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森垚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隋代安西都护蠡测
刘森垚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近年来出土的几方墓志文献反映出隋代曾有“安西都护”之设。隋代“安西都护”的出现与隋炀帝、裴矩等人企图“掩吞秦汉”的西域经略有密切的联系。它的设立可能正是为了弥补裴矩离开西域之后此区域的高层权力真空,其职能也应当继承了裴矩时代的接引、招待、互市、涉外,甚至军事管控等。隋代“安西都护”与此区域内扮演重要角色的粟特人有直接的关联,这可能也为其从幕后推动高昌“义和政变”提供了有利条件。
隋代;安西都护;裴矩;义和政变;粟特
自贞观十四年(640年)侯君集攻占高昌国,稍后于其地设立安西都护府。乃至“安西四镇”、唐蕃争锋、怛罗斯之战、《送元二使安西》,世人皆知“唐安西都护府”之威名,但“隋安西都护”却鲜有人知。《隋书·西域传》自云“事多亡失”,“隋安西都护”不见于传世文献,亦属正常。“隋安西都护”问题的提出,有赖于出土文献的不断发现以及如吴玉贵等前辈学者孜孜不倦的探索和研究。吴玉贵先生在《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中首次结合出土墓志对“隋安西都护”问题进行了初步探讨[1],其后,余太山、李大龙等学者亦有提[2-3]。然而就隋代安西都护的设置时间、职能、原因等还未予探讨。
为方便进行全面讨论,还需再次从头梳理基础材料。目前所见记有隋代“安西都护”的史料:①《隋书·刘行本传》云:“(刘行本)上表劾其使者曰:臣闻南蛮遵校尉之统,西域仰都护之威。”李大龙《都护制度研究》认为,这可能是隋代已实行都护制的痕迹。但显然这里刘行本只是行文用典,以“校尉之统”与“都护之威”相对照。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宋知感墓志》:“公讳知感,字知感,广平人也……以至于有隋银青光禄大夫、安西都护廓公,生朝散大夫、凉州神乌令亮,胤兵部常选彖,公其子。”②周绍良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63页。《唐代墓志汇编》断为“胤兵部常选彖公,其子。”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断为“胤兵部常选彖,公其子。”从吴。此处明记宋知感曾祖宋廓任隋代安西都护。天宝五载(746年)《侯方墓志》:“君讳方,字智元,上谷人也……曾祖显,隋安西都护。祖琳,皇任睦州司法参军事。”[4]可知,侯方曾祖侯显曾任隋代安西都护,侯方祖父之“皇任睦州司法参军事”即指“唐代睦州司法参军事”。开成二年(837年)《史乔如墓志》:“府君讳乔如,其先起自大隋,享金蝉之宠盛;奕世为我唐臣,有石奋之令称。……隋特进安西大都护。高祖献,皇司农卿(下残)国公。”[5]由此可知,史乔如天祖史某也曾任安西都护。较前两方墓志而言,此志所追记时间更为久远,至于是“安西都护”还是“安西大都护”恐怕已有误差。而且需要注意的是,此处史氏只能把自己家族源头追溯至隋代,再加上“史”本来就是昭武九姓之一、粟特人常见姓氏,有理由相信这正是一支在隋代才进入中原的西域胡族[6]。至此,可以较为清晰地知道,在隋代至少有三任安西都护。另外,永淳元年(682年)《康留买墓志》《康磨伽墓志》均记有:“曾祖感,凉州刺史。祖延德,安西都护府果毅。父洛,皇朝上柱国。”[7]依墓志一般体例,既明言始自父辈为“皇朝”,祖辈自当为前朝,可参考前文《侯方墓志》。这里的“皇朝”即指唐朝,康延德也就是隋代的“安西都护府果毅”了。《隋书·炀帝纪》:“(大业九年)辛卯,置折冲、果毅、武勇、雄武等郎将官,以领骁果。”[8]由此可知,至少在大业九年(613年)已有安西都护的设置,而且并配有果毅等郎将官作为下属。
《隋书·西域传》:“太业年中,相率而来朝者三十余国,帝因置西域校尉以应接之。寻属中国大乱,朝贡遂绝。”[9]这里的“西域校尉”无从考察,应当也同样是安西都护的属官。隋炀帝又有“西戎使者”之设,可能也与安西都护密切相关。《隋书·百官志》:“初炀帝置四方馆于建国门外,以待四方使者,后罢之,有事则置,名隶鸿胪寺,量事繁简,临时损益。东方曰东夷使者,南方曰南蛮使者,西方曰西戎使者,北方曰北狄使者,各一人,掌其方国及互市事。每使者署,典护录事、叙职、叙仪、监府、监置、互市监及副、参军各一人。录事立纲纪。叙职掌其贵贱立功合叙者。叙仪掌小大次序。监府掌其贡献财货。监置掌安置其驼马车船,并纠察非违。互市监及副,掌互市。参军事出入交易。”[10]据朱振宏《西突厥与隋朝关系史研究》,四方馆处于洛阳,而之所以设于东都是因为“炀帝在位十四年当中,绝大多数时间是在东京洛阳,因此,另置一涉外事务机构,处理对外关系,期间大兴城的鸿胪寺仍发挥作用,鸿胪寺管辖的蕃客馆也没有因为四方馆的设置而废止”[11]。从“掌其方国及互市事……掌其贡献财货……掌安置其驼马车船……掌互市……事出入交易”这几个具体职能来看,地处洛阳的四方馆是无法直接处理这些涉外事务的,可能的解释是:四方馆只是处理(迎接)境外使团的最后一站,类似蕃客馆;要想高效处理涉外事务,四方馆的各级长官实际上是驻节、履职于靠近边境的某地。“初,阙可汗附于李轨,隋西戎使者曹琼据甘州诱之”[12],即是明证。从名称上看,安西都护与西域校尉职能应当相近;但史料又很清楚地说明西域校尉和西戎使者的职能都是接应西方来使,且西戎使者以下各职官皆是文职,而非类似郎将、校尉一类的武官。安西都护的设置可能正是为了统摄文武、专管西域。按照这个逻辑,西戎使者当先于安西都护存在,隋安西都护的设置不早于隋炀帝初次驻跸洛阳的大业二年四月。
关于隋代安西都护的设置,与之对应的情况是交州都护的创立——《旧唐书》卷四十一《地理四·剑南道》云:“宋平,汉西卷县地,属日南郡……隋平陈,置交州。炀帝改为交趾,刺史治龙编,交州都护制诸蛮。”[13]都护,其意“总监护”,自汉代创立之时起就带有中原王朝对周边少数民族的凌驾之意。两晋时期,大体上仍沿袭汉魏时期的旧例。而到了南北朝时期,中原王朝分崩离析,其“凌驾之意”更无从可谈,因此“南北朝时期的都护仅仅见于南朝某些政权,如南宋、南齐政权”[14],北朝诸政权可能因较强的民族意识,已把“都护”淘汰出局。刘宋、南齐都曾于岭南边远地区设置都护,其意一如汉代之都护。而隋炀帝于交趾设“交州都护制诸蛮”显然是对南朝政权边疆统治经验的借鉴。隋文帝时期的北部边境并不安定,隋朝并未对北部少数民族形成压倒性的军事优势,直到仁寿年间才稍获安宁。隋炀帝时期的帝王性格、国家实力、军事形势与文帝时期迥然不同,因此,极有可能杨广比照交州都护、上袭汉代都护而将“都护”移植到西域,以图囊括四海、超越秦汉。那么,隋代西域都护的设立应当是晚于隋炀帝“改州为郡”(改交州为交趾郡)、设立交州都护的大业三年(607年)。而在此时间前后,隋炀帝对西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隋代的西域政策与裴矩有紧密的关联,隋炀帝的西域经略主要仰赖裴矩悉心谋划。隋大业二年(606年),隋炀帝委派裴矩在张掖接应西域诸国商人,并有计划地记叙西域各国民俗、人口及山川险易等,撰写了《西域图记》。*如前所述,大业三年,由州改郡,但《西域图记》中仍称“瓜州”者,故其成书时间下限当为大业三年。内田吟风《隋裴矩撰<西域图记>遗文纂考》(《藤原弘道先生古稀记念史学佛教学论集》,内外印刷株式会社,1973年,第115~128页。)指出因裴矩于大业二年七月已任黄门侍郎,故《西域图记》应完成于大业二年七月之前。大业三年(607年),*杜行满所任司隶从事一职当于大业三年始设。隋炀帝又遣韦节、*韦节著有《西蕃记》,余太山《隋书<西域传>要注》认为,此书进献时间最早为大业五年(《暨南史学》,2004年)。杜行满、李昱使至罽宾、王舍城(今阿富汗一带)甚至波斯[15]。裴矩迎合杨广的心思,所谓“知帝方勤远略”,故意告诉杨广“胡中多诸宝物”而且取之容易——“国家威德,将士骁雄,泛濛汜而扬旌,越昆仑而跃马,易如反掌,何往不至”[16]。但打通西域的前提条件是解决盘踞交通要道附近的吐谷浑,故隋军两次对吐谷浑用兵。*隋炀帝为了配合对吐谷浑的征讨,特意遣使至西突厥、铁勒处,意图联合两国对吐谷浑进行夹击,可参见《隋书·西突厥传》《隋书·吐谷浑传》。隋军第二次用兵是在大业五年(609年),隋军大胜,“其故地皆空,自西平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为隋有。置郡县镇戍,发天下轻罪徙居之”[17]。其所置四郡,分别为河源、西海、且末、鄯善。至此,昆仑以北、天山以南、伊吾以东尽归隋朝,就西域经略而言,隋炀帝“规摹宏侈,掩吞秦汉”[18]的第一步得以实现。
面对广袤的西域,摆在隋朝君臣面前的有三条道路可选:“北道从伊吾……其中道从高昌……其南道从鄯善……达于西海。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东女国、南婆罗门国等,并随其所往,诸处得达。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19]三条道路虽都不好走,北道必经突厥领地,当时突厥仍然是一大麻烦。南道则必经流沙,路途凶险。关注中路,一是路况稍好,二是自北朝以来与高昌的交往相对较多,及至开皇十年,还有大批高昌人归附隋朝。*“开皇十年,突厥破其四城,有二千人来归中国。坚死,子伯雅,突厥破其四城,有二千人来归中国。”(魏徵等:《隋书·裴矩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 239页。)大业三年到五年,在裴矩的努力下,高昌每年都遣使朝贡。第三,实际上伊吾是玉门关外最近的大城市,若占领伊吾,由伊吾道*《隋书·刘权传》:“大业五年,从征吐谷浑,权率众出伊吾道,与贼相遇,击走之。”沿天山南麓至高昌再往焉耆、龟兹、疏勒等地成为最方便的选择。因此,打通西域首先就要控制高昌,但是麹氏高昌国小力弱,向来是墙头草,麹伯雅的时代更是“不得不在臣于西突厥泥橛处罗可汗的同时,又兼臣于新兴的铁勒汗国”[20]。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麹氏高昌,一旦有外来强大势力渗透进本国领域,自然会对其外交政策做改变。虽然在裴矩劝说和利诱之下,麹伯雅于大业五年在张掖朝觐隋炀帝,并尽表臣服之状。*据王素《新发现麹伯雅佚诗的撰写时地及其意义》(《西域研究》,2003年第2期),大业六年,麹伯雅向杨广献上《圣明来献乐歌》,表明了麹伯雅的政治和感情倾向。《续高僧传·慧乘传》:“从驾张掖,蕃王毕至。奉敕为高昌王麹氏讲金光明,吐言清奇闻者叹咽。麹布发于地,屈乘践焉。”也表明了麹伯雅较为顺从隋朝的情形。关于隋炀帝于裴矩招徕西域诸国使臣朝于张掖之史事,学者多有关注与研究,兹不赘述。但这就如麹伯雅先辈常用突厥所授之“希利发”之官称一样[21],只是一种求生技能。对想打通西域的隋朝君臣而言,麹伯雅领导下的高昌显然并不是可靠的盟友。
然而,大业五年,隋军已行兵千里、士卒疲惫,再加上此时玉门关外、高昌伊吾周边存在至少五方势力,关系复杂,且新设四郡尚未安定,并不是进军的最好时间。势力一:西突厥。室点密汗系的射匮可汗与木杆汗系的泥橛处罗可汗,二汗虽关系不睦,但都虎视眈眈。势力二:铁勒。“处罗可汗既败,莫何可汗始大。莫何勇毅绝伦,甚得众心,为邻国所惮,伊吾、高昌、焉耆诸国悉附之。”[22]莫何可汗即是铁勒的易勿真莫何可汗契苾歌楞。势力三:隋朝。除了影响力的渗透,据《隋书·刘权传》:“大业五年,从征吐谷浑,权率众出伊吾道,与贼相遇,击走之。”[23]也就是在伊吾建郡以前,隋朝军队已经在这个区域开始活动了。势力四:粟特。“伊吾历史上曾为汉军的屯田基地,汉人不少,北周以降,又有不少粟特人入居其地,势大财雄,伊吾城主似早已变为粟特人。”[24]所谓“伊吾吐屯设等献西域数千里之地”,向有学者认为“吐屯设”为突厥、铁勒派驻监国的官员,但在这里稍有不通。“伊吾吐屯设”当是指伊吾城主、“城酋”,即是粟特人,后来唐初献城的石万年亦即是昭武九姓。*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残卷》:“隋大业六年(610)于城东买地置伊吾郡。隋末,复没于胡。贞观四年(630),首领石万年率七城来降。我唐始置伊州。”此处之“胡”,并非泛指,应有特指,即是“杂种胡”、“九姓胡”。势力五:东突厥。《隋书·薛世雄传》云:“以世雄为玉门道行军大将,与突厥启民可汗连兵击伊吾。师次玉门,启民可汗背约,兵不至,世雄孤军度碛。”[25]之所以相约共击,因伊吾东北是东突厥的领域范围。
在稍作休整之后,大业六年,隋朝君臣便着手处理这些挡在进军高昌路上的障碍。首先就是伊吾的问题。粟特商人城主当然更愿意和对西域胡商表示热烈欢迎的隋朝合作,献城之事自是进军伊吾的契机。隋炀帝原本的部署是裴矩、薛世雄、启民可汗一同前去解决伊吾问题,但最终只是在裴矩、薛世雄的努力下肃清铁勒、占据伊吾、建筑新城、设置郡县。*《隋书·薛世雄传》:“世雄遂于汉旧伊吾城东筑城,号新伊吾,留银青光禄大夫王威,以甲卒千余人戍之而还。”可以看出,隋军与伊吾城主达成了某种默契,并未发生什么战斗就占领此地,实际只是监护、监管。另,《隋书·冯慈明传》云:“炀帝即位,以母忧去职。帝以慈明始事藩邸,后更在台,意甚衔之,至是谪为伊吾镇副。未之官,转交阯郡丞。大业九年,被征入朝。”(1 106页)如前文《西域图记》云:“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北中南三道汇合于敦煌,其战略价值不言而喻,并且裴矩往来经营西域多数时间停驻在敦煌。*大业三年,裴矩间断在张掖;大业五年在敦煌、张掖;大业六年在敦煌(薛世雄进军伊吾,并未提及裴矩,故推测裴矩在敦煌镇守),大业七年再至敦煌。大业四年的情况不甚明了:大业三年末,“时铁勒犯塞,帝遣将军冯孝慈出敦煌御之,战不利。铁勒遣使谢罪请降,帝遣黄门侍郎裴矩慰抚之,讽令击吐谷浑以自效”(《北史·吐谷浑传》)。《西域图记》不只是一部有关西域历史地理的著作,更是隋朝经略西域的指导纲领。既然鄯善、伊吾已经处于隋朝控制之下,那么预定目标高昌就直接暴露在裴矩的面前。
这次与裴矩、薛世雄一同前往西域的可能还有麹伯雅与韦节,*隋炀帝于大业六年初可能有再次西巡的计划,不仅想把西突厥招附内地(大业四年初,崔君肃曾招抚过处罗可汗一次),甚至可能还有更宏大的设想。要想掌控和招附西突厥还需对西域地区释放一些善意,遣返麹伯雅就是具有这样的政治使命与政治信号。另外,大业六年初隋军监管伊吾事件,实际上给西域地区带来了恐慌,故裴矩特别传谕各国:“天子为蕃人交易悬远,所以城伊吾耳。”这不过就是释放善意的幌子而已。据王素《麹氏高昌“义和政变”补说》,麹伯雅于大业六年三月返回高昌(《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他们担负了另外的使命——由伊吾至高昌再到西突厥,“帝将西狩,(大业)六年,遣侍御史韦节召处罗,令与车驾会于大斗拔谷”[26]。所谓“会于大斗拔谷”,又加上一连串的行动部署,隋炀帝很可能在大业六年的年初制定了西巡的计划。*《隋书·樊子盖传》:“六年,帝避暑陇川宫,又云欲幸河西……是岁,朝于江都宫,帝谓之曰……”前后文矛盾,“避暑陇川宫”或有误。而西巡之前的战争(占领伊吾)、邀蕃来朝(派遣韦节邀请处罗可汗)和大业四年西巡之前的准备工作近乎一样。但是结果却迥然不同:泥橛处罗可汗不同意前来朝见,“其国人不从,处罗谢使者,辞以他故。帝大怒,无如之何”[27]。杨广正值经营西域兴奋期,却猛然碰了一鼻子灰。在裴矩的建议下布置了离间西突厥两位可汗的行动后,*《隋书·西突厥传》:“帝于仁风殿召其使者,言处罗不顺之意,称射匮有好心,吾将立为大可汗,令发兵诛处罗,然后当为婚也。帝取桃竹白羽箭一枝以赐射匮,因谓之曰:‘此事宜速,使疾如箭也。’”他对西域的兴趣陡然下降,并把关注点移到了别的地方……“(大业六年)三月癸亥,幸江都宫”[28],翌年由江南沿运河北上涿郡,预备征辽。这也导致整个隋朝对西域的部署、政策有了变化,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原先一批驻守西疆的能臣猛将在大业六年到七年间先后被调入中原,乃至辽东:薛世雄,“留银青光禄大夫王威以甲卒千余人戍之而还……辽东之役,以世雄为沃沮道军将”[29];裴矩,当与薛世雄同时返京,并上离间计。同年稍后,计策成功,*王素《麹氏高昌“义和政变”补说》认为此事发生在大业七年二月。处罗被射匮打败,逃到了高昌东,“以七年冬,处罗朝于临朔宫,帝享之”[30]。周法尚,据《周法尚墓志》:“六年,检校敦煌太守。其年,寻改检校会宁太守。七年,又往同昌镇遏。九年,追还,赴朝鲜道行军。”[31]樊子盖,大业三年到六年为武威太守,“(大业七年)还除民部尚书……辽东之役,征摄左武卫将军,出长岑道。后以宿卫不行。进授左光禄大夫,尚书如故”[32]。阴世师,“后三岁,拜张掖太守。先是,吐谷浑及党项羌屡为侵掠,世师至郡,有来寇者,亲自捕击,辄擒斩之,深为戎狄所惮。入为武贲郎将,辽东之役,出襄平道。”[33]也是征辽东前调入朝内。需要说明的是,所谓“自西京诸县及西北诸郡,皆转输塞外,每岁钜亿万计;经途险远及遇寇钞,人畜死亡不达者,郡县皆征破其家。由是百姓失业,西方先困矣”[34],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说明和唐朝的情况差不多,隋朝经营西域的大后方也是整个陇右河西地区。*《资治通鉴·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平定高昌,“上欲以高昌为川县,魏徽谏曰:‘……今若利其土地以为州县,则常须千余人镇守,数年一易,往事死者十有三四,供办衣资违离亲戚,十年之后,陇右虚耗矣’。”而从裴矩、薛世雄,敦煌、武威、张掖太守同时集体调离,可以看出隋朝君臣对西域政策的转变。尤其是裴矩,向来钻营,当隋炀帝不再关注西域,裴氏也随杨广一起巡行塞北、出征辽东、从幸江南。西域之事自大业之初就是裴矩一人全盘掌控,而现在虽情况有变,但西域仍要经略,自当有人前来接替裴矩的重担。裴矩经营西域时并未被给予某种特定的官位,而是属“黄门侍郎”衔,无疑是具有特使、差遣性质,这当然是与裴矩和隋炀帝的亲密关系有直接的联系。但现在裴矩远离西域,则需要设立一个新的职官来补充裴矩身后的空缺。而且,如裴矩一般频繁地往来奔波,也不是经营西域的长久之计。那么,在这样的背景下,隋代的“安西都护”很可能就在此时登上了历史舞台。*裴矩稍后又去过一次敦煌,见下文。但这次裴矩前往敦煌显然是出于事发突然,并无预备,所云“驰至玉门关晋昌城”,即是明证。
以上赘言和裴矩有关史实,是因为有关隋代安西都护的文献多不足征。而裴矩是隋代西域事业的开创者和西域规则的制定者,要探讨隋代安西都护肯定是不能离开炀帝时期的西域政策,而要了解西域经略的政策更离不开对裴矩描述。隋代安西都护的职能、活动,应该是继承了裴矩身上的影子,但又远远比不上裴矩的远略、才智。再加上失去了中央直接的影响力,几任安西都护的西域政策似乎变得保守,在任上也没有什么太显著的作为,以至于文献多付阙如。如裴矩一样,同样要利用敦煌的绝佳地理,隋代安西都护的治所可能也设置在敦煌。一方面,鄯善遥远,地处偏南。伊吾的情况,则如上文所说,只是驻扎少量军队保障交通,并非强有力地控制。两地都不合适。另一方面,大业七年泥橛处罗可汗被射匮可汗击败,退保高昌东的时罗漫山。裴矩临时受命,携处罗母亲汉人向氏前往西域规劝处罗,“驰至玉门关晋昌城”,其地亦即敦煌郡。而裴矩停驻此地,并遣使协同向氏“诣处罗所,论朝廷弘养之义,丁宁晓谕之”[35]。由此也可看出,隋炀帝时期经略西域的政治中心就是敦煌。
隋代安西都护的设立可能正是为了弥补裴矩离开西域之后此区域的高层权力真空,其职能也应当继承了裴矩时代的接引、招待、互市、涉外,甚至军事管控等。首任安西都护参与的第一项重大事件可能就是赶赴西域、护送使者实施“离间射匮可汗与处罗可汗”之计,前文已述。虽无明文记载安西都护参与,但以情理度之,裴矩归京、西域阙首,安西都护初设,可与射匮使者同路往西。
第二项重大事件则可能是大业七年冬天接应麹伯雅与泥橛处罗可汗一同前往中原朝见。比照上一次麹伯雅与伊吾城主来朝:裴矩于敦煌遣使邀请,麹伯雅先遣使入朝,后又与裴矩同往张掖谒见隋炀帝,之后又随驾东去。*《裴矩传》:“帝将巡河右,复令矩往敦煌。矩遣使说高昌王麹伯雅及伊吾吐屯设等,啖以厚利,导使入朝。及帝西巡,次燕支山,高昌王、伊吾设等及西蕃胡二十七国,谒于道左。”麹伯雅第二次入朝,大约是先受到安西都护的接待,被安西都护送至河西走廊中部,再由武威太守樊子盖接应入朝,*《隋书·樊子盖传》:“时处罗可汗及高昌王款塞,复以子盖检校武威太守,应接二蕃。”并由樊子盖一路护送,抵达涿郡之临朔宫。*《隋书·樊子盖传》:“辽东之役,征摄左武卫将军,出长岑道。”《隋书·西突厥传》:“以七年冬,处罗朝于临朔宫,帝享之。”之所以安排中途由樊子盖接应,是因为泥橛处罗可汗这次是携大量部众前来归附的,*朱振宏《西突厥与隋朝关系史研究》:“大业七年降隋的西突厥,即是开皇十三年以来从东突厥逃往西突厥的部落。”(台湾:稻香出版社,2015年,第198页)对处罗可汗及其部众的接待安排工作直到大业八年初才完成:“春,正月,帝分西突厥处罗可汗之众为三,使其弟阙度设将羸弱万余口,居于会宁,又使特勒大奈别将余众居于楼烦,命处罗将五百骑常从车驾巡幸,赐号曷婆那可汗,赏赐甚厚。”[36]安西都护的首要职责当然是对西域事务负责,接引处罗可汗入朝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对于怎么在内地安顿大量部众就不用他处理了。此外,奔达涿郡,距离西域也太过遥远。
《资治通鉴·大业八年》:“(三月)车驾渡辽,引曷萨那可汗及高昌王伯雅观战处以慑惮之。”[37]即是麹伯雅与泥橛处罗可汗都参加了第一次征高丽。据王素先生研究,此次战役失败后,“炀帝是先由辽东回涿郡,再由涿郡经现在的大同、太原、临汾回到洛阳的”[38]。杨广的本意是用大战“慑惮”麹伯雅与处罗可汗,尤其是麹伯雅。但是弄巧成拙,反被麹伯雅看了笑话。虽然进军高昌是既定政策,但现在显然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与其长期扣留麹伯雅,不如将其培养为亲隋的国王。因此,在当年(612年)十一月,隋炀帝把华容公主嫁给了麹伯雅,并封麹伯雅为“左光禄大夫、车师太守,封弁国公”[39]。麹伯雅当然也想早点回国,可能在此时向杨广表达了自己倾慕华夏的强烈愿望,还可能初步提出了要改革衣冠的计划。对此,隋炀帝应当感觉比较满意,故让麹伯雅尽快准备,于“八年冬,归藩”[40]。虽史无明载,但此次麹伯雅回国一定要与安西都护打交道,安西都护安排麹伯雅一行的日常起居也是自然而然的。回国之后,麹伯雅随即发布“易发变服令”[41],学者向来对这次改革的性质有争议,笔者同意王素、薛宗正先生的说法,即认为麹伯雅所下之“易发变服令”并非“文化认同”行为,根本就是“对隋玩弄的同样政治游戏”[42]。隋炀帝听说这个消息时自然是大喜过望,并下诏表扬了麹伯雅:“彰德嘉善,圣哲所隆,显诚遂良,典谟贻则。光禄大夫、弁国公、高昌王伯雅识量经远,器怀温裕,丹款夙著,亮节遐宣。本自诸华,历祚西壤,昔因多难,沦迫獯戎,数穷毁冕,翦为胡服。自我皇隋平一宇宙,化偃九围,德加四表,伯雅逾沙忘阻,奉赆来庭,观礼容于旧章,慕威仪之盛典。于是袭缨解辫,削衽曳裾,变夷从夏,义光前载。可赐衣冠之具,仍班制造之式。并遣使人部领将送。被以采章,复见车服之美,弃彼毡毳,还为冠带之国。”[43]这里所谓“并遣使人部领将送”应当就是指安西都护参与的行动。但当安西都护抵达高昌时,发现麹伯雅以“铁勒威胁”为由并未采取什么“解辫削衽”的行动。*薛宗正《麹伯雅生平析疑——麹氏高昌与突厥木杆、室点密两大汗系及隋朝的关系》:“而铁勒汗国仅存在于605年至611年,及麹伯雅返高昌,已是大业九年(613年,高昌延和十二年)铁勒汗国早已不复存在。”(《敦煌学辑刊》,2007年第2期)可想而知,当这个消息由安西都护奏报至隋炀帝面前时,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是多么的恼怒。如同大业六年杨广遣使召见泥橛处罗可汗失败后“大怒,无如之何”而且心有不甘,这一次在扶植培养亲隋势力失败后,杨广很可能故技重施,又进行了暗箱操作。而这次暗箱操作的结果就是安西都护推动下的高昌“义和政变”。
“义和政变”本不见于文献记载,而此事件的重现有赖于吴震先生对《张雄夫妇墓志》的深入解读[44],而后诸多学者结合更多的文献资料对义和政变及其影响进行了更为全面系统的梳理和考证,进一步提出“重光复辟”、“重光政变”、“延寿改制”等新观点。*参见施新荣:《近百年来的高昌政治史研究概况》,《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宋晓梅《麹氏高昌国张氏之仕宦——张氏家旗研究之一》,《西北民族研究》,1991年第2期。关尾史郎:《“义和政变”前史》,《东洋史研究》第五二卷第二号,1993年,第153~174页。关尾史郎:《“义和政变”新释》,《集刊东洋学》第七〇号,1993年,第41~57页。王素:《麹氏高昌“义和政变”补说》,载《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194页。孟宪实、姚祟新:《从“义和政变”到“延寿改制”》,《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3~188页。
在这一时期东西方频繁交往的背景下,负责西域经略的安西都护与高昌、胡商有较为密切的关系是再正常不过了。据荣新江、张铭心等先生的研究,5世纪中叶以后,粟特人是高昌地区西域人种数量最多的一个外来人群,不仅在高昌附近有粟特人的聚落,在交河城内也有粟特人居住。*荣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国学研究》第六卷,1999年。荣新江:《西域粟特移民聚落补考》,《西域研究》,2005年第2期。张铭心:《吐鲁番交河沟西墓地新出土高昌墓砖及其相关问题》,《新疆文物》,2007年第1期。而且,据2004年出土的五方康氏砖质墓志所载“领兵胡将”等官名[45],可以说明当时粟特人在高昌是有军事武装的。更为重要的是,据姜伯勤先生研究,在高昌义和年间,交河的军事方面曾经是委托给粟特人的[46]。而这与前文所述伊吾献城的情况又很相似:粟特人不仅众多,而且还掌握了城邦的关键权力。粟特人作为胡商,中原统一大王朝无疑对其具有巨大的经济吸引力。那么与主管西域的安西都护交好,自然会成为粟特商人往来东西的便捷通行证。更何况据前文所记《史乔如墓志》所云,粟特人史乔如的天祖史某本就曾是隋代某一任的安西都护,这样就把安西都护与粟特胡商的关系变得更为贴近。更需注意的是《康留买墓志》《康磨伽墓志》,同是粟特的康氏祖父康延德最早在大业九年(613)任隋代安西都护下属的果毅郎将。与之可以联系的是2004年交河故城附近出土的《康延願铭记》,其云康延願卒于唐龙朔二年(662),享年七十六。可知,康氏约生于587年(开皇七年、高昌延昌二十七年)。若也以大业九年计算,康延願时年26岁,也正值青壮年时期。名与字的相混是中古墓志中的常见现象,*王素《唐麹建泰墓志与高昌“义和政变”家族:新刊墓志所见隋唐西域史事考释之二》:“然而,这种规范的名、字搭配,在中古吐鲁番却较爲少见。高昌国时期,与中原隔絶,名、字往往混用。”(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14年,第137~164页。)又名字排行与同一时期的麹文泰兄弟、麹建泰兄弟之按字排行似有可比。*王素《唐麹建泰墓志与高昌“义和政变”家族》:“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建泰’与‘文泰’不存在排行相同问题,更不可能是兄弟。麹文泰一代是以‘文’字作辈字,《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有麹文玉、麹文住、麹文嵩、麹文仲、麹文和、麹文济、麹文勗等可以爲证,未见一例以‘泰’字作辈字者,倒有麹建信,与麹建泰应爲同辈。”但交河康延願与隋代安西都护果毅康延德是否有直接联系,还需更多的证据。*康延願记其父为“交河郡内将”,不记其名讳。康延德父则是凉州刺史康感。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如麹建泰一族一样,康感原在高昌,后投奔隋朝,而康延願则滞留在高昌。故康感记其隋朝所授官,而康延願铭记由于避外奔之讳则不言其父名字。
至此,大业九年(613年),高昌国应当面临如下局面:第一,麹伯雅回国佯装改制,隋炀帝得知后则恼羞不甘,可能意欲故技重施以离间、分化高昌。第二,隋朝此时的西域政策已经变得保守,发动军事进攻已无可能。第三,就高昌周边而言,铁勒近亡、处罗归附,存在安西都护可操控的空间。第四,安西都护与粟特胡商有较为紧密的联系。如伊吾献城相似,高昌的粟特人掌握交河城(甚至可能是高昌城)的关键军事力量。那么,在大业十年发生的“义和政变”中,隋代的安西都护很有可能就扮演了幕后策划和全局推动的角色。
由于文献杂混隐晦,关于此次政变的性质、参与者等方面,学者颇多争议,笔者有几点想再次讨论。考虑到历史事件发生的偶然性和复杂性,也许不应该以历史事件的最终结果来定义这个历史事件的性质。因此,义和政变的发起者并非一定是亲隋或是亲突厥、亲铁勒势力。*主张亲隋者,关尾史郎。主张亲东突厥者、内部矛盾者,王素。主张亲铁勒者,吴震。主张麹伯雅自身改革者,薛宗正。大业十年的高昌,当时的实际情况就是:一个处在交通要道、四敌环绕的小国迎来了一位久不在国内的国王。原有的权力分布格局自然有了变化,先前的掌权者或者是异己者不免滋生怨气。*麹伯雅离开高昌前往内地朝见时,册封其两位王子分为交河公与田地公,以共掌高昌大权。但随着麹伯雅和麹文泰的返回,“原世子麹文泰自然成为亲隋政策的替罪羊,很可能已被废黜了世子之位”(薛宗正:《麹伯雅生平析疑——麹氏高昌与突厥木杆、室点密两大汗系及隋朝的关系》,《敦煌学辑刊》,2007年第2期)。郑学檬《隋和高昌王朝关系考察》一文指出,麹伯雅长期在外,其他高昌大姓与麹氏矛盾从而导致政变(《祝贺胡如雷教授七十寿辰中国古史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3~38页)。麹伯雅公布“解辫削衽”命令时,隋代安西都护或正是使者,可能就在现场,等他们走了,这个命令也就成了一纸空文。所以,自然不会因为“解辫削衽”直接诱发政变,更不用说什么增加百姓负担了[47]。但是,麹伯雅的行为无疑是耍弄了隋炀帝,按照杨广先前处理这类事情的惯例,很可能会暗中捣乱、离间。这样,高昌城内失权的部分麹氏王族宗室、快要没落的铁勒所属的势力代表、*铁勒汗国强盛时,“铁勒恒遣重臣在高昌国,有商胡往来者,则税之送于铁勒”。北条祐英《西突厥の東方經略とその影響につぃて》指出:铁勒核心部族之一的契苾,被西突厥攻击,近于毁灭、分崩离析,其中部分逃亡到高昌,或成为义和政变的导火索(《东海史学》第25号,1991年,第73~92页)。处在敦煌虎视眈眈的安西都护都希望改变现状。因此“举义者共和”旗号下,多方势力联合粟特胡商进行了政变,并定年号为“义和”。坐镇敦煌、虎视西域的安西都护应当是这次政变幕后的主力推手。政变之后,正是由于各方势力相互掣肘,并未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国策。《隋书·炀帝纪》云大业十一年(义和二年,615)春正月甲午朔大宴百僚,龟兹、疏勒等二十六国使者来朝,而高昌不在其中[48]。这里,也不能拿高昌不朝作为“义和政变”参与者一定不是亲隋者的理由。
“义和政变”结束及麹伯雅父子归国的时间有武德二年和三年之争,但这与安西都护存在的时间下限应无直接关涉。《隋书·恭帝纪》:“(义宁元年,617)十一月……张掖康老和举兵反。”*魏徵等:《隋书·恭帝纪》,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70页。李宗俊《唐前期西北军事地理问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00页)却认为此处“凉州兵士弃镇归敦煌”是692年吐蕃进攻唐军的情况,其理由主要在于此“镇”之设当在676年以后。但实际上,隋代边疆的“镇”之设亦属常见: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残卷》:“隋置鄯善镇。”《隋书·食货志》与《隋书·刘权传》皆云:“置河源郡、积石镇。”《资治通鉴·武德元年》:“(秋七月)在突厥阙可汗遣使内附。初,阙可汗附于李轨,隋西戎使者曹琼据甘州诱之,乃更附琼,与之拒轨;为轨所败,窜于达斗拔谷,与吐谷浑相表里,至是内附。寻为李轨所灭。”[49]再考以李轨攻占张掖的时间——“武德元年冬,轨僣称尊号……未几,攻陷张掖、燉煌、西平、枹罕,尽有河西五郡之地。”[50]可知,武德元年(618年)七月以后至武德二年(619年)初,李轨方才攻克张掖等地。那么,张掖一地在这一时段发生的事件应当是:胡商康老和与前述伊吾、高昌地区的粟特人一样,在张掖也拥有武装,并于义宁元年冬月举兵独立。西戎使者曹琼自不在张掖(当履职于敦煌),而引兵光复张掖,*由前文可知,张掖在隋代东西交通上也极为重要。由麹伯雅与处罗可汗一同入内朝觐之事可知,安西都护主要负责区域可能没有超过樊子盖所任的武威,故张掖应也在安西都护重点监护之下。而康老和反叛,东有李轨,西方能有较强军事实力的不过酒泉、敦煌二地。又以张掖与安西都护的密切关系,可能这里的西戎使者正是安西都护专门排遣前去光复张掖的将领(或长官)。这里涉及到隋代安西都护所辖区域的问题,囿于文献不足,考述困难,只能推测说:可能管辖伊吾、鄯善、且末的外交、军事、贸易事宜,另与张掖、酒泉等地关系紧密。并引诱阙可汗内附。到武德元年七月以前,曹琼与阙可汗不能坚守张掖。而李轨的军队也就先克张掖而向西进军,最终占领了敦煌,也就是前文推测的隋代安西都护之治所。这样,隋之安西都护末期一如唐安西都护的末期,在河西陇右已经被占领、基本隔绝的情况下,仍坚守本职、继续斗争[51]。
伊吾地区。如前所言,“隋末,复没于胡。贞观四年,首领石万年率七城来降。我唐始置伊州。”[52]此处之“胡”,并非泛指,应有特指,即是“杂种胡”、“九姓胡”。驻扎伊吾的王威所属军队本就人数少,处于监管粟特城酋的状态。又,《大唐创业起居注》云:“炀帝后十三年,敕帝为太原留守,仍遣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为副。”[53]也就是说,最迟到大业十三年(617年),王威已经从伊吾调走,甚至伊吾郡也在此时脱离隋朝控制。同是大业十三年,因李轨、薛举断绝陇右,河西各地粟特胡商都蠢蠢欲动,意图独立,伊吾石氏、张掖康氏皆举兵反叛。*西域粟特石氏、康氏向有联姻。
且末地区。据敦煌写本P.5034《沙洲图经》:“且末国,王都且末城……(隋末),凉州兵士弃镇归敦(煌)。”据李正宇《古本敦煌乡土志八种笺证》,所谓“凉州兵士弃镇归敦(煌)”实际应指隋末吐谷浑再次崛起与进军西域的李轨相互争夺且末的结果[54]。也就是说,李轨在武德二年(619年)时已占据敦煌,兵锋及至且末。《资治通鉴·武德二年》:“上受禅,顺自江都还长安,上遣使与伏允连和,使击李轨,许以顺还之。伏允喜,起兵击轨。”[55]李渊受禅是在武德元年五月,李轨败亡丧命在武德二年五月。
鄯善地区。据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残卷》:“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56]《隋书·吐谷浑传》:“大业末,天下大乱,伏允复其故地。”[57]鄯善亦在其中,故情况当与且末相似。
至此,隋代安西都护的轮廓渐渐清晰——隋炀帝好慕“胡中宝物”、意欲“掩吞秦汉”,故派裴矩经略以图打通西域。在经略初期,炀帝与裴矩锐意进取、大举出兵。而自大业六年(610年)以后,杨广对西域的兴趣持续下降,经营西域的政策也变得保守,包括裴矩在内的一批驻守西陲的贤臣良将被调回内地。在这样的背景下,隋朝在西域的利益还需有人继续经营,故当于此时设置安西都护一职以便全局统辖。安西都护设置之后,大约经历了离间射匮与处罗、接应处罗与麹伯雅前来朝见、参与推动高昌“义和政变”以及日常的接待西域胡商等活动。从裴矩时代到安西都护经略时期,以敦煌为中心,处理与高昌的关系无疑是这两个阶段都极为重视的,高昌与敦煌之间的路途也就成为大业年间西域经略最繁忙的一段。至迟到武德二年(619年)初,安西都护所掌控的地区被李轨吞并。从大业六年到武德二年,隋代的安西都护大约存在了十年时间。大业年间隋朝君臣经略西域的时间很短,效果也不理想。究其原因,一方面,隋代本身自己国祚短促,来不及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隋朝君臣对西域的经营只是有宏观上的大体想法,并没有战略上的持续建构,其有成效、能进取的阶段往往是凭借帝王兴趣与臣子投机,再加上,其实边之策只是“发天下轻罪徙居之”,而非汉代唐代式的大规模屯田驻守,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完全依赖陇右河西。*《隋书·食货志》:“发西方诸郡运粮以给之。道里悬远,兼遇寇抄,死亡相续……九年,诏又课关中富人,计其赀产出驴,往伊吾、河源、且末运粮。多者至数百头,每头价至万余。”《隋书·炀帝纪下》:“盛兴屯田于玉门、柳城之外。课天下富室,益市武马,匹直十余万,富强坐是冻馁者十家而九。”《旧唐书·李大亮传》:“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统鄯善,既得之后,劳费日甚,虚内致外,竟损无益。”最后一点,安西都护的人选不很理想,任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显著的作为。因此,隋代末年,伊吾、鄯善、且末等西域地区迅速失去中央控制,“复没于胡”。“汉族似乎不是自己要进入中亚,而是被拉进绿洲地带”[58],正如汉唐都在西域设置过经略全局的长官,作为它们之间的大一统王朝,隋代被拉入西域并经略其地也当为必然。唐太宗君臣名为鉴炀帝之弊,实际上很多执政理念和措施是继承了杨广的,比如府兵制、科举制、乃至征高丽等。李世民力排众议而出兵西域、设置都护,是否有仿效、甚至企图超越他的这个表叔的设想在里面,还可以进一步考察。
粟特人在东迁的过程中形成的聚落,确实存在一个“由弱变强”的过程,而且这种变强甚至成为在“商将”、“萨保”、“城酋”领导下控制商路、市镇、城邦的力量。这种在某地存在极大影响力的情况不仅表现在军事、政治、商贸上,还存在于具体的生活、艺术中。实际上,敦煌在隋代迎来了粟特人迁聚的小高峰,据姜伯勤《莫高窟隋说法图中龙王与象王的图像学研究》,正是在隋代,莫高窟壁画中粟特画派就已存在,代表作如大量波斯萨珊联珠纹样的出现以及如莫高窟第244、390窟的联珠纹分格形式等,“构成了在中国的粟特画派”[59]。池田温《八世纪中叶敦煌的粟特人聚落》一文也把敦煌粟特人聚落从化乡形成的上限定在隋代[60]。然而,又仅仅是在几十年间,“隋代之后,敦煌壁画中的联珠纹开始衰退,这种有明显中亚波斯萨珊风格的各类联珠纹样并不是敦煌图案画的主流”[61],这是否可理解为敦煌粟特人的影响力正从顶峰逐步下降,这又是否和与粟特人密切相关的隋代安西都护的初设、衰亡有一定联系?再或者是因为到了唐初,敦煌不再是河西粟特人的中心,武威成了他们“在河西的大本营”[62]?这些还需进一步探索。
王素先生在《唐麹建泰墓志与高昌“义和政变”家族》一文中不无感叹地讲道:“本文所做的研究,与古代史家一样,也是剪接组装的拼图工作。吐鲁番出土文献给我们提供的关于高昌‘义和政变’的材料,原本就是一些碎片。唐麹建泰墓誌給我們提供的关于高昌‘义和政变’家族的材料,当然也只是一些碎片。不仅如此,还因爲某种原因,‘藏头露尾’和‘欲说还休’。因此,如何深入发掘这些碎片的内涵,在隋唐之际中原王朝与西域民族关系的宏大背景下,将这些碎片重新剪接组装,拼成一幅大致完整的图像,曾让我煞费苦心。”[63]实际上,笔者在本文的写作过程中也有这样类似的体会——因传世无载、“事多亡失”,对纷乱、零散的史料只能进行一些可能的拼图工作。文中所提新论、拙见,笔者也秉持薛宗正先生所言“敢将所思,公之于众,甘将微躯,献为天下公器圣坛之牺牲,以纳众矢猬集之的也”[64]之心态。这样缀合、蠡测的工作究竟能不能尽量地还原历史,这还有待时间和更多新材料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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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贺卫光责任校对马倩)
On Anxi Duhu of Sui Dynasty
Liu Senya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
[Abstract]Unearthed in recent years, several epitaph documents reflected the fact that Sui Dynasty had once set up Anxi Duhu. The appearance of Anxi Duhu in Sui Dynasty is closely related with the strategies of West Region of Sui Yangdi and Pei Ju. This very establishment was probably for making up the power vacuum of high level in the West Region When Pei Ju left there. The functions of Duhu inherited reception, entertainment, trading, foreign communication, and even the military management in the time of Pei Ju. Anxi Duhu in Sui Dynasty is directly related with Sogdiana people who played important parts in this very region. And this may offer favorable conditions for Yihe Coup of Gaochang.
Sui Dynasty; Anxi Duhu; Pei Ju; Yihe Coup; Sogdiana
2016-05-27
刘森垚,(1989—),男,甘肃临泽人,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文献学、西北史地研究。
K241
A
1001-5140(2016)05-006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