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与现实:柯尔律治“知识分子阶层”的建构

2016-02-19 03:31孙凌钰
新疆财经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阶层知识分子力量

孙凌钰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理念与现实:柯尔律治“知识分子阶层”的建构

孙凌钰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英国保守主义政治思想家塞缪尔·柯尔律治晚年提出了“知识分子阶层”的概念,他呼吁知识分子阶层应承担起教育民众的责任,并起到协调大地主阶层和资产阶层的作用。虽然柯尔律治的这种主张并不符合当时的现实境况,只能是一种理论设计,但是却有他的哲学观点和政治主张做背书,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才能够理解他的“知识分子阶层”理念的现实指归。

知识分子阶层;文化教育;制约平衡

一、“知识分子阶层”的概念

当代牛津学者玛里琳·巴特勒在其著作《浪漫派、叛逆者及反动派》中指出,在18世纪、19世纪之交,在新闻业兴起的大背景下,英国有一个文人知识分子阶层出现,这群文人知识分子不再像上世纪的文人那样受贵族资助和保护,也不再只为贵族消遣而创作,而是面向一群习惯报刊阅读的读者,开始为取悦这群人而创作。巴特勒说:“新型知识分子获得一种风度,同时也面临难题。没有了贵族的保护,艺术家享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声誉,但同时他们要面向市场,要与广大公众交流思想,但公众又不是任何个人。所以在形式和语气上要细心斟酌,不免造成精神紧张。一方面在公众面前要摆出自信诚实的姿态,一方面又与社会疏远。”①参见玛里琳·巴特勒著、黄梅和陆建德所译的《浪漫派、叛逆者及反动派》,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页。这种虽没有了束缚但也没有生活保障的两难之境并没有为文人知识分子带来真正的自由,相反,带给他们的是巨大的压力,使其在没有经验可借鉴的情况下艰难前行。这让许多文人都患有精神紧张和身体机能紊乱的疾病,消瘦、神经质几乎成为那一代文人的标签。

塞缪尔·柯尔律治(Samulel Taylor Cokridge,1772—1834)正是那一代文人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为《晨间邮报》写时政评论,同时创办自己的刊物。与当时风潮不同的是,他为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阶层写作,写作内容也不是鼓励商业贸易、支持信贷等“时尚”思想,而是喜欢讨论古典哲学理念及传承自伯克的政治哲学思想。写作成为他谋生的手段,同时也是他实现理想与志业的途径,这两种诉求时常相互冲突,陷柯尔律治于生活窘迫和精神崩溃的境地。直到晚年时期,他才受到一位医生的照顾,从而摆脱了身患重疾又漂泊无依的生活。也正是在这段生活和精神都相对安稳的时期,他在1830年出版的《论教会与国家的体制》中提出了“知识分子阶层”(Clerisy)这一概念,这个概念与他所经历的生活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他跳开生活而为知识分子阶层所进行的理想设计。

柯尔律治理想中的知识分子阶层不仅有独立的财产,而且能成为社会中一股有力的制衡力量。他这样描述“知识分子阶层”的概念:国家知识分子阶层或国家教会建立在自己财产之上,就其基本、最初的意义而言,是由所有领域中的有识之士构成,如法学、医学、心理学、音乐、军用和民用建筑学、各种自然科学……也即由所有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哲人和教授组成。这些学科和神学共同作用,就构成一个国家的文①详见Coleridge著“ 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46页。本文引用的此书译文均为笔者翻译。。

这一定义传递了两条信息:第一,知识分子阶层的范围包括人文和自然科学的所有领域,也包括神学领域;第二,知识分子阶层必须有自己的财产,财产之独立保证精神之独立。这两条信息体现着柯尔律治建构这一概念时清醒的头脑和广阔的视野,他不仅将眼光落在人文科学的领域,也看到自然科学的价值;他认为专业的知识分子不仅是传递文化的人,更应该是与社会相联系、为建构现代国家的文化作出贡献的一群人。知识分子固然不再是上世纪受贵族资助和保护、只为贵族消遣而存在的形象了,但知识分子也不应该是为谋生而进入市场哗众取宠的小丑。

说到这里,不得不来看看19世纪初英国国内的商业力量和保守力量之争。根据英国史学家J. C. D. 克拉克的著作《1660—1832年的英国社会》②详见J.C.D.克拉克著、姜德福所译的《1660—1832年的英国社会》,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我们可以看到在贵族权力和国教普遍影响下的英国状况,他花费很多笔墨来强调王权、贵族和国教在社会中继续存在的权威,认为宗教和政治的激进团体虽然有一定势力,但并未对强调秩序与顺从的保守思想构成实质的挑战。换言之,克拉克认为虽然时代大变,但贵族精英阶层仍然拥有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等方面的主导权,在文化领域仍然有一大批知识分子继续为贵族精英阶层效力。克拉克是英国修正主义史学家,他的观点与20世纪英国史学界对19世纪初期的主流论断有分歧,有一些学者并不同意克拉克的观点。如H. T. 狄金森认为,即便修正主义者试图把英国描绘成由地产贵族精英所主宰的、传统的、等级森严的农业社会,但很多历史学家还是会强调,英国区别于大部分大陆国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制造业基础深厚、范围广大,商业活动水平高,中产阶级规模大,而且城市生活人口比例高。甚至早在18世纪中叶,一批为数众多的英国人就已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商品生产③参见狄金森著、陈晓律等译的《十八世纪英国的大众政治》,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8页。。

在18世纪的英国,城镇是信息、教育和商业的中心。城镇人口的识字率普遍较高,其中中产阶级男性尤高。他们大都生活在满是印刷品的世界中。18世纪见证了报纸、杂志、手册、书籍等印刷行业的辉煌,同时印刷品流通也更为便利④参见狄金森著、陈晓律等译的《十八世纪英国的大众政治》,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8页。。

狄金森与巴特勒都看到被商业力量改造的传统社会中,人们的生活已不再像以往那样单调和闭塞,普通百姓也能通过阅读报刊来点评时政,或者通过阅读小说来丰富生活,大众文化和政治已成为历史学家不可忽视的对象,也由此提出文人知识分子必将面临新环境——面对公众来创作。可见在商业力量越来越强的19世纪初,也许保守势力在国家的关键领域仍保持着强势地位,但文化领域的状况已悄然改变,大批知识分子不得不脱离贵族保护,面向公众创作来自谋生路。

在这场商业力量和保守力量的争执中,柯尔律治并没有追随任何一股潮流,他既没有希望知识分子重回贵族阶层的怀抱,也没有敦促知识分子投身市场大潮,他提出的知识分子阶层的概念强调了知识分子对整个国家的文化塑造的重要性,而承担起塑造国家文化重任的知识分子阶层,也必然不能有生存之虞,因此拥有自己的财产对知识分子阶层来说非常重要,这是其是否能履行自己职责的重要保证。柯尔律治把知识分子阶层也称为“第三阶层”⑤这一名称是沿用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时期的用法。当时在国家投资政治权力的人可分为教士、贵族和大众。后来随着最高的教士阶层逐渐分离为独立个体,国家的政治结构变为由主教、上议院和下议院组成。伊丽莎白时代,第一阶层是教士阶层,但作家们总喜欢把教士阶层称为第三阶层,取其特权阶层之意。如今第三阶层的名称被保留,来代表一种支持社会文明持续进步的“文化”力量。,那么我们要问,第一阶层和第二阶层是什么概念?他所说的依靠知识分子阶层来塑造国家文化究竟又会如何发生?

二、“知识分子阶层”的社会作用

(一)第一阶层和第二阶层的关系

柯尔律治在《论教会与国家的体制》中讨论了国家的阶层结构。他将臣民分为两大阶层:第一阶层代表稳定和持久性力量,即地主和乡绅;第二阶层是代表进步力量和要求个人自由的资产阶层,由商人、制造者、自由艺术者和供应商组成。这两个阶层以国王为中心,建立起有内聚力、互相依赖的团结的国家。比如,第一阶层为国家承担维护文化教养和扩大知识传播的责任,他们掌管身体和道德科学的学问,是大众的教导者。柯尔律治认为第一阶层将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也将未来与现在联系起来*详见Coleridge著“ 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43页。。第二阶层是城市发展的进步力量,人民生活的便利、物质条件的发展,都依赖于这一“动”的因素来支持。柯尔律治将这两个阶层分别比喻为“持久”和“进步”力量,“持久”和“进步”既是相对立的力量,又是互相补充、彼此需要的力量。

柯尔律治在这里表现出他一贯的哲人素养,他并没有简单粗疏地对待第一阶层和第二阶层的概念,而是通过辨析“相对”(opposite)和“相反”(contrary)这对概念的差异,来说明“持久”和“进步”两股力量之间的关系。柯尔律治认为,虽然同为对立、相反的意思,但“opposite”是指向同性质的力量,倾向于联合,正好比磁石的正负两极,虽然截然不同但却属于彼此需要的对立两极; “contrary”则指向不同性质的力量,比如女人的柔弱气和男人的柔弱气,看似在说同种东西但内在性质截然不同,倾向于分离。对比了这对概念以后再来看国家的第一阶层和第二阶层,柯尔律治指出它们属于“相对”范畴,这种持久性和进步性的力量虽然不同,也彼此因竞争而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张力,但它们倾向于彼此需要,并且对国家来说缺一不可。为什么?柯尔律治认为国家既需要进步性力量来发展经济,也需要持久性力量来保存已获得的经济力量,缺少任何一种力量都不能求得国家的发展和稳定。他以家庭和国家的发展作比较,认为建立一个家庭,以及将财产置成土地,应该是同时产生的双胞胎思想,也就是强调土地置业对一个家庭的保障力量。同理,国家和家庭一样需要发展,但更要稳定和持久,这不仅是一种心理需求,也是非常实际的经济考量。比如商人想退休时,他可以去购买土地,由商人阶层回到乡绅阶层。事实上这是一种将现在与过去相联系的行为,是获得稳定可靠保障的办法。另外,对于资产阶层的活动,柯尔律治也给予很高重视。他坚称,国家在艺术和生活水平上、在信息技术和知识水平上的进步,对大家都很必要,而这一切要靠进步性力量中的四个阶层(商人、制造者、自由艺术者和供应商)来完成。

然而,这两股力量在理论上互相补充,实际上却不免有冲突。国家常为求得资本经济的发展而损害稳定性的基础力量。柯尔律治指出,商业贸易往往和战争结合在一起,商人乐于大发战争财,然而这却损害了土地阶层的利益,战争破坏国家安定,不利于国家文化、习俗等软性力量的发展与传承。更进一步说,靠战争和扩张得来的自由也并不稳妥,罪恶也与自由相伴生,最终让自由无法幸存。柯尔律治认为,造成两个阶层互相冲突的主要原因是这两个阶层虽属于同一时间序列,但各自在不同空间生活,如生活在内陆的大土地阶层与生活在港口的小市民所理解的雇佣关系和特权关系等都存在差异,这两个阶层在面对相同的问题时必然会有不同的立场。

(二)第三阶层的制衡作用

在这样的现实下,社会需要有第三方来平衡前两者的利益,但现实社会中并没有第三股力量的存在。“知识分子阶层”作为第三阶层,就在这时被柯尔律治提出了,但这并不是他的突发奇想,而是基于其对政治和财富之间关系的考察。

在柯尔律治的理想设计中,第三种制衡力量来自政治以外的文化领域。他认为在社会发展中,公路、隧道的开发固然是一种进步,但期刊、杂志和日报的出版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它将开辟一个公共空间,主导公共观念,同时来影响不断成长中的公众舆论的风格,成为参与影响政治的手段①详见Coleridge著“ 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29页、32页和12页。。柯尔律治将知识比喻成原料,技术和知识也可形成道德和智力股份来参与政治角力。他清楚地看到这是政治的现实,政治权力往往与财产状况联系在一起。比如掌握巨大政治权力的大地主阶层,在既得利益得到平衡之时,会转向与自己对立的领域来拉拢那部分有政治要求的人,从而打击资产阶级;而资产阶级的选择也与所获得的政治权力联系在一起。柯尔律治在书中感叹,这是政治在现实中必然发生的情况,国家中持久性力量和进步性力量的平衡,地主阶层和城市个人之间的平衡,应靠两院立法来保护,也需要另一种力量来制衡。这另一种力量非知识分子阶层莫属,知识分子阶层所承载的文化力量,并非孤芳自赏或自娱自乐的出世因素,而是一种积极入世参与社会政治的力量。柯尔律治希望通过文化力量来平衡两个阶层的关系,也希望用文化来教化人民,从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有文化传承的国家。

前文已多次提到“文化”一词,此“文化”非彼“文明”,这是柯尔律治着重辨析的两个概念。文明(civilization)和文化(cultivation),前者是指物质上的进步和繁荣,后者是指文化健康和精神财富。柯尔律治认为,在追求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人们往往重视前者而抛开后者,物质文明的进步刺激了欲望而失落了道德,这是发展中的大忌。知识分子阶层的使命是传承文化,而不是追求物质文明,由知识分子组成的第三阶层的使命始终是传承文化习俗和发展国家的文化水平。这里表现了柯尔律治精英的文化品味和哲人的敏锐思维。

我们看到,柯尔律治在《论教会与国家的体制》中实际是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新的时代中,哪一种国家体制的设计能使国家的各种力量均衡发展?均衡意味着相互制约。这种制约与均衡的理想有其现实指向,那就是工业革命后的英国沉浸在追逐金钱和利润的兴奋中,新兴资产阶级不断壮大,同时贵族和教士阶层的旧日荣光在逐渐丧失,社会日益成为以利益为导向的经济型社会。在这个环境中,旧秩序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柯尔律治担心人们的道德和伦理观念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逐渐淡化,原本世代传承的传统文化在工业社会中逐渐失落,因此他认为,对社会各阶层的权利与责任进行重新定义和设计,成为势之必然。至此,我们也能理解他把知识分子阶层定义为国家第三阶层的用意所在。

三、“理念”与“历史”相互支持

“知识分子阶层”虽然是一种理论设计,但柯尔律治却自辩没有凭空想象,他对第三阶层的文化力量的重视,基于扎实的历史研究。他在《论教会与国家的体制》一书中,除了对理想国家体制进行设计以外,还讨论了“理念”和“历史”相互支持的关系,这两者在他看来有着同样重要的分量。他说:用哲学之光来研究历史,其效果完全不同,它会鼓起人的希望,激发人对理想和命运的思考,虽然这种效果只给予受过教育的人。历史事实、深刻印象、个人性格、特殊事物,这些都帮助我们塑造思想,历史是我们思维的基础②详见Coleridge著“ 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29页、32页和12页。。

他对历史的态度使他的理念问题避免成为一种空中楼阁。历史在他眼中并不只是枯燥的史实陈列,而是处处闪烁着哲学之光的智慧宝库,这历史长河中闪烁的哲学之光就是“理念”之光。柯尔律治对“理念”(idea)有一个定义:理念即事物的观念,它并非对具体状态或形式的抽象,也不是对一系列模式的一般化归类,而是来自事物最终目的的知识③详见Coleridge著“ 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29页、32页和12页。。“理念”难于理解,正如他所说的,一种知识能有力地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但并不能用明确的语言来表达它。也就是说,理念对一个人的思想有润物细无声的力量,但却很难被清晰地表达出来。柯尔律治认为,要理解“理念”的深意,就必须分清“理念”(idea)和“概念”(conception)的区别。这里又强有力地展现了柯尔律治哲学家的思维方式④柯尔律治经常拿两个概念对举来说明问题,通过分析两者细微的差别以正视听。。他在分析理念和概念的区别时说,概念包含一种理解的知觉行为,将对象带入同一阶层,通过它们之间的特点来抓住一个共同特征。相反,拥有一个理念是少数人的特权,毋宁说大多数的人是被理念甚至是被概念掌控的①。对概念的批判源自柯尔律治对法国大革命的思考,法国启蒙思想家对思辨理性的推崇,直接导致法国大革命以异常残酷的方式进行,造成真正的政治问题没有解决,而浮夸的政治原则却横行于世。柯尔律治认为法国大革命的错误就是太依靠思辨理性的“概念”,在现实中照搬这些所谓的原则,而忽视了解决现实问题所需要的审慎、互相制约、平衡等政治智慧②柯尔律治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继承自伯克,伯克称颂英国式的审慎(prudence)原则,反对激烈变革的政治革新方式,因此被认为是英国保守主义的开创者,柯尔律治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被称为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柯尔律治认为,“理念”不依靠理性思辨,它是比理性思辨更原初的一种思维状态,对现实情况有更多的耐心和友善。对“理念”的创造和坚持,是社会精英阶层的责任,这是精英阶层改变普通百姓庸常思维的关键。

但是,“理念”如此重要,却极难在现实中应用,也难以与“概念”和解。柯尔律治将理念和概念放置于真正的社会情形中分析,来寻找它们是否有和解的可能。他认为一种客观化的思考(外在于头脑)可称为法律(law),一种主观化思想(存在于主体头脑中)是理念(idea)③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13页、13页、37页和11页。。这一想法的诞生得益于对历史的研究,并且他坦诚这一想法来自对柏拉图和培根思想的认识④柯尔律治对柏拉图和培根思想系统的联合,见于他的散文集“Friend”论述“方法论原则”的几篇文章中。。柯尔律治认为,柏拉图称“idea”为“law”,是一种将内在原则与外在法则相沟连的努力;培根被称为英国的柏拉图,他称物质世界的法律是自然的理念。在这种思想的启发下,柯尔律治将法律和理念比作主观和客观的两方面。他认为,主体头脑中的理念,一定程度上外现为客观自然中的法律。法律存在于已被创造出来的自然现实中,而尚未被创造的自然中存在的是理念⑤详见Coleridge著“ Friend(I)”,第491页。。存于头脑中的理念没有相应的实体,但却是一种掌控和规约的力量,同时也是一种启发和创造的力量。而在已存在的现实中,法律承担起这种规约的作用,是理念在现实中的对应物。以此,柯尔律治为他的理念设计在现实中找到了依托。理念设计不仅有历史传承的基础,也有现实中映照之物。他认为,理念是现实的起点,也是现实最终的目标。

对于理念和现实的关系,柯尔律治坚持理念的优先性,理念的潜在性使它具备现实所缺乏的力量。现实是一种成品,它一旦诞生就在消亡之中,其蕴含的力量也会被时间慢慢耗尽,直到危机已不可能再掩盖,另一种新生的现实就会取代旧有的现实。而理念的生机就在这一潜在状态中。柯尔律治说,当展开一个观念时,我们会从历史中寻找帮助解释的方法,从那些我们基本了解的事实,或从那些我们有充分记录的史实中。但这也有危险,因为怕历史被篡改或误写,就像我们透过玻璃看事物,而玻璃本身是错的。为避免这种危险,我们记住,每一个理念(idea)或原则(principle)的真正实现,都会存在干扰力量。然而并无理念的本质和精华是从具体范例中归纳,相反,许多具体事例是对理念的背离⑥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13页、13页、37页和11页。。

四、“知识分子阶层”设计的现实指归

接下来,我们可以来看柯尔律治对国家理念设计的初衷。他清晰而简短地表明他理解这一问题很狭义,但不可动摇,即安全⑦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13页、13页、37页和11页。。他对国家建制的设计起点是安全的理念。了解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解开他思想中许多矛盾之处。比如,他在赞赏资产阶级新生力量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又对其运作方式表示担忧,这使他认识到了新的发展趋势却踌躇不前,更多地表现为一个保守主义者的形象。在利益的角逐场上,资产阶级会犯不择手段的毛病,比如利用战争来刺激贸易,又比如为了工业生产而剥夺传统农业的生存空间,这些都是柯尔律治担忧的问题。对第三阶层的理念建构,也是希望以文化来牢固各阶层的纽带,不至于使国家各阶层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分崩离散。

柯尔律治对第三阶层的设计中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即强调其经济独立。这是第三阶层得以从第一阶层和第二阶层分化出来的基础,也是其能对前两个阶层起制衡作用的根本原因。前文已提到,第三阶层的文化功能原本由第一阶层贵族和乡绅来承担,第二阶层也有掌管艺术和科学的阶层,但柯尔律治认为这两个阶层中的文化精英应逐渐分化出来,独立成为掌握文化和提供科技支持的第三阶层。这关键的一步在于经济独立,他提出将财产概念分为“propriety”和“nationalty”两类。前者指以个人形式存在的财产,具有可继承性,属于第一、第二阶层的财产;后者指国家保留的财产,不能被任何个人所继承,而是留给知识分子阶层即第三阶层,以“十一税”①“十一税”又名“十一捐”,是古代以色列人一种古老的捐献方法。据记载,以色列人的祖先亚伯拉罕参加了五王对四王的战斗,他将战争胜利所得的十分之一献给了当时的撒冷王麦基洗德,因麦基洗德不但是王,还是专管宗教活动的祭司。后来,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效法祖父,也将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献给上帝以表虔诚。这种做法沿袭下来,逐渐成为犹太律法,规定每年将地上长的、树上结的和牛羊牲畜等交付十分之一。所交的“十一税”,主要用于供养专门从事宗教活动的祭司和利未人,还有便是用于在指定地点与家人同吃的节日期间的欢宴,以及救济孤儿寡妇和穷人。现代基督教的某些教派仍有交“十一捐”作为支持教会活动的做法。的形式呈现。

在对财产概念的分析中,柯尔律治也从历史经验中寻找支持。他认为财产分开在历史上很早就有,是存在于斯堪的纳维亚人、凯尔特人、闪米特人等部落的普遍现象:所有原始民族都有一种共同情况,即在占领一个新的国家后进行财产分割时,除了分配给家庭和个人的财产以外,会有一部分留作国家财产②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35页、第43-44页、第52页。。这部分不流通和不继承的国家财产,成为支持第三阶层独立的保障,它能帮助维持一个知识阶层精英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而不受商业、政治力量的制约。

柯尔律治的时代商业兴起、市场形成,知识分子已失去贵族的保护和资助,面临自谋生计的挑战。知识分子的工作成为商品的一部分进入市场参与交易,已成为大势所趋,知识分子也在努力适应这种新环境。在这种时代趋势下,柯尔律治试图将知识分子建成一个独立于市场的阶层,规避市场的竞争,并希望知识分子继续拥有一种安全、不受外界威胁的生活。我们不免要问,这是胆小怯懦的行为还是保守顽固的想法?柯尔律治所说的第三阶层的制衡力量到底是什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看待柯尔律治这一保守的倾向呢?

柯尔律治对第三阶层责任有这样的论述:有一小部分的人是人文科学的来源,培育和扩大已有的知识,守护道德科学的利益,同时也是构成或即将构成这一阶层的其他许多阶层的指导者。后来这些人数众多的阶层被分配到全国各处,使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常驻的引导者。这一阶层的目标和最终目的是维护丰富珍贵的往昔文明,并由此将现在与过去结合起来;完善和充实这一文明,由此将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尤其是在国家共同体中向人民传播一定数量和质量的知识,这类知识对于理解权利和相应的义务是必不可少的。最后,这可确保本国和邻国在一般性文明方面起码平分秋色(如果不能明显优于对方)。由此可见,第三阶层的目标就是确保和增进那一文明,缺少这种文明,国家既不能长久也不能进步③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35页、第43-44页、第52页。。

这段话强调的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是教育,是对往昔文明的传承、对国民的教育以及对国家进步的推动。知识分子如果失去财产上的支持,以知识为商品参与市场竞争,知识就可能成为迎合市场需求的玩具,原本凝结于其中的文化价值也因此而消失。柯尔律治不愿看到知识分子阶层沦为小商贩,他们应担负起真正的传承文化的责任。柯尔默指出,柯尔律治在写下这段话时,英国还没有国民教育方案,也不存在为文科提供的国家基金,此前也没有人提出过包括现代国家之本质特征的体制理论,也没有人赋予知识、科学、文化和艺术在国家生活中如此关键的角色④详见Colmer,John所著的“Coleridge to Catch-22: Images of Society”,第21页。。戴维森认为,柯尔律治通过使第三阶层与另外两个阶层的对立,他就使教育脱离了国家的控制⑤详见Davidson,Graham所著的“Coleridge’s Career”,第279页。。

那么,知识分子阶层所担负的教育责任,究竟怎样对另外两大阶层起制衡作用,文化的力量又是如何渗透进政治和经济生活中呢?我们从柯尔律治对国家支持的财产进行分配中,可见其对知识分子阶层的内部建制:首先是大学和著名的博雅学院;其次是每一个教区的一名牧师;再次是每一个教区的一名教师,只要他勤勉努力、忠于职守,在适当的时候他应该继承牧师职位。两者都是国家教会或知识分子阶层的成员和仆人。这些教区牧师占国家教会的绝大多数,余下相对少数是即将成为牧师的教师⑥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35页、第43-44页、第52页。。

知识分子阶层除了大学里的一批人员以外,更多的是深入国家各层级的牧师和教师,他们真正担负着教化人民的责任。知识分子阶层主要执行两项任务:第一,为社会中少数特权阶层的成员提供教育来改善他们自身的生存状况或给他们的孩子提供求学的机会;第二,为每一个公民提供必要的知识和技能教育。因此知识分子阶层是开放的,通过支持下层人民的教育,吸收下层优秀人员,从而为下层家庭带来了希望。

对社会两个阶层的文化教育,使知识分子阶层对持久性力量和进步性力量都具有影响力,它以文化教育来改善两者之间的矛盾的功能,也蕴藏在这种体制形式中。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关怀下层人民这一点,使其成为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这是因为,虽然农民要交纳“十一税”来支持教会活动,但教会的活动使其有机会获得教育,从而获得跻身知识分子阶层的机会。这为下层人民带来了希望,而人民是否在生活中保有希望,在柯尔律治看来至关重要。他认为人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成为奴隶,那就是身处没有希望的境地,政府的理想就是为所有人提供保护,给所有人带来希望*②③详见Coleridge著“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第73页、54页和56页。。他强调知识分子阶层的终极目的在于,将国家的人民教导和训练成顺从的、有用的、可以组织起来的臣民和爱国者,为了国家利益而活,为了保卫国家而牺牲自己的生命②。以国家安全为理念而设计的知识分子阶层,在此处被清晰地表达。

他提出的第三阶层对社会的制衡作用,蕴藏在对两大阶层的教育中,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效果。这虽只是柯尔律治的理论设计,但从他对理念与现实的辨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柯尔律治的拳拳之心,理念永远是现实的灯塔,可作为现实努力奋进的目标。他认为,国家知识分子阶层的理念,把它当作一个可靠的标准,可以据此对事物的现存状况作出判断。当我们对一种制度的终极目的有了充分了解之后,就能知道在哪一方面受到国家的错误和弊病的阻挠,哪一方面是获得终极目的的有效方式③。

这可以视为对理念与现实互动困境的最好解答。

[1]Coleridge.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M].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

[2]Coleridge.Friend(I) [M].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

[3]Colmer, John. Coleridge to Catch-22: Images of Society[M].London: Macmillan,1978.

[4]Davidson,Graham. Coleridge’s Career[M].Basingstoke:Macmillan,1990.

[5]狄金森.十八世纪英国的大众政治[M].陈晓律,宋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6]玛里琳·巴特勒.浪漫派、叛逆者及反动派[M].黄梅,陆建德,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7]J. C. D. 克拉克.1660—1832年的英国社会[M].姜德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责任编辑:甘海燕】

Idea and Reality: The Construction of Coleridge’s Clerisy

SUN Lingyu

(Communicatio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24)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the conservative political philosopher, had raised the "Clerisy" conception in his old age. He appealed to the Clerisy to take the responsibility of educating all people as well as confining and balancing the rights of the first class and the second class. Unfortunately, the conception he raised did not meet the reality that the Clerisy really faced. So it was just a design in concept. However, we noticed that the Coleridge's design rooted in his philosophical viewpoints and his political opinions. And we can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design of Clerisy and its realities in this background.

Clerisy; cultivation; confinement and balance

2016-07-02

中国传媒大学科研培育项目“英国浪漫主义与18世纪政治哲学思潮之关系”(项目编号:CUC15A14)

孙凌钰(1983—),女,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艺理论、英国浪漫主义思潮等。

I0/D663

A

1671-9840(2016)03-0074-07

10.16713/j.cnki.65-1269/c.2016.0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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