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记得在我小时候,下雨从来不是一件稀罕事。我在一个军事基地的子弟学校里上小学,那个基地隐藏在一条深邃的峡谷后面,从外面很难看出来里面居然有那么一大片地方。当雨季来临的时候,可以看到白色的雾气在峡谷上空聚集升腾。然后雨就落下来,铺天盖地,连续下一个月。
雨持续下了一个星期后,雨水就变得极为纯净。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发觉巨大的石灰岩有些反光,走近了,却没发现什么异常,我用手指摸上去,石头表面立即在指头周围形成了波纹——石头表面有一层极细、极均匀、极清澈的水在流。等雨水浸透了地表,菌类就会在夜里钻出地面,悄然张开伞盖,在丛林里散布浓郁的香味。放学了,我经常离开大路,翻山路回家,在丛林里寻找野生菌。奇怪的是,你可以闻到香味,却总也找不到它们在哪里,只有癞蛤蟆郁闷地从灌满水的洞里逃出来,横在路中间。但当你找到了第一朵菌子,就像有人施了魔法,抬起头来,你会发现周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全是菌子,它们一下子全部跑了出来,你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很像摘杨梅的情形。过不多时,杨梅就成熟了,绿色的杨梅躲在绿色的叶子里。我经常被大孩子带到低矮的灌木前面,他们告诉我:“摘吧。”但是,我看见的除了叶子还是叶子。要一直等到大孩子们不耐烦了,把我的手牵到一颗杨梅前面,抓住了,所有的杨梅才会出现。每一片叶子下都藏着绿色的果子,上面沾着雨水,很沉重的样子。
雨季总是没有结束的意思,气温越来越低,出去玩的时间越来越少。放学了,每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低头走在路上,一言不发。只听见胶鞋踩在水里的声音,孩子们打小生长在部队里,踩水的声音最后总会变成一致的。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不说话,耳边听着整齐的脚步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军用书包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地打在屁股上,我能听见铁皮铅笔盒在响。
我的家住在基地里最偏远的地方,因为我母亲没有随军,所以,我和父亲住在单身宿舍,就在科研楼的一楼。每次放学,我得送完所有同学,然后自己走一大段路,才能到家。没有了伴,走在雨地里,很是无聊。有的时候,我会跑到路边的家属楼上,弄点煤,在楼道的墙上画小人,或者抓草蜢,去喂别人家鸡圈里的鸡。我想鸡都是有灵性的,也许有一天它们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能认出我来。这是真的,如果雨季足够长的话。
走很长的路回家,鞋很快就湿了。我被父亲打了很多次以后,父亲终于明白这和我是否贪玩没有什么关系,路就那么湿。虽然我在水流间灵巧地跳来跳去,但是最终免不了鞋袜尽湿的结果。雨季里很冷,拿伞的手被雨打湿,再被风吹得通红。站在鸡窝前面,我很羡慕那些小鸡。母鸡张开双翅,就把它们全部包了起来。然后就能听到它们在翅膀下面细声细气地叫,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稀疏,最后它们全都睡着了。
等我回到家,走在楼道里,解放鞋吱吱作响,一步留下一个湿印。我转过脸去,想办法走出一个“8”字,或者走出一个正圆。但是,一直没有成功。天快黑了,我取下脖子上的钥匙开门,开灯。父亲还没有下班,我脱下鞋子擦干脚,爬上床。被子是干的,我拉过来盖上,点亮台灯,找一本小人书看。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雨天趴在床上,盖上被子,看书。被子要拉住两个角,紧紧包住自己,把被角压在胸口下。这样一来,后背和双肩就有了一种被保护和拥抱的感觉,温暖而安全。后背温暖了,全身都会暖和起来。
等我有了女儿,我握着她的手,发觉她有些冷的时候,我就会抱着她。我把嘴唇贴着她的后背,用力呼出一口热气。这口气顺着后背四下流动,把她紧紧拥抱。那一刻,我看见那个雨季里的我,背着小书包,默默地走在雨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