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传承与文化共享:西藏江孜达玛节的展演式保护探析

2016-02-19 03:42马宁刘玉皑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赛马西藏文化遗产

马宁 刘玉皑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 陕西咸阳 712082)

历史传承与文化共享:西藏江孜达玛节的展演式保护探析

马宁 刘玉皑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 陕西咸阳 712082)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江孜达玛节是享誉后藏的民俗盛会.经过江孜民众近600年的世代传承,形成了以达玛场为核心的文化空间,通过赛马、养马人和观众的共同驱动,集合为强大的文化惯性,体现出国家权力的在场和社会结构的变迁,成为承载历史记忆和地方性知识的文化集合,走出了通过集体展演进行活态保护的文化空间传承之路。

江孜达玛节;赛马;养马人;文化空间

从2005年我国开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以来,经过十多年的发展,西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雪顿节、芒康弦子舞等89个项目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68名传承人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323个项目和350名传承人入选自治区级名录,格萨尔和藏戏成功入选了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学术研究尚处于对保护现状的梳理、问题的宏观性探讨层面,而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具体项目的调查研究不够,出现了顶层大、底层小的情况,尚未将现阶段西藏丰富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完整地展现出来,忽视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可研究对象——高龄“传承人”的辞世危机,为同行和后人的学术研究造成了基础材料不足的困扰。这既拉大了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与国内学术界的距离,也限制了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下一步发展。而就目前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有研究成果而言,文化空间方面的研究显得尤其不足。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江孜达玛节”进行研究,希望能够弥补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空间研究的不足。

一、江孜达玛节的展演程式

(一)江孜达玛节简介

江孜,藏语意为“胜利顶峰”,地处西藏南部,日喀则地区东部、年楚河上游,面积3771平方千米,总人口6.2万人,是一座平均海拔4000米的高原小城,有“西藏粮仓”的美誉,主要生活着藏、汉、回等民族。1904年,英国侵略者入侵西藏,江孜军民在宗山进行了激烈的抵抗,最终失败,战士们决不投降,全部跳崖自尽,史称“宗山保卫战”,悲壮的历史为江孜赢得了“英雄城”的美誉,使其名扬四海,荣列西藏三大名城之列。

“达玛”藏语意思为“跑马射箭”,起源于公元1427年,是由庆祝江孜白居寺落成而举行的自发性群众性娱乐活动发展而成的后藏民俗盛会。达玛节的传统举行时间是藏历四月十日至二十八日,近些年来,为适应西藏旅游业的发展,改为藏历六月十二日至十四日,时间也缩短为3天,使日程更短,内容也更为精炼。达玛节有专门的场地,称为“达玛场”,现位于江孜县城北部,被群山环绕,北面倚靠“爷爷山”和“曲龙山”,南面正对着巍峨的宗山,由两个相对独立、由甬道相连的场地组成,北面的场地叫做“吉塘草坪”,有1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主要用于举行达玛节的庆典,南面的场地叫做“赛马场”,有4个足球场那么大,修建有看台、围栏等设施,只用于赛马。据当地口碑流传,起初达玛节只是在热囊乡下面的“拉泽”附近举行骑马射箭活动,后来演化为不设骑手的跑马,人们驱赶马匹从热囊乡下面的“拉泽”一路跑到白居寺附近的马热地方,大约行进3千米路程,观众们分散在沿途观看。1992年,赛马场地才搬到了现在的达玛场,赛马形式也从跑马演变为骑手骑乘马匹参加比赛,逐渐形成了现在的比赛模式和万人空巷的规模①根据笔者对养马人贡觉(男,51岁,藏族,江孜县达孜乡人)的访谈整理而成。。达玛场门口的道路两旁是自发形成的自由市场,分布着出售木碗、银器、铜器、藏香、氆氇、酥油、蜂蜜、特色农产品的上百个摊位,非常热闹。至此,达玛节发展成为集体育竞技、文艺表演、群众娱乐、特色商品交易、观光旅游为一体的综合性节日。2008年,江孜达玛节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文化空间”类。

(二)展演过程

现在达玛场的基础设施很好,“吉塘草坪”建有一座主席台,四周环绕着水泥看台。赛马场四周也环绕着水泥看台,场地中央是一圈高大的铁质围栏,栏杆上涂着鲜艳的油漆,在赛马场的入口和出口位置还立有高度约为8米的“塔钦”,上面挂满了五彩的经幡,在太阳的照射下随风飘扬,使达玛场充满了浓郁的民族气息。

2015年7月28日(藏历六月十二日)上午10时,一年一度的江孜达玛节正式拉开了序幕,国旗方队、国徽方队、迎宾方队、彩旗方队、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队、江孜印迹方队、体操方队、民族特色服饰方队、传统乐器方队、鼓乐方队等十余个表演方队依次走过吉塘草坪,四周的观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气氛非常热烈。

藏族人认为,奔腾的赛马能够带走人们一年中的所有晦气,开启全新的美好生活,所以,观赏赛马就成为整个达玛节中的重头戏。开幕式结束后,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吉塘草坪涌向赛马场,欣赏赛马的威武雄姿,每一匹赛马都装饰一新,戴着彩色的头套和口衔,在头套的最上面竖立着用20根老鹰羽毛绑成的头饰,下面立着一副“时龙”神画像,马脖子上系着坠有16个铃铛的马铃和彩色绶带,身上披着缀有旱獭皮毛的彩色“卡垫”,马尾巴也用彩带包裹起来,呈圆棒状。这种装饰方法使赛马显得格外雄壮,体现出勇往直前的龙马精神。2015年参加比赛的赛马共有78匹,经过抽签后分为10组,其中8组有8匹,有2组为7匹,每匹马沿着跑道奔跑5圈,每组取前4名晋级,经过第一天的初赛后,有40匹赛马获得参加复赛的资格。第二天举行首次复赛,赛马经过抽签后分为5组,每组8匹,经过激烈的角逐,有20匹赛马成功晋级。第三天上午举行第二次复赛,赛马经过抽签后分为3组,其中两组7匹,一组6匹,经过紧张的比赛,共有10匹赛马晋级决赛,最后在中午决出前6名获奖马匹。值得一提的是,驾驭赛马的都是年龄在12岁以上的身轻灵巧的小骑手,整个赛马过程非常刺激,在响彻云霄的“我们是一群快乐的骑手,为了新时代,策马奔驰,格巴桑松、格巴桑松……”的激昂歌声中,骑手们骑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吹出尖锐的哨声,驱赶着赛马奋勇向前,在比赛过程中,各种突发状况层出不穷,有的马跑了一圈就跑出赛道,主动退赛,任凭骑手怎么鞭打都无济于事;有的骑手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第二名骑手又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还有的赛马掀落骑手后,独自跑完了整个比赛,博得观众的阵阵掌声。在众多的骑手中,来自达孜乡的12岁小骑手多杰坚参最为引人注目,他骑着自家的黑马,从一开始便冲在最前面,侧身转弯、昂首勒绳、挥舞手中的皮鞭不停地抽打赛马的颈部和臀部,甚至伸展双臂,摆出各种高难度姿势,最终,他驾驭的赛马连续赢得了初赛和复赛。

看台上、场地中都挤满了人,除了江孜当地藏族民众外,内地和国外的游客也随处可见。人们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虽然语言不通,但目光对接时,大家纷纷报以诚恳的微笑,使达玛场汇集成欢乐、和谐的海洋。

经过连续三天白热化的激烈角逐,达孜乡的一匹叫做“次仁瓦珠”的黑马拔得头筹,获得今年赛马比赛的冠军,马主人平措得到了2万元奖金,一对价值1500元的藏式方桌,按照传统习俗,“次仁瓦珠”被视为江孜县的神马,备受人们的尊崇。

除了赛马比赛外,达玛节还会举行独特的牦牛赛跑,藏语称为“亚久”,这个项目的难度要远远大于赛马,因为牦牛根本不听指挥,也不会转弯,只能跑约200米直线距离,而且每次都要由四五个壮汉将其拽扯到起跑线上,特别费力,一不小心,牦牛就会发飙,用犄角顶人,引起牛群的连锁反应。虽然牦牛看起来很笨拙,但跑起来却一点都不含糊,速度特别快,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出好远,浑身的长毛迎风抖动,显得霸气十足,极富观赏性,而将选手掀翻在地的牦牛则会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达玛节上,江孜英雄城的男儿们自然不会错过展示武艺的机会,要参加包括打枪、射箭在内的骑射比赛,参赛的“达巴”(骑手)装饰一新,头戴红色“索夏”帽子,身穿用黄色丝绸制成的长袍,脚蹬马靴,手持“波达”火枪,身背弓箭,在策马奔驰的过程中先用火枪射击铁制靶心,再弯弓搭箭射向布制箭靶,随着一声巨大的火枪声响起,“达巴”被浓烈的烟雾包围,博得观众的欢呼,因为枪靶和箭靶之间的距离只有20米,所以很多“达巴”打了枪就没有时间射箭,只能用手投掷弓箭,造成脱靶,引起观众的唏嘘声。这种高难度的连环射击比赛结束后,就会举行单一的射箭比赛,这时“达巴”们纷纷各显神通,命中箭靶的人不在少数,观众们也报以热烈的欢呼声。

如果说“跑马射箭”是技巧的表演,“抱石头”比赛则是力量的展示。据说比赛所用的那块半人高的石头,重达200斤,多年来一直是比赛的“专用石”,壮汉们纷纷上场,用腰带束紧肚子,气沉丹田,发一声喊,将巨大的石头抱在胸前,或扛在肩上,稳步前进,瘦小的选手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裁判们不得不一次次临时扩充赛场,驱散围拢过来的观众,确保选手们畅行无阻。经过18名勇士的精彩角逐,2015年抱石头比赛的最佳记录定格在46米,让观众们领略到了藏族男儿的爆发力和持久力。

在白日的余温渐渐消散的时候,“吉塘草坪”中的篝火被点燃,随着火焰的升腾,照亮了一张张欢乐的脸庞.人们围成圆圈,跳起欢快的锅庄,端起各种各样的酒碗,尽情狂欢、畅饮。来自江孜各地的藏族民众携家带口,安营扎寨,在达玛场四周撑起五颜六色的帐篷,一边观看篝火晚会,一边喝酥油茶、品青稞酒,欢声笑语不断①根据笔者对2015年江孜达玛节的田野调查整理而成。。

二、江孜达玛节的文化空间分析

文化空间是指“一个大众和传统的文化活动集中举行的地方,或者通常具有一定周期的,或者具有某一事件性的时间,其存在依赖于文化表达形式的存在。”[1]江孜达玛节在传承过程中形成了一年一度在特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由江孜县的藏族民众为主的人类群体对地方性文化进行集体性、模式化表演的文化表达形式。马文化是这个文化空间的个性所在,江孜人对马的热爱可谓刻骨铭心,经过600多年的传承,养马已经成为江孜人的一种文化基因,不管身在何处都无法改变。我们调查后发现,江孜人在训练赛马的过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地方性知识,并以隐形基因的形式在民间传承,一般不为外界所知。

(一)驯养赛马的地方性知识

据调查,训练赛马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历史上,江孜人多是到拉萨购买合适的马匹供赛马之用。现在,因为江孜人对马匹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所以日喀则康马县的人会贩卖马驹来江孜县出售,一般是1—3岁的马驹。赛马所用的马匹都是公马,因为公马难以驯服,所以一定要将选中的公马驹阉割。养马人还会给自家的赛马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因为好的名字会给马带来好的运气,在江孜县的赛马中,17岁的“平措江布”是江孜县最有名的一名赛马,它从3岁参加比赛以来,每年都能进入前三名。

人类学家格尔兹认为:“行为必须受到关注,并且必须带有某种程度的准确性,因为正是通过行为之流,更准确地说,通过社会性行为——文化的形式才得以连贯为一体。”[2]养马人的行为贯穿于整个达玛节中,像一根丝线一样将达玛节的各个要素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但却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存在。养马人在藏历五月二十日农事结束后就开始训练赛马,请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给马套上口衔,在马的前腿上套上绳子,然后使劲将马向后拉扯,人与马进行角力,等马疲乏后再将马车套在马身上,让马拉着载有重石的马车前行,如此持续1—7天,磨炼马的性子,使其认识到主人的威力。接着用马犁地,一人抓马,一人扶犁,每天来回犁地7次,持续1—7天,这时马已经心力交瘁,能够听凭主人骑乘。此后便开始对马进行专门的体能训练,包括负重、转弯、超越等方面的内容,还要经常拉到人多的地方去遛弯,锻炼赛马的胆量。

值得一提的是每年在达玛节开始的前2个月要对赛马进行强化训练,马主人每天凌晨四五点用冷水洗刷马匹,天快亮时牵着马到野外训练,策马奔驰约8—9千米,时间大约为一个半小时,中间会让赛马休息半个小时,训练一次休息一天,如此循环往复。高强度的训练当然离不开营养丰富的“美食”,马主人除了给赛马喂上好的“江巴”草料外,还要配制特殊食物,将青稞和绿豆磨成粉面,与水搅拌均匀后给赛马喂食,还要给赛马喂粥,赛马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并不限量。最为紧要的是每天要给赛马喂20个藏鸡蛋,使其补充能量,一直到比赛前一个月就要停止喂鸡蛋,否则会使马过胖,内脏负担过重,跑不起来①根据笔者对养马人尼玛仓决(男,65岁,藏族,江孜县达孜乡人)的访谈整理而成。。

每年达玛节前夕,各乡都会通过比赛的方式选出本乡最好的赛马参加比赛。赛马在进城比赛时,不能乘车,只能由马主人徒步或用拖拉机牵引着前往达玛场。每匹赛马从家里出发时都会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马主人的家人要给赛马献上哈达,在马身上倒点清水,与其作别。赛马走到村口时,全村人都会前来欢送,给马主人献哈达、敬酒,祝愿它取得优异的成绩。可以说每一匹赛马不仅体现着养马人的社会地位,更承载着本乡本村人夺冠的希望和荣耀。对江孜人来说,驯养赛马的地方性知识对他们还有着一种精神情感上的意义,之所以能不断传承,是因为这种地方性知识激发起了创造和拥有这些知识的江孜民众的自尊心和使命感。

(二)象征化的空间

用人类学的眼光来审视,整个达玛节都充满了象征,用来自那曲的老鹰羽毛装饰赛马象征着赛马能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时龙”神画像则象征勇气、阳刚和威猛,保佑赛马勇往直前。牦牛作为人们从事农业生产的重要牲畜,它的出场象征人与动物的和谐共生。打枪、射箭和抱石则象征着江孜健儿的英雄气概,虽然时代不断变迁,但江孜人的“功夫”犹在,人们的英雄情结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退。大型实景剧《江孜印记》承载着江孜人的千古豪气,通过再现江孜民众抵御英国侵略者的悲壮情景,唤起江孜人保家卫国的历史记忆。比赛结束后的颁奖仪式则象征着主办者和民间对获奖者的双重认同,“仪式能够在最深的层次揭示价值之所在……人们在仪式中所表达出来的,是他们最为感动的东西,而正因为表达是囿于传统和形式的,所以仪式所揭示的实际上是一个群体的价值。”[3]一场比赛结束后,主办方会现场给获奖者和参与者发放奖金,对获得前六名的赛马则要进行游场仪式,随着一阵欢快的鼓乐声响起,一队身着盛装的人马驱散围观的人群,来到高举写有名次的铁牌的小骑手身旁,将其护送着游转“吉塘草坪”,供人们参观。观众们的表现非常激动,纷纷离开座位,走上前来将获奖赛马团团围住,给小骑手、赛马和牵马人献上哈达,有的老人则直接将百元大钞塞给小骑手,青年人则上前从马头抚摸至马尾,祈求沾得“神马”的灵气,获得好运,走一圈下来,马和人都被哈达包裹,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这种民众自发形成的仪式将江孜人对赛马的钟爱和热情完整地体现了出来,与主办方的颁奖仪式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成为官方与民间融为一体的绝妙景象。

(三)社会荣誉至上的养马人

在达玛节上,人们都将目光投向赛马,而养马人却隐藏在观众中无法辨别,只有当比赛结束后,他们才会来到自己的赛马身边。这些养马人租住在距离达玛场不远的村寨中的马厩旅馆中,和自家的赛马住在一起,居住环境并不好。据调查,养马花费很大,完全是江孜人的一种自发行为,饲养一匹赛马一年的费用大约为4—5万元。因为江孜的养马人并不是职业养马人,平时仍然是以农牧民的身份从事农牧业生产,所以充当主要饲料的青稞一般能够自给自足,而绿豆和大部分藏鸡蛋要花钱买。赛马的装饰物也很贵,马头上的老鹰毛是从那曲买来的,一根25元,一匹赛马至少需要20根才能组成一簇头饰,大约需要500元;一套马铃和绶带大约需要500元,卡垫也要500元,光一匹赛马的装饰至少需要1500元。此外,给赛马的小骑手也要支付费用。这些骑手的来源分为两种,一种是马主人的孩子或亲戚;第二种是马主人雇佣来的擅长骑马的男孩。马主人会根据赛马的驯服程度,给雇佣的骑手支付100—300元的酬金。至于养马人依靠赛马所得到的奖金也有一个从无到有、逐渐增多的过程。1992年,参加达玛节的养马人可以冲抵350个工分。2000年时有了奖金,如果得了第一名,县里奖励800元,乡里也奖励800元,前三名之间只差100元钱。随着西藏经济社会的发展,从2002年开始,江孜县的企业和个体户开始对达玛节进行赞助,给得奖的养马人发放拖拉机、摩托车、收割机、电冰箱、藏床、柜子等。今年获得第一名的养马人可以领到2万元奖金,江孜县给参加达玛节的赛马每匹发放1000元的补助。

客观情况是,养马人并不能依靠赛马发家致富,反而要倒贴很多粮食和资金。他们平时以务农、打工为生,养马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所获得的是社会名誉,如果自家的赛马得了第一名,那么就会享誉江孜,甚至闻名后藏。“如果说声望是指向前方,指向后辈,让他们把一个宣告为不可忘却的事件长久保存的话;那么记忆就是指向后方,穿过遗忘的帷幕回溯到过去;记忆寻找着被埋没、已经失踪的痕迹,重构对当下有重要意义的证据。”[4]养马人依靠赛马获得了社会声望,同时也将属于这一特殊群体的赛马记忆传承下去,像一条河流一样生生不息,成为达玛节的隐形基因。

(四)国家权力的在场

“西藏自古就是中国的一部分,藏族是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一员。藏族和其他民族的祖先,从远古就生活在西藏高原上,并与中国内地建立了广泛的联系,为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形成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自13世纪元朝将西藏纳入中央政府行政管辖起,直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中国历代中央政权在将西藏纳入统一国家的前提下,还采取了‘因俗而治’‘因事而治’等特殊的政策,在行政建制和治理方式上,采取与全国其他地方有所差异的措施。”[5]虽然达玛节是一个民俗文化节日,但却仍然通过不同层面体现出国家权力的在场。在开幕式上,国旗方队和国徽方队的盛装出场,让观众和游客都能感受到祖国的强大;而挂满哈达的习近平总书记领袖画像的出场则引起观众的阵阵掌声,将西藏民众对国家领导人的崇敬之情充分表现了出来。从最初悬挂毛泽东主席的画像开始,西藏逐渐形成了悬挂国家领袖像的传统,党和国家的五代领导人的画像在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民众家中被广泛悬挂,成为国家认同的象征物。这是西藏民众将传统文化与国家政权相结合的体现,已经成为西藏民众的“集体意识”。西藏民众习惯于用具有地域性的民族文化来诠释国家政权,用民众喜闻乐见的感性形式直观地表现出来,并且成功实现了代际传承,一直延续至今。达玛节作为后藏的重大民俗节日,在满足西藏民众文化娱乐需求的同时,又通过国旗、国徽、国家领袖像等象征物,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进行着有序展演,使国家主权的神圣性被更多的民众所感受和认同。而文成公主进藏舞蹈的集体展示,通过唐装展示、抬轿队列、行进舞蹈等方式再现了文成公主进藏时所遇到的各种艰辛,反复播放的藏语赞词则将藏族民众对唐代文成公主丰功伟绩的缅怀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充分说明文成公主在藏族民众心中的崇高地位,这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藏汉同为一家的历史史实。

(五)江孜社会结构重塑的折射

随着江孜经济社会的发展,当地传统的社会结构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商人作为一个象征财富的新兴阶层被社会各界所认可。他们的身份标示也通过赞助财物的特殊方式在达玛节上得到展示。观看达玛节时,赛马场上主席台的位置格外宝贵,除了举办方邀请的嘉宾外,一般人不能随意进入,而商人们可以通过交赞助金的形式获得相应的位置。在达玛节比赛间隙,高音喇叭也会以企业和商人赞助金额的多少为顺序来播放企业名称或人名。人们也会对赞助者进行评论,使他们成为达玛节期间仅次于赛马的第二大中心话题,可以以民意的方式赋予赞助者较好的社会名誉,使其达到心理上的满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达玛节就被演绎成人们展示社会地位的场所。

一直以来,与白天的赛马比赛相对应,江孜县民间自发形成的赌马活动也是贯穿于达玛节始终的一大亮点。江孜县民间已形成了一套赌马的社会组织,流传着相应的博彩规则,吸引了体量惊人的参与者和资金。头一年的前六名照例是彩金聚集的中心,夺冠热门达孜乡则因为赛马出众而成为整个民间赌马的重点。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也在达玛节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人们出于对教师的尊敬,一致推举当地的体育教师担任达玛节期间的裁判,一方面因为他们熟悉体育比赛规则,另一方面则是相信他们能公平公正地评判比赛。而给胜出的赛马屁股上盖红印章这一仪式性的行为总能得到大家的喝彩。“但是一个仪式并不只是一个意义模式,它也是一种社会互动的形式。”[6]可以说,一场达玛节牵动着整个江孜县的神经,折射出江孜县的社会结构。

(六)文化空间的延续

“代际之地的重要性产生于家庭或群体与某个地方长期的联系。由此产生了人与地点之间的紧密关系:地点决定了人的生活以及经验的形式,同样人也用他们的传统和历史让这个地点浸渍上了防腐剂。”[7]达玛节是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空间的典范,达玛场则构成了文化空间的核心,具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特点,是江孜人的代际之地。通过赛马文化的公共展示,服务于江孜民众,将赛马文化深深镌刻在江孜人的心灵深处,融入了江孜人的血液之中,伴随着江孜人的生存繁衍,成为江孜的文化象征,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增添进新的文化元素,使达玛场的文化内涵更加丰满,进而在人们心中形成了一种文化惯性。这种文化惯性又反过来使这一文化空间具有很强的坚韧性,不以个别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以满足绝大多数江孜人的娱乐需求为要义,具有很强的公共服务的意味。“所有的社会生活都发生在场与不在场的时间的‘消逝’与空间的‘渐变’过程中的交叉点,并由这些交叉点构成。”[8]就当下而言,达玛节通过一个节日将江孜县的各族民众集中到达玛场中,形成暂时性的庞大人群,通过人员的定向流动,使江孜县成为一张社会之网,达玛场则是这张网的中心,为人们互通有无、交流信息、走亲访友提供了合理的渠道和场所,进而成为展示藏文化的名片。而达玛节结束后,这些人员又返回各自的家乡,形成了新一轮的人员流动,以人为媒,将达玛节的所见所闻和江孜县城的信息传播到江孜县甚至整个后藏。这种人、马、物、信息的周期性流动和聚散使整个江孜县升华为一个文化同一的神圣空间,赋予其以赛马文化为中心的文化之魂,实现了地方性知识的传承和延续。

文化空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化的精神存续。在达玛节上,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小商小贩带来了各种美食和新式玩具,使参加达玛节的藏族民众的饮食种类更加丰富。除了日喀则的“朋比”外,油炸小土豆、藏面、烤香肠、烤串、冰棍、雪糕、饮料等食物满足了人们对零食的需求。出售气球玩偶、口哨、喇叭、拨浪鼓、玩具枪、弹跳球、人物面具等小商品的内地商贩也给小孩子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使整个达玛场显得快乐、祥和。达玛节通过吃和玩的方式,以人为媒介实现了不同文化的交融,并在江孜人的民俗养成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成为江孜人的成长记忆。

值得一提的是,每当有精彩表演时,农牧民们就会掏出各种各样的手机,将镜头对准自己心仪的方队和演员,留下一张张美丽的照片。与内地不同的是,整个达玛场中竟然没有发现一个自拍杆,在达玛场上,没有人将镜头对准自己,这或许可以理解为是江孜民众以欣赏美好他者为中心的审美观的最好诠释。

三、结语

“文化能提高人对爱和生活的感觉,或使人们行为能有高度的一致。”[9]在古城江孜,达玛节是藏民族在千百年繁衍生息的过程中不断创造、享用、丰富和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延续着江孜人的英雄气概和万丈豪情,衬托出江孜这座后藏名城的深厚文化底蕴,展现出了藏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承载着藏民族千百年来简单而直率的快乐生活。现在,这种快乐已经超越了民族和地域的界限,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形式走向世界,吸引着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对其进行欣赏,并激起人们的共鸣。而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来说,驯养赛马的地方性知识、达玛节的文化象征意义和民众自发开展的与达玛节有关的其他活动,都在保护的范畴之内,这种保护绝不是将达玛节变成僵化静止的状态,而是让达玛节作为文化空间,继续汇集由江孜民众创造、传承和再创造的文化事象之和,最终实现永续。

[1]Noriko Aikawa-Faure.The Conceptual Development of UNESCO's Programme on Intangible Cultrual Heritage[G]//Ja⁃net Blake(ed.)Safeguard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Chal⁃lenges and Approaches-A Collection of Essays[M].Institute of Art and Law,200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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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英〕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机构[M].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6.

[4][7]〔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45,356.

[5]国务院新闻办公室.西藏白皮书: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西藏的成功实践[EB/OL].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9/06/c_1116469499.htm,2015-09-06.

[8]〔英〕德雷克·格里高利,约翰·厄里.社会关系与空间结构[M].谢礼圣,吕增奎,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80.

[9]〔墨〕洛德斯·阿里斯佩.文化的多样性、冲突与多元共存[G]//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报告——文化的多样性、冲突与多元共存,关世杰,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2.

Historical Inheritance and Culture Sharing:the Protection of the Performance Procedure of Gyantse's Damar Festival in Tibet

MA Ning LIU Yu-ai
(the Research Institute of Ethnic Minorities,Xizang Minzu University,Xianyang,Shaanxi 712082)

As a National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Gyantse's Damar Festival is famous for its folk celebration in Tibet.It has the history about 600 years.In the celebration horsemen,horse racing and audience together make Gyantse's Damar Festival a cultural space gathered with rich cultural inertia through a long-term inheri⁃tance and evolution.Moreover,the festival reflects state power and the changes of social structure.Living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the cultural space of the festival has come into been through its annual collective perfor⁃mance.

Gyantse's Damar Festival;horse racing;horsemen;cultural space

10.16249/j.cnki.1005-5738.2016.04.014

K892.24

A

1005-5738(2016)04-086-007

[责任编辑:蔡秀清]

2016-09-20

2013年度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号:NCET-13-0960),2013年度西藏自治区高校人文社科项目“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实践经验与理论构建”(项目号:2013ZJRW46)阶段性成果。

马宁,男,羌族,甘肃陇南人,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学、非物质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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