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博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十七世纪中国的社会伦理状况考查
——以《醒世姻缘传》为中心
赵博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摘要:明代中晚期以来,社会发生着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在伦理层面也有所反映。以《醒世姻缘传》为例可以看出,虽然“三纲”依然是社会的伦理基础,但是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宗族关系以及家庭的重心都在转化,传统的礼制受到了挑战。心学在这个时期产生,强调道德的主体理性,道德平民化、内向化,对民众思想有一定的影响。但是由于传统礼法的约束力下降,新的伦理规范还没有产生,整个社会的伦理状况陷入混乱。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伦理;“三纲”;心学;伦理乱象
明代中晚期商品经济飞速发展,人口流动加剧,社会各个层面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资本主义萌芽以及近代化转型研究,都是对这个时期社会变化的综合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一时期是在传统与新变的“守”与“变”中呈现出的一种多元化状态,傅衣凌在《中国传统社会:多元的结构》一文中讲,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是生产方式多元化、社会控制体系多元化、财产权多元化以及思想文化多元化,[1]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伦理方面的情况也必然会有转变。《醒世姻缘传》是本世情小说,反映了17世纪*关于《醒世姻缘传》的成书,目前还有争议。有的学者认为此书成于明代末,比如段江丽;有的学者认为此书成于清初,比如夏薇,具体论证可参见二人的相关专著。笔者比较赞同第一种说法,本文所讨论的伦理思想也比较符合明末的社会状况,但在这里不作具体论述。这里采用浦安迪的说法,用17世纪概括这本书所反映的时间段。中国的社会现状,被徐志摩称为“社会写生”,[2]1455为我们考查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想提供了很好的范本。本文将以此小说为例,从传统礼制的变化、道德主体理性的生发、民间的伦理乱象以及以西周生为代表的士大夫的价值观这几个方面,来考查这一时期的社会伦理状况。
一
“礼”在传统中国社会的演化经历了三个重要阶段:第一阶段为“礼”的起源,由巫术及原始社会习俗两部分组成。*所谓生产礼仪中有相当部分是由巫觋时代的生产巫术转化而来,人生礼仪中有相当部分是由原始社会的习俗发展而来。,[3]261第二个阶段为“礼”的制度化,比如西周以后的“周礼”便是如此。第三个阶段为“礼”的德行化,*也许可以说,春秋时代,已经在某个意义上,从礼乐的时代转向了德行的时代,即“礼”(乐)的调节为主转变为“德”(行)的调节为主的规范系统。,[4]362孔子是这一阶段的代表。在长时间的演化过程中,“礼”在第一个阶段的内涵逐渐消解,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分别成为两个不同的层面,在社会生活里相互影响,共同发挥着作用。其中,第三个层面的“礼”具有普世性,属于“普遍伦理”,*理想性的五伦,用现代伦理学的术语,它属于“普遍伦理”。这种伦理较不受时空的限制而具普遍性,《中庸》的作者认为五伦乃“天下之达道”,即属此义。,[5]52比如“五常”。第二个层面的“礼”是制度伦理,具有政治性、强制性以及时代性,周公所制定的礼制适应于宗法社会,董仲舒的“三纲”为大一统的帝国提供了伦理基础。当整个社会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行为必然会与旧有纲常发生碰撞,新的伦理规范呼之欲出。*三纲的伦理与专制体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一旦专制体制崩解,三纲伦理也必然丧失它的权威性与束缚性,但五伦的伦理学却不一定同其命运,如何使五伦与现代的伦理需要相结合,是属于传统伦理如何创作转化的问题。,[6]134明代中晚期以来,虽然“三纲”依然是社会的伦理基础,但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下面将以《醒世姻缘传》为例,对这一现象作一个简单分析。
其一,父子关系中“情”的回归,说明父权框架下的父子关系正在转化。随着以父子关系为主轴的社会结构趋于定型,“孝”逐渐从简单的亲情伦理关系演化为政治伦理,并最终成为“三纲”的重要环节。这个过程一方面强化了家长权威、维护着帝国统治,另一方面父子亲情却逐渐淡化。*尽管“亲”这一原则较具有人文色彩,在实际的父子关系中,孔孟都主张“孝”,而不是“亲”,一旦强调亲爱或亲密的父子关系,会妨碍父亲权威的建立,孝则有助于权威的建立。,[5]49而我们从小说中可以感受到,在父子关系中,增加了更多“情”的成分。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晁源之父,已和我们传统观念中的严父大不相同。比如晁源休妻如此重大之事并未事先争得其父亲晁老的同意,而是事后一封信便了事。当晁老在得知晁源娶珍哥为妾后,并没有大动干戈,不过写信轻责“闻汝来时,带有侧室,何不早使我知?侨寓于外,以致汝有两顾之苦。今遣人迎汝并侧室速来任所同住,我不汝咎也”。[2]96晁源之父为一县之长,本应是父权的维护者,而信中之语全是父辈的关爱和挂念,不见苛责与威严。狄希陈的回信“儿干的不成人事,岂可叫爹娘知道”[2]96,也只是一番自我调侃,一来一往中所现的是浓浓的亲情。
狄希陈与其父狄员外之间也同样如此。狄希陈生性顽劣,而其父亲面对他如此状态束手无策,竟得搬出夫人来吓唬他。比如狄希陈父亲劝他读书时说的一段话便极富生活气息,狄员外在狄希陈不读书时,没有见到什么家法、戒尺之类,而是将自己与狄希陈拉到一条战线上,让夫人唱黑脸:“惹起你娘的性子来,你是知道的,我还敢扯哩?说我不管教你,只怕连我还打,没个人拉他哩”。[2]484这样的话在今天的家庭中也是常见的,同样体现的是父子之情与家庭的温馨,而不是礼教的冷峻。
其二,人们对夫妻关系的理解,也反映出传统“夫为妻纲”的观念在转变。由于小说的写作目的,薛素姐对狄希陈的虐待更多是要强调恶有恶报的因果,以此来警醒世人,因而这样的夫妻关系不具有代表性。但是通过人们对于二者的评价,可以看出当时人对夫妻关系的理解。面对薛素姐这样一个活阎罗,人们的评价居然不提素姐的无礼,反倒说“这陈哥怕不大的嫂子也管不下他来哩。这得一位利害嫂子象娘管爹似的,才管出个好人来哩”[2]597。就连西周生也讲“却说那狄希陈的为人也刁钻古怪的异样,顽皮佻达的倍常;若不是这个老婆的金箍儿拘系,只怕比孙行者还要成精”[2]889。还说素姐与狄希陈是一物降一物。薛素姐之彪悍实令人胆寒,但以狄希陈之顽劣,非如此之悍妇不足以管下他来。并且小说借吴推官之口,道出“惧内”这一现象在当时的普遍性,“据此看将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2]1304。狄员外劝狄希陈用功读书时的一段话也反映出他对于妻子的态度:“你还不快着取书去哩?惹起你娘的性子来,你是知道的,我还敢扯哩?说我不管教你,只怕连我还打,没个人拉他哩”。[2]484晁老在谈及晁源寻花问柳之事时说:“有如此等事!咱那媳妇不是善茬,容他做这个?”[2]95由此可见晁源与计姐早先的夫妻关系同样是妻强夫弱。
对此,一些学者认为这反映了当时女尊男卑[7]的社会现象,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当时妻子在家庭地位得到明显提高,但依然从属于夫权。[8],[9]相较之下,第二种观点更为恰当。从当时的法律文献来看,丈夫依然是家庭的主导,这点可以参看徐泓的研究。[10]并且在《醒世姻缘传》中,所涉及的夫妻模式呈现出不同面貌,有如晁源父母、狄希陈父母那样地位相当的正常夫妻,亦有晁源与计氏夫强妻弱者,还有便是狄希陈与两位悍妻。所以不能只是简单地讲男尊女卑或女尊男卑,而是夫妻关系已在向自然的男女相处之道回归,二者孰强孰弱取决于人的生性禀赋等各个方面,不是简单地遵从礼教,是夫妻关系从传统到现代的一种转化,当时人李贽曾作《夫妇论》也是在探讨这一问题。
其三,家庭重心向夫妻关系的转移也是父系家长制开始动摇的表现。正统的现代化家庭转型研究着重从家庭形式,考察父系家长制向平等核心家庭过渡的情况。古德、斯梅尔舍等对此提出了异议,认为这样的历史描述过于单一,古德指出:“家庭形式不能准确反映家庭的变迁,家庭关系的转变才是判定家庭变迁的主要内容”。[11]据此来考查小说中的情况不难发现,家庭关系在逐步向夫妻关系转移。比如,小说借狄希陈之口讲到夫妻关系的重要性:
人生在世,虽是父母兄弟叫是天亲;但有多少事情,对那父母兄弟说不得、见不得的事,只有那夫妇之间可以不消避讳,岂不是夫妇是最亲爱的?[2]873
并且在引起中讲到人生三件乐事:“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雄而教育之”。[2]3“人生三乐”语出《孟子》,涉及父母兄弟关系(孝悌),君子个人的修行以及士大夫的社会理想。可见在那个时期,最重要的人伦关系是父子、兄弟,而这三乐所反映的恰恰是家长制社会以父子关系为社会主轴,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总体社会格局。西周生在谈及这三件乐事时首先承认其“至乐”,即便骤然做得皇帝,也不过是“倏聚倏散的泡影”。而实现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贤德妻房”,得此方可“成就那三件乐事”[2]3。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夫妻关系为人伦之始,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在以“三纲”为主导的家长制体系中,父子、兄弟关系的重要性始终在夫妻之先,在这里将夫妻关系置于首位,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家庭重心的转移。[12] 80
小说一再强调处理好妻妾关系,莫因宠幸婢妾而坏了夫妻之伦,其目的也是在强调夫妻关系的重要性。书中有言:“奉劝那有姬妾的官人:把那恩爱毕竟要留些与自己的嫡妻,把那情义留些与自己家的儿子,断不可做得十分绝义”。[2]528晁源宠溺珍哥招来了一通祸事并且影响到来生的姻缘便是最好的警示。同时书中还安慰正妻所谓“丈夫外边有些胡做,这是做男子的常事。只怕夫妻的情义不深;若夫妻的情义既深,凭他有什么外遇,被他摇夺不去的”[2]644。这就说明纵然男子有权取妾,但妻的地位不得撼动。小说还以夫、妻、妾的关系比附君、臣、阉臣,讲“丧国亡家两样人,家由嬖妾国阉臣”[2]127。一方面反映出处理好妻妾关系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同样能说明父系家长制下的家庭关系已逐步让位于小家庭的夫妻关系,父妻尊卑转向夫妻的阴阳消长之机。
其四,宗族制的演化同样是父系家长制发生变化的一种表现。宗族制本为宗法制在帝国体制下的残余,在一定程度上对维系父系家长制起着辅助作用。冯尔康在《中国宗族史》中将宗族分为五个历史时期:“先秦典型宗族制时代”、“秦唐间世族、士族宗族制时代(宗统与军统分离)”、“宋元间大官僚宗族制时代(官僚掌握宗法权)”、“明清绅衿平民宗族制时代”、“近现代宗族变异时代”。[12]20而明清时期的宗族特点是“政治功能削弱、社会功能的作用在加强”。[12]29
小说在第二十二回及第五十七回中两次提到了晁家的宗族组织,一次是分田,一次是领养孤儿。在两次谈及宗族的时候均有族长出现,但并未发挥太大的作用,反而是晁夫人一介女流最终将事情解决。据小说所反映的情况来看,首先,这里的宗族组织结构比较松散,所谓的族长也并未有所谓的家长权威;其次,宗族在功能上也并没有扮演过多的管理角色,对日常生活没有太大的干预,只是在一些社会慈善等方面发挥着作用,并且作用也较为有限。
二
阳明学正是在传统礼制发生松动时出现,希望以此来加强固有的伦常观念,并为新伦理模式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动力。王阳明提出“心即理”、“致良知”,使得伦理道德的实现由外在转向内在,由依靠刻板的道德教条转为依靠个人的主体理性,并且每个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这些特点在小说中都所有反映,可以看出阳明学对当时社会的影响。
其一,伦理规范由外而内的转向是从宋代的理学家张载至程朱便开始探讨的问题:“从外在的伦理关系与规范系统(理)转向作为个体的人”。[13]因此,为善去恶便成为理学家关注的一个要点。程朱“以穷天下之理为进路”,[13]王阳明则“在抑制形上之理的超验性的同时,又从正面肯定了感性规定(包括情感)的存在意义,从而避免了以天命之性及道心所体现的理性本质过度地消解气质之性和人心所体现的感性规定”[13]。王阳明这种强调对善的主观体验的思想在当时有相当大的影响。唐顺之在《答张甬川尚书》一书中讲:“以明公之素望与其素养,居其位而行之,明示好恶、提醒人心,而挽之礼义廉耻之域,使四方之有风俗自畿甸始,畿甸之有风俗自明公始,非明公今日之责而谁望乎?”[14]卷五显然这里所说士大夫对于百姓教化所起的作用已不是施行严苛的道德教条,而是以自己作为道德楷模,让百姓在这一过程中真正体悟到善恶之别。小说第二十三回中明水一乡宦讲:“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还有展脱;他全是拿德来感人。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家倒也装聋作哑的罢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实不依起来,更觉得难为人了”。[2]346这里所讲乡宦的作用和唐顺之文章中所谈类似,生硬的教条不再奏效,要让人在作了“欺心”之事后内心受到谴责。在这一过程中,无论道德标准还是惩罚,完全由个体内心完成。官方在施行教化的具体措施中也主要采用感化的方式,而非严苛的法令。同样是明水镇在矜赏世风时说:“真是致得那些汉子老婆,有平日不孝,忤逆父母顶触公婆的,鼓动善心,立心更要学好。就是有那不听父母教训,私妻向子百姓移风易俗,去恶归良,合在那鼓舞感化”。[2]761在这里只字不提赏罚苛教,其关注的重点是“良”与“恶”,而去恶归良的手段则是从善心入手,鼓舞感化。
在面对具体的道德问题时,当时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伦理实现方式。小说在第三十六回讲到丈夫死后妇人是否需要守节时说:“全要凭他自己的心肠”[2]525,有自愿守节者亦有不愿守节者,作为旁人最好“只听他本人自便为妙”,[2]525因为“你就拦住了他的身子,也断乎拦不住他的心肠”。[2]525小说第五十二回薛素姐的话讲出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也同样说明了这一问题:“我也做不成那孝妇,我也看不的那牌坊”。[2]762
其二,小说中所讲善恶不受性别、读书与否的限制,人人皆可为圣人。
关于人的心性善恶,小说中有“下愚不移的心性”[2]725这样的说法。在评价狄西陈时说:“人家的子弟,固是有上智下愚的品格,毕竟由于性习的甚多。若教他身子亲近的都是些好人,眼耳闻见的都是些好话,即是那火炮一样,你没有人去点他的药钱,他那一肚子的火药也毕竟响不出来”。[2]539提到薛素姐时亦讲:“这样恶人凶性,岂有肯自家懊悔?”[2]862人性分上、中、下三等的观念出于《论语》:“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15]61,以及“唯上知与下愚不移”。[15]181王阳明就这一点进行了发挥,指出人的气质分清浊,浊气较重之人即所谓的“中人以下”:
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16]32
这种将善恶归于人的心性高下、气质清浊,而非身份地位。打破了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传统观念,每一个人在“良知”的层面都具备了平等的地位。在过去儒家的构想中,读书人是被设计出的应当拥有体悟“仁”(即“至善”)、践行“仁”的一个阶层,因此便有了宋儒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士大夫的人生规划。而普通老百姓则是未开化之愚民,接受具备“仁”这一品质的士大夫的管理。而在《醒世姻缘传》中可以看到,书中所描述的恰恰不是如此。善人如晁夫人、春莺、巧姐等都是最普通的百姓,非但不是读书人,而且是一介女流之辈,书中讲到“乾坤有善气,赋将来岂得问雌雄!有须眉仗义,脂粉成仁”[2]230。小说中的乡宦就晁夫人一事说:“此等美举,我们峨冠博带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做去,还要这须眉做甚?”[2]466这里说明两个问题,一方面在观念上还是多少有些男尊女卑的倾向,但是另一方面也充分肯定了女子高尚的人格。而读书人、士大夫诸如汪为露、单于民、邵次湖等则是龌龊到令人咋舌,当然并非所有读书人都道德败坏,书中也树立了舒忠、邢中丞这样正面的士大夫、读书人的形象。而且汪、单之流也属极端,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常见,作者只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凸显其恶。以这种恶来衬托与晁夫人等之善,充分体现出身份、读书与否并不决定一个人是否具备善的品质,个人心性的高下才是善恶之端。正如李贽所说:“所谓读书知孝弟者,不过一时无可奈何之辞耳”。[17]卷十七
而涵养仁性,保持善心,则是每个人的责任,并非读书人的特权,西周生在第一回中讲到:
“君子因甚却远庖厨?正是要将杀机不触于目,不闻于耳,涵养这方不忍的心。所以人家子弟,做父母兄长的务要从小葆养他那不忍的孩心。习久性成,大来自不戕忍,寿命可以延长,福禄可以永久”。[2]2
文中“人家子弟”指普通的百姓,说明“仁”、“善”已成为了每一个人应当具备的品质。
其三,小说中有很多与心学相关的俗语,可见这种思想已深入民间。
比如小说中“良心”一词的出现频率有38次,有谈作恶良心遭谴责者,比如:“病魔侵子父休官,想是良心伤得忒”。[2]244“果然孽贯非天作,诸凡莽闯良心凿,业身一病无灵药”。[2]568又有对人的评价,诸如:“再说这晁家七个族人,单只有一个晁近仁为人也还忠厚,行事也还有些良心;当初众人打抢晁夫人的家事时候,唯他不甚作业”。[2]764“欺心”一词出现了17次,比如:“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家倒也装聋作哑的罢了”。[2]346“珍哥道:‘你这些欺心的奴才!’”[2]159此外还有3处“邪心”、2处出现“亏心”、“善心”这样的字眼。“良心”、“欺心”、“邪心”这样的词语在先秦的文献典籍中已经出现,但是大量使用还是在宋以后的文献中,特别是明代的通俗文学,并且这些语言大都出现在百姓的日常对话当中,说明阳明学对普通民众的思想已有了相当大的影响。
三
传统礼法的约束力下降,虽然产生了强调道德主体理性的心学,并且心学在民众的思想层面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由于没有在这个基础上产生新的伦理规范,所以整个社会的伦理状况依然陷入了混乱。小说以晁源、狄希陈两世的夫妻姻缘为主线,旁涉诸多社会关系,除了上文所探讨的父子关系、夫妻关系之外,还包括兄弟关系、师生关系、官民关系、官官关系等。其中诸多均有关伦常,父子关系如麻从吾、薛素姐、魏三、小献宝、虞际唐、尼集孔、张报国、吴溯流、祁伯常、陈骅初等,兄弟关系如严列星,师生关系如汪为露、单于民,官民关系如伍小川、邵次湖、谷大尹、张瑞凤等,官官关系如晁知县、武城县县官等,呈现出一幅乱象丛生的社会全景图。
另外,社会中依然有一些人恪守着传统的礼法,小说中西周生将之塑造成了道德楷模,夫妻关系如晁夫人、春莺等,父子关系如晁梁、巧姐、张养冲的两个儿媳、陈六吉的儿子等,官民关系如邢中丞、李观察、褚推官、徐大尹、杨乡宦、杨无山等,师生关系如舒忠等。其中所讲之节妇如春莺,孝子如小和尚,均不是作者杜撰,在当时的社会确实有不少这样的现象存在,在当时方志文献中载有大量类似的事迹,还有不少发生在嘉靖、万历朝,比如《嘉兴府志》中所载的节妇冯郁妻,[18]卷二十三《重修常州府志》中所载孝子孔永芝。[19]卷十三
面对这样的社会现状,如西周生这样的读书人便主动承担起了辅世教化的责任,《醒世姻缘传》的撰写正是出于这一目的,即“拈出通俗言,予以醒世道”。[2]6小说中,西周生所服膺的依然是传统的三纲礼法以及民风古朴的农耕社会,在小说第二十三回中有言:“去国初淳庞未远,沐先皇陶淑綦深。人以孝弟忠信是敦,家惟礼义廉耻为尚”。[2]339二十七回中也谈到这一问题,并讲到世风激变的时间:“单说这明水地方,亡论那以先的风景,只从我太祖爷到天顺爷末年,这百年之内,在上的有那秉礼尚义的君子,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在天也就有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日子相报”。[2]390
小说中所宣扬的道德楷模,无一不是恪守纲常之人,比如孝子节妇,并借官员之口,道出其伦理理想:“一个按院姓冯名礼会,巡历将完,例应保举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他说这四样人原是天地间的灵根正气,复命表扬,原为扶植纲常,振起名教,鼓舞庸愚”。[2]760
西周生虽然大肆鼓吹传统礼制,但是面对当时的社会变化,他的思想也在转变,这点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比如在谈到夫妻关系时,西周生在第二十三回讲到了自己的理想:“唯独这绣江,夫是夫,妇是妇,那样的阴阳倒置,刚柔失宜,雌鸡报晓的事绝少”。[2]341他希望的是:“妇女惕三从之制,丈夫操百行之源”。[2]339然而对于之前所讨论到的“惧内”一事时,已经是一种接受的态度。比如之前讲到:“据此看将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2]1304再如西周生旌表节妇,却认为守节“全要凭他自己的心肠”、“只听他本人自便为妙”,因为“你就拦住了他的身子,也断乎拦不住他的心肠”。[2]525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小说中所反映的社会正处于新旧相交的一个过渡时期。在这个时期,虽然传统纲常依然是社会的伦理基础,但其约束力已明显下降。心学的产生提供了新的伦理策略,但并没有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伦理模式。在这种状态下,既有恪守礼法的孝子节妇,又有违乖伦常的狂徒,整个社会的伦理状态陷入混乱,而这也正是中国传统社会即将走向现代转型时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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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立早
On the Research about Ethical Situation of China in 17th Century
——Taking Xing Shi Yin Yuan Zhuan as an Example
ZHAO Bo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 ,China)
Abstract:Great social changes have taken place since the Mid-Ming Dynasty. The transformation of ethics was notable, which can be reflected in Xing Shi Yin Yuan Zhuan. The traditional ethical code San Gang met challenges in agnation, transferring of family center, and relationships between man and wife, father and son. The philosophy of the mind which takes inward oriented ethical strategies emerged, which had an influence on common people, without the formation of new codes. In such circumstances, the social ethics were stuck in mess.
Keywords:Xing Shi Yin Yuan Zhuan; ethics; San Gang; the philosophy of the mind; ethical chaos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6)01-0126-04
作者简介:赵博(1985-),女,山西太原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明代文学与文献研究。
收稿日期:2015-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