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记（短篇小说）

诗曰：柳絮风中家万里，青花梦里泪三分。

又曰：满架诗书堪养浩，一庭竹韵总怀清。

——秋水潸然

至十五日，一轮圆月朗照漓江两岸，端看山影水波，霓光争辉;长桥曲径，红妆信步;翠阁香榭，歌舞难休。单道：好一幅盛世欢歌图。

话说临江路一处别院，庭栽礼树仁花，室揽清风明月，推窗便见山色树影，清流南去。云裳姑娘闲居此处，钟情诗书，虽青春日见消弭，心境倒也平和自然。恰逢中秋静夜，独对朗月一片，陡生思情，一声轻叹，便唱吟“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的红楼闺句，一种相思，万种闲愁却上心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千百次忆起初日的茶语咖啡，但见弱水哥哥一表人才，风华韵度有如雪里玉梅树，云裳姑娘满心欢喜，深信所谓型男，只在眼缘。然而，弱水哥哥的浅俗，云裳姑娘是知晓的。她觉得只要用心，在学识和见识上加以提升，弱水哥哥或许可以洗却尘俗的繁华镂刻，终可成为胸怀天下、知行合一的英雄。那日，抬头见喜，低首拾欢，云裳姑娘欣然接受弱水哥哥的邀约，屈身快步移驾梦轩咖啡屋，心如脱兔。云裳姑娘眉清目秀，肤若凝脂，却又神定气闲，断不会因了世俗凡尘琐事的打搅而却步不前。她是一个飘逸灵动的姑娘，游走于诗书的字里行间，真情款款，习性柔柔，宛若超然世外。

云裳姑娘素面朝天，不着粉脂，穿一条淡蓝色的裙儿，脚踏平跟软布鞋，举手投足皆显现娴静雅致的范儿，让弱水哥哥的绿豆眼为之一亮。弱水哥哥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处身庙堂之高，虽经香艳磨历，大抵不过尘俗市井的纠缠，鲜见芳慧灵心的女子。今幸遇云裳姑娘，实乃一见钟情，二见销魂，三见蚀骨，恨不能祖德流芳，祖荫庇佑。由此，弱水哥哥纵情开怀，纵性炫技，随口拈诗一首曰：

锦绣乐园花簇簇，争奇斗艳向阳开。

今见云里雪莲花，始知过往皆不是。

云裳姑娘冰雪聪明，知这厮卖弄才情，全无韵律，勉强算个打油诗吧。诗里虽将云裳姑娘比作云里雪莲花，完胜前朝繁花的娇艳，却隐含赤裸裸的取悦、图谋之意，况沉香的流光甚为残酷，云里雪莲花终有“皆不是”的遭际。当然，一个妙龄女子独对异性的蜜语欣赏，免不得有些小欢喜。云裳姑娘低首、抿嘴、抚裙，做长怀幽怨状，轻声和诗一首曰：

婉转花心伤往事，清泠雨泪沁幽芳。

凄婉浅吟惊燕语，冷清低叹落灯花。

弱水哥哥心花怒放，待落句“灯花”音止，立时击掌称颂，全然不晓云裳姑娘的朝暮之怨，古今之愁。有道是，蝴蝶梦里人何在，红粉霞中泪怎休？其实，云裳姑娘所赋乃感喟“皆不是”的悲欢。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为情所困，为情所累，为情转身，当为常情。若两情相悦，则无限美好。若无情相离，感恩一段美好时光，是为爱河情海之大境。

窗外，雀鸟一二，游人二三，春日的午后静如墙壁上的山水画。弱水哥哥轻灵一笑，借口手相研究，巧取玉掌在手，妄口纵论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的交织理学。他自诩为贵，字字珠玑，胡诌云裳姑娘生性聪慧近贵人，不须劳碌是丰亨。云裳姑娘索回玉手，坦然道：“世道艰辛，得与不得，天道酬勤。”她端杯小啜，细品咖啡之微苦，又道：“此生无关富贵，唯求一小院，院墙瓜蔓葳蕤，院中黄犬横卧，檐挂红椒数串，静思茶饭之不易，则足矣。” 弱水哥哥跷二郎腿，靠椅背，一手扪胸，一手摊掌道：“云裳姑娘有古典情怀，深中传统国学的毒，须不知现代社会若无百万家财，在寸土寸金的都市何处可觅独门宅院？此一时，彼一时啊。”不待云裳姑娘回应，弱水哥哥竖指在唇前，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云裳姑娘欲求静处安心学问，敝人倒有一处别院可供暂住，未知意下如何？”云裳姑娘避开弱水哥哥的闪闪眼风，口吐兰香道：“好是好，只怕夫人误会，拧掉你的猪耳，岂非小女子的罪过？”弱水哥哥笑成一朵花，俯身拈起云裳姑娘肩头一丝落发，夹入书本留存道：“佳人发丝，相思可寄！”云裳姑娘起初一惊，待知会弱水哥哥怜香惜玉的动作，心竟一动。复见丝存书中，心又是一颤，不禁满脸飞红，相对无语。

云裳姑娘来时见弱水哥哥捧书慢读，知是等待时的浅读或者刻意的扮相，因此并未在意。此时却瞄见合上的封面上书《官场厚黑学》五个大字，便道：“弱水哥哥好生了得！”弱水哥哥一怔，不明其意道：“何以见得？”云裳姑娘不语，照书努嘴示意。弱水哥哥会心一笑，捧书轻抚道：“吾等爱书之辈，畅游学海，饥不可择。”云裳姑娘瞟眼，娇道：“弱水哥哥使黑颇有心得吧？”弱水哥哥拍胸道：“鄙人脸黑手不黑，人黑心不黑。”云裳姑娘抚掌，扑哧笑道：“到底是黑，终究难逃黑人一个。”弱水哥哥道：“以黑为美，黑也是一种美。那个院子若有意，吭一声得了！”“好好好，此言深入人心，可打110分！”云裳姑娘连道三个好，站起身，竖起掌。弱水哥哥也站起来，竖掌两相一击，甚是欢快。俩人投缘，相谈颇欢，期间虽有电话来扰，均不在话下。

不觉已是向晚时分，便远行郊外，寻一山回水转、茂林修竹的僻静农家乐小酌。一会儿，主菜全州醋血鸭上桌，香气四溢，勾人馋虫。于是，启红酒一瓶，倒杯轻荡，而后举杯相碰，互祝良言，举箸动手。弱水哥哥倾心照拂，不时夹菜至云裳姑娘碗中，催促多吃。云裳姑娘一一领受，决无增肥之虑。环肥燕瘦本是各人所求，俗眼自美，折腾心神，皆因审美偏颇也。她崇尚自然，任性生长，勿论荤素，概不拒之。云裳姑娘瞄见锅中鸭头，忽忆起史湘云“此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的句子，始起行令助兴之趣。弱水哥哥闻说，抢先道：

鸭子有毛不是菜，褪毛添醋才是菜。

云裳姑娘禁不住扑哧而笑，又娇喘片刻，缓神道：“乱臣贼子，全无章法。” 弱水哥哥摇头晃脑，一脸得意，狡黯道：“无须题旨，乱棍袭人，亦是章法。快接！”哦，在弱水哥哥看来，这酒令虽大于军令，却只要吟出一句古诗或对联便罢，并无什么承接或者暗合。虽是无趣，倒也考量记忆乃至学养。云裳姑娘不想流俗，便见物即兴而吟。云裳姑娘听远处倦鸟鸣暮，闻近处闲鸭唱晚，略思一会，便咳一声，端正声气道：

归飞倦鸟鸣林远，游走闲鸭唱晚晴。

未待云裳姑娘下句，弱水哥哥便又抢声道“好”，空手拾来林则徐少年的对句胡乱应付道：

母鸭无鞋空洗脚，公鸡有髻不梳头。

云裳姑娘觉得弱水哥哥虽然拾人牙慧，面上倒过得去，不与计较。适逢主家又送上一道小葱拌豆腐，她便灵机一动，轻启香唇道：

仙居拢翠鲁家村，桃江淡烟入锦屏。

画境颦开留客住，青葱豆腐洗尘心。

云裳姑娘吟罢，飞眼弱水哥哥。弱水哥哥生性顽戾，何曾虚弱示人？虽临场发挥一时添堵，亦必胡乱咬人几口。他摇头晃脑思谋良久，忽地未语先笑，张狂道：

眼前云裳意洋洋，转眼姑娘变大嫂。

云裳姑娘白眼，瞅这厮促狭大笑的鬼样，便夹起鸭头径直塞其狗嘴。弱水哥哥张口咬住，两爪捧腹，眼里却已淌出泪花，真个是一朵奇葩，独有其表，又与俗物何异。可怜云裳姑娘遇人不淑，偏又生就捻字为香，以文还愿的文艺品性，决意借一副菩萨心肠，誓要弱水哥哥脱胎换骨，生生演绎出一段红愁绿怨，直教人意乱情迷，任是千般苦情，都跳将开来，由着眼皮供养，心坎温存。

云裳姑娘倚窗望天上一轮皓月，江中一轮水月，芳心却似一帘秋水，缓缓流淌。屈指算来，自六月初六移居别院，不觉已两月余。那篇《唐宋诗词鉴赏之研究》的文论已然完成初稿，云裳姑娘掩卷而思，甘苦自知。有道是，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非静无以致远。面对浩繁的诗词卷宗、文案史籍，其遴选之细、考究之精，磨人精气有如扒皮。眼瞅着云裳姑娘人比黄花瘦，弱水哥哥心肝宝贝般地无以为忍，脱口爆粗，狠批TMD狗屁文学。云裳姑娘闻说，芳心一绞，向背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文以载道之心弥坚。物华而无智者，国盛而无思者，文之赤贫亦为国之殇。弱水哥哥瞅云裳姑娘感性灵敏，一时生怯，歉然道：“文学确是国民前行的精神灯火，小人不才，见谅，见谅。”云裳姑娘转背道：“非汝之过，原罪当为世情吧。敢问汝知叶绍翁《游园不值》否？”弱水哥哥摇头无语。云裳姑娘瞅其茫然无知的样儿，忍不住哧一声道：“早料汝不学无术。”弱水哥哥讪笑，俯首抵云裳姑娘前额，虚心讨教道：“烦请先生指点一二。”云裳姑娘翘起一管葱指，戳开弱水哥哥抵近的热脸，会心一笑道：“且做应声虫儿吧。”

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云裳姑娘诵一句，弱水哥哥便应声随一句，仿若惧怕先生戒尺的孩童。当诵至“满园春色关不住”时，弱水哥哥恍然大悟，不禁破口抢道：“一枝红杏出墙来。”云裳姑娘不语，冷眼观其得意忘形状。弱水哥哥察觉冷场，即立正、挺胸、举手报告先生，此诗熟知，少之能诵。云裳姑娘早料这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冷笑道：“其意若何，倒想领教哥哥高见？”弱水哥哥眨眼道：“学生有胆，断不敢言。”

“愿闻其详，但说无妨。”云裳姑娘面有冷色，淡定处之。

“意即妇女寂寞不贞。”弱水哥哥得令，快言快语，一脸自得。

“缘何不贞，如何不贞？”云裳姑娘怒从心起，尖声喝问。自恨世人污秽，正不压邪，千古传诵的咏怀绝句，竟难逃如此曲解厄运，又是谁之过？在深思的同时，略感欣慰的是，却恰恰印证了《唐宋诗词鉴赏之研究》的学术价值。常言道，有付出必有收获。云裳姑娘深信，几番辛苦，几番努力，即便没见到直接的收益，将来也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云裳姑娘见近两月弱水哥哥潜心苦读，已将四大名著通读一遍，尚属可造之才。料其还有羞愧之心，便详尽解读《游园不值》的美学鉴赏之要义，又授恶补唐诗宋词之重任，断无再读《官场厚黑学》之可能，方才作罢。

就此别过，弱水哥哥已数日未曾联络。今夜月圆，倒无端想起他的好。关于距离之说，各有说道，但最让人怕的就是不确定对方是惦记，还是已然忘记。云裳姑娘对月思人，心生落寞，暗自伤怀，禁不住又轻声吟诵唐朝诗人王建的《十五夜望月》道：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许是诗情正合心境，一语未了，竟自哽咽泪沾罗裳。大凡人者，皆有柔软的一面，只因未及触碰，方成外强之势，一旦触景生情，其势犹如溃堤。所幸云裳姑娘性情柔有余，刚亦足，一俟缩身蜗牛之壳，平静自得，美好便遥遥在望。

风起处，秋寒凝重。云裳姑娘返身披衣，独见桌上白瓷圆碟里四个叠花月饼，兀自未动，不免触景生情，芳心一颤，复又绞鼻落泪一斗，湿地三尺。云裳姑娘祖籍浙江湖州，世代以营湖笔、端砚、徽墨、宣纸为富，自幼观文习墨，深受文墨熏染。年方十二，父母不睦而异，处身其中，未知左右，便立誓远走千山之外，性情柔软而刚劲。几番寒暑，终至七月放榜，高分在选。颇奈，父指江南，母劝江北，云裳姑娘谁也不从，远投桂州学府，寄情山水小城，继攻文艺理论研究，不负春秋已有五载余。又因社会实践，偶识小城官员金弱水，眼缘不浅，往来皆欢，不意逢思亲佳节，心潮起伏难平，倒动了春心。

月儿西坠，孤灯照壁。云裳姑娘伏案而眠，衣落于地而不知，秋寒侵体而不晓。此刻，云裳姑娘酣梦“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的境遇，自与婴宁同，失声笑不止。忽听门响，揉眼望之，却见弱水哥哥踏歌而来，若有若无。因疑不信，起手掴脸，睁大迷离睡眼再瞅，弱水哥哥已近前而跪，恭奉玫瑰一束。云裳姑娘喜极而泣，从未有过的触动似烈酒烧身，遍布周身脉管。弱水哥哥一亲芳泽，醒时，不觉已是日上三竿。

有道是，书犹药也，可以医愚。又道是，大浪淘沙始见金。初冬之际，桂州城里，忽降京官，官场震荡。因京官喜诗文，善走动，常言把酒知今是，观书悟昨非，由此引发全城读书热。那金弱水混迹官场，原本俗物一个，却有幸听从云裳姑娘教诲，狠读诗书，终有长进。如今用时，自然游刃有余，手到擒来，在一帮酒囊饭袋之徒中犹如北斗金星，甚得京官赏识，竟连升三级，炙手可热。

弱水哥哥深感云裳姑娘不尽，无以为报，几欲离而再娶，要将云裳姑娘纳为正室。云裳姑娘断然不允，无意伤害另一个贤德女人，还有正茁壮成长的滋润童心。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回想父母破镜难圆，遑遑少年无依，云裳姑娘犹有切肤之痛，又何忍另一段故事悄然重演？爱人者，人恒爱之。云裳姑娘道：“勿论沦落成沙，今生愿汝成功，来世亦愿汝成功，唯求在汝之梦里花开灿烂。”弱水哥哥始料未及，心悬秤砣，呆痴不语，俄怆然涕下矣。当下，俩人相拥而泣，一个恨相遇，一个怨相知;一个梦空空，一个心空空;一个抹金珠，一个拭银豆;一个叫罢了，一个喊休啦，却又纵声和泪。一俟平复，又燃情热吻，任爱恨交织，聚散纠缠，怎一个“情”字了得。弱水哥哥自知亏欠云裳姑娘，便借新贵公务缠身借口，每日忙里偷闲，悄至别院诗话梅兰竹菊，所谓剪雪裁冰、空谷幽香、筛风弄月、凌霜自行皆成题旨，滔滔不绝，几成旷世佳话。又幸，夫贵妻荣，金夫人不究行踪，只盼再升三级，光耀门庭，有情人便落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至初七日夜，凛冽寒风未休，潇潇冷雨未止，密密米雪未停。到黎明时分，又飘起雪花，但看玉簪碧山银装素裹，罗带青江烟波氤氲。云裳姑娘早起，乃见久违之雪，欢喜不禁，免不得踏雪蹦跳，握雪远掷，又舌沾晶莹，柔化即无。云裳姑娘突感无人分享，是为独喜。当即垒雪人于院中，瞅其憨态，观其意象，继添笔“金弱水”三字，兀自大笑无邪。稍思，便拾得妙词绝句道：

宛若梨花开万树，飞成柳絮落千家。

犹见金君披银毫，生就清气润红花。

吟罢，回屋寻笺记下，留待弱水哥哥评品，又备酒菜以候。入夜，金弱水推脱场面应酬，披雪而至。云裳姑娘雀起而迎，巧手掸却弱水哥哥肩上雪霜，娇媚作态，张怀取暖，堪似恩爱夫妻，深情款款。弱水哥哥抱云裳姑娘至桌前坐下，叫闭眼稍候。说时，便从怀里掏出锦盒，起物于手，捉云裳姑娘玉手，套将进去方叫睁眼。云裳姑娘窃喜，猜为银器，待开眼，竟心如鹿撞。但见眼下金光灿灿，一只宽边镂花金手镯已然在腕，顿添富贵丽人雍容华贵之气。云裳姑娘知心意，偷吻弱水哥哥脸颊为感，又倒酒对饮驱风寒，不时便红晕飞起，娇羞妩媚。酒至半酣，云裳姑娘取来芳笺将妙词递与弱水哥哥品评。弱水哥哥咏罢，大赞云裳姑娘的咏絮之才。说时，忙敬云裳姑娘一杯酒，又道：“好是好，却不甚工整。”

云裳姑娘惊想，这厮功底精进不少，倒晓得工整与否啦，便欣然道：“随口而拈，未细考工与不工，且细细道来。”

弱水哥哥道：“上句很妙，下句倒落入俗套，平仄也不对。”

云裳姑娘刮目相看道：“是哩，以汝之见呢？”

弱水哥哥道：“借十个狗胆，小生也不敢在先生面前摆谱。不过得佳人仙气熏染，倒偶拾绝句一阙，算是应景之作吧。”

云裳姑娘用葱指点弱水哥哥额头，赞一个道：“汝终开窍了，快快吟来。”

弱水哥哥鬼鬼一笑，站起朗声而吟咏道：

白羽云阶开玉斗，纷飞烂漫落千家。

花神小睡披银毯，养晦清流润地华。

云裳姑娘惊呆了，半晌未语，忽叹这《七绝》亦真亦幻，亦正亦邪，意蕴开阔，收放自如，不免跳将起来，竖起大拇指，大赞一个“妙”字，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继而，又嚷着要挥毫为记。于是，弱水哥哥兴高采烈铺纸磨墨，云裳姑娘笔走龙蛇挥毫书就，签题款，押闲章留存。

待重整酒食，把盏言欢，弱水哥哥仍然兴致不减，道“养晦清流润地华”的内涵意蕴，远胜于谦“要留清白在人间”句。云裳姑娘是感性之人，知为官不仁者最喜人前说清廉，人后忙贪腐，又见腕中贵重豪礼，当即有所警醒道：“此物从何而来？” 弱水哥哥一怔，并无实话相告。云裳姑娘早从弱水哥哥一闪即逝的神色中猜出端倪，将金手镯退腕抛向弱水哥哥。但见金光隔桌飞来，弱水哥哥惊慌失措，伸手接住，苦口解释，云裳姑娘已然不从。无奈，弱水哥哥只得从实相告，谓之地产商所赠钱款中购置。云裳姑娘力劝弱水哥哥悉数回退，一时情急，竟持刀以割腕相挟。弱水哥哥从未察觉云裳姑娘有如此强悍一面，早惊出一身冷汗，软语跪求，痛哭流涕。所痛者并非得手钱财，而是云裳姑娘一片赤子之心。

云裳姑娘不语，返身案前，略一思量，便提笔悬腕书贾雨村偶访智通寺寺门联句道：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写罢，搁笔回看，弱水哥哥仍旧跪身未起，触怀未止。云裳姑娘又动柔软之情，折身相扶，劝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汝既为读书人，又处庙堂之高，当明事理，思社稷，勤为民，待功成名就，也不枉小女子一片苦心。”弱水哥哥闻说，愈发哭得畅快。云裳姑娘不快，便将联句掷于跟前道：“念上百遍！”说时，出门立于院中，抱胸仰望夜空，不见星光，深叹一口。因近江风紧，探过院墙的凤尾竹临风而动，枝叶上的霜雪簌簌落下;那漓江的寒水烟波轻荡，伴着融雪缓缓南去。云裳姑娘浑不觉冷，不由想起陶渊明“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诗句。然弱水哥哥浊而不清，枉费冰心，可恼得很。低头又见雪人金弱水如影随形立于跟前，便抬脚踢去，只见雪团四下里飞散，已是面目全非，兀自出了一口恶气，畅快不少。

翌日，云裳姑娘早起，先品《纳兰性德诗词选》，又重读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再临欧阳修《九成宫醴泉铭》楷书贴，以平心气，修束性情。近午时分，便起身前往梦轩咖啡屋，品茗听歌，却再无往日情绪。一会儿，弱水哥哥进来，择邻桌而坐，俩人相视无语。片刻，一个头戴狐皮帽的中年男人推门驻足，左右探看。金弱水向其挥手示意。狐皮帽见了，遂笑逐颜开，两手一拱，边走边喊道：“金兄，想煞老弟了。” 金弱水使个眼色，示意坐下。狐皮帽知会，连声道：“嗯，低调，这个懂，这个懂。”云裳姑娘冷眼以待，觉得这人城府颇深，行事诡异，并非善辈。那狐皮帽果然不是软柿子，见金弱水隔桌推来所送银行卡，脸拉得老长，很不高兴，探手又推送回来。金弱水抱胸端坐，厉以颜色。狐皮帽怏怏不快，一言未吭，俯身将银行卡攥入手心，转身夹尾而逃。弱水哥哥起身过来，讨好道：“放心了吧？”云裳姑娘点头，微笑道：“还行，表现不错。”弱水哥哥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一口气，顿觉一身轻松。

静合天地自宽，动荡吉凶难定。因近年关，政务缠身，弱水哥哥偶来别院相聚，说些乡里趣事、民间疾苦、留守悲欢、慈善捐助、人间大爱云云。云裳姑娘知道弱水哥哥访民情、接地气，已呈鸷鸟飞翔之势，甚觉欣慰，不复挂念。

冬日，天光日短夜长。云裳姑娘每日里醉心诗书，置身唐宋诗海，探诗人胸襟品性，寻山水幽境情怀，觅历代风云遗珠。累了，推窗远望;渴了，热茶以暖;饿了，泡面充饥。深抱严谨治学之责，逐字校核，九易其稿，终成洋洋五万余言的《唐宋诗词鉴赏之研究》文论。几番踌躇思量，云裳姑娘择京城一知名学术期刊投寄后，宛若孕妇被甜蜜折腾，不时忐忑雌雄，期盼倒多于欢喜，连突闻街上顽童间或燃放的爆竹声，都不觉吵闹惊心。入夜，云裳姑娘锁定本地新闻频道，看电视里金弱水访贫问苦，嘘寒送暖的场面。一袋米、一桶油抑或一个红包，虽不足道，却是鱼水之情，送者诚心实意，接者笑逐颜开。待下一条新闻，又是金弱水头戴安全帽，视察工地，指点江山的光辉形象，早脱却了先前的俗壳，人前人后，言语朴实得体，姿态正大光明，深得诗书润泽。荧屏闪烁，远播万家，政坛新星，已耀桂州。云裳姑娘忽有所感，乃起身铺纸磨墨，书“品在竹之间，格超梅之上”的条幅，以备弱水哥哥归来赠之相勉。

数日之后，寒潮又至。云裳姑娘偶感风寒，脑热鼻塞，干咳不止。食了药片，亦不奏效，复躺在床，拥被自养。昏沉之间，忽接京城来电，道《唐宋诗词鉴赏之研究》乃惊世妙文，破传统禁锢，领学术先锋，必将一纠学界谬误，清正风气。云裳姑娘闻之大喜，掀被翻身，声气里却满含谦恭，恳求不吝指教。那边又道，编务会上主编大人已批示重点推出，拟发头条，并将推选至全球华人汉语研究会参评世纪华文大奖赛。云裳姑娘胸闷，且听且冷，只嗯声以应。忽闻编辑部经费维艰，尚需版面费两万，云裳姑娘大咳一声，吐出一口带血浓痰，始觉心通气顺。再听，那边早没了声气。云裳姑娘嘿嘿冷笑，想起弱水哥哥“TMD狗屁文学”的骂腔，免不得也跟着俗了一回。

将息二日，久咳不愈似有加重，云裳姑娘便拖病躯，前往济世堂就诊。济世堂老医生慈颜银发，和蔼可亲，原乃军区医院的名医方家、杏林高手，离休后不忘济世之道，开诊所救人于水火。云裳姑娘环顾吊瓶者甚众，室内婴儿、孩童、老人坐而输液，人满为患，连室外避风处亦有体壮患者。老医生对云裳姑娘望、闻、问、切一番，便埋首开方。突然，一婴儿亮嗓高哭不止。云裳姑娘一惊，侧身回首一望，原是襁褓中婴儿针扎不入，哇哇大哭。妇女心疼抹泪，连连和声哄之。扎针的年轻护士倒是不惊，扎手不入，便扎头，扎头不入，复扎脚，几经折腾，终成。妇女解衣喂奶以慰，婴儿不时脱口哭上两声，直教人瘆得慌。云裳姑娘顿然晕眩心怯。好在轮至云裳姑娘一切顺利，一针下去即有回血，液入血管即有冰凉之感。闲来无事，云裳姑娘细看瓶签，又看了周围患者的瓶签，无非生理盐水、双黄连、头孢、甲硝唑等抗生素之类配方。输完缴费，老医生推一塑料袋子的中西药给云裳姑娘。云裳姑娘心存不悦，仅仅感冒而已，何需如此之量？因体不适，不与相较，便借口钱不够，退掉数盒西药，缴费四百二十元。

行至街头，寒风拂来，却生燥热之感。远处的伏波山、叠彩山灰蒙蒙的，全无碧空丽日下的黛色。云裳姑娘拎药袋疾行，思量文不治世，医不济世，人人拜金欺世，不禁寒彻心肺。忽见迎面而来的路人，近前躬身点头，笑叫道：“金太太好。”云裳姑娘一怔，见来者面生，便不搭理，擦肩而过。走十来步，云裳姑娘起疑回头，见那人仍站在寒风之中妄自打量。那人见云裳姑娘回望，又挥一下手，方转身前行，头上的狐皮帽兀自晃荡在云裳姑娘眼里。云裳姑娘一惊，浑身燥热的倦体，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手里的药袋子咚的一声掉落脚下。云裳姑娘抬脚一踢，药盒、药片四下里奔逃。

云裳姑娘心重，沿漓江堤岸绕行，虽江风凄彻，却甚感醒脑清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亦怨不得人。“金太太”的标签已然饱含金屋藏娇的深意，百口莫辩，吉凶难定。云裳姑娘亦是迷离，这蓝颜知己，怎的蓝着蓝着，又红了呢。回至别院时，已经夜色四合，灯火阑珊。云裳姑娘关身门内，背门闭目，胸间波涛暗涌，起伏难平，又似有硬物穿透胸腔，免不得蹲地抱首，为短暂迷情大哭一场。是夜，打点行装，无奈留书，情至深处，泣而无声。挨到天光咋现，云裳姑娘拖着两轮拉杆箱，抱恙出门，向南绝尘而去。

此时，天空灰蒙一片，阴霾沉沉。北风自江上来，呼呼有声。

（唐沁，广西全州县人。桂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南宁铁路局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桂林。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