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欣平
(西藏民族大学 民族研究院,陕西 咸阳 712082)
1910年两位驻藏大臣联豫、温宗尧在治藏思路上的分歧与清廷之裁决
康欣平
(西藏民族大学 民族研究院,陕西 咸阳 712082)
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西藏地方发生一件大事,即十三世达赖喇嘛离开拉萨出走印度。时任驻藏办事大臣联豫与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在如何应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事件以及在此事件前后的治藏思路上存在很大分歧。最终清廷以温宗尧开缺的裁决表明不认可温宗尧“偏软”的治藏思路,而更认可联豫治藏策略,即较为强硬地处理西藏上层的反抗行为,以维护国家主权。
联豫;温宗尧;十三世达赖喇嘛
清朝治理西藏地方主要依靠其前期开创的驻藏大臣制度。清廷在设计此制度时考虑到分权与制衡,驻藏大臣分为驻藏办事大臣、驻藏帮办大臣,两者虽有主次之分,但并非从属关系。一旦两者在治藏问题上发生较大分歧,此时清廷必须做出裁决。清末时期,王朝统治危机四伏,地处西南边陲的西藏也屡发大事,其中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十三世达赖喇嘛离开拉萨逃往印度事件,深刻影响了近代西藏政局。当时驻藏办事大臣联豫与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在如何治藏(具体来说主要指如何处理与十三世达赖喇嘛关系,以及如何应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等问题)上发生分歧,梳理两位驻藏大臣之间的分歧、分析清廷的裁决,对加深理解近代西藏政治演变颇有意义。①以笔者目见,已有的晚清西藏政治史论著对联豫与温宗尧治藏思路分歧几乎没有专门关注。实际上,此事虽小,却关联清廷治藏大方针的演变。涉及到此分歧的论著,以笔者愚见,误读错解多有。如有论者认为,联豫删去温宗尧与十三世达赖喇嘛所订七条中的“和平办理”条,表现了联豫的心胸狭窄。(参见喜饶尼玛主编《西藏百年史研究(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464页。)
宣统二年正月十二日,②虽然温宗尧自署该电日期为宣统二年正月十三日,但清廷提及该电日期以及四川总督赵尔巽提及该电日期均为正月十二日,笔者从后者。也就是十三世达赖喇嘛离开拉萨出走印度不到十日的时候,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致电军机处,电文如下。
达赖此次私逃,宗尧初四日早据巡查兵丁周世枚探报:“达赖传集马队,预备私逃。”宗尧闻信甚急,庚即面见联豫,商劝派兵驻扎曲水,阻其西往之路。不听,宗尧力请,则以无要员可派为辞。宗尧举卫队管带王久敬,答言:“署中事繁须王经理”。请派马队管带张鸿升,新军第一标第一营管带谢国梁,则谓:“张甫解征鞍,未便前往;谢少阅历,恐不胜任。”延至傍晚,宗尧又接廓尔喀驻藏甲必丹禀报:“达赖已于下午私逃。”联豫闻宗尧报信后,夜半始照派王、张、谢三营带率兵分路追截,至今数日,杳无消息。查达赖私逃之故,系因初三日有管带张鸿升,率川兵马队四十名抵藏,联豫派其卫队数十人及新军一队出为先导。既到拉萨,藏人并未抗拒,马队亦守纪律,惟派出之新军中有一人放枪,击毙藏人一名。达赖闻川兵入藏,时值攒招喇嘛众多,恐滋事端,派一台吉到街上弹压。卫队以其不下马让避,以刺刀推之落马,掠去其翎顶,珍珠耳堕,刺伤其臂,拿送联豫。联豫略加讯问,即将该台吉释放。惟达赖闻耗,恐祸及己身,仓皇失措,即传集公所,开大会议,众情疑惧,决计私逃。达赖自去年十一月初九日归藏以来,联豫与宗尧只于迎接时见面一次,嗣屡次约会,均以无暇推辞。迨藏兵于江达、堆达等处迭次败退,达赖知难抗拒;始知畏惧。初二日,约宗尧于布达拉山相见,宗尧允其所请四事。列下:
一、汉兵到藏,将来酌派各处保护地方。
二、汉兵决不损坏寺观伤害喇嘛。
三、诸事均和平办理。
四、达赖固有教权决不侵夺。
达赖亦允宗尧三事。列下:
一、遵旨不阻汉兵进藏,立将调集之番兵一律遣散归农。
二、达赖此次进京陛见,渥荷殊封异数,锡赉骈番。今既归藏,应咨请驻藏大臣据情代奏,叩谢天思。
三、办事大臣联(豫),应照常尊重,一切供应照章规复。
达赖称口说无凭,请彼此对换公文,互照信守。宗尧回署晤商,联豫不旨会衔,并删去“和平办理”一条。宗尧不得已,旋即单衔译咨达赖以安其心。即晚,接达赖复文,允照办。不意当日出有新军枪毙藏人,卫队伤拿台吉之事,致达赖惧而出走。查西藏事务,向由办事大臣主政,邦[帮]办徒拥虚名,由来已久。合并陈明。
以上各节,宗尧以事关大局,不敢不据实上闻。现川兵初到,人心未定,可否请旨饬下联豫,于应办事宜,逐渐推行,不宜过于操切,仍以和平为主,免失民心。……至宗尧粗知外交,未谙内政,西藏事繁责重,惧弗胜任,深恐贻误大局。伏乞皇上天恩,开去宗尧驻藏帮办大臣一缺,另简贤能接任。不胜惶悚之至[1]。
这是一封温宗尧向朝廷中枢军机处公开他与驻藏办事大臣联豫之间在处理藏务时分歧的电文。电文一开始,温宗尧指责联豫在处理十三世达赖喇嘛出逃事上近乎失职,当他建议联豫及早派人去阻止、追截出逃的十三世达赖喇嘛时,联豫并未听从,以致延误。就此段电文而言,似乎温宗尧治藏思路颇显强硬。不过电文接下来所陈述的内容表明温宗尧治藏思路的主旨并不主张强硬,在他看来,源于联豫对进藏川军约束不力,十三世达赖喇嘛才惧而出走;他与十三世达赖喇嘛达成七项协定,联豫并不赞同,并删去“和平办理”一条;他还建议军机处请旨,命令联豫不能操切,以和平手段处理藏务。总之,从该电文可以看出,温宗尧与联豫两位驻藏大臣在处理藏务上存在很大分歧,温宗尧主张以“和平手段”处理藏务,而联豫以进藏川军为依靠持强硬立场治藏。
宣统二年正月十四日,清廷立即对温宗尧的奏报做出回应,电寄联豫、温宗尧谕旨:
温宗尧电奏,此次达赖私逃,因与联豫意见不合,以致未能阻止,经温宗尧与达赖拟订各条,并请饬下联豫于应办各事,逐渐推行,不宜过于操切等语。达赖狡诈反复,已非一日,此次见川兵抵藏,借词潜逃,居心殊不可测。该大臣等仍遵前旨,设法迅速追回,按照昨日电谕办法,并温宗尧与达赖所拟七条,签定遵守,妥为安置,总以维持黄教,安抚番民为宗旨。藏地遥远.事机重要,该大臣等责无旁贷,不准各存意见,贻误大局,致干重咎,即将近日情形会同电奏[2]。
与温宗尧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外逃“同情”说法不同,上旨中清廷对达赖用语十分不客气,“狡诈反复,已非一日,此次见川兵抵藏,借词潜逃,居心殊不可测”。该旨对温宗尧与达赖所拟七条并未察觉有何不妥,予以肯定。然而,清廷没有责备联豫在阻止达赖逃亡事件的“迟钝”,亦未对联豫下达温所希望的不能操切办理藏务的命令,只是要求联豫、温宗尧不能各存意见。这说明此时清廷对温、联之争尚未裁定。不过十四日军机处随后发出另一封电报已经显示出清廷的倾向:
本日电旨当奉到。温大臣十二日电内所云“和平办理”一条,如经联大臣删去,即按六条办理。枢[3]。
七条变六条,军机处在联豫、温宗尧之争中的核心内容上支持联豫。再联系之前十三世达赖逃亡后联豫上奏及清廷回应,温宗尧在与联豫分歧中的处境一开始就不妙。在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当天,驻藏办事大臣联豫通过四川总督赵尔巽上电奏:
川军前队已于初三日抵藏。惟达赖竟敢私行逃亡,实属辜负天恩。……如系逃往后藏,并应行知班禅,劝其仍回前藏,必予照旧优待。如敢逃出国境,定将其佛号废革,永远不准回藏。如此明白晓示庶可易于操纵。藏民原归中国,近知达赖逃后,只需统治藏地,能令治安因应得宜。无论其在何国,似可无虑[4]。
上电奏表明,联豫主张对“私行逃亡”十三世达赖喇嘛采取强硬措施,如逃出国境就要废其名号,不准再返回西藏。宣统二年正月十三日,清廷下旨回应联豫电奏:
该达赖居心狡诈,此次逃走,固是心生疑惧,难保无另有别情。自应追令回藏,切实开导,晓以德意,俾释疑虑。彼若稍知感悟,就我范围,尚可不咎既往。倘该达赖业经远出,无从追觅;或虽已追及,犹复讬故延宕,不即回藏;或回藏后仍怀叵测,不服约束。则是该达赖冥顽梗化,自外生成,不足以掌黄教。即使勉强优容,终难相安无事。揆厥情势,自应将该达赖革去名号。照例另举达赖,奉经敬佛,借以维护黄教。则以后藏务,悉由驻藏大臣认真整顿,以安藏民[5]。
从上旨用语来看,朝廷对十三世达赖喇嘛极为不满。该旨亦表明朝廷对达赖出走的处理与联豫的主张基本一致。
综上情形,当温宗尧向清廷公开他与驻藏办事大臣联豫的分歧以及“同情”叙述十三世达赖喇嘛逃亡原因之时,他在这场分歧中不被朝廷支持似乎已经注定,因为清廷在藏务处理上有自己的逻辑。
宣统二年正月十五日,清廷下旨:
现居印度商会陆兴祺电称:“十二日达赖已抵印”等语。如此电属实,势难追回,所有十四日电旨办法,自应暂缓办理,另行听候电谕。务须秘密,暂勿宣布[6]。
此旨为清廷在得知达赖逃亡印度后的反应,即之前正月十四日电旨中追回达赖主张以及变为六条的协定都要发生变化,表明清廷对达赖逃亡外国的不能容忍。第二日即正月十六日,清廷下旨革去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
查该达赖反复狡诈,自外生成;实属上负国恩,下辜众望,不足为各呼图克图之领袖。阿旺罗布藏吐布丹甲错济寨汪曲却勒朗结著即革去达赖喇嘛名号,以示惩处。嗣后无论逃往何处,及是否回藏,均视与齐民无异。并著驻藏大臣迅即访寻灵异幼子数人,缮写名签,照案入于金瓶掣定,作为前代达赖喇嘛之真正呼毕勒罕,奏请施恩,俾克传经延世,以重教务。朝廷彰善瘅恶,一秉大公。凡尔藏中僧俗,皆吾赤子。自此次降谕之后,其各遵守法度,共保治安,毋负朕绥靖边疆,维持黄教之至意[7]。
此为清廷第二次下令革去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上次因1904年英国第二次侵略西藏时达赖北上内地走避而做出。时隔六年清廷为何再次做出革去达赖名号之举,而且用语极为强硬。这是因为达赖的一系列具有对抗性的行为严重挑战了清廷权威,清廷亦不愿继续对他怀柔。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九月,十三世达赖到北京面见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清廷恢复了其名号,封“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相较从前旧封号多了“诚顺赞化”四字,寓意十分明显。同时,清廷要求达赖“务当恪遵主国典章”[8]。就在达赖离开西藏在内地期间,在清廷允准下,张荫棠、联豫等在藏开始推行新政。对清政府而言,西藏新政不仅要改变西藏社会经济的落后面貌,更重要的是保住国家在西藏的主权。威胁国家在西藏的主权来自两个方面:从外部来说,英俄觊觎西藏抱有野心;从内部而言,国家权威在西藏的衰落,西藏地方上层不遵从清廷命令。为了应对内外威胁,清廷于宣统元年闰二月十五日(1909年4月5日)同意了联豫派川军入藏的建议[9]。清廷认为十分必要的派兵之举,却遭到十三世达赖喇嘛强烈反对,*1909年12月7日十三世达赖喇嘛托英国驻江孜商务委员发电稿三封,其中两封呼吁各国政府向清廷抗议,以使其撤退川军,在致清廷边务机构的另一封电稿中诘责清政府不守信义。(参见[英]荣赫鹏著,孙煦初译《英国侵略西藏史》,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309页。)指使地方藏兵阻挡川军入藏。在宣统元年十一月初九日(1909年12月21日)返回拉萨的欢迎仪式上,十三世达赖喇嘛傲慢对待迎接他的驻藏办事大臣联豫[10],并使后者在接下来一个多月中坐困拉萨。*《东方杂志》1910年第3期刊有知悉西藏情形人的书函,其中道:“前奉廷旨,由川省拨兵一千晋藏,以资整顿,藏人疑惧,迭次要求奏阻,不遂所请,公然征调番兵,分布要隘,阻我进兵之路……江达屯粮复为番兵付之一炬。加以联大臣平日措施失当,尤失众心,故藏众专与之为难,停其供给,罗列罪状十九款。”(《西藏达赖喇嘛逃遁馀闻》,《东方杂志》1910年第3期。)清廷在西藏的“颜面”大损,因为根据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清廷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驻藏大臣的地位与达赖喇嘛平等,显然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行为违背了章程原则。川军进入拉萨之时,十三世达赖喇嘛向西往印度方向出走的行动表明,他不信任清廷,而清廷亦被最终激怒,因此第二次下旨革去他的名号。
当清廷决断第二次革去达赖名号时,温宗尧与联豫之争的裁决事实上已经连带做出。宣统二年正月十七日清廷下旨:
昨经降旨,将达赖革去名号,温宗尧开缺赴川。所有藏中一切善后事宜,即责成联豫悉心经理。另选达赖,原为维持黄教,自应体察番情,查照例案,妥慎办理。川兵业已抵藏,着即妥为布置,藉资震慑。……该大臣向来办事尽心,于藏中情形亦甚熟悉,朝廷既畀以重寄,务当殚竭心力,勉为其难。如有与川省关涉事件,著电商赵尔巽协力通筹,务臻妥善,并将筹办情形随时电奏[11]。
温宗尧开缺的裁决,温本人在向清廷汇报他与联豫分歧时已有预料,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他自己请求的结果。该旨同时对联豫在藏任职表现予以褒扬,显示高度信任。
对温宗尧、联豫分歧裁决结果有预料的是四川总督赵尔巽,他目睹了温宗尧正月十二日电,正月十四日立即致电军机处:
惟近据赵尔丰闻,温大臣在粤办理外交,操守难信,啧有烦言。正与尔巽从事调查,未及陈奏。适观该大臣此奏,处处为达赖曲说,意似忘其前此悖逆情状者然。抑知此次川兵入藏,如不能沿途战胜,不独联大臣已断接济,必遭意外;即温大臣亦未必安然无恙。此岂可以操切责联大臣耶?且藏事吃紧,正应和衷商办,如有为难之事,亦应先行奏陈,乃该大臣辄背联大臣往与达赖立约,及与联大臣意见不合,又不先行奏请,辄以单衔译咨,故示见好藏番,居心尤不可问[12]。
赵尔巽在此电中对温宗尧“为达赖曲说”十分不满,对温宗尧在藏与达赖“立约”行径进行指责,实际上此时清廷还对温宗尧与达赖所达成的协定颇为肯定,此电表现了赵敏锐的政治嗅觉。当然要完全理解赵尔巽此电用意,还值得关注前两句,即他与其弟赵尔丰联合调查温宗尧的“操守”问题。赵尔巽为何如此说,原来温宗尧进藏是其弟赵尔丰举荐的结果。光绪三十四年赵尔丰被任命为驻藏办事大臣后,举荐温宗尧到藏担当交涉事务,他在举荐的奏折中道:
查有广东在籍候补道温宗尧,早岁肄业香港华汉学堂,精谙法律,历在津沪充膺教员律师,众论交推,尤为外人钦服。并经前任两广督臣岑春煊,现任两广督臣张人骏,先后委办洋务。凡遇繁难重件,牵涉国际,无不洞研微察,热心毅力。机牙四应,卒就范围。尔丰夙闻该员志虑安纯,器识閎远,实为方今中国办理交涉,不可多得卓绝表异之才,为兹朝廷注念西陲,力筹绥固,若得该员赴藏襄赞,必能多所干济,争胜无形[13]。
由此不难明白,赵尔巽说他与赵尔丰调查温宗尧“操守”问题,实则是为将来清廷怪罪温宗尧而殃及赵尔丰时留有回旋余地。在发致军机处电之前,赵尔巽已经致电其弟告知温宗尧对联豫不满。宣统二年正月十四日,赵尔丰电复赵尔巽道:
弟之进藏,亦因联、温问题,前电已有及。否则,查亦未能得实,深悉轻听,误举匪人,检举是正办。亦筹及若果勾藏卖联,则罪不容诛,当具实严劾。而兹事体大,非得切实证据不可[14]。
赵尔丰所说“误举匪人”指的是他举荐温宗尧,他对温在藏表现也十分不满,甚至有“勾藏卖联”之语。
从宣统二年正月十二日温宗尧在致军机处的电文中公开他与联豫的分歧,到正月十七日清廷下旨温宗尧开缺,只有五天时间。在《联豫驻藏奏稿》中,联豫甚至在此五天没有发往朝廷的电文。那么联豫怎么看他与温宗尧的分歧,对于温宗尧与达赖七条的协定,宣统二年二月二十日联豫在奏折中道:
查正月初二日午后该已革达赖与邦办大臣温宗尧会晤,议立条约。奴才以全藏为我属地,向无立约之例,因与温宗尧谈及,将其约内之和平办理四字,改为秉公持平办理。由温宗尧单衔印发[15]。
联豫强调西藏属地性质,认为温宗尧与十三世达赖“议立条约”为违背王朝体制之事。与温宗尧所讲删去“和平办理”一条不同,联豫自称是由“和平办理”改为“秉公持平办理”。限于史料,无法确定是删是改。若联豫所讲为真,笔者以为几个字的修改表明他认为清廷在西藏治理上拥有最高权力和道义裁定,此点不受任何条件制约。事实上,联豫对国家在藏主权方面的意识一直较强。他在宣统元年九月十四日的奏折中认为,清廷筹治西藏“立制极为周备”,而鸦片战争后驻藏大臣琦善“以兵权财政,尽付之番官,而事日以坏。”[16]他还指责张荫棠查办藏事时令藏人自己筹饷练兵的主张,认为此为“轻弃主权”之事[17]。相对温宗尧汇报的宣统二年正月初三日川军在拉萨的行为导致达赖出逃,联豫如此叙述正月初三日入拉萨川军的行为:
本年正月初三日我军马兵数十名抵藏,奴才派卫队前往迎护,其时马队押有生擒番兵十余名,行至孟公桥,番兵见我兵人数无多,尚敢前来抢劫,当经格毙一人,嗣行至二桅杆地方,番兵开枪伤卫队兵丁左骽,我兵遂亦还击,此外末戮一人,其生擒番兵,经奴才亲讯后,一律取保开释[18]。
从联豫的叙述角度看,入藏军队行为没有不妥,是藏兵挑衅导致反击,而他本人对“生擒番兵”一律“取保开释”,此为宽大之举。事实上,除过联豫的藏兵挑衅叙述与温宗尧所讲“藏人并未抗拒”截然相反外,联、温二人在死伤数字等方面基本一致。概括起来,联豫对温宗尧不满有二:一是认为七条协定有损国家主权,二为温对达赖一方的“同情”。
清廷不只让温宗尧开缺,并且电寄四川总督赵尔巽传知他“毋庸来京陛见”[19]。宣统二年(1910年)六月十二日,到达四川的温宗尧通过赵尔巽上奏朝廷,表达他对治藏看法,主旨为:
我若仍前因循,既不能保藏人之受其牢笼,尤不保英俄之别谋权利。故今日中国治藏须分别表里,善为操纵。不必遽改为行省,当以治行省之道治之;不必强同于汉民,而当以爱汉民之心爱之。宣威布德,较蒙古诸藩为易。臣愚以为达赖既革,当以呼图克图分任藏事,利用转世迷信之愚,永废达赖之制,则番官各自树帜,而英俄无从牢笼,事莫急于此者。此外练兵、兴学、开矿、垦荒、通商、殖民诸政,则又当循序进行者矣[20]。
之前对达赖尚有同情之意的温宗尧此时建议“永废达赖之制”,以呼图克图分任藏事,温的态度变化之大耐人寻味。笔者以为,“永废达赖之制”建议过于激烈,温宗尧应该知道清廷不会接受,不过借此表达他对朝廷治藏方针的支持,这是他政治上的某种自保之举。
本文梳理了1910年两位驻藏大臣联豫与温宗尧在治藏思路上的分歧,探析了清廷对两人分歧裁决的逻辑。温宗尧开缺的最终裁决表明,清廷不认可温宗尧“偏软”的治藏思路,而更认可联豫治理西藏的思路,即较为强硬处理西藏上层的反抗行为,以维护国家主权。
[1][3][4][5][6][12]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四川省社会科学院.近代康藏重大事件史料选编(第一编)[C].拉萨:西藏古籍出版社,2001.686-688,697,685,685,697,690.
[2][14]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清末川滇边务档案史料(中)[C].北京:中华书局,1989.537,537.
[7][9][11][17][19][20]清实录·宣统政纪[Z].北京:中华书局,1987.537,179,540,463,648,709-710.
[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清末十三世达赖喇嘛档案史料选编[C].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2.168-169.
[10]吴丰培.清代藏事奏牍·联豫驻藏奏稿[Z].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1537.
[13]吴丰培.赵尔丰川边奏牍[Z].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173.
[15][16][18]吴丰培.联豫驻藏奏稿[Z].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79.110,93,110.
(责任编辑杨士宏责任校对肇英杰)
2016-06-14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清廷筹治西藏思路及措施的演变研究(1887-1911)”(批准号12XZS028)暨西藏民族大学“青年学人培育计划”项目(批准号12myQP01)
康欣平(1973—),男,陕西岐山人,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西藏近现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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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140(2016)05-008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