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
在众多男性撑起的香港影坛,自始至终都有一位女人的一块地盘——没人敢,也没人能涉足这块属于她的领地,她就是许鞍华。从影30多年,她执导的影片3次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两次夺得台湾电影金马奖,她还调教过刘德华、叶德娴、斯琴高娃等著名演员。她是香港名导中的异类,长年租房子挤地铁,生活清苦;她的电影和演员获奖如家常便饭,但每拍一部戏还是很难找投资。为了电影,她至今独身,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下面,让我们走近这位杰出女导演的私人世界——
处女作引起轰动,严格把关曾把斯琴高娃“拍”哭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是香港最杰出的女导演,当初是如何与电影结缘的?
许鞍华(以下简称许):我出生在香港,那个时候,梁羽生、金庸的小说每天都在报纸上连载。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一直追着看,每天去学校也和同学讨论小说里的人物。在学校,我们排演莎士比亚戏剧,我反串哈姆雷特,觉得特别过瘾。七八岁时,我每周都有机会看两场电影,学校附近有影剧院,什么类型的片子都有。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电影,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拍出大家喜欢的电影来。我在香港大学获得文学硕士之后,赴英国伦敦电影学院深造,算是与电影结了缘。
记:您32岁执导处女作便引起轰动,是如何做到的呢?
许:我28岁回到香港,在朋友的引荐下进入了大导演胡金铨的电影公司,给他当助手。说是电影公司,其实只有4个人,每天我替他回复往来的信件,处理电影的字幕。当时跟我一起进公司的还有一位从美国毕业的男孩,胡金铨对我俩很看重,许诺将来让我当副导演,让那个男孩当制片人。可没过多久,胡金铨移民到了海外。于是,我应聘到香港无线电视台担任编导,拍摄纪录片,第二年加入香港电台电视部。1979年,我终于等来独立执导影片的机会。当时香港著名女编剧陈韵文,将一起真实的凶杀案改写成了一个极富悬疑和推理性的故事,准备把这个剧本搬上银幕,我勇敢地接过了导演的担子。结果这部影片一上映就引起了很大反响,这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拍电影方面,我是幸运的。因为许多导演都是从剧务干起,一步步熬出来的,而我一出道便独立执导影片,只能说是上天对我的厚爱。
记:您在艺术上的严格在圈内是出了名的,听说您在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时,曾经把斯琴高娃“拍”哭了,能讲讲是怎么回事吗?
许:戏中有一组镜头,需要斯琴高娃穿红色毛衣跟周润发出来游泳。对于这组镜头,斯琴高娃很抗拒。因为她那个年龄的演员,演那样的镜头是有挑战性的。我们之前织了几件毛衣让她试穿,她都不满意,不愿意穿那样的泳衣下水。我和美工研究了许久,找了她许多次,希望她能接受我们的意见。斯琴高娃还是有顾虑,说:“我这么胖,你要我穿那样的衣服不是让我出丑吗?”我说:“希望你能配合,因为剧本是这样写的。这样吧,我们用粗一点的毛线,这样看起来就没那么难看了。”她答应试穿,试穿后拿照片来给我看,照片有正面全身,也有侧面全身。斯琴高娃只让我拍她的侧面,不能拍正面,因为侧面显得她没那么胖,我答应了。不过拍完那组镜头后,斯琴高娃还是委屈地哭了。
记:您在内地拍过不少戏,感觉大陆导演与香港导演待遇上有什么不同?
许:我在内地拍了多部影片,感觉跟香港有很大的不同。内地对导演很恭敬,公司专门租了一套大房给我,有清洁工,有咖啡壶,有人给我倒茶,生活上照顾得很周到。在香港,导演待遇不高,在片场能给你分配个单间让你半夜爬起来剪片子就很不错了。另外,香港老百姓根本不把导演当回事儿,片子不好也不会骂得很厉害,只是不去影院看就是了。我曾和同行探讨过,在香港,导演的社会地位不如医生或律师,最多跟护士差不多。王家卫算是大牌导演了,出去也不会有人理他,肯定不会有火锅店拉他拍照这样的事情。
许鞍华(左二)和刘德华等合影
找不到投资恳请刘德华帮忙,为母亲拍自传遭其斥骂
记:在您执导的影片中,叫好又叫座,最接地气的是哪部影片?
许:是《天水围的日与夜》这部影片。这部影片不是以情节取胜,而是以最具生活化的场景来打动人。天水围地处香港边缘的新界元朗,20世纪80年代末,它从一个小围村发展成以住宅为主的新市镇。边缘位置容纳的多是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天水围的30万居民多为底层劳工,其中包括很多内地新移民。由于天水围发生过多起震惊香港的伦常惨案,也被称为“悲情市镇”。我喜欢去那里闲逛,也熟悉那里的人。《天水围的日与夜》是我随缘撞到的剧本。2000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教书,突然收到两封信,里面是剧本的手写复印件,寄剧本的是当时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吕筱华。剧本的大致内容是:一个普通的香港工人阿贵,14岁就去做工厂妹,先后供两个弟弟念完大学。弟弟们升做中产,她依旧是超市女工。但她并没有觉得上天待她刻薄,反倒继续慷慨无私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楼下独居的阿婆。我很喜欢这个剧本,但知道这样没有曲折起伏的故事,很难找到投资。
记:后来影片是如何拍出来的呢?
许:剧本放在我手边一等就是7年,直到拍一部讲天水围灭门惨案的戏。因为投资方突然在后期制作时喊停,赔偿了我一笔钱,我灵机一动,心想不如先拍这个等了好久的剧本,也放在天水围。日常家庭的淡淡温情,刚好可以和灭门案有个对比反差。没想到这部戏拍出来后,得到了观众的欢迎,叫好又叫座,还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
记:2011年,您拍摄的影片《桃姐》在台湾电影金马奖颁奖仪式上大出风头,可听说这部影片当初也是很难找到投资?
许:《桃姐》这部电影也是偶然碰到的,讲的是一个照顾了一家四代的老保姆在养老院过晚年的事情。这个戏找投资也挺困难。投资人都特别精明,他们不会打没把握的仗,可我的每部电影都很冒险,他们不敢轻易投资也很正常。找不到投资人,我就想到了刘德华,他19岁时在我的第二部影片《投奔怒海》出演过男主角,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找到他,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应我的要求,他一下子拿出3000万港元来投资拍摄这部电影。电影拍成后,由于刘德华的号召力,票房还不错,又在柏林电影节和台湾电影金马奖斩获了许多大奖。
记:很多导演都可以拍大制作的影片,您羡慕他们吗?
许:不羡慕。尽管我拍出来的影片有的不是太叫座,但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些影片和市场有关,如果拍这些电影,发行都在香港,没有国外市场,不开拓内地市场,就很难再拍下去。也有不少人拿着大制作的剧本和银行卡找我,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我都拒绝了。我拍的影片一定得让我心动,此外,我拍自己熟悉的东西才会保持旺盛的创造力。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别人给你投钱,你得付出大量的精力才能用好那笔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记:听说您以母亲的经历为蓝本所拍的影片,曾遭到母亲的责骂,为什么还要拍下去呢?
许:我从懂事起,就觉得母亲有点怪。她平时沉默寡言,说不正宗的粤语,别人都说她是东北人。那时我也不懂普通话,就以为这是真的。母亲也不太懂汉字,我以为她没怎么念过书。小时候我跟母亲关系还算正常,但不是很亲近她。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战争结束后,祖父母为了免受亲戚朋友歧视,只说她是东北人。因为时局动荡,母亲委屈地接受了这一决定,隐瞒身份生活了很多年。我一直想以母亲为蓝本拍一部电影,后来一位台湾制片人找到我,说想找张曼玉和陆小凤拍一个片子,张曼玉跟我母亲有点像,我就说那不如我来拍这个故事吧!因为细节我都知道,所以有信心能拍好,但我希望不要把事情公布出去,怕亲戚和母亲知道,会因此尴尬而反对,创作起来也会束手束脚。没想到有一天,母亲突然拿着一份报纸进来斥责我:“你怎么能把家里的事情拿来拍电影,太离谱了!”我一看报纸,只见上面写道:张曼玉饰演许鞍华,陆小凤饰演许鞍华之母。看到事情都曝光了,我只好对母亲说:“合约我都签了,如果你真反对的话,我就不接这个戏,那我要赔人家一大笔钱。”结果母亲心一软,就同意让我拍了。影片在香港公映的时候,我提前安排母亲去美国看望我的妹妹,免得她留在香港被人指指点点。两年后,电视上播了这部影片,母亲不声不响地看了,觉得不错,还责怪我一些细节怎么不问她,如果问了她,就会处理得更好。
年轻时没人追只好独身,租房子、坐地铁一样很快乐
记:冒昧问一下,您一直独身是主动还是无奈的选择?
许:其实我一直都没考虑过个人问题。年轻的时候特别忙,那几年很多戏都在拍,没时间想这个问题,后来年纪大了,这个问题就过去了。反正我适婚的那几年没有人追求过我,我们那个时候的女孩子还比较保守,没有现在这么开放,敢主动追男生。等到40多岁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嫁人了。有记者问我:“你的影片《女人四十》把一个中年女人的家庭诠释得那么好,你自己却没有亲身经历,你是如何做到的?”我说:“我没有结婚,但是周围的朋友有结婚的啊!我知道她们是怎么过日子的。”那时,看到我的朋友结婚有了小孩,我也会羡慕地说:“哎呀,我好惨,老了我该怎么办?”现在我也习惯了,我的朋友都当了祖母,一家七八口人,很幸福,可是也很忙碌。我一个人可以过得比她们安静,不拍电影我就看看书,听听音乐。
记:在结婚方面母亲催过您吗?平时在家里习不习惯做家务?
许:母亲早年还催我赶紧找个人嫁了,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不适合结婚。”我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对。现在,我依然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在家里,我完全不懂家务,每年母亲去美国住的那几个月,我的生活就会很乱。我住的房子有3个房间,一天打扫4次也整不干净。我熨自己的几件衣服,熨一件就休息一下,一天也熨不完,买回来的菜也不会做。总之,我觉得做家务特别浪费时间,永远也做不完,心里就不愿意做。其他方面,我也特别不好。母亲说我不适合结婚,也有这些因素。
记:您是大导演,可住着租来的房子,出行经常坐地铁,应该不会是因为经济窘迫吧?
许:媒体总爱拿我租房子、坐地铁、又穷又老等说事儿。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我的生活习惯在一些人眼里可能显得近乎潦倒,可我觉得坐地铁、住租来的房子照样很快乐。其实,我这种生活方式在香港导演中也是比较常见的。我知道内地有些导演的号召力比明星还要强,但香港就是卖明星的。除了转型做导演的周星驰、成龙,现在比较红的导演还有刘伟强、陈可辛和杜琪峰,但他们的经济状况一定不如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这些内地大导演好。
记:除了拍电影,您生活中还有其他的爱好吗?
许:不拍片的日子,除了在家看书、听音乐外,我还喜欢一个人坐小巴到广东的小镇去。我特别喜欢在车上的那种感觉,不停地有人上车下车,到了那里我就下去走一走,喝点茶。一个镇跟另一个镇只隔那么一点,但风俗习惯就有很大的不同。比如顺德的东西特别好吃,那里的人好像生下来就是那么整洁,他们的餐桌上不放调料,因为他们自信做的菜不需要调料就可以很好吃,哪怕是很简单的一盘芥蓝,他们用酱汁炒的,就是比别处的好吃。荷包蛋也是正宗的荷包蛋,不是普通的煎蛋,真的像一个荷包那样包着,外面是焦的里面还是生的,放点盐料就很入味。
记:做导演比较消耗体力,您这个年龄还吃得消吗?您看上去很年轻,没想到过退休吧?
许:最近几年我拍的都是文艺片,不用满山跑,也不用到处选景,不需要很大的体力就能拍好,所以不怎么辛苦。现在,我拍戏每天工作都在12个小时以内,这对拍电影来说已经很轻松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戏可以拍,一天拍十六七个小时很正常,有时候每天拍七组戏,这是一个不正常的状况。我在香港是年龄第二大的导演,还没想过退休的事情,看到一个感兴趣的剧本,就又想拍。做导演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年龄限制。你说我看上去很年轻,我很高兴,我现在穿衣打扮都往年轻上靠拢。在香港,如果别人认为你老,就不会给你工作,也不会来找你拍电影。所以,你会看到很多人40多岁却开始穿很暴露的衣服,努力和年轻人打成一片,装出很时尚的样子,那是很可悲的。我不愿意被人说老,但又清楚自己很老,不愿意穿暴露的衣服,又要让自己显得年轻,所以只能把头发剪短,穿波鞋。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心态年轻。所以,只要有精力,我就一直拍下去。
〔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