次却在温馨的梦中实现了与她相聚的愿望，梦中的那一刻是绝对真实的、幸福的，正如奥地利哲学家弗洛伊德所说的，梦起到了补偿作用。也正如我的硕士导师中国人民大学冷成金教授所说的，梦可以消解心中的悲剧意识。大家现在记录下这两句词，课后再去体会体会其精妙之处。接下来我们继续欣赏小晏的另一首词，我请一位男同学来朗诵一下。

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寄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这位男生朗诵得极妙，感动了学生和所有的听课老师，大家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师：朗诵得非常棒。大家现在思考下词的上阕主要写了什么内容？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情感？

生：词的上阕主要写了词人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去了江南，他在梦中走遍了江南所有的路，但都没有碰见自己想见的人，我猜想这想见的人，应该是四个歌女中的一个。（其他同学笑）由于这是一个不完美的梦，词人的愿望没有通过梦境得到实现，故而醒来之后怅然若失。表达了词人对离人的万分思念之情，并展现了能够重逢的殷殷期盼。

师：体会很到位，上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而且晏几道说出了一种人之常情，我就记得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和你们约好晚上去看电影，我一共订了42张票，等我们正准备出发时，学校突然要安排大家考试，我好着急，一下子急醒来了，醒来之后还感觉十分着急。（学生哈哈大笑）想到这个梦，我特别能体会晏几道醒来之后的那种伤感。研究古典诗词的名家很讲究用自己的生活体验来解读古典诗词，现在想想说得真有道理。我们继续研读下片，大家先回答一个问题，词中说“浮雁沉鱼”，为什么要提到雁和鱼？

生：大雁传递书信呀，不是有鸿雁传书的典故吗？鱼应该也是传书信的，但是鱼怎么传呢？这个就不知道了。

师：古人将信匣做成鱼的形状，故而说鱼也能够传书。那么“浮雁沉鱼”是什么意思呢？

生：应该是说大雁高飞九霄，鱼儿深沉水底，不能为自己传递书信，后面一句“终了无凭据”，更加证实了我的说法。“浮雁沉鱼”肯定是说鱼雁不能够帮自己传递书信。

（我正想为这名学生鼓掌，另一名学生激动地站起来发言。）

生：他说的是对的，我记得晏殊写过这样两句词：“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这跟“浮雁沉鱼”表达的意思一致。

师：说得太好了，学习古典诗词就要多积累例句，用积累的例句来帮助理解正在阅读的诗句，这是极妙的办法。老师曾写过一篇论文，题目叫“二重证据法与古文教学”，我在文章里把积累的例句称为“二重证据”，等下我还要提到“二重证据法”，我们先为这两位同学鼓掌。

（学生热烈的掌声响起。）

（一个平时性格有点内向的学生站起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生：那晏几道不是很难过？你看他做梦没有梦到心爱的人，现在写信给心爱的人，信又寄不出去，真是很伤心呀。

师：体会真是很细腻，甚得要领。是的，古代的诗词评论家曾这样评价晏几道和秦观，说他们是“古之伤心人也”。本来已经很伤心了，现在又发生一件让人更伤感的事情，感情不断沉入，这种抒情范式可称为沉入型抒情。这种说法是武汉大学王兆鹏教授提出来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他曾提出词常见的两种抒情范式：一是沉入型，晏几道和秦观是其代表;二是超越型，苏轼是其代表。超越型即是说本来感情是伤感的，但马上能振起，一下变为积极、向上的。这里给大家推荐王兆鹏老师的一本书——《唐宋词名篇讲演录》，他在这本书中就论述过此问题，大家可以找来读读。晏几道的很多词都写得十分伤感，感情不断沉入，当你伤感时，读这种词，感觉像找到了知音，从而实现心灵的净化，这也是读古典诗词的意义之一。

接下来我们品读他的名篇《阮郎归》。大家读完后，有感受可以直接站起来说。

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生：我怎么读出了怨恨之情，词人好像在怨恨女子变心了。

师：那你具体说明一下。

生：“旧香残粉似当初”一句蛮有味道，应该是说女子送给男子的信物上的香气还在，但女子对男子的感情已经变淡了，这里蕴含着一层对比，用人情和物进行对比，说明了人不如物，这里已有淡淡的怨恨之情。“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怨恨更深入一层，直接说女子基本上不来书信了，怨怼之情可见一斑。

（一说完，其他同学便立即鼓掌，估计是非常喜欢他的精彩解说。）

师：真是准确、细腻，可以独立写鉴赏文字了。词的下片有哪位同学想评点下。

生：“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这两句感动着我，我觉得这两句就属于老师刚才所说的“沉入型”的情感表达模式。

师：那你说说它是怎样体现感情沉入的？

生：词人好像这时心情不佳，他已经察觉出梦的虚幻了，便说就算在梦中见到了喜欢的女子，这也是虚幻的，这说得已经很伤感了。但有一个温暖的梦也差可安慰，现在竟然连虚幻的梦也没有了，这又更加伤感。一层递进一层的伤感，故而是沉入型。

师：真是接受能力很强，老师刚介绍完，你就能灵活运用了。这两句词的意蕴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真可谓小晏的知音，完全明白词人的意图。在这里我要给大家讲个故事：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这样一件事情，他说他二十出头时，在外面到处闯荡，他母亲在家里非常担心他，晚上经常梦见他，但有一段时间，母亲怎么也梦不到他了，尽管每晚睡觉前都祈祷能梦见自己的儿子，但偏偏梦不到。语文老师说的这个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读大学时读到元稹写给白居易的两句诗：“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我大为感动，这两句诗说的情况不就是当年语文老师给我们讲的他母亲的感受吗？后来又读到晏几道的这两句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感受和心境。可见，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情况，也有因思念得太深反而梦不到的情况，将这种情境表达出来，可以带给人更深沉的感动。

（大家陷入了沉思，不知是被晏几道的词感动了，还是被我所说的故事感动了。）

师：我们接下来做点题吧，是一道高考诗歌鉴赏题，命题者所选的词恰是晏几道的词。

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2012年全国课标1卷诗歌鉴赏题：

“就砚旋研墨”与“临窗滴”有什么关系？“红笺为无色”的原因是什么？请简要分析。（6分）

（学生思考了很久，没有人敢举手，窃窃私语的倒是很多，有听到学生跟同桌小声说，难道是用泪来研墨吗？那泪水也太多了，太夸张了吧！）

师：刚刚听到有同学不确定地说，是不是用泪来研墨，接下来我举出晏几道词中的两个例子，大家仔细读读，看能得出什么结论？

晏几道《诉衷情》：泪墨书成，未有归鸿。

晏几道《采桑子》：泪墨题诗，欲寄相思，日日高楼看雁飞。

（刚刚不确定答案的同学激动地举手。）

生：看完这些例子，我能确定啦，他就是用泪水来研磨，这两个例子中的“泪墨”一词就是这个意思。用泪水来研磨写出了泪水之多，感情之沉痛。

师：那“红笺为无色”的原因是什么呢？

生：应该是泪水滴到信纸上，将信纸的红色褪去了，也是写出了泪水之多，相思之情的深沉。

师：没错，没错，大家再看两个例子。

晏几道《采桑子》：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

晏几道《两同心》：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

生：这些例子跟“红笺为无色”的表达是一致的，而且我发现，看了这四个例子之后，我对“就砚旋研墨”和“红笺为无色”的意思体会得更透彻了，看来举例子真是个好办法。

师：说得没错，这就是我前面提及的“二重证据法”，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下“二重证据法”。

“二重证据法”本是王国维提出来的运用在古史研究中的一种方法，他要求研究者要将地下发掘之实物与史料相佐证来进行历史研究。当然我们将其运用于语文学习时，其中的“第二重证据”不是出土的文物材料，而是与要讲解的某一知识点紧密相关的一些材料。恰当地运用这些“证据”进行补充论证，一来可以让讲解的知识点变得透彻、显豁，易于牢固地掌握;二来增加了知识积累，丰富了学习内容，从而让语文学习拥有了“活水源头”。例如我们学过《诗经·小雅·采薇》这首诗，大家都会注意到诗歌的最后一节，而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诗，应该会花更多精力去体会。这四句诗以物候标示时段，选用的物候本身就极具美感，又加上具有音韵美，遂为人称道。我们在课上细细分析这四句诗后，可以跳出这首诗所限定的圈子，放眼整部《诗经》，会发现《小雅·出车》中有这样四句诗：“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这四句诗同样以物候标示时段，所选取的对象，所用的词语、句式与《采薇》极其相似，可见，这样的表达方式已经成为当时的套语。《出车》这四句诗就是帮助我们理解《采薇》名句的绝佳例子。下面我们再读一首诗来进一步体会“二重证据法”的妙处。请大家读屏幕上的这首诗，并回答问题。

出塞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临洮。

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

请评价“缺宝刀”三字的妙处。

生：不就是缺少宝刀吗？写出了将士们在作战时手里却没有宝刀的愤怒情态，展现了他们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憾恨。

师：我提醒一下，你记得《三国演义》中典韦激战的一段话么？“韦身无片甲，上下被数十枪，兀自死战。刀砍缺不堪用，韦即弃刀，双手提着两个军士迎敌……”记得么？

生：《三国演义》我还读得挺熟，我想起这段话了，我知道了，知道了，不是缺少宝刀，是刀砍出缺口了，砍钝了，写出了战斗的激烈。

师：这就对啦。不要陷入抽象化和固定化的思维状态，不要一看到边塞诗就想到壮志未酬，而是要仔细分析具体的诗歌。若能运用“二重证据法”来解决难题，那就巧妙极了。刚才这位同学若熟悉“二重证据法”，就能很好地运用自己积累的知识来解决难题，定能大大提升读古典诗词的兴趣。当然，若我们不知道《三国演义》这段话，那“二重证据法”也就失效了，所以这也激励大家要去好好读书，多积累知识。

师：刚刚我们读了晏几道写眼泪的词章，再想想前面他写梦的词章，可知晏几道真是“古之伤心人”。有学者做过细致的统计，说晏几道词中梦字出现达60多次，而我自己则粗略统计过泪字，出现达30余次，可见晏几道这个纯真的大词人，用梦和泪的世界构造了一首首动人心弦的词作。这些词作，千年之后读来，仍然能够深深感动我们。

差不多下课了，最后让我们深情地朗诵晏几道的两首佳作，为这位纯真的词人献上一瓣心香吧。

（师生齐诵读）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师：今天的作业：一是，找两首词，其抒情模式分别是沉入型、超越型。二是，选一首诗词，运用“二重证据法”理解其中的难句。三是，若有时间、有兴趣，再写一篇评论文章，题目为《简论晏几道词》。

下课，谢谢同学们，感谢来听课的各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