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1
络腮胡子的人感情丰富,大学里肯定会有情人。
这话是丘志宿舍上铺的同学白眼说的。说这话时,白眼瞅着丘志的大胡子,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语气半是揶揄半是羡慕。虽然他年龄比丘志大,但几乎没有胡须。丘志蹭了一下下巴上的胡茬,心别别地跳了一下,好像被白眼洞穿了秘密。丘志是复读后才考上N大的,N大是一所著名工科院校。本来丘志不当农民也就当个瓦木匠,但现在,这是丘志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别人他来自杨树村。别人问他来自哪里,他只说宁水,宁水是县城。白眼说他爸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在大学谈恋爱。丘志想人家当局长的老子比自己老子高尚了许多,他老子认为不在大学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亏了。丘志揣着这个不崇高甚至猥琐的想法,在N大小心翼翼又充满兴奋地感受着一草一木。
看着一对对老生勾肩搭背行走在林荫道上,丘志想一定要带个女朋友回去见自己的老子。大学生活,在丘志老子来说,那就是天上神仙过的日子,父亲要他努力把自己漂白成一个城里人,永远不再回杨树村。
丘志现在过的是天上的日子。
他经常一个人爬上六楼的楼顶,俯瞰周围的风景。南边的大雁塔从历史的沉沦中浮现出来,后面灰色的古城墙,目光无法穿透。如果不是那些穿梭的人流和急促响起的汽车喇叭声,丘志几乎忘记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流走的时间。
丘志孤独地爬上六楼楼顶并非只是发思古之幽,而是要刮胡子。剃须刀像收割机一样把丘志的胡须割下来,它们纷纷扬扬地飘落。丘志的胡须与年龄不相称地成长着。硬硬的胡茬,让丘志在鲜亮的女生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丘志搞不清,自己怎么就长了一部络腮胡,把他的日子扎得洞洞眼眼,不断漏去勇气。
六楼西边有片小树林,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围墙外是一片开阔地,现在上面杂物成堆,不同颜色的塑料袋在风里起起落落,焦躁不安。
丘志是和雨薇一起应聘学通社的。学生通讯社陷在厕所的旁边,被厕所遮蔽着,不细心找,发现不了,他问了一个女生才找到,那女生就是雨薇。学通社负责招聘的老师严寒其实还只是个学生,有一脸的忧郁苍白,头发是卷的,服帖地在鬓角打个旋,嘴巴不时地咂吧一下,好像被烫着了。他戴着一副显眼的宽边黑框眼镜,像电影《超人》的主角。他说,今天来的是才子佳人哈。最后一个“哈”字在半空中停留了好长时间。丘志快速地扫了雨薇一眼,觉得雨薇的脸蛋是蛋白洇出一点红,那红,鲜嫩、湿润。
丘志脸红心跳。说丘志是才子,丘志很忐忑,但说雨薇是佳人,是一点没错的。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对住她,虽然有个别同学翻报纸,也心不在焉,眼睛长在她的一言一行上。出门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坑洼不平的路上,不时有小水凼,丘志不忘提醒一声,当心啦,水。雨薇微笑地答,我知道了,谢谢。丘志知道,雨薇那个民族很神秘,张着翅膀,个个能飞檐走壁。丘志看雨薇的腿,瘦瘦长长,芦苇似的,果然长了鹭鸶的腿。再抬头看雨薇,丘志就有一种急迫,唐突地问,你要飞向哪里?雨薇一回头,说,我住三号楼,你呢?丘志住八号楼,八号楼西南面就是三号楼。从此,丘志再爬上八号楼顶刮胡子,看看三号楼,感觉就不一样了。那天临别,雨薇说,你的眉毛真浓,剑一样。丘志一想到这个便不自觉地笑,掏出镜子,不看胡子,看眉毛。眉毛是黛青的,丘志看到它们深入皮肤,一根根怒长出来,尾巴在额头横亘成一对剑。果然是一对好剑。
雨薇的特长是画画。为报纸画插图。这一期学生通讯小报图画完的时候,外面已经快黑了,透过窗子,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外出。大学生活动中心的音乐猛烈传来,丘志知道,周末舞会要开始了。丘志看雨薇,只看到半边脸,另半边被她的长发吃了去。雨薇手上拿着铅笔,本子上橡皮擦成的黑线一条条,很粗。雨薇不停擦橡皮,不停吹气,纸上的黑条条扭着身子,摆着各种奇怪的造型。丘志唐突地问,雨薇,你能教我跳舞吗?雨薇仰起头,耳垂上两只细细的耳坠晃过,很俏皮。雨薇又尖起嘴,吹了吹白纸上的橡皮屑,抬头看看眸子贼亮的丘志,摇了摇头,下周吧,现在我的老乡正在宿舍等我呢。
丘志知道这是一个托词,憋红了脸,眼睛不知看什么方向。
丘志有一颗敏感的心。
到了下周,丘志犹豫好长时间,在围绕着操场走了三圈之后,打消了请雨薇跳舞的想法。
丘志去学校门口的翠华商店买了许多磁带,全是舞曲。丘志有台小录音机,学英语的,英语不学了,听舞曲,找鼓点。白眼说,丘志发情了。
翠华商店不仅卖磁带,还卖香烟。香烟可以论根卖,还可以用饭票换。丘志换了三支摩尔,这香烟凉丝丝,有薄荷味道。决定不请雨薇教跳舞的这个深夜,丘志又吸上了烟。翠华商店门口已经没有人,丘志有点怯怯地和老板讲价钱。吸了一口香烟,丘志睨一眼马路,听着那些懒洋洋的走路的声音,想,这就是庸常而令人神往的生活,从千里之外赶到这个校园,就是为优哉游哉地听这些令人打瞌睡的疲沓脚步声。
一个人回620宿舍的路上,丘志去了班级的信箱。信箱满满的,丘志知道,不会有他老子的信,但他还是借着昏黄的灯光,一封封看了,看得很细。白眼有两封,他老子有时一个星期要给他写三封信。
后来,丘志尿急,在花丛里小便,很满足地想,大学校园,照样可以随地小便,跟杨树村没啥区别。深夜的校园太大,一个人在里面,早被夜色吞没。突然从花丛里站起一对男女,吓得丘志一激灵,举着自己的东西,不知所措。丘志听到男生咳嗽了一声,女生无所畏惧地走过,留下一点香气,应该是劣质的香水。然后两个人发出讪笑,套着胳膊,相拥着,四条腿走成了三条腿。从背影上看,男生应该是严寒。
丘志在舞厅看到了雨薇。
学校逢周六办舞会,大学生食堂拉开桌子,摆上架子鼓、音响,门口贴张海报,“舞”,那字伸胳膊踢腿,舞者心领神会。票价一元,一张粉红或者青黄的纸片,印刷粗糙。进得大堂,丘志只能找个角落站着,都是生疏的面孔。丘志很悲哀,他听不懂鼓点,他受的所有教育中,几乎没有音乐这节课。小学时没有能教音乐的老师,中学时音乐课全部让位给数理化,补习班恨不得梦里都做试题,音乐是被遗忘的奢侈品。不懂音乐就不知道有鼓点,踩不上鼓点就迈不成舞步,不会迈步只能站着,从头站到尾。舞曲一曲接着一曲,有的人把自己走成一只朝天叫的鹅子,有的人永远是鸡子,只知道低头觅食,有的人变成了一只狐狸,在昏暗旋转的灯光里,龇牙咧嘴。丘志张着耳朵听鼓点,左右听不明白,看人家走步,抓耳挠腮。丘志看见了雨薇,雨薇扎着青色丝巾,穿条黄色裙子,不断旋转,旋转得非常夸张,像一枚硕大的向日葵,迎着音乐的风,疯狂抖动。舞伴竟是严寒。在影影绰绰之中,他瞥见严寒看向自己,一慌,扭过头去。雨薇剪了短发,靳羽西式的,一扬脸,一低头,短发有力地跳动,如花的脸不时露出微笑,笑得丘志心里流血。丘志知道患病了,这病叫嫉妒。
舞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丘志趁严寒离开的一瞬间,匆匆走到雨薇面前,几乎强制性地发出邀请,雨薇瞪着眼,看了一眼严寒的背影,接受了,不太情愿的样子。丘志看出来了,心里郁郁地长草。丘志哪里会跳舞,一步也走不了,他依旧听不到鼓点。雨薇愣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丘志手指的指令。雨薇说,好啦,开始吧。丘志脸部扭曲,干干地笑,说听不到鼓点。听不到鼓点,那跳什么舞嘛!雨薇轻轻说,但砸在丘志的心上就是石头。这一曲舞曲已经到了一半,他们还面对面站着,妨碍了别人。我教你吧。雨薇说。听,咚哒哒,咚哒哒,三步。每个鼓点来时,雨薇的脚尖都会弹一下。雨薇说,关键是你的手指指令要明确,两个人才能配合。雨薇动作果敢,语气肯定。丘志伸出左手,雨薇递过右手,丘志心里一热,然后脑袋开始眩晕。抓住雨薇手的一瞬间,雨薇“呀”了一声,说,你手上带高压电!然后不停甩手,再也不肯跳。丘志干干地笑,看自己的左手,甩了两下,还想努力,一抬头,严寒已经站在了两个人中间,宽边黑框眼镜发出一片诡异的光。雨薇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丘志咧嘴,向严寒点点头,退后一步,又一步,一直退到角落里。
舞会散了,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丘志缩在角落的长椅子上,像件被人丢弃的衣服。舞厅又变成了食堂,旋转的彩灯停了电,一只泄了气的猫瑟缩中央,惹人怜爱。丘志看着自己的左手,手似乎大了一点,很安静,犯了永世的错误。丘志想不出,这只手为何要出他的丑。右手握左手,握不出一点异样。自己的手怎么会成一支高压电棒?丘志把自己的手在椅背、门框和水暖器的铁管上蹭了蹭,没有异常。
2
又过了一学期,丘志对N大的一切了然于心。现在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洗发精、沐浴液的味道,在丘志闻来是发骚的气味。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句话说的是他自己。号称老爸不让谈恋爱的白眼,早已和一个江南女孩难分难舍,哪还顾得上他。丘志在翠华路看完武打电影,回到学校已经很晚。门卫躺在床上看电视,进出学校的都是形单影只的孤独人。
进了学校大门,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丘志进门首先看自己乌黑的眉毛,在额头上跳动。眉毛的形状会变的,有时是剑,有时候是叶,更多的时候,就是弯弯的弦月,像两把镰刀,不动声色地收割时间。丘志发现眉毛变化的依据是自己的心情。相由心生,眉毛何尝不是?在一转头的时候,丘志看到了雨薇。雨薇像在梦游,瞥一眼镜子,湿漉漉的,烟雨朦胧,身体像团雾一样向外退。丘志张张嘴,又虚虚地闭嘴,心中无法把握雨薇是否愿意搭理自己。
丘志不甘心,尾随。
在学校法国梧桐站成一排排的主道上,灯光影影绰绰。丘志“嗨”了一声,但是没有嗨住雨薇的脚步,她在前面,摇摇摆摆,迈着碎步,像做梦一样。雨薇在梦游?丘志看看手表,晚10点。有了这个念头,丘志噤声,他听人说过,梦游的人不能打扰,会把他吓死。丘志突然紧张起来,后背很凉。雨薇走在回三号楼的路上,突然折向西北,走进学校的小树林。小树林一片黑,只有秋虫唱歌,沙哑着嗓子,彼此争当流行歌手。雨薇围绕着一棵树转了一圈,伏在树干上,这是一棵歪脖子树,很高,雨薇慢慢爬上去,白纱裙子在闪光,如有轻功,在歪脖子处,不动了。丘志捏捏自己的脸,几乎要叫起来。
丘志扭头看月亮,弯月如钩。丘志摸摸自己的胸口,确认心脏在怦怦跳着,转身疯狂地跑起来。
丘志站在六楼楼顶,看着三号楼的灯光。三号楼的灯光已经黯淡了,只是偶尔从隐秘的帘子后面泄一点光。丘志突然疑惑起来,刚才看到的是雨薇吗?
白天经过的时候,特地拐进树林,看树。树上光溜溜,林子里尽是残枝败叶和废纸。丘志细看那棵歪脖子树,原来是一棵大杨树,他一下子觉得这树亲切得很。杨树是杨树村的主人,杨树村人的祖宗。丘志抱着树,慢慢爬上去。丘志看到一只七星瓢虫在树干上自顾忙碌,阳光的斑点照着虫子硬壳上的斑点,七星虫便像被打了追光,显出了一些慌乱。它才初成明星,未适应被人追着屁股的荣耀。丘志用手指搭桥,瓢虫勇往直前地爬上了他的手背。
后来,丘志在树上做了一个梦。朦胧的灯光下,丘志在看电影,电影里滔天洪水,丘志很冷,一个浪头过来,把自己打进了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面仿佛有个牢笼子,应是用来关狗,铁栅栏透心凉,丘志伸出手去摸,却握住一只手,温暖的手,绵软无骨,在他的手心里轻轻颤动,像调皮的泥鳅。
丘志想:我怎么又梦见了那只手,那只手现在在哪里?
丘志想起那个晚上,那个被热情充溢的晚上。那天,高考成绩公布,丘志拿到了高考分数条,523分。本科线是515分,上大学毫无悬念,十多年的寒窗就为这分数条。从班主任那拿到分数条,想自己终于成了城里人了,可以平视这些高傲的身影,丘志兴奋地在街上转圈子。这时已是黄昏,回杨树村的班车早就没有了。丘志坐在街角,要了一碗阳春面,慢慢享受作为城里人的喜悦。享受完阳春面,丘志一无去处,终于明白城里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他像只孤独的狼,在街头转圈,突然发现一个晚上自己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没人说。终于看到了宁水大会堂,里面正放电影《红高粱》。宁水大会堂人不多,但三五一群或成双成对。孤独的人看个电影也可耻啊。丘志想。电影院昏暗的灯光下,丘志发现邻座是个姑娘,看不清面孔,操着湖泽村才有的方言,像六月里的嫩黄瓜,嘎蹦脆。这方言敲在丘志的心里,敲得丘志骚动不安。这个女孩的声音,有非凡的吸引力。
银幕上我奶奶和我爷爷躺在了红高粱地里,红得银幕要流出血来。丘志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抓住邻座姑娘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柔嫩的手。那只手显然被吓了一跳,像鳅鱼似的挣扎,很快拧出汗。丘志没有撒手。那女孩奇怪地扭了一下头,轻轻地“啊”了一声,丘志感到这只手的犹豫,但是它很快就放弃了挣扎。为掩饰慌乱,女孩不断轻轻地与旁边女孩咬耳朵,笑声夸张。这只手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丘志的手里,睡着了。丘志浑身燥热,血流成了岩浆,疯狂地寻找出口。电影快要散场的时候,一扭头,看到左后门进来两个大盖帽。警察!丘志一个激灵,想起她的伙伴中途出去了一下,难道是报了警?丘志用劲捏了捏这只手,听到女孩又轻轻地“啊”了一声,丘志迅速甩掉了这只手,起身急急地向右后门跑去。身后银幕上在唱“喝了咱的酒,喝了咱的酒……好酒好酒……”,声嘶力竭。丘志逃出影院,扭头没看到人影,才顾得上大口喘气。
因为没有证件,丘志在街头流浪了一夜。
后来,丘志靠在小虹桥的桥廊上睡着了。丘志梦见自己被警察抓了,流氓罪,判刑,大学没得上了,罪犯哪有上大学的资格,没有。丘志自此经常梦见一只手要抓他,要扇他耳光。这只手会变形,血红,不断伸长,不断转弯,不管他躲在哪个角落里,都能抓住他。后来满街的手都在抓他这个小流氓。梦里,丘志纵身一跃,跳进了河,没入刺骨的寒冷。——这是一个罪恶的梦。
3
严寒名气越来越大,宽边黑框眼镜成许多男生模仿的对象。丘志不戴眼镜,对戴眼镜的同学陡生敬意,但严寒除外。严寒在这个早晨找到了丘志,大镜框在宿舍里熠熠生辉。虽然严寒多次请他在翠华路喝过酒,但到宿舍来找他还是第一次,丘志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宿舍里的人还在睡觉,白眼的呼声打着旋,好像刮来十级台风。
丘志把严寒带到六楼的楼顶。
丘志看了看北边,原来是要砌楼,满地的白杠杠,有的地方竖起水泥柱,孤独地立着,光秃的树干般。有的地方已经砌墙,红砖,像地面冒出的嫩嫩的芦蒿芽。严寒呵了呵嘴,哈着两只手,跺跺脚说,天真冷,脚都冻掉了。丘志笑,冲你这名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冻死,你都不会挨冻。严寒摸了摸丘志的脑袋:你这家伙会说话。找你商量件事,今天晚上我们要选一位学通社副社长,有团委老师监督,我们推荐的是你。丘志心里一跳,脸上温度上升。但是,严寒话锋一转,我今天找你,是想问你,能不能让一让这个位子。
让给谁?
雨薇。你知道,雨薇是我妹。
是吗?
不是真妹,是我把她当妹待。我不否认,当学通社副社长,既锻炼能力,在奖学金评比上也可以加分,以后分配工作、入党都有便利,但是,副社长只增加一个,哥们你相当不错,以后肯定有机会。你看我就要毕业了,位置将来空出来,不是你上还有谁?雨薇是个小女子,这次你不屑和她争的,是不是?
丘志无话可说,他并不是不愿让给雨薇,而是不愿意严寒来和他说。丘志说,那我退出学通社,我不干了。严寒脸上浮起了冰,说,你心里还是有意见呀!他踩踩脚底下的烟蒂,像踩一只臭虫,拖出一个长长的尾巴。实在要退,也行。地球离开哪个都照样转。严寒扔下话,转身下楼顶,是个生气的背影。丘志开动剃须刀,疯狂地刮胡子,剃须刀叫成一只发怒的小狮子。
丘志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觉得这件事很残酷,锥子样扎在心头。学通社办公室没有人,弥漫的是潮湿霉变的空气,空气霉了,办公桌霉了,墙上贴着的纸片霉了,丘志凑上去看,有的纸贴了已经快十年。这两年这间办公室一直是丘志自豪的地方。他一直把这间办公室当作自己的舞台,有时为它彻夜难眠。现在必须离开。属于他的角色将被取代,他已经是舞台上一个蹩脚的小丑。丘志找来扫帚,把地认真地扫了一遍,桌子细细地抹一遍,沉积了多年的尘土被他彻底扫出了屋子。办公室立马亮堂不少。
丘志在这个夜晚去树林找雨薇,想单独告别。虽然还在一个学校,但是丘志脱离了学通社,就好像出家了一样。丘志早早地爬上了老杨树。杨树上有两个树杈,可以容两个人躺。他要告诉她,那个夜晚,丘志看到了严寒,严寒拥着一个女孩。但是雨薇没有来,一直到深夜,树林里除了他,连个人影都没有。丘志像一只孤独的虫子,趴在这棵经常让人做梦的树上。
丘志一抬头,看到对面的四号楼有一个影子,一个爬上床的影子,没错,这是严寒。躺在树丫上,可以看到这张床上的每一个动作。原来雨薇每个周末都目送严寒进入梦乡,然后趴在这棵树上做梦。
丘志心中满是悲哀,自己对天鹅般的雨薇来说,不过是只大大的癞蛤蟆。他悲伤地从树上下来,到翠华商店敲开老板的杂货店,买了一瓶白酒,找了一个烧烤摊,身上所有的钱都化作了肉串。羊肉串确实很好吃,在醉去之前,丘志想。
丘志举着白酒瓶,朦朦胧胧中走进学校的大厅。看到了那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张狰狞的脸。嘿嘿,你跟我凶,我砸死你丫!丘志对着镜子,镜子里严寒在对他瞪眼,你这家伙,这德行,还能当学通社副社长?我不当了,不当了,去你丫的学通社,小爷不伺候。丘志举起瓶子砸了镜子,哗啦一声,惊心动魄。门卫闻声而来,丘志烂醉如泥。
退出了学通社,丘志就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迷上了跳舞,一个人的舞蹈。在录像厅看了一个星期录像片后,丘志领悟到,舞蹈应该是在狂风中等待心爱之人的感觉,热切、不安。这是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舞蹈的大门就敞开了,令丘志迷醉。但是他只能一个人跳,动心的女生的手他不敢抓,怕电着别人,不动心的女生的手他不愿意抓。他在人群里独舞,有时候所有人的舞步都停下来,看他一个人表演。女生对舞伴说:你看人家跳的。男生不开口,在地上找蚂蚁。许多人以为丘志来自大城市,丘志说,杨树村的。别人不信,撇嘴说:农村的孩子,怎能把现代舞跳这么好。丘志笑而不答。
丘志还是每天早上爬上六楼顶刮胡子,后面的空地上已经塞了两栋房子,陆陆续续有人搬进新居,他们个个兴高采烈。房子把天空剪去一角,许多山峦再也看不到了。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大四了,丘志就要毕业离开校园。他的生活始终淡淡的,难以浓烈,时常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软体动物,左手就是自己的触须,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缩成一团。丘志想,自己应该坚硬起来,软体动物总是要找个硬硬的壳,把自己装起来。可是拖着那枚沉重的壳,哪里会寻找到轻盈的爱?
毕业离校那天,知道雨薇要上火车,丘志起了个大早,买了站台票,想在雨薇上车时,塞给她一封信。火车进站后,丘志改变了主意。丘志在角落里抽着烟,看着绿壳火车一边喘气一边咳嗽地带走了雨薇。在嘈杂的人群里,丘志只看了雨薇一个模糊的背影。丘志知道,这个背影,其实跟他真的没关系,他想,现在,他永远失去了这个背影了。也好。
丘志记得,这四年里,每一次他的左手碰到雨薇,雨薇都会被电得跳起来。
丘志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4
丘志没想过自己大学毕业后会到一个乡镇企业上班。丘志就像一个孤儿,被学校抛出后,再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丘志没有打听雨薇的最终去向。他现在的任务,是忘记。
丘志本来要到北方的一家企业,那地方有点穷,穷的是地名,丘志老子听着那个名字就吓了一跳。丘志很犹豫,作为家中独子,他必须接受老子的意见。
这个夏天他不断踏上那个北方城市的公共汽车。那个城市油污、肮脏,公共汽车泥污满面,座椅脏乱得令人慌张,尤其说话蛮横,带着黄土地的苍凉。丘志的心也是苍凉的,像一只丧家之犬,在那城市穿行。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一张办公桌到另一张办公桌,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那座城市终于同意,你回家吧。
丘志感激涕零。
终于到了瑞祥汽车总公司,号称地方国营,实际就是家乡镇企业,在宁水城郊。丘志想,我就这么大能耐,飞不高,再丑陋,家乡你得容纳我。公司人事部的人眼睛睁得溜圆,好好,名牌专业,我们迫切需要,一切手续我们来办。把丘志的派遣证,一下子关进了抽屉。那抽屉是茶色的,歪着个嘴巴,丘志听到“噗”一声,自己就被它吞下了。丘志看看经理很重的眼袋,有点后悔。经理的脸原本应该很白,此时涨得通红,两条眉毛乱糟糟地飞舞。丘志呜咽着的话没出口,经理直摇手,就这样,就这样,一切手续我们办,我们公司马上要派人到美国留学,你,你,你说不定能轮上,再晚就彻底没戏了,就这样。
不这样,能怎么样呢?丘志想,刚进单位能到美国转一圈,也不赖。
躺在瑞祥公司的床上,丘志摸摸自己的胸口,再揪揪耳朵,没错的,自己算在瑞祥安下家来。想想学校里的生活,浑身发热,睡不着觉。大学的日子就像在云端里,想想雨薇,是在云端里舞蹈的人。
现在,丘志回到了人间。钢铁和油腥味,产量和速度,这些讨厌的字眼充斥每天的生活。不再需要家里寄钱,自己也不要过虚张声势的生活了,丘志心里想,一定跟过去一刀两断。
宿舍是平房,后面是一条路,常有杂乱的脚步声和自行车骑过的声音,墙角有小虫的叫声,或高或低,或断或续。旁边睡着霍临。霍临夜晚像只猫,不和丘志谈瑞祥的事,白天却是浑身长了牙齿的虎,霍是车间副主任,霍说他是全瑞祥最年轻的副主任,身上有希望的光,有希望爬到公司高层。丘志是他车间的工人。丘志想要搞好关系。丘志老子说,车间主任捏着你的前途呢,捏死你,像捏死一只蚂蚁。丘志和霍临宿舍的号码是1620室,丘志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号码。但是他讨厌霍临戴了一副宽边黑框眼镜,跟严寒的一样。
丘志在车间推底盘。汽车底盘,这时候就是汽车的一张床。丘志要把它卸下来,厂子买的是半成品,必须分拆下来,重新组装到自己厂子的车上。丘志每天撅着屁股,弓着腰,两手一前一后下死劲推车架,眼睛垂在地上,白花花地,头晕。丘志刚开始不想戴手套,几次磨下来,生疼。与锈蚀的车架比,丘志的手是嫩的。不得不戴上,皮帆布的,戴上不透气,但管用。推完底盘,剥掉手套,手就有被解放的愉快。
丘志坐在高高的底盘上。汽车厂真是大,宽绰的马路上,只有几只麻雀东张西望。丘志想歇一歇,肚子也饿了,咕咕地发表意见。丘志看着办公楼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影子,幻想自己也能在那些明亮的房间里摆上一张桌子。原先人事部承诺的美国进修,现在隔了一重山,登山的路影子都没有。丘志只是一个学徒的工人,听小学毕业的师傅指挥。霍临在哪儿?丘志想起他,昨天他打了一夜的呼,丘志恨不得拿刀捅了他。现在他轻松了,接接电话,吹吹电风,自己却四肢无力,眼皮重得吊了两块石头。
昨夜睡不着的时候,丘志就想大学里的事,想起雨薇。父亲说得对,大学里的生活就是神仙般的日子,现在遥远得没有边。他后来起来,把霍临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了,一边搓一边骂,我搓死你,搓死你个霍狗子。你在厂长面前装狗,在我面前装狼,我搓死你个大尾巴狼。后来就不是搓衣服了,是打衣服,打得水花四溅;摔衣服,摔得啪啪作响。霍临你是个懒鬼,衣服泡在盆子里,水泡成了绿色,衣服袜子发出了臭味,亏得你在工人面前装模作样。丘志把那些衣袜晾在门口晒月亮,一片一片,尿布样。月光很好,寂寞的深夜,睁着大眼睛和丘志说话。屋里,霍临的呼噜声战天斗地。
第二天,霍临首长似的昂首检阅衣袜,回头看丘志,露出大龅牙,无声地咧嘴,向丘志点点头。丘志看着这一嘴龅牙,希望这张嘴在厂长面前吐出象牙,一直把他吐进哪间明亮的办公室。大嘴无声。
霍临也有两把刷子,其中的一把是电工,丘志有一天看他端个万用电表在车间里转,那电表在丘志眼中就是个骨灰盒,捧得小心翼翼,不知要捧到何处。后来副总经理来,丘志突然明白,副总经理要到车间视察,霍临做给副总经理看。丘志吹起口哨。在大学时,丘志学会了口哨,能吹《拉兹之歌》。起初,丘志只是轻轻嘘了一声,看看一帮人没反应,便吹出一个长长的音,丘志看到副总经理皱了一下眉,霍副主任立即回转身,用眼睛在人群里找那张讨厌的嘴巴。丘志转过身,看车间外面,车间外面白晃晃,秋风一阵阵吹来,黄叶毫无纪律地铺满跑道。实验汽车刹车性能的师傅,可着劲儿叫,这么多叶子,我们怎么实验?还不快扫!凶神恶煞,不知对谁喊。丘志想,这个厂就是没规矩,草台班子一样。到底,还是个乡镇企业。丘志又吹了口哨,副总经理抬头说,上班不许吹口哨,哪里来的坏习惯!丘志心猛跳了几下,背后有虚汗。他又看到霍临和副总经理在耳语,后来两个人的目光一起向他射来。
丘志从底盘上爬下来,扳手敲得底盘震天响。师傅是个谨慎的老头,一脸紧张地向丘志使眼色。丘志笑了:师傅,冬天要来了。师傅一愣,丘志又笑嘻嘻地说:我上WC。师傅说:这小子越来越神叨了。
丘志一拐一拐上厕所,知道背后无数道目光射来,它们根根是箭,箭箭穿心。
厕所外是庸常的风景。上完厕所,丘志洗手,很慢,任冰凉的水由皮肤渗入骨髓。
5
丘志和霍临爆发冲突是因为抽烟。霍临不抽烟。自从那个黄昏从翠华商店换得第一根香烟起,丘志嗜好抽烟已经多年了,而且烟瘾越来越大。霍临不抽烟。同宿舍的第一天,丘志给霍临香烟,霍临皱着眉头拒绝。见面给人递一支香烟,早已经是丘志表示的礼貌。霍临说,学生抽什么香烟呀!这句话打在丘志的脸上,丘志讪笑着,收起自己的香烟。霍临有次接了香烟扔在窗台上,香烟像个孤苦伶仃的弃儿,在窗台上哇哇大哭。霍临喜欢养花,在窗台和床头各放了一盆文竹和水仙,丘志一不小心就把烟头掐进去,霍临怒着脸,把这些烟头小心翼翼地扒出来,像逮住了万恶的害虫一样扔在地上,再踩上去,一点一点碾碎。丘志赶忙赔笑,我给水仙换水,给文竹培土。
霍临说:你能不能不抽烟?害得我女朋友都不来了。
霍临在恋爱。
丘志说:好的,霍主任,你朋友尽管来,我到外面抽。你朋友喜欢听呼噜声么?
霍临突然就爆发了。
你牛逼什么?什么烂名牌大学!什么烂名牌专业!我就是一个中专生,我熟悉汽车所有的电路,我就是当你的主任,怎么的,不服气?你牛逼的,还吹口哨,下次再吹把你奖金扣光,别跟我拽你那名牌大学生的谱!你眼睛看着我,别瞟,我就看不惯你那个啥也不屑的劲!
丘志在霍临的咆哮声里,尴尬地笑,恨不得在他扭曲的脸上吐口唾沫。丘志发现他在领导面前躲藏的大龅牙根本关不住唾沫,在丘志的脸上划了无数个逗号。丘志扔了饭盆,咬咬嘴唇,摸了一把脸,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装腔作势地说:老总,我错了,饶我一条狗命吧!霍临愣住了,突然有点惊慌。这耳光响亮,像打在他脸上一样。
丘志围着厂区兜圈子。低着头,眼中蓄满泪,脚上不断踢飞残砖断瓦。丘志越踢越来劲,越踢越愉快,后来,丘志浓眉一舒,眼睛一亮,决定也要恋爱,恋爱了就能结婚,结婚了厂里就可以分到房,分到房,霍临就成了一摊屎。可恋爱的对象在哪?丘志的眼睛开始扒拉厂里的女孩。
装上了这个秘密,丘志四肢生劲。荷尔蒙不仅催生了丘志的胡子,更催生了丘志摆脱困境的欲望。踢着踢着,丘志把自己踢到了食堂。这个地方,丘志几乎忘了它的存在。食堂稀稀拉拉几个人,埋头苦吃,一律是深蓝的工作服,戴着蓝帽子,整个色调灰暗,只是吃的声音,地动山摇。食堂里有块小黑板,有油焖茄子、爆炒螺蛳、大肉圆、青菜等四五个菜。空空的打饭窗口,饭冷了,菜凉了。丘志伸头看里间一个人也没有,不知如何是好,想喊,但是又咽了回去。一个影子过来:小妖,小妖,打饭。丘志转头一看是师傅。师傅满嘴油腻,问丘志:你的饭盆呢?丘志空着手。
来了,叫什么叫?一个姑娘扎着马尾巴,跑得摇头摆尾,脸红扑扑的,眉宇间透着一百个不愿意。师傅乐了,小丫头脾气不小。再一指丘志说:给他打饭。这姑娘耐看,灰尘蒙了玉,粗看一般,细看很精致,特别是坚挺的鼻子,笔直,圆润。波光一转,丘志感到眼前一亮。你的饭盆呢?姑娘明显温柔起来。丘志有点尴尬,没带。没带饭盆打什么饭?一抹笑意从小妖的嘴角漫散开来,勺子顿了一下,又缩进菜盆。她看了一眼师傅,说,新来的吧?师傅笑答:我徒弟,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姑娘在丘志的脸上停了三秒钟,手上哗啦一声从旁边的消毒柜里拎出两个盆:算便宜你。
师傅领着丘志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坐下来,面前的长条桌黑黑的,油污满面。师傅顿了顿,说,别嫌我们桌子脏,当年为这个食堂,职代会上吵翻天。为啥?正式工都有家,只有外包工才在食堂吃,哪晓得后来厂子发展了,成了集团,一批批有文化的人进来,个个墨水喝得多。食堂倒时髦起来,总经理他们也常来食堂,带着客人,里面有三个包间。师傅一努嘴,看看那姑娘,任总的侄女,也不嫌食堂累,来食堂工作。知识分子要工农化,啥叫工农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师傅笑起来,牙齿脱落了一颗,露出一个奇怪的洞。丘志低头吸螺蛳,吸得惊天动地。师傅说,到工厂工作,就别像姑娘似的羞羞答答,捏着嗓子讲话,敞开来,敞开来,没人咬了你的鸟。
霍临欺负我,今天,为抽香烟。丘志嗫嚅道。
师傅一愣,继续说:嘴是欺软怕硬的家伙,你看人吃螺蛳,只要螺蛳肉,壳子呢,太硬,扔掉,不理它,与你再无关系。你要搞清楚你要什么,知道么。
丘志嗯嗯点头,师傅眯起眼,把菜盘里汤汤水水全下了碗里拌饭,豪气满嘴。
丘志认为知识分子工农化,还要大声骂娘。
师傅抖抖地笑。
丘志师傅姓徐,小学毕业。
冬天果然来了。冰老成石寒。外面的风裹着雪亮的刀刃刮过世界,不断有残枝败叶被这刀削断在地。地被冻得硬邦邦,碰一下硌得脚生疼,底盘彻透寒,手摸一下,粘住肉。丘志要把发动机拆下来,吊起放到黑漆漆的架子上,把输油管道、刹车管道一一分解,把底盘架子吊起来,车轮推放在指定位置,每颗螺丝都要安放好,定制管理。师傅说,我们做的事情就是把人家的初步做成的布褂子拆成布,熨烫平整,再做成我们的褂子。比如短袖改成长袖,圆领改作方领。这事不能急,也不能慢。师徒两人一天要拆四五台,重复、单调。
师傅说,你可以满师了。
我满师干吗呢?这样干着,挺好。
已经快半年了。师傅笑,很深的笑纹,你跟着我一辈子,能有啥出息!你得找人,霍临不是跟你一个宿舍么?你最近跟他关系怎样?跟他说说。
丘志低头拧螺丝。
我跟他说,呵呵。徐师傅说着,又调来一架新底盘。我们就是个汽车改装,不是制造。你们这些大学生的任务应该就是把改装变成制造。几千人要吃饭,厂子没竞争力,就要喝西北风。
丘志点头,有种天降大任的感觉,想,可怜的师傅,你徒弟哪是那块料。
丘志第二天去买了一袋茶叶,给师傅冲茶,滚烫的开水,师傅不嫌烫,直说,茶叶好香。不断向别人炫耀:徒弟买的。
6
这几天,丘志一躺在床上,就会被一件事折腾得浑身冒汗。小妖的发音,很特别的,只有叫湖泽的村子这么说话。你的饭盘呢,那个呢,发莲音,压低音调,别的人都扬起来,只有湖泽村的人这么压着音。是的,也许真是她,同样的模糊的身影,面目不清的脸庞。世界太小。当年在西京凄惶奔跑,冥冥之中,是为了乞求这双手的饶恕?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这双手,其实从来没有。
丘志梦见自己是一只七星瓢虫。在树上爬,有雨打来,沉重得呼吸困难。自己是一只瓢虫多好呢,幸福着瓢虫的幸福,只要清风雨露,哪管浊世灰尘,趴着,也是一种活法。但是奇怪的声音唤醒了他的梦。细细听,霍临在哭,压抑着,稀稀拉拉,像纸被撕破了。丘志感到一股热,霍临怎会哭了?丘志不知道怎么办,丘志想了一会,决定不吱声,装不知道。
第二天,起床,天下一片白,下雪了。丘志摸摸自己的下巴,一夜间,胡子抖擞着精神长出不少,在手掌摩挲下响成一片。厂区一片寂寞,几个大车间像巨人静穆在这白里,丘志数了数,有七大间,自己的底盘分解组只是巨大房子里摆的一只箱子,丘志可以缩在里面取暖,但是逼仄。人们都躲在车间的各个角落嘻嘻哈哈,下雪成了他们的一个节日。他们不怕霍临到车间来记他们消极怠工,扣奖金,因为雪天来个人,就像白幕布上爬只甲壳虫,他们早就发现了。
丘志进了车间,掏出钥匙,准备换上油污工作服的时候,徐师傅晃过来,刚跟一个女工开过荤玩笑,脸上喜气未消。先别忙换衣服,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去一下,霍临找你。
有事不在宿舍说,难道要跟我解释夜里哭泣的事情?
踩雪而行,脚底发出搔痒的声音,身后是一路歪斜的脚步,厂广播里已经号召各人自扫门前雪。丘志想,扫雪干吗,多么干净的世界。突然就想到了西京,突然想到了雨薇。想到下雪的校园。
霍临告诉他,给他换岗位,冲氟利昂。新师傅是个长小胡子的年轻人,沙哑声,像只鸭。喔,这丘志面相老呢,眉毛倒挺浓。
霍临笑笑:长络腮胡呢,喝墨水年数多了,名牌大学的呢!小胡子笑了,我只初中毕业,怕吃不消。丘志礼貌性地笑笑,看外面的雪。外面的雪越下越成气候,再不是无声飘落,而是大声喧哗。
再回到徐师傅的地方,徐师傅绽开笑纹很深的老脸,去过啦?
去过了。
中午下班,丘志说,师傅我调到陆春班组了。
徐师傅点点头:我们师徒缘分到尽头了。
师傅别这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这霍临也是,也不给你找个舒服点的岗位。干着吧,总有一天到办公室的。
我现在也不想了,干干也挺好,靠干活吃饭,不求人。
亏了一肚子墨水。师傅摸摸头,拍拍丘志的肩,特意握了下手。
丘志奇怪这么多年和男人握手,没有被电击的感觉。这左手,认识女人。只要是自己心动的女人,它都会跳出来电击。
丘志躺在宿舍里,很无聊,笔和纸躺在桌上,它们构成大海和帆。丘志在想在这座城里的熟人,他们在丘志脑子里吵成一锅粥,丘志在纸上写上知道的名字,这里有市长大人,也有昨天才在晚报上看到的杀人者的名字,它们扭扭捏捏,挤眉弄眼。丘志在这些名字后面一一打上叉,现在这张纸上充满恐怖的×,像密杀令。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字:小妖。这件事耗费了丘志一个下午,当丘志决定去找小妖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丘志后来想,不要在名字上打叉,也知道要找的是小妖。丘志每天要食堂吃饭,远远地看着小妖,他们已经几乎是个熟人。
现在,丘志肚子饿了。
丘志就是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水立即剧烈地活动起来。这水就是小妖。小妖看到丘志,就会异常活泼起来。丘志站在窗口,不说话,嘿嘿乐。小妖一敲大铁盆,哑巴啦,打什么呢?丘志说:随便。没得随便,要随便找错地方了,恶心!手上却不停,接过丘志的盆,挖了几勺菜,吃去吧,别噎着。
丘志贪婪地吃一口菜,嘴里含混不清地嗯嗯,脑袋直晃,小妖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脸绯红。丘志一边看着小妖,那种感觉又来了,一根神经被唤醒,心里一热,脑袋眩晕,就是那种感觉,所有的味觉嗅觉都停息,只有这种感觉膨胀、炫目。
丘志知道邀请小妖喝杯茶的时候到了。
7
丘志已经是小胡子组里一个冷媒熟练工。每天发动汽车,抽真空,灌氟利昂,检测查漏。冲冷媒是总装车间的最后一道程序,完了后汽车就整体检测入库,常常压下一条边的汽车,看着别的工序的工人愉快地吹着口哨下班,羡慕得丘志摔下手套向小胡子师傅嚷不干了,小胡子也骂骂咧咧两句,说,干,不干哪来的奖金?一个人钻进车里。丘志在旁边吸一会烟,觉得自己一个大学生给一个初中生教训着干,太丢分,也钻进另一辆车,打动发动机呼哧呼哧干。丘志也有看不惯小胡子的地方,为了多拿奖金,常常不抽真空或者抽不足十分钟,丘志知道这会大大影响空调的制冷效果。说了几次,小胡子笑笑,说我比你懂。下次还这么干,丘志不再说,心里诅咒这个要钱不要厂子命的家伙。诅咒完就开始吹口哨,自娱自乐,不搭理小胡子。
小胡子也是师傅,但跟徐师傅区别大,丘志感到这种师傅多了,会毁了厂子。有一次小胡子突然说,好像你和小妖关系走得蛮近么。丘志一惊,小妖的名字在他嘴里说出来,陌生得令人心惊肉跳。那可是毒药,当心毒死你。小胡子接着说。丘志想问为什么,突然又退却了和小胡子谈论小妖的勇气,嗫嚅着,吞下一串嗯嗯呀呀。这个下午,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丘志的脑子,像蛇一样盘旋、纠缠。冲氟利昂的时候,丘志想了想自己曾经对雨薇的暧昧,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动了心,一握她的手,就会电得她跳起来。这只手,时时让丘志不得安生。
丘志决定去医院,否则不敢向小妖伸手。
元旦,厂里要开联欢会,霍临喊丘志到办公室,说,你表现的机会到了。霍临一边放牌,一边找东西。几个班组长正陪霍临打牌,斗地主,谁输了,脸上贴纸条,所以他们脸上都贴着纸条,纸条在他们脸上滑稽地扭动着,粗黑的大标题都被撕裂开来。霍临找到文件的时候,脸上的纸条掉了几张,小胡子说,不行,霍主任还要补贴上。
是要丘志当主持人。霍临说,你在北方时间长,普通话好,舞也跳得好。我推荐的。这是机会。霍临抬头,把文件递给丘志,大龅牙闪了闪,躲进嘴里的黑洞。
文件上写着女主持人是小妖。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莫名的异样。
丘志想,这是棵食堂里长出的奇葩。他有些感激地对霍临说,谢谢霍主任,一定不让你失望。此时的霍临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丘志冲霍临笑了笑,这次是发自内心。
临出门,在楼梯拐角,丘志跟霍临耳语,小胡子班组冲氟偷工减料,会严重影响出厂汽车的质量,怎么竟没人监督?
霍临大龅牙闪闪:这个小胡子,要钱不要厂子的命,按规矩处理,罚他!
8
演出是借在宁水大会堂进行,瑞祥还没有能容纳上千人演出的场地。
丘志和小妖的主持赢得不少掌声,丘志还炫了一把舞技,满堂彩。小妖不仅美丽动人,普通话还十分标准,百灵鸟似的,略带湖泽口音。只有站在台上,才知道什么叫补台。看着大会堂盛大的格局,听着小妖的湖泽口音,丘志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夏天的夜晚。丘志看着小妖,恍若梦中。
演出结束后,丘志看着小妖说,看不出你普通话这么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