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守生,赖慧玲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近年来,历史学领域提出的“碎片化”研究让许多学者异常警惕。“史学研究的‘碎片化’现象,是近年来引起史学界许多人诟病的一大病症,其意指研究问题细小琐碎,且缺乏整体关联性与普遍意义内涵,因而缺乏意义与价值。”[1]历史学研究者王东杰发表过几篇涉及国语运动史的论文,从历史学的角度讲,这或许可以认为是历史学“碎片化”研究的某一种类型。从语言学史的角度来看,那些论文不是语言学的“碎片化”,甚至是一种“框架化”。
当然,王东杰的有些想法并不符合科学精神,比如说,“关于官话的基础方言之争……此问题在今天的语言学界仍未达成一致,在本文涵盖的这段时期中,人们的认知就更为含糊。笔者无此学力也无意参与这场论争,这里所言仅出于论述的方便。它们相当于几何解题中的‘辅助线’,找出答案后,自可擦除”[2]78(再次引用该文时用“王文A”表示)。一位学者如果不懂语言学,最好不要拿语言学当“辅助线”。语言学在当今已经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语言学并非历史学的附庸。
长期以来,历史学领域中的学术史、文化史①在历史学的框架下,文化史可以作为学术史的一个研究方向,但有时学术史、文化史又可以并列而称,它们都可以列入专门史之中。研究很少研究语言学史。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历史学研究者发表过少量的与语言学史研究相关的论文,这让人振奋,语言学欢迎历史学研究者的参与。当然,从纯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历史学研究者发表的有些论文存在一些不够严谨的论述。
本文以王东杰2010—2015年期间发表在《近代史研究》上的3篇论文和在《学术月刊》上的2篇论文为线索,概括介绍从历史学的视角来研究语言学史时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所讨论的这几篇论文在学术观点上具有较强的一贯性、一致性,本文努力坚持如下两点:避免断章取义地误读原文、完全恪守纯学术立场,不去涉及任何一种类型的非学术因素。最后的落脚点在于说明:语言学史研究很难由历史学研究者独立承担,语言学史归根结底是语言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语言学史研究最好由语言学研究者和历史学研究者通力合作来完成。
语言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拥有一套自己的术语体系,这套体系与历史学中使用的某些术语往往不尽一致。比如说,笔者在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语言学史》时,曾经就论证书的内容专门请教过几位功底扎实的历史学专家,他们在给笔者出具的纸质意见书中均把论证书中的“民语”二字圈起来,他们均误以为“民语”是“民国语言学史”的简称。其实不是那样理解,笔者在论证书中的“民语”二字是“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学”的简称,这种简称在语言学领域非常普遍,专门从事语言学研究的人几乎无人不懂“民语”二字之所指。
学科的术语体系是一个问题,术语体系所指代的研究内容是另外一个问题,历史学研究者可以不使用语言学的固有术语。比如说,著名的历史学家陈寅恪就曾坦承自己“无所通解”,“陆法言之《切韵》,古今中外学人论之者众矣。寅恪于音韵之学,无所通解,故不敢妄说。兹仅就读史所及,提出其语音系统一问题,以供参考。凡所讨论,大抵皆属于史实之范围,至关于音韵学之专门性质者,则少涉及。此非唯谨守‘不知为不知’之古训,亦借以藏拙云尔。”[3]对此,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鲁国尧有过一个非常高的评价,对陈寅恪的《从史实论切韵》一文高度赞扬,“陈先生这篇文章,通篇没有从具体的声母、韵母或声调去作论证,而他以坚不可摧的史实对‘长安音系说’彻底否定,迄今无人敢有异辞。”[4]声母、韵母、声调是语言学中的最基本的术语体系,陈寅恪却没有去使用这一套术语,但是,他也没有使用一套在语言学上所没有的、让语言学研究者读起来感觉很怪、很含混的术语,通篇文章显得干净利落。王东杰的相关论文就不是这样,他的某些说法让人感觉含混、模棱两可,甚至会使人误解,有些论述也相当琐碎、不够流畅。
王文A“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称之为京话派和会通派”[2]78。王东杰把“老国音”定义为“京话派”,把“新国音”定义为“会通派”。在早期的语言学文献中确有“京话派”的说法,但用“会通派”的时候应该更少一些,它们这种术语称谓并不能说明二者的语言学实质。特别是“会通”二字,它本身就是一个异常含混的词语,甚至比“融合”、“整合”、“杂糅”一类的词语还要含混。
老国音和新国音,如果言简意赅地、专业地去加以说明,最好用“单一音系”、“综合音系”的说法。“音系”是语言学中的最基本的术语之一。老国音、新国音的名称区别,不在于作为客观事物而存在的“国音”的新老,而在于语言学理念的不同。
“继承式颠覆”是指什么?它不是语言学中的既有术语,大概也不是历史学中的一个常用的术语。王东杰说,“传统的‘因声求义’说是在六书系统下的训诂理论,并不涉及文字的性质问题;中国字拼音化的思潮却是要‘因声造字’。二者基本取向完全不同。换言之,新思想通过一种‘继承’的方式‘颠覆’了旧思想”[5]4(再次引用该文时用“王文B”表示)。这可能是对中国语言学史的误读,中国字拼音化思想是来源于、继承了“因声求义”吗?应该不是,至少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中国字拼音化思想是为了颠覆、断裂“因声求义”吗?显然不是,中国字拼音化思想主要是外来的,并非从中国固有的传统学术中得来。王文B“诸家对‘因声求义’说(以下简称声义说)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而他们的根据与主张中国字拼音化的人士有共同之处,即都强调文字是语言的记录”[5]6。这里所说的“共同之处”就是“来源于”和“继承”吗?显然不是。没有“继承”,也谈不上“颠覆”,当然也就没有“继承式颠覆”之说了。王文B“自清代以来,‘文字起于声音’的观念先后扮演了三种不同的角色:在传统小学中,其作用是说明‘因声求义’说的原理;在清末切音字运动中,其作用是为制造切音字提供理论基础;到了中国字拼音化思潮中,它就直接变成了废汉字的学理基础。从线性演变的观念看这三个阶段无疑呈现出步步推进的趋势,而第二个阶段看起来似乎是第一和第三阶段之间的过渡阶段。但从其实际后果来看,后两个阶段与第一阶段在思路上又呈现一个根本的断裂:本来为训释字义服务的理论变成了颠覆汉字本身的力量”[5]26。这里边的逻辑推理存在着问题,“文字起于声音”这种“三阶段”论在中国语言学史上也许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过,把它们定为“线性演变”的过程缺乏语言证据和语言学依据。
王东杰说,“官话、国语、普通话常被认为同一事物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称呼”[6]155(再次引用该文时用“王文C”表示)。类似这样的表述方式一般不会出现在语言学论文中,这样的表述非常不严谨,什么是“同一事物”?官话、国语、普通话怎么可能是“同一事物”?语言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之中,官话、国语、普通话这三个概念所对应的“事物”非常不同;即使它们都作为“共同语”的代名词来理解,它们也很不相同,它们所赖以建立的“基础方言”并不是同一个历史层次的“事物”。
“官话”这个名词并不属于现代语言学的术语体系,它是来自古代的称谓。正是因为如此,把“官话”纳入现代语言学中时常常会有种种的不适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许多学者都认可“官话只能有一种”官话方言却可以有多种。其实,古代“存雅求正”的“官话”只是一种“意念上的存在”并非真实存在,我们实在不好说“意念上”究竟有几种官话。
对官话、国语、普通话这三者进行简单明了、简明扼要的注释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想真正理解透彻这样的学术术语,那需要经过长期的严格的语言学训练才能够体会得到,即使能够体会出其中的含义,我们也还是很难三言两语地“一言以蔽之”地把它们解释清楚。语言学专业非常“专业”,相对于其他的某些学科来说它的学术门槛并不低,试图三言两语就把它们这三个术语解释清楚几乎就不太可能,纵使最权威的资深语言学大家都难以用一两句话就把它们说清楚。有些语言学家偶尔会简单提及一下这三个术语,但是,那大多数时候是“权宜之计”地大体上一提,并不敢奢求能够把它们解释清楚。关于汉民族共同语的历史形成的问题,“专业”的语言学老师在讲课时“大体上说说”也许能够说出一些来,对于这种“说说”我们就不能以严谨、严密来要求了,这些“说说”也很难被纳入严谨的学术论文之中。讲课中在谈到汉民族共同语的形成的时候,纵使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专业”的语言学老师还是常常以“随便说说、不够严谨”为结束词,那意在说明:讲那些内容仅仅是为了向学生们传授一些正确的“语言学观念”,而并不是完全在于“共同语”这一个讲题“本身”。如果要想把官话、国语、普通话这三者大体上解释清楚,那恐怕需要一部几十万字的专著才能够大体上说个差不多,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几篇论文就能够解释清楚的术语。对于官话、国语、普通话这样的术语,“‘非’语言学”专业的研究者偶尔简单提及一下也无可厚非,“不求甚解”地简单提及一下也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罢了,“‘非’语言学”专业的研究者试图解释清楚这三个术语“本身”那确实很不容易。
把“国语”作为“民族共同语”来理解时,人们如果引用黎锦熙的“《国语》在上古是一部书名”来解释“国语”的来源,那完全就是误解了黎锦熙的本意。黎锦熙这样“溯源”,那完全是为了避免把语言与民族、阶级、政权牵扯、纠缠在一起,刻意地表现出来一种“远离”政治的“清高”,他才去追溯“国语”这“两个字”(在《国语》时代应该还不是一个“词”)出现的早期文献。然而,《国语》中的“国语”这“两个字”与“民族共同语”毫无瓜葛,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王东杰说,“我们也可以把现代方言概念的成立视作‘方言’一词的语义内缩过程”[7]131(再次引用该文时用“王文D”表示)。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是一种新型欧化句式,还是汉语中固有的在哪里存在着一种说不出味道来的深层语病。我们只能说,“方言”词义的缩小过程对应着不同的“方言”的概念,词语可以用同一个词语形式,不同的词义对应着的概念却不是同一个概念。如果汉语中存在着一个“现代方言”的词语表达,那么,这个“现代方言”概念不可能会对应着“方言”词义缩小的某一个“过程”。“词义”和“概念”不同,我们可以说“词义的缩小或扩大”,我们也可以说“概念的限制或概括”,“词语”和“概念”之间不能简单地划等号,“词义”和“定义”也不同。“方言”作为一个词语,词义可以缩小、变化;“方言”作为一个概念,不同时期的“方言”属于完全不同的概念;针对这些不同的“方言”概念,我们可以给它们下各个不同的“定义”,这些不同的“定义”之间不存在缩小或扩大的关联。关于“方言”词义的缩小,这个很容易理解。何九盈说,“古今‘方言’一词,意思不完全一样。古人所谓的‘方言’,除指汉语各地的方言之外,还包括汉语以外的其他种语言,四邻方国之音。扬雄称朝鲜等地的语言为‘方言’……直到清朝末年,还把外语学校称之为‘方言馆’,也可证古‘方言’这个概念大于今之‘方言’(这个概念)。”[8]何九盈的这个表述非常清楚明白,他所说的“大”是指两个“不同”的概念的“外延”的大小。在语言学史上,我们分方言学为传统方言学和现代方言学并非因其研究对象(具体方言)的不同,而是在于研究理念的差异[9]101-130。“方言”和“方言学”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从“方言学”三个字中截取了“方言”两个字那么简单。
上述(一)、(二)、(三)、(四)之间并没有体系性可言,比较散,但是,它们都与语言学的术语体系存在着一定的关联。王东杰在处理这些术语时不够严谨,对语言学学科也不够敬畏。
王文B“由于这一论题牵涉大量语言学专业知识,已远超笔者的学术修养,故本文多依赖专业人士的既成著作”[5]7。这种谦虚谨慎的学术态度,让人钦佩。然而,这些论文中却存在着为数不少的错漏之处,其中包括某些笔误(或者硬伤)和错误的观念(从语言学观念上来说是错误的观念),还有在语句表达方面的问题。
王东杰说,“此处所云温州音,据张尚芳先生的研究,见《宋平子新字》,《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8页”[10]87(再次引用该文时用“王文E”表示)。此处引用中的“张尚芳”应为“郑张尚芳”之误。郑张尚芳研究员是中国语言学界研究上古音的大家,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学者几乎无人不知郑张尚芳研究员的大名。胡珠生《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7页最后一句话是“特请中国社科院语言所温州方言专家郑”,第438页开头的第一句话是“张尚芳副研究员代为整理……”人名“郑张尚芳”四个字跨页了,这可能是论文误写成“张尚芳”的原因。此处笔误,应当订正。
王东杰引证的史料中有个别史料存在问题,主要体现为来源不明、断章取义两方面。例如,王文A“两大主要观点的实际差距并不很大。在读音统一会上,王照、吴稚晖主张的不同字音,按吴氏估计,只有5%。在20年代的‘京国之争’中,张士一专门拿王璞的《国音检字》作了一番统计,发现两种主张的相同率为92%,以驳斥‘京音与国音有99%相同’之说。张氏坚持,不是100%,‘这个标准音就是没有自然这样用的人而行不通的’。但即便92%,差别又有多大?”[2]99该处注释或许不够规范,出处标为“张士一:《国民学校一二年级不教注音字母的主张》,朱麟公编:《国语问题讨论集》,第73页(类页)”。笔者据自己手头的《民国丛书》第四编第50册中影印的朱麟公编《国语问题讨论集》(中国书局1921年版),在73页笔者并没有能够找到该处数据。纵使引证确凿,王文A用此数据来说明“两大主要观点(笔者注:指‘国音’和‘京音’)的实际差距并不很大”也需谨慎,这涉及因果关系的问题。在当时,人们提出国音、京音并不是先统计了二者字音不同的比例,而是先提出了国音、京音的概念,后来有学者估算了它们同音字数的比例。这并非说明当时人们提出国音、京音两个名词太过盲目,而是说明了当时人们已经有了较为明确的“基础方言”和“标准音”的正确认识,这是一个很大的学术进步,这种学术进步亦不能以某一个数字比例所能限量。
王文E“这里所云‘文字’是广义的,包含了语音层面的文字(书面语、读书音)在内”[10]103、“以文字统一语言”[10]82,这些表述都模棱两可,有违语言学的基本判断。汉字与汉语的关系问题,我们用一两句话是不太容易说清楚。但是,我们知道,文字是文字、语言是语言,切不可轻易地混为一谈。
王文E“汉字主要是一种表意文字,与语音存在一定距离”[10]83。我们暂且不去争论汉字的性质问题,但如果说“汉字与语音存在一定距离”则简直就是不知所云、异常含混。
王文B“‘因声求义’的前提仍是对‘六书’原则的尊重。即使是明言‘不限形体’的王念孙亦是就‘六书’中的一部分而言;且所谓‘不限形体’者,不为形体所拘之谓也,绝非不论形义。近人从中看到的中国字拼音化趋势,显然已超出了清代学者们的想象力”[5]23。此段话中,说“‘因声求义’的前提仍是对‘六书’原则的尊重”恐怕极不严谨,形音义的“六个互求”[11]216并非以“六书”为前提。王念孙的“不限形体”与“六书”并不是同一层面上的问题,切不可放在同一个层面上来分析。通常认为,“六书”包括两种类型:“造字”的“四书”,转注和假借“用字”的“两书”。“不限形体”是就“因声音通训诂”而言,如果跟“六书”有关的话,也只涉及其中的“假借”。不过,我们如果再对“假借”和“通假”做进一步的严格区分的话,王念孙所讨论的只是“通假”,那就与“六书”无关了。“不限形体”是指人们在遇到“通假”的时候,不要受“字形”的限制,而可以通过“音”的联系来解读古书。然而,与“不限形体”相联系的“音”,不是“拼音”,更不是“拼音文字”。对此,我们还可以表述为:王念孙的“不限形体”体现的更多的是一种“词”意识,不再是“字”,当然就更不是关于“字”的“六书”了。王文B中说“近人从中看到的中国字拼音化趋势”,说近人从“因声求义”中看到汉字拼音化趋势可能属于一种大胆的想象,缺乏语言学学理上的严密推理,它们二者之间应该没有太直接的逻辑关系。
王文B“许慎所谓‘形声’,郑众叫做‘谐声’,而班固称为‘象声’,都从‘声音’角度命名。虽然许说似更准确,但郑、班不约而同,似应反映汉人的一般认知。就此而言,‘因声求义’说多少回到了早期的立场”[5]8。如果说清代、民国时期的“因声求义”回到了许慎所谓的“形声”的“立场”,这种观念可能很不准确。我们知道,清代以来的“因声求义”更主要的是出现在“因声求义,不限形体”的语境之中,实质上它往往更加突出“不限形体”这一层面。许慎的“形声”说的是“字”,不是训诂原理。“因声求义”的“不限形体”与注重“字形”的“形声”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因声求义”绝不是回到“形声”。上面这句话中的“虽然许说似更准确,但郑、班不约而同,似应反映汉人的一般认知”同样很不严谨,这类表述不宜出现在学术论文之中。
王文B“(刘师培?郑樵?笔者注:原句无主语)把象形、指事等独体之文看做‘字母’,显然是受到拼音文字启发的新见”[5]11。原句无主语,根据上文判断可能指郑樵或者刘师培。如果此句主语是郑樵,那么,郑樵早于论文所说的“拼音文字”的时代,郑樵不可能受到王东杰所说的“拼音文字”的启发。如果此句主语是刘师培,那么,这句话显然非常不准确,因为“字母”之说①我们也不知道该论文在这里所说的“字母”之说究竟是哪一种“之说”。中国语言学史上出现过不少关于“字母”的表述,但不同语境中的“字母”的意义常常很不相同,如果不小心就很容易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远远早于刘师培,更早于“拼音文字的启发”。郑樵提出过子母、字母的说法[11]23-203,但均与此论题无关。
刘师培在《中国文字流弊论》中提到“用俗语”、“造新字”解决文字之弊,“古人之造字仅就古人所见之物为之,若古人所未见之物而今人见之,其不能不别创新名也……于中国文字之外,别创新字以名之”②刘师培《刘师培全集(三)》,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年版,第245页下左4行至第246页上右2行。。“于中国文字之外,别创新字以名之”中的“新字”极易让人误解为西方的“拼音”,近代以来的各种各样的“新字”不一定都是“拼音文字”。
刘师培在不同历史时期对待“拼音文字”的态度非常不同,他怀疑过,支持过,反对过。刘师培在《中国文字流弊论》中提到的“字母”与“新字”,在实质上与王文B所说的“字母”与“拼音文字”并无关联,切忌望文生义。
王文D“语言学的发展本和政治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代中国学者更是面临双重紧张:既要致力于中国语言研究的‘科学化’,又要效力于民族国家的建设;前者来自一个普遍性的冲动,后者受制于明确的地方意图”[7]133。诸如“双重紧张”、“普遍性的冲动”等表述方式基本上不会出现在主流语言学的文献之中,我们相信,这类表达方式也很少会出现在传统历史学的学术论著之中。这种类似文艺用语的表达方式在王东杰的论文中不在少数,也正是这个原因,王东杰的某些论文常常显得异常含混,很不清澈。“似是而非”恐怕不是科学或者学术所追求的目标,在不损害表情达意的前提下,质朴自然、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的表述方式更显学术功底。
上述这七个方面,我们可以进一步归纳概括为a、b、c、d四大类型。a类包括上述(一),属于笔误或者说是硬伤。b类包括上述(二),属于引用出处不明或者涉嫌矫引。c类包括上述(三)、(四)、(五)、(六),其中,(三)、(四)、(五)属于论述不严谨或者从语言学的观念来看属于错误的观念,(六)属于对语言学史的认识不够准确。d类包括上述(七),是关于语句表述的问题,涉及文章风格。d类与c类在深层逻辑上密切相关,因为如果作者观念错误、认识糊涂,其表述往往就很混乱,在文章风格上就有可能与学术论文不太一致。上述这四大类型七个方面,主要是从微观层面来论述的,略显琐碎。虽然语言学也不能把所有的学术问题都一下子“说清楚”,但是,对于不符合正确的语言学观念的某些表述我们还是应该尽量避免。
上面提到的这些论文也许瑕不掩瑜。下面,我们就来分析一下王东杰系列论文中的最大优点,即论证非常宏观,内容比较系统。
传统的语言学研究、语言学史研究大多数都非常琐碎、微观、细小,理论化、系统化程度都不够。语言学研究的主流是重视语言本体研究,大多数人都不太注重从政治学的视角来研究语言。近年来,有些论文从历史学的角度、以政治学为立足点来研究语言,这是对传统的语言学史研究的一种有益的补充。
王东杰认为,“国语运动不仅是一个文化现象,它还是近代中国政权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①王东杰《20世纪上半叶的国语标准论争》,文化纵横,2015年第3期,第15页。该文并不是一篇完整的独立论文,而只是王文A的“文摘”、论点摘登。这与纯语言学史的探讨有太大的出入,诸如此类的这些论文也不属于传统的语言学史的研究范畴。王文A“本文并非语言学论文……而着意于考察他们的取向、态度和立场,进而探索其政治和文化意图”[2]79。也就是说,语言也可以作为政治代表,这与传统的语言学史研究颇异其趣。
一种民族共同语的形成,通常有着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成因,往往不是仅仅依赖语言自身的演变。这其中,政治因素是一个最为重要的考量,语言代表哪个阶级、语言照顾哪个地域的问题都与政治有关。王文A“无论是方域之争还是古今之争,都和大家对‘国家’的认知有关:前者关注的是如何在维持统一的前提下保障不同地区人民的平等权利,后者关注的是怎样实现现代与传统的调和。更重要的是,对有些学者来说,国音标准的确立也被视为一个塑造理想中国的手段”[2]87。事实上,古今之争是一种避免浅陋的、轻浮的、情绪化的方言之争的必然选择。从历史语言学的理念来看,参照语言谱系树的相关理论,“古音”是“今天”的不同方言的共同来源(当然有例外,人们只能照顾到大多数的字音),适当地采用某些“古”的音读能够较好地平衡不同方言之间的分歧。
在语言学上,“音系”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人们在思考民族共同语的时候,更为看中的是“音系”,而不一定是哪一个字读具体的哪一个音。王文A“吴稚晖和钱玄同的文章也代表官方反复声明,新国音取的是‘北平音系’,而非‘北平音’……这都意味着官方不愿过多强调新国音的地域色彩,而希望尽力维持其公平的形象”[2]94。就当时的语言学普及范围、普及水平而言,除了少数的语言学家外,全国人民能够正确理解“音系”的人也许并不多,人们可能并不会认为“北平音系”比“北平音”更公平。提出“北平音系”,可能更多的是意在剔除“北平音”中的部分方言土语,对为数极少的部分字词的读音进行人为的干预②干预的标准却是“北平音”中的“符合语音演变规律”的绝大多数的字词的“北平音”。,这在客观上、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淡化了“地域色彩”。但是,说“意味着官方不愿过多强调新国音的地域色彩,而希望尽力维持其公平的形象”恐怕这结论就有点儿走得太远了。
当不同的语言集团面临语言选择的时候,语言利益无法回避,语言利益是语言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12]7-12。涉及方言的相关争论,人们很容易意气用事、情绪化严重,很难回归理性、很难求助于语言学学理,往往互不相让、讨价还价、争论不休、嘈杂不堪。近代以来的国语运动自然不可避免地会存在着大量的方言争议,不同方言区的人们当然会争论不休。
20世纪30年代的“大众语运动”、20世纪20—50年代的“拉丁化运动”都与试图建立民族共同语的努力有关,但是,它们是不是国语运动的组成部分、它们与国语运动有着一个什么样的关系这些问题却又很复杂。比如说,国语运动的健将黎锦熙对“大众语运动”基本上是持否定的态度[13],并没有把“大众语运动”看作是国语运动的延续。
20世纪30年代的“大众语运动”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利用语言来重新划分、归类“大众”,当时“国家”的共同语尚未定型、“人民”站队的立场也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摇摆。王文A“这也和国家观念的变化有关。清末民国,以人民、领土、主权三要素构成的国家观占据了主导地位。受其影响,国语标准的决定权被认为掌握在‘人民’之手,那些与‘人民’对立的因素,如君主、官僚、首都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排斥。三四十年代的左翼人士更多地把国家看作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器,国语因此被视为‘阶级’压迫的工具”[2]100。该文的这个分析,其中关于国家、阶级的结论也是走得太远,“人民”阵营的划分在当时远非如此清晰。该文所言“国语因此被视为‘阶级’压迫的工具”中的“国语”究竟是在指称何物,我们一时间也不太清楚。一是当时的统一的“国语”在事实上尚未真正形成,可以说那时还没有真正的“国语”;二是当时国民政府以及教育部对语言的相关态度、通告、法令一向很在乎“全国”人民的情绪,一般都是以中性、中立、独立的姿态出现,当时的语言政策给人以远离政治的假象,它们自然也就不可能充当“阶级压迫的工具”。
持“语言是阶级压迫的工具”一说的政治集团,主要是“非官方”的政治势力,而不是来自“官方”。其中,比“大众语运动”更政治化,“拉丁化运动”的政治目的更加明显。王文A“拉丁化的特色是把语言技术和政治主张挂起钩来。聂绀弩明言:‘反对国语统一,是反对以一个地方的话为标准,尤其是以北平腔的官话为标准,削足适履地、生吞活剥地强迫全国大众抛弃自己从小就说着、和自己底生活有密切关系的父母语,去学习那不知从哪里来的所谓国语,是反对这种侵略式独裁式的办法,并不是反对中国语言逐渐形成一种统一的民族语。’‘强迫’二字是反对京话文章的老面孔,‘侵略’、‘独裁’则是新加入的术语,一下子使政治色彩倍增”[2]96。以瞿秋白为代表的拉丁化运动,不仅仅是一场语文运动,更重要的在于它的政治目的,即争取和团结“无产阶级”的大多数。从纯语言学学理的层面看,当时的拉丁化运动相比于国语运动来说它并没有新增什么学术含量。相反,国语运动的学术含量也许还稍高一些,国语运动的支持者们不乏大语言学家、大多数人以纯学术的面孔出现,表面上看他们避免把语言运动政治化,而实质上国语运动自始至终得到了国民政府的一定程度上的支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拉丁化运动其实也是一场“争夺群众的战斗”,语言、文化、宣传也是“软兵器”。国共合作以后,拉丁化运动和国语运动双方的分歧也得到了一个暂时的缓和,“携手共创”成为那段历史时期的语言政治[9]168。
王文D“无论有意无意,汉语方言的同源性都被他们视为中国文化统一性的隐喻”[7]136。其实,是“一个国家的方言”还是“两个国家的语言”,有时在相关学理和语言学的研究价值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它们的不同在“政治”。但是,“语言学”和“政治学”毕竟不同,它们常常相互独立(如“语言本体研究”一直是“语言学”的主流),它们偶尔又相互结合(如“语言规划”既离不开“语言学”又无法脱离“政治学”)。不管是“独立”还是“结合”,我们都要分清楚它们各自所对应的不同层面,而决不能把不同的层面杂糅在一起。
上述(一)、(二)、(三)、(四)这四个方面中,(一)、(二)与语言学学理都还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关联,语言并非赤裸裸的政治,但我们也不能否认语言的选择问题确实有着一定的政治的诉求。即使如此,(四)指出语言与政治相关但不同一。(三)中提及的“大众语运动”基本上与语言学不相干,“拉丁化运动”也并不比“国语运动”更高明,但“拉丁化运动”的政治意图则更加明显。方言、古语、国语、大众语、拉丁化,都曾试图脱离语言的本分,而去追求“政治代表”的资格,这些问题似乎可以看作是“语言学的政治史”。把语言问题放在政治史的高度,那着实是大气魄、大手笔,绝对不是“碎片化”,至少不属于语言学研究的“碎片化”倾向,甚至可以说是“反‘语言学研究的碎片化’”倾向。
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包括近代国语运动)研究的难度极大,在当今的语言学界几乎无人敢于涉足,即使如《中国语文现代化百年记事》①费锦昌《中国语文现代化百年记事》,语文出版社1997年版。等著作也只求纪事,不敢奢谈线索与系统。王东杰对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的线索梳理着实让人佩服,在语言学家看来,王东杰的这些研究确实勇气可嘉。从历史学的立场来看,王东杰的这些论文可能具有“碎片化”研究的某些特征。然而,传统的语言学研究一向都较为“碎片化”,从语言学的立场来看,王东杰的这些论文却能够启导语言学研究加紧“系统化”,启导语言学“反‘碎片化’”。
在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史上,相关人物纷纭杂乱,要想理清他们每个人的个人情况与语文观点,那需要去挖掘众多琐屑的文献史实,整个研究极难驾驭。在这一点上,王东杰基本上做到了,这是他极大的成绩,可以说非常了不起。当然,王东杰的有些论述确实存在着某些不够严谨的内容,他的某些论述需要从语言学的视角重新进行审视。
王东杰挖掘的史料较为广泛,大多数史料信而有征,这种精神值得语言学研究者学习。语言学研究一般都要强调“通读”原文,而不是“窥豹一斑”,所以,旁征博引往往需要宿儒方可,对普通研究者来说要想旁征博引则绝不轻松。王东杰挖掘的有些史料让人读了后还能感觉轻松可笑。比如说,王文C“1903年北闱乡试,有一题是‘国文专门大家解’,有考生把‘国文’理解为满文,卷内‘国文’字样皆双抬。又有稍文明者,以为‘国文’即各国语言文字也,被《大公报》当做‘笑柄’刊出”[6]159。类似这样的史料,如果让语言学研究者去挖掘则不一定能够快速找到。当然,我们还要再次强调,没有受过语言学专业训练的研究者如果要涉及语言学,如果他未“通读”语言学原始文献,他最好不要仅仅依靠“检索”而轻易引用,以此为律,学术论文也许就会更加严谨。“通读”不是“检索”,如果仅凭“检索”就有可能是某种拼凑,水乳交融不是水油搅拌。对于中国语言学史研究而言,如果是历史学研究者帮着寻找、筛查某些史料并指导、介绍相关历史背景,语言学研究者从事具体研究,那必将大有裨益。
王东杰的这些论文从历史学的视角来谈近代以来的语文现代化运动,立意高远,宏观大气,是非常有益的学术探索。但是,他的这些论文在细微处往往不乏语言学上的错误,对于没有语言学功底的初学者来说那可能就会贻害无穷。所以,王东杰的这些论文适合于语言学专家、大家来阅读,但不建议语言学初学者去阅读,也不建议那些不懂语言学的历史学研究者去阅读。在阅读王东杰的这些论文时,语言学专家一般不会接受那些细节上的错误,不致误人子弟,但又能够学到其中的大气、宏论,那着实可以让语言学专家眼前一亮,倍觉学无止境。在阅读王东杰的这些论文时,历史学研究者可能会觉得这些论文“碎片化”严重,堆砌材料,行文不流畅,牵强附会,还有可能会使历史学研究者对语言学产生某些错误的理解,那同样贻害无穷。
一个史论的得出不能太过生硬,因果关系、逻辑推理要过渡自然、严密真实。王文D“无论是由外语、国语和方言构成的三元认知结构,还是现代方言概念的成立,及其对汉语语言边界的勾勒,乃至方言调查和研究本身,都不是对语言天然秩序的简单再现,而是对语言所依存的政治社会秩序投影的描摹……离开现代国家转型这个基本脉络,我们对语言的认知很可能呈现出一幅迥然相异的图景”[7]148。论文得出的这个结论既不清晰,又不准确,更脱离了史料基础。语言学家在读完这篇论文之后,他们会遽然反思、大吃一惊,我们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吗?扪心自问,很难,语言学家可能都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这样的结论语言学家可能也不会认可。语言和方言的划分本来就缺乏统一的标准,“语言的数量的问题,甚至是一个政治问题。”[12]148世界上的语言、语言的数量可以无定指,但是,大多数语言的系属是清楚的(只有少数的语言尚无法确定其系属)。方言、语言(语族)、语系等不同的单位层级,只要确定了它们的相对层级,能够大体上划分出语言谱系就行了,方言、语言的层级划分并不一定要有一个僵化的、机械的、绝对的界线。在语言学上,这些都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汉语方言数量的多少、某一方言属于不属于汉语这一类的问题并非都是如王东杰所说受制于“民族国家的构建”[7]148。“民族国家的构建”无法决定语言谱系内部的相对的层级,它最多只能“规定”在某一层级上的方言(语言)的绝对数量而已。历史学研究者在从事语言学史研究的时候,不仅要把史料做实,还要求史论客观,更需要注意的是必须论证严密、逻辑清晰、推理得当。也就是说,光有史料、史论还不够,还要把史论、史料的衔接工作做好,因果之间的关系必须真实,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就是要“推得出”,从史料能够“推得出”史论来。如果是“推不出”,纵使史料、史论都正确,相关的论证还是不能让人信服,那么,整篇论文从总体上来看基本上还是错误的。
王东杰的这些论文主线意识较强,比较宏观,这是这些论文的最大的优点。但是,在史论与史料的衔接上,王东杰的有些论证并不严谨、甚至存在“推不出”的情况,这个问题也无法回避。其实,这也从反面说明了:语言学史的研究不可能由历史学研究者独立承担,历史学研究者从根本上就不具备这种独立研究的能力,如果没有语言学学者的参与,任何形式的某一种语言学史研究都会存在着诸多的失误甚至错误。总之,要想研究“好”语言学史,语学、史学互助结合非常必要。
从王东杰的这些论文来看,研究语言学史绝非历史学研究者所能够独立承担的工作。比如说,王东杰的论文中的“张尚芳”之误就会让语言学研究者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样的错误只要让一位一般水平的语言学研究者粗读一遍即可发现。不管是语言学还是历史学,两家都不宜“闭门造车”,学术需要交流,学术需要合作。
我们认为,研究中国语言学史应该以语言学研究者为主,以历史学研究者为辅。语言学研究者具体地来主导语言学史研究,学习历史学研究者的宏观、大气。中国语言学史研究还要辅以历史学研究者的具体的指导,历史学研究者帮助寻找、筛查史料,历史学研究者协助建立语言学史的大框架,语言学研究者从细微之处一一论证、谨慎论断。语言学史研究需要语言学、历史学两相结合,方能相得益彰。这种互助结合的关系,必须是具体的、真正实实在在参与其中的合作,绝对不能只是挂名无实、对外掩饰。我们相信,只要语学、史学互助结合,语言学史研究必将顺风顺水、坚不可摧、绝对完美。近年来,笔者一直在致力于民国语言学史研究,笔者非常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历史学研究者的帮助。
另外,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专门的语言学史研究与文化史研究并不相同,王东杰的这些论文大概“属于文化史的范畴”,但是,文化史研究也不能出现过多的错误的观念(从语言学的观念来说属于错误的观念)。也许有人会说: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大趋势就是跨学科、跨专业,谁都不能说历史学研究者不能研究语言学史。诚然如此,历史学研究者介入语言学领域那是语言学学科的福音,语言学这么一个“冷门”的学科等了很久了!然而,历史学研究者来了,语言学研究者请教请教他、希望与他商量商量就不行吗?每一个学科都有自己的研究核心、中心,跨学科并非就是无中心。同时,跨学科研究也不宜“遇见西欧时说自己是东亚,面对东亚的时候说自己是西欧”,跨学科要想真正的“跨”入实际上非常之难。“文化史”也不是无遮拦、全跨越,“文化”二字实在是过于泛而无定了,“文化”自然包含着“语言”,然而,文化史框架下的语言学史研究有许多研究成果都很不严谨。文化史大家、思想史大家陈平原说,“虽然早就读过徐通锵的《高名凯和他的语言理论研究》(《燕京学报》新8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说实话,一知半解,只知道高先生的四部主要著作《汉语语法论》、《语法理论》、《普通语言学》和《语言论》,‘反映了一位中国语言学家为建立中国理论语言学而历经的奠基性艰苦历程’。专业上如此隔阂,一定要我说,只能抄书,可这又非我所愿。”[14]对此,我们并不认为那是陈平原的谦辞,那是他在掂量“全跨越”的问题、跨学科如此之难的问题,跨入“语言学”领域恐怕至少比“跨猪圈”要难得多。可以肯定的是,语言学研究确实希望有人愿意来跨,同时我们要声明“语言学不是猪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研究中国语言学史应该以语言学研究者为主,以历史学研究者为辅”这种表述并无不当。语言学确实是真诚地敞开怀抱,请求历史学研究者来指导、来帮助,中国语言学史研究确实需要语学、史学相互结合,但是,语言学史终究是语言学的事。
任何一位历史学研究者必须对语言学研究怀有敬畏之心,如果不是这样,那还是最好不要盲目地介入语言学领域。王东杰的有些表述可能属于率意为之,过于轻率。比如说,王文D“在现代语言学这座看似精密的科学大厦内部,存在着一些结构性裂缝,必须依赖政治理念加以黏合。一旦将这些因素从中抽离,语言学大厦的一部分也将应声坍塌”[7]128。读了王东杰的这句话,这使我想起了著名语言学家朱晓农说的一段话,“历史音系学要构拟古音,但它并不是在凭空捏造,也不刻意地为构拟而构拟。说到底,古音构拟只是根据我们现有的音韵和其他相关知识以及某些理论假说进行逻辑推理的结果。常常可以听到把古音构拟讥为‘鬼画符’的……不过还没有谁真以此来指责整个学科,否则太大无畏了。”[15]历史学研究者王东杰对语言学学科的某些观念,就有点儿“太大无畏了”,以这样的态度、姿态去从事与语言学史有关的研究必然无法真正做好。历史学研究者必须敬畏语言学学科,唯有在此基础之上,才有我们呼唤的语学、史学互助结合。
我们所说的“语言学”学科通常包括汉语语言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学、外国语言学三大板块,汉语语言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学合称中国语言学。我们研究中国语言学史固然要立足于中国语言学著作的相关文献,史料扎实才能史论严密,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外国语言学研究者对中国语言学史研究做出的贡献。以往,有一些研究中国语言学史的著作存在着支离破碎、磕磕绊绊、不够系统的弊端,那可能与它们不太重视“语言学思想史”研究有关,语言学思想是线索,语言学著作是珠子,没有线索的珠子可能会比较散乱。在语言学思想史研究方面,外国语言学研究者赵世开、王德春、王克非、姚小平、顾曰国、钱军、张宜等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当然,外国语言学研究者可能对有关古代汉语的史料不太擅长,他们的古代汉语基础可能也不是很好,这可能是外国语言学研究者很难独力研究中国语言学史的一个原因。对于从事中国语言学史研究的学者来说,我们在强调“中国语言学”研究者和历史学研究者需要互助合作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忘记外国语言学研究者的学术贡献和学术智慧。历史学研究者可以不懂外国语言学,但他们也同样需要尊重、敬畏外国语言学研究者的相关学术观点。中国语言学史研究者要主动寻求历史学研究者的帮助,还要善于倾听外国语言学研究者的建议,博采众长,中国语言学史研究才有希望获得良好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