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农
从“兄弟”到“命运共同体”*——中国建构对非洲话语体系的理念与实践
■龙小农
【内容摘要】 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理念与实践,可根据其指导理念和话语诉求,分为“兄弟论”“合作论”“责任论”“软实力论”和“命运共同体论”五个阶段。五个阶段构成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鲜明主线,突显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理念与实践经历了从情感到利益、从责任到使命、从物质到价值的三个转变。但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特点是,主体国家主导,势单力薄,缺乏整合;渠道外交为主,媒体为辅,民间被忽略,导致中国对非话语体系欠缺学理支撑、民意支持。全面并且与时俱进地创新话语体系来阐述和说明中国,已成为中国对外传播亟待解决的新命题。整合主体、资源和渠道,围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建构中国话语权,提升中国发展模式的国际话语权及影响力,应是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基本遵循。
【关键词】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中国发展模式;对非传播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在非洲的国际影响力与国际话语权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2CXW021)的研究成果。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一定程度上应是一种话语权的复兴,需要融通中外、国际认同的话语体系支撑。2013年以来,中国外交更加积极、主动和自信,突出表现在中国外交由“问题导向”转向“话语权导向”,由被动回应转向话语引导。具体而言,即由解决双边或多边外交问题,转向主动用话语创新、议程设置,来创新完善国际秩序;由被动回应外界质疑、他人设置的话语与议程,转向积极设置国际议程引导国际舆论;由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个案处理,转向更加综合、系统地一揽子处理双边或多边外交问题,构建新型国际伙伴关系。基于这种转向,习近平反复强调,“要加强话语体系建设,着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增强在国际上的话语权”。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是中国建构对外话语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中国对外话语体系结合中非关系发展历史、现实与趋势在非洲的具体而微,具有鲜明的区域性、针对性和中国特色。
话语是思想与知识的表达,它反映实践过程,引导实践发展;话语体系是以事实变迁为依据,遵循一定逻辑,针对相应问题,以诠释传播特定理念为旨归的话语有机整体。将“话语”和“话语权”引入国际政治研究领域,尽管是20世纪末的事情,但如何建构话语并行使话语权、发挥影响力的实践,却是自国际关系诞生即有的。新中国自20世纪50年代与非洲国家陆续建立外交关系伊始,就一直试图建构中国特色的对非话语体系。本文梳理评析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旨在充分尊重而不是割裂中非话语文化传统,从更高视域探索传统话语与和平、发展、合作、共赢话语的融合交汇点,在此基础上结合时代特征推进新时期中国对非话语体系的建构,形成同中非历史文化传统相承接、具有强大思想引领力和现实解释力的,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对非话语体系。在梳理评析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历程上,我们认为中国建构对非话语的理念和实践,经历了一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践行话语外交的过程,一个从自为到自觉的国际话语权认知的过程,可分为“兄弟论”“合作论”“责任论”“软实力论”和“命运共同体论”五个阶段。这些阶段的确定,一般根据官方或学界对中非关系的定性话语来描述。
新中国成立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协商会议纲领》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奠定了中国对外话语体系的基石和基调。1953年12月底,周恩来在接见印度代表团时首次提出中国外交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认为这是在建立各国间正常关系及进行交流合作时应遵循的基本原则。“五项原则”随后得到中国、印度和缅甸的共同倡导。1955年在万隆亚非会议上发表的《关于促进世界和平与合作的宣言》中提出的“十项国际关系原则”,涵盖了中国代表团阐述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全部内容。1957年11月,毛泽东访问苏联,在莫斯科向全世界宣告,中国坚决主张一切国家实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由此,中国倡导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成为新中国建构对外话语体系的发轫之作。
为打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对中国的围堵,开拓中国外交新局面,1963年底至1964年初,周恩来出访非洲10国,首次提出中国处理同阿拉伯和非洲国家关系的“五项主张”(1)与中国对外经济技术援助的“八项原则”(2),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扩展到经济领域。“八项原则”在国际经济合作领域中独树一帜,核心话语是平等互利、不干涉内政和不附加任何条件,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也确定了中国对非话语体系的基石和基调。通过中国援助,饱受殖民统治的非洲国家更好地认知并理解了中国。到1971年10月前,与中国建交的非洲国家达到25个(周恩来访非前仅有12个),中国利用对非关系打开了新中国对外关系的新局面,为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奠定了政治基础。“中国援助”也成为与西方援助截然不同的发展资源,成为中国将对非话语付诸实践的主要手段。
1971年10月25日,在亚非拉国家的推动下,联合国第26届大会表决通过2758号决议,恢复了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随后联合国秘书长吴丹向中国发来邀请电,邀请中国派代表团出席正在召开的联大会议。在讨论是否立即派代表团出席联大会议时,毛泽东表示:“要去。为什么不去?马上就组团去。这是非洲黑人兄弟把我们抬进去的,不去就脱离群众了。”(3)“非洲兄弟”这一话语首次进入中国对非话语体系。中国大陆取代台湾地区获得联合国及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席位,为中国建构对外话语体系提供了重要平台。但中国派驻联合国代表团首任代表熊向晖认为,毛泽东在讨论是否派遣代表团参加1971年的联大,以及接见代表团成员时均未说过“是非洲黑人兄弟把我们抬进联合国的”。(4)至于毛泽东是否说过“亚非拉第三世界兄弟们把我们抬进联合国”的类似话语,则无从考证。我们认为,毛泽东是否说过“是非洲黑人兄弟把我们抬进联合国的”这样的类似话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兄弟”这一中国特色话语进入中国对非话语体系,用来界定和阐述中非关系,并时常见诸中方领导人的讲话和外交文件,随时见诸媒体,尤其常见于中国驻非各国外交使节的话语中,且沿用至今。
1974年2月,毛泽东接见来华访问的赞比亚总统肯尼斯·卡翁达时提出“三个世界”的划分理论。这一理论在当时正确反映了国际关系的力量构成,成为中国对外战略的指导思想和对非援助政策的理论基础,强化了“兄弟”话语的合法性。在“三个世界”理论的指导下,中国对非援助政策主要体现为“五项主张”和“八项原则”,落脚点是“援助”。对非援助成为中国建构对非话语权的主要手段。由于中非是“兄弟”,又同属于“第三世界国家”,出于意识形态和兄弟情谊,在这一阶段,凡是非洲“兄弟们”的要求,中国几乎有求必应,国际主义、全世界无产阶级是一家的理念高于一切。后果是中国的对外援助额超出当时世界上最发达、最富裕的国家对外经济援助的比例,经常是自己“勒紧裤带”,也要让“兄弟们”吃上肉,其典型就是援建坦赞铁路。
1974年4月,邓小平在联合国特别联大会议上再次强调,国家之间的政治和经济关系都应建立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并详细阐述了毛泽东的“三个世界”划分理论。1988年,邓小平更明确提出了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准则,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主张。经过多年坚持和重复传播,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三个世界”理论,逐步为世界大多数国家所接受,不仅在各国大量的双边条约中得到体现,而且被许多国际多边条约和国际文献所确认。这无疑是中国对外话语体系为世界国际关系话语建构作出的重大贡献。
这一阶段,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基础,以“兄弟论”为引导,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主要通过对外援助来实践。对外援助是现代国际公共外交的萌芽,最终成为实施公共外交“一揽子”工具中最经常使用的工具。从外交上讲,援助是各国通用的偏于“软实力”的公共外交手段。中国通过学习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在非洲建构影响力发现,对外援助增加国家的“道义感召力”,有助于积累国际“政治资本”。这一阶段,意识形态挂帅,政治关系是中非关系的主轴,中国践行对非话语的主要手段是对非物质和经济上的无偿援助。意识形态和政治战略是中国建构对非话语的主要驱动力。目的有四:1.追求新中国的国际认同和合法性;2.压缩盘踞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政府的国际生存空间;3.联合非洲新兴民族国家抗美斗苏;4.输出中国革命意识形态。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中国对非关系调整的酝酿期。1982年9月,继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召开的中共十二大,中国对外交政策作出重大调整,外交工作重心超越意识形态开始转为为国内现代化建设服务。与此同时,非洲随着“非殖民化运动”的基本结束,也进入发展经济阶段。自此,经济、技术上的合作提上中非关系日程。
1982年12月至1983年1月,当时国家领导人在访问非洲11国时,提出中非经济技术合作的四项原则,即“平等互利、讲求实效、形式多样、共同发展”。(5)正如美国学者黛博拉所观察到的:尽管这四项原则的许多内容都重复了周恩来在1964年宣布的对外援助八项原则,但实际上并没有提及“援助”一词,相反,这四项原则强调与非洲国家的合作“方式可以多种多样……包括承建工程、合作生产、合资经营等”。(6)
1992年6月底7月初,杨尚昆访问非洲摩洛哥、突尼斯和科特迪瓦3国。杨尚昆在科特迪瓦阿比让总统府宾馆对科电视台记者发表谈话,阐述了在新的国际形势下中国发展同非洲国家关系的“六项原则”(7),表示中国愿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发展同非洲各国的友好往来和形式多样的经济合作,其话语落脚点依然是“合作”。
在“经济合作”话语的指导下,中非关系的经济意义超越对意识形态的诉求,中国逐渐调整对非援助框架。尤其是在1995年以后,中国把对外贸易、资本流动和国际经济合作结合起来,运用国内外资金、资源和市场来促进中国的经济发展,追求对非援助形式的多样化,同时兼顾受援国和中国双方的利益。金融机构提供的优惠贷款成为中国对非援助的主要形式,合资合作项目开始受到更大的重视和鼓励。
这一阶段,以1989年为界分成前后两段:前半段中非经贸关系发展平稳,后半段中非政治关系得到强化,经贸关系发展明显提速。整体来说,这一阶段在维系中非政治关系的基础上,经贸关系是中非关系的主轴,中国建构对非话语的主要手段是以经济技术合作为主、对外援助和文化交流为辅。经济发展合作、突破国际孤立、寻求发展中国家支持,是中国建构对非话语的主要驱动力。这一阶段目的有三:1.继续压缩台湾地区国民政府的国际生存空间,扩大与非洲新兴国家的外交关系;2.追求非洲国家在涉及中国人权、领土完整、民主改革等问题的政治支持;3.发展中非平等互利的经贸关系。
20世纪末21世纪初,随着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综合国力迅速提升,非洲国家和西方社会对中国的期待与日俱增。出于对国际社会的回应,中国开始自觉塑造“负责任大国”的形象,开始不断理性调整对外政策。1997年爆发的亚洲金融危机,中国政府顶住压力坚持人民币不贬值,成功抗击亚洲金融危机,便是中国树立负责任大国形象的一次成功实践。此后,“负责任大国”的理念成为中国对非话语体系的组成部分,加强与非洲国家合作,携手非洲国家共同发展,成为中国塑造“负责任大国”形象的国际选择。
1996年5月,江泽民访问非洲6国,提出建立面向21世纪长期稳定、全面合作的中非关系的五点建议——真诚友好、平等相待、团结合作、共同发展、面向未来,揭开中非友好关系新篇章(8),标志着中非关系发展进入新阶段。2000年,中非本着“平等磋商、增进了解、扩大共识、加强友谊、促进合作”的宗旨,共同倡议成立中非合作论坛机制,并在北京召开了首届中非合作论坛部长级会议。根据机制程序,论坛每三年举行一届部长级会议,轮流在中国和非洲国家举行。中非合作论坛机制的建立,进一步推动了中非友好合作日益扩大和深化,为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提供了国际平台。此后,借助中非合作论坛减免非洲重债贫穷国和最不发达国家债务;设立合资合作专项资金支持和鼓励有实力、有信誉的中国企业到非洲投资,促进当地经济发展;设立“非洲人力资源开发基金”,逐步扩大基金规模,帮助非洲国家培训各类专业人才等对非公共外交举措,成为中国塑造负责任大国形象、践行对非话语的重要手段。
亚洲金融危机后,中国更加积极、正面地看待国际社会要求中国承担更大国际责任的呼声,如2005年时任美国副国务卿的佐利克呼吁中国成为“利益攸关方”(stakehold-er),开始融入各种国际机制争夺国际话语权,反驳西方话语对中国和中非关系的指责,将“国际责任”承担作为提升国家形象、对外国际话语权的重要策略。为平衡中非贸易,自2005年1月1日起,中国开始施行关于《给予非洲最不发达国家特别优惠关税待遇的货物原产地规则》的规定,为进一步拓宽非洲国家的商品出口到中国提供了新的机遇。根据上述规定,共有25个非洲最不发达国家的190种商品进入中国市场,并被给予特别优惠关税待遇。
这一阶段,中国践行对非话语的主要手段除原有的双边援助外,中国开始参与国际组织的多边对非援助,最突出的是开始参与联合国在非洲的维和行动;搭建常设性机制性合作平台——中非合作论坛,尝试建构一国与整个非洲大陆的全新关系。经贸关系发展、国际政治支持,是这一阶段建构对非话语的主要驱动力。这一阶段目的有四:1.为国内经济发展提供资源保障;2.为中国商品开拓市场;3.寻求国际政治支持;4.塑造负责任大国形象。
2006年1月,中国政府对外发布《中国对非洲政策文件》,强调“真诚友好、平等互利、团结合作、共同发展是中非交往与合作的原则,也是中非关系长盛不衰的动力”。《文件》指出:“中国坚定不移地继承和发扬中非友好的传统,从中国人民和非洲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与非洲国家建立和发展政治上平等互信、经济上合作共赢、文化上交流互鉴的新型战略伙伴关系。”这一文件为新时期中国创新对非话语体系注入了新的理念和内涵。
2006年11月,主题为“友谊、和平、合作、发展”的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召开。在开幕式上,胡锦涛在讲话中使用“兄弟的非洲人民”话语,再次强调“中非友好之所以能够经受住历史岁月和国际风云变幻的考验,关键是我们在发展相互关系中始终坚持真诚友好、平等相待、相互支持、共同发展的正确原则”,指出是“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目标把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中国永远是非洲的好朋友、好伙伴、好兄弟”。(9)2007年2月,胡锦涛访问南非并在比勒陀利亚大学发表演讲,他重申“过去、现在、将来,中国人民都是非洲人民平等互信、真诚相待的好朋友,互利互惠、合作共赢的好伙伴,患难与共、情同手足的好兄弟”。(10)
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获得西方媒体高度关注,中非关系开始显著地进入西方媒体视野,并引起西方国家对中非关系发展的警惕和防患。西方政要和媒体开始不断抛出中国在非“威胁论”“新殖民论”等论调,对中非构建新型战略伙伴关系构成舆论冲击。面对国际关系从以传统的实力竞争为主转变为推进利益合作基础上的话语权竞争为主,2007年中共十七大首次将“软实力”写进中央报告,“软实力”正式进入官方话语,成为中国建构对非话语、开展公共外交的指导理念。软实力是指一个国家的文化、政治理念和外交政策的吸引力。如果说中国对非话语建构付诸的实践在20世纪主要是提供物质产品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中国融入国际体系后,则开始向为非洲提供国际公共产品转变。正如学者杨洁勉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在过去三十年里为世界提供了巨大的物质产品,今后应该为世界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中国外交的一个任务就是要提出国际社会普遍关心的议题,提出应对和解决这些议题的原则和理念。唯有如此,中国外交才能反映国际社会的民心民意,才能掌握主动,才能取得成功”。(11)
这一阶段,是中国对非公共外交最活跃、对非话语权提升最显著的时期。构建对非话语权的实践包括为非洲融入国际政治经济体系开拓渠道搭建平台,如2010年中国倡议并主导将南非吸收进“金砖国家”,邀请南非参加2011 年4月在中国三亚举行的第三届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保持经济社会持续快速发展,为非洲提供可借鉴的中国发展模式;积极参与非洲维和行动,推进非洲和平与安全机制建设;转型升级对非援助方式,将对非援助、贸易和投资三者捆绑在一起,既促进了中非贸易,又有效带动了非洲基础设施建设和资源开发。中国对非公共外交全面开花,形式多样、手段繁多,成为中国对非外交自觉性的一部分,提升对非国际话语权已上升到软实力战略层面。建立中非新型战略伙伴关系,实现政治上平等互信,经济上合作共赢、文化上交流互鉴、国际上互相支持,是这一阶段中国建构对非话语的主要驱动力。其主要目的有五:1.确保非洲作为重要原材料和能源的来源;2.开拓新兴经济市场;3.巩固国际政治上的伙伴关系;4.纠正西方国家及其媒体对中国在非洲的抹黑;5.应对非洲各国公民社会兴起、民主化进程加快所带来的民意勃兴。
但这一阶段,中国不干涉内政的对非援助和经贸合作的行为,屡遭西方国家政要和媒体的指责,集中在中国单边的对非援助与美、日、欧、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援助方“以外援为杠杆,促进受援国改善人权、进行改革”的政策完全相反,并得到非洲国家部分人士和非政府组织的呼应。对非援助、经贸合作尽管提升了中国在非的国际话语权,也让中国陷入另一种身份尴尬,不利于“负责大国形象”的塑造。所以有学者指出,中国要想向世界显示自己是一个负责任的国家,就必须在坚持不干涉别国内政的原则上和在国际上促进人道主义危机解决方面做出适当的平衡。忽略人道主义问题而坚持完全不介入的做法,在冷战后的全球化时代不能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同。(12)
更令人遗憾的是,日渐成熟的中国发展模式缺少有中国特色的话语来表达阐述,妨碍了中国发展模式建构在非国际话语权及影响力。中国发展模式是对非建构国际话语权及影响力的核心资源。中国亟需探索自身发展模式,总结其经验得失,以供他国参考和借鉴,在实现自身不断发展和民众福祉的基础上,承担为世界提供发展理念及有效发展模式等公共产品的责任。这种可替代和具有普及性的经济发展理念(如中国提出的“包容性发展”“和谐社会”思想)与模式创新,可以使中国成为非洲国家认同、效仿的对象,从而提升中国对非话语权。若中国能够基于自身发展经验,提炼并广泛传播一套系统有效的中国发展模式话语体系,将是中国为非洲提供的最有价值的国际公共产品,必将成为中国软实力的重要标志。
2013年中国新一届政府上台后,针对国际话语权竞争加剧的态势,特别强调要加强话语体系建设,着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增强在国际上的话语权。习近平和李克强知行合一,身体力行,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话语,统领对内、对外话语建设;在建构对非话语体系中基于国际形势变化和中非关系发展新态势,提出基于“四共”基础上的“中非命运共同体”的话语,认为“中国梦”与“非洲梦”圆梦相通。“中非命运共同体”,已成为未来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指导理念,标志着中国建构对非话语进入新阶段。
2013年3月,习近平访问南非、坦桑尼亚和刚果金3国,出席德班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提出系列中国对非新话语。习近平在坦桑尼亚国际会议中心发表演讲时,继续沿用“兄弟”和“朋友”界定中非关系,全面阐述中国对非政策,提出中方对非合作的“真、实、亲、诚”四字箴言,特别强调中非合作的互利共赢性质,表示中国将不折不扣地落实承诺,不附加任何政治条件,重在帮助非洲国家把资源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实现多元、自主、可持续发展。演讲中,习近平认为中非有“共同的历史遭遇、共同的发展任务、共同的战略利益”,让中非成为“命运共同体”,中国梦与非洲梦紧密相连,要团结合作、互相支持和帮助。(13)习近平在刚果金议会发表的演讲,则阐述了中国对国际关系,尤其是对非关系的精神与原则,“我们主张,在国际关系中弘扬平等互信、包容互鉴、合作共赢的精神,共同维护国际公平正义”;强调“中国将继续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旗帜,坚定不移致力于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14)“真、实、亲、诚”“平等互信、包容互鉴、合作共赢”“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等对非话语,既一脉相传,又与时俱进。
2014年5月5日,李克强访问非盟,在非盟会议中心演讲中创新性地提出非洲“三个一极”的话语,准确定位当今世界上的非洲是:世界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一极、全球经济增长新的一极和人类文明的多彩一极。这一重新定义非洲的话语,获得非洲和西方媒体广泛关注。演讲同时提出坚持“真诚平等相待、增进团结互信、共谋包容发展、创新务实合作”四项原则,实施产业合作、金融合作、减贫合作、生态环保合作、人文交流合作、和平安全合作“六大工程”,用好中非合作论坛这一平台,适应非洲发展新需求,打造中非合作升级版,把双方新型战略伙伴关系提高到新水平。(15)
随后,在中国和非盟发表的《关于全面深化中国非盟友好合作的联合声明》中,用来界定阐述中非新型战略伙伴关系的话语有“中国和非洲拥有共同的历史遭遇、共同的发展任务、共同的战略利益和共同的精神追求,这构成了中非命运共同体的坚实基础,也是中非传统友谊历久弥坚的根源。真诚平等相待、增进战略互信、共谋包容发展、创新务实合作、弘扬传统友好是中非合作的宝贵经验和指导原则”“非洲是世界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一极,是世界经济的新增长极,是人类文明的多彩一极”“非洲需要、非洲同意、非洲参与”等,这些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对非话语得到进一步确认。(16)至此,基于“共同的历史遭遇、共同的发展任务、共同的战略利益和共同的精神追求”基础上的“中非命运共同体”的对非新话语形成,它超越了西方传统的权力斗争、利益争夺的国际关系。基于“四共”提出的“中非命运共同体”话语,其逻辑脉络更早可追溯到胡锦涛在2006年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上的致辞,即“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目标把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
在“中非命运共同体”话语理念指导下,中国对非话语和外交构想新意迭出。2014年5月8日,李克强在第24届世界经济论坛非洲峰会上的致辞中提出,中非合作共建“三大网”:非洲高速铁路网络、非洲高速公路网络和非洲区域航空网络;提出中国愿在“非洲需要、非洲同意和非洲参与”三原则下,与国际组织和有关国家加强协作,共同为非洲发展建设作贡献(17),再次凸显中国在非洲用自己的对外话语设置引导议程的能力。而随着中国自身经济实力的提升和自身发展模式的完善,中国将话语和外交构想付诸实践的能力也与日俱增。2015年中国新设常驻非盟外交使团,是继美国之后,第二个向非盟派驻外交使团的国家,是中国对非外交的一大创举。据中国驻非盟使团首任团长旷伟霖大使说:“成立使团是落实习近平主席和李克强总理访非成果的举措,也是非盟在地区和国际事务中重要性日益增强的体现,更标志着我国对非外交政策由重视双边转向多边和双边并重。”(18)
这一阶段才刚刚开始,但把准非洲发展问题,提出解决问题的外交构想,实现合作共赢,已成为这一阶段中国践行对非话语权建构的亮点。中国正在着眼非洲最迫切需求的三个公共产品——实现工业化、完善公共服务、保持和平安全,相应做好三件事:一是推进产能合作,助推非洲工业化进程;二是开展卫生合作,提升非洲防疫抗灾能力;三是加强安全合作,维护非洲的和平稳定。这种着眼于非洲最迫切需求的做法,尤其体现在从2014年开始中国政府为巩固中非新型战略伙伴关系启动的“非洲跨国跨区域基础设施建设合作伙伴关系”和“中非和平安全合作伙伴倡议”的外交构想中。中国派驻非盟外交使团,重要任务之一即是协调落实这些对非话语和外交构想。
梳理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理念与实践,我们发现,它主要表现为以对非援助和经贸合作为主的公共外交,经历了一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践行话语外交的过程,一个从自为到自觉的国际话语权认知的过程。根据其指导理念和话语诉求,这一过程可划分为“兄弟论”“合作论”“责任论”“软实力论”和“命运共同体论”五个阶段,构成了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鲜明主线。从“兄弟论”到“合作论”,从“责任论”到“软实力论”再升华到“命运共同体论”,突显了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实践经历了从情感到利益、从责任到使命、从物质到价值的三个转变。这个过程有传承有创新、有扬弃有发展,其本质特点在于通过建构全新的“包容互鉴、合作共赢”关系,来推动中非命运共同体的发展,勾画出中国倡导推动世界共同繁荣和持久和平的美好愿景,是对改革开放前中国倡导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扬弃,展现出一种新时期的新国际主义精神。
梳理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理念与实践,我们认为,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以问题为中心,以国情为依据,以事实为支撑,以时代为参照,以合作共赢为策略,以大众化、可视听化为取向,以诠释“中国梦”为旨归,前后传承、与时俱进。但是,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资源开掘不足,利用不够,畏首畏尾;主体国家主导,势单力薄,缺乏整合;渠道外交为主,媒体为辅,民间忽略,导致中国对非话语体系欠缺学理支撑、民意支持。所以,即便有清晰的话语、明确的逻辑,中国对非话语体系的建构,其影响力和作用力总是不尽如人意,中国走进非洲依然遭遇西方话语建构的“新殖民论”“资源掠夺论”等“无法表述自己,必须被别人表述”的困扰。这就需要不断创新中国实践的形式,并努力从这些新形式中提炼出具有典型意义又有传播价值的新话语,才能进一步完善中国对非话语体系的构建。因为话语体系建构的资源或前提,是理论、理念的创新,任何一套话语体系都是对一套理论体系的简要概括,只有在创建一套真正的理论体系之后,话语体系才有牢固的基础。
首先,提升中国对非话语权是保障中非关系健康发展、捍卫中非发展成果的需要,而强化非洲对外需求分析、提升外交构想力,则是提升中国对非国际话语权的重要途径。
中国对非话语建构实践表明,将自己的外交构想转化为国际公共产品,是国际话语权提升的重要策略。外交构想力是软实力提升、话语体系建构的重要资源。中国对非话语权的取得,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中国能够为非洲提供哪些公共产品。(19)这要求中国依托日渐雄厚的经济实力,利用外交构想力,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积极实施公共外交;根据非洲的发展需求和存在问题,参与或主导非洲公共产品的设计与提供,为非洲问题解决和进行安全机制建设,贡献中国的外交构想并付诸实践。这不仅有助于建构中国对非话语权及影响力,化解主要由西方舆论建构的中国在非“威胁论”和“新殖民论”,还可借助公共产品的非排他性,减少与西方国家在非洲的对抗,让西方接纳、认同中国的价值观念。
其次,为增强“中国走进非洲”的合法性与中非新型战略伙伴关系的认同度,中国对非公共外交应适应全球化发展和非洲公民社会崛起的客观现实,向官民并重、官方非官方并举转变。
中国在非话语权的建构不能仅仅依靠中国实力、中非传统友谊,必须通过加强与非洲国家政府与民众的沟通与联系,获得它们的理解和支持,才能增强中国在非话语权。面对西方舆论对中国走进非洲的误读和抹黑、非洲民众的质疑和不解,中国政府不仅应该下大力气开展平台外交、首脑外交,还要切实加强针对非洲公众和非政府组织的公共外交,让中非“民相亲、心相通”。作为国际关系中让话语转化为权力的重要途径,公共外交的推行有利于话语影响力的拓展和认同的获得,从而能够赢得更多国际话语权。因为面向普通公众的公共外交旨在建构国家的国际形象和国际认同、维护并实现本国利益,核心是争夺国际话语权。它在提高话语质量、促进国际认同方面有优势。在信息化和全球化的时代,作为国家在国际社会确立正当性和认同度的一项重要战略,公共外交作用尤为明显。
最后,全球仍习惯于用西方价值和逻辑来评判是非,诠释国际和国内议题,国际话语体系仍处于不平衡的状态,所以围绕中国发展模式创新话语体系,向世界阐述和解释中国,已成为中国对外传播亟待解决的新命题。
目前,中国着眼于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正在开创一种“结伴不结盟”的对外交往新格局。中国对外话语体系的建构尽管任重道远,但“轻舟已过万重山”。随着综合国力的持续提升,中国可利用的资源、主体和渠道日渐多样化。正如英国学者马丁·雅克所说:“认为中国对世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经济方面,实在有些过时,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可能也会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中国未来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将可与20世纪的美国媲美,甚至有可能超越美国。”(20)我们认为,中国的崛起不是一个普通国家的崛起,而是一个五千年连绵不断的伟大文明的复兴,是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但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理念没有崛起,这个民族是无法实现真正而全面崛起的。不管愿不愿意,中国发展模式已然是中国建构对外话语体系的核心资源,对非洲国家有巨大的吸引力,对西方发展模式具有巨大的冲击力。为增强中国发展模式的国际话语权及影响力,中国亟需向国人和世界阐释、传播支撑中国迅速崛起的文化理念和坚如磐石的精神力量。整合资源、多主体多渠道协同,围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建构中国国际话语权,提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权的影响力,应是中国建构对非话语体系的基本遵循。
注释:
(1) “五项主张”是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指导而提出的,它的精神实质就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具体内容是:1.支持阿拉伯各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和新老殖民主义,争取和维护民族独立的斗争。2.支持阿拉伯各国政府奉行中立的不结盟政策。3.支持阿拉伯各国人民用自己选择的方式实现团结和统一的愿望。4.支持阿拉伯国家通过和平协商解决彼此之间的争端。5.主张阿拉伯国家的主权应当得到一切其他国家的尊重,反对来自任何方面的侵犯和干涉。
(2) “八项原则”具体内容是:1.中国政府一贯根据平等互利的原则对外提供援助。2.严格遵守受援国的主权,绝不附带任何条件和要求任何特权。3.以无息或低息贷款的方式提供经济援助,在需要时可减轻受援国的负担。4.提供援助目的不是造成受援国对中国的依赖,而是帮助受援国逐步走上自力更生、经济上独立发展的道路。5.所援建的项目,力求投资少、收效快,使受援国能够增加收入,积累资金。6.中国提供自己所能生产的、质量最好的设备和物资,并据国际市场价格议价,如有不合乎商定的规格和质量者,中国保证退换。7.所提供的任何一种技术援助,保证使受援国人员充分掌握这种技术。8.中国所派出的专家,同受援国自己的专家享受同样的物质待遇,不容许有任何特殊要求和享受。
(3) 张树德:《中国重返联合国纪实》,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4) 熊向晖:《毛泽东是否说过“是非洲黑人兄弟把我们抬进”联合国的?》,《百年潮》,2000年第2期。
(5) “四项原则”具体内容是:1.中国同非洲国家进行经济技术合作,遵循团结友好、平等互利的原则,尊重对方的主权,不干涉对方的内政,不附带任何政治条件,不要求任何特权。2.中国同非洲国家进行经济技术合作,从双方的实际需要和可能条件出发,发挥各自的长处和潜力,力求投资少、工期短、收效快,并能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3.中国同非洲国家进行经济技术合作,方式可以多种多样,因地制宜,包括提供技术服务、培训技术和管理人员、进行科学技术交流、承建工程、合作生产、合资经营等。中国方面对所承担的合作项目负责守约、保质、重义。中国方面派出的专家和技术人员,不要求特殊的待遇。4.中国同非洲国家进行经济技术合作,目的在于取长补短,互相帮助,以利于增强双方自力更生的能力和促进各自民族经济的发展。
(6) [美]黛博拉·布罗蒂加姆:《龙的礼物:中国在非洲的真实故事》,沈晓雷、高明秀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
(7) “六项原则”具体内容是:1.中国支持非洲各国为维护国家主权、民族独立、反对外来干涉和发展经济所作的各种努力。2.中国尊重非洲各国根据自己国情选择政治制度和发展道路。3.中国支持非洲国家加强团结合作,联合自强,通过和平协商解决国与国之间的争端。4.中国支持非洲统一组织为谋求非洲大陆的和平稳定和发展以及实现经济一体化所作的努力。5.中国支持非洲国家作为国际社会平等的成员,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和为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而进行的努力。6.中国愿意在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等项原则的基础上,发展同非洲各国的友好往来和形式多样的经济合作。
(8) 1996年5月,江泽民在非洲统一组织总部发表题为《为中非友好创立新的历史丰碑》的主旨演讲,提出巩固和发展对非关系的五点原则主张:1.真诚友好,彼此成为可以信赖的“全天候朋友”;2.平等相待,相互尊重主权,互不干涉内政;3、互利互惠,谋求共同发展;4.加强磋商,在国际事务中密切合作;5.面向未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9) 具体内容见胡锦涛2006年11月4日在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开幕式上的讲话。
(10) 具体内容见胡锦涛2007年2月7日在南非比勒陀利亚大学的演讲《加强中非合作推动建设和谐世界》。
(11) 杨洁勉:《全球化中的奥运会和中国外交的新任务》,《国际问题研究》,2008年第4期。
(12) 周琪:《中国对外援助与人权关注:达尔富尔人道主义危机引起的思考》,http://www.china.com.cn/news/zhuanti/rq09/2009-10/29/content_18794138.htm.2014-03-18。
(13) 具体内容见习近平2013年3月25日在坦桑尼亚尼雷尔会议中心的演讲《永远做可靠朋友和真诚伙伴》。
(14) 具体内容见习近平2013年3月29日在刚果金议会上的演讲《共同谱写中非人民友谊新篇章》。
(15) 具体内容见李克强2014年5月5日在非盟会议中心的演讲《开创中美合作更加美好的未来》。
(16) 具体内容见中国与非盟在2014年5月5日发布的《关于全面深化中国非盟友好合作的联合声明》。
(17) 具体内容见李克强2014年5月8日在第24届世界经济论坛非洲峰会上的致辞《共同推动非洲发展迈上新台阶》。
(18) 新华社亚的斯亚贝巴2015年3月19日电。
(19) 龙小农:《外交构想力与中国在非洲国际话语权的提升》,《现代传播》,2014年第3期。
(20) [英]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传播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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