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哲学家不是在用经历讲故事,而是用思想、智慧讲故事。赵汀阳所讲述的,或者说所创造的,是今天中国在成为一个世界大国时对世界秩序的建构提供哲学思考能力的故事。这一故事和政治、经济、军事等不同,可能不是一时的热点,但却相当重要,它是一个国家增强自身吸引力,获取话语权的最具“软实力”的形式。因为他,世界看中国关于世界制度的哲学思考的目光,已然发生变化。
赵汀阳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长城学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博导。和我们愿意称呼他为“哲学家”不同,他只是把自己称为“做哲学研究的劳动者”。他说自己的态度更接近农民:找到适合水土和气候条件的农作物和种植方法,针对“问题”进行探索。
这一态度使他为中国人的思考方式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一系列著作,比如《论可能生活》《一个或所有问题》《坏世界研究》《每个人的政治》等,在中国改革、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推动着我们这个民族思想能力的提升。尤其是2005年及之后,他的专著《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更是在国际上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
英美学者把这本书称为“关于中国如何成为一个世界大国的广泛讨论中的一部分”。英国的《经济学人》在关于天下体系的报道中认为天下体系看起来是一种有意义的世界和平方案。
10年后,2015年10月31日,他的新作《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及《天下的当代性》在2015京城国际论坛发布。这两本书,一本从哲学的高度论证着“中国”这个存在的魅力,另一本则就当下中国和世界的现实,以“天下”作为世界制度的启示,并对未来世界展开了构想。
中国这个存在,因为它的哲学思想的魅力,将获得一个新的“显现方式”。
做对事很重要
赵汀阳1961年出生在广东汕头。潮汕地区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保存最好的地区之一。所以,当他在回答记者时说自己把对古代思想的重新创作看作是一种“祭祖方式”时,记者捕捉到了一种多层面的信息:对“中国”这个存在的生命体验;对古代智慧的敏锐捕捉;对“中国”传统可以通过哲学上的重新创造焕发出强大生命力的责任。
读高中的时候,赵汀阳的数学很厉害。但他高考时选择了文科,读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尽管如此,他一开始甚至厌恶哲学,因为感受不到哲学书所讨论的那些“最大的”问题有什么重要性,直到后来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种思想能力,可以“建设一个新的哲学概念”,才对哲学产生了兴趣。
正是这一兴趣,使他在1985年毕业后,报考了著名哲学家李泽厚的研究生。
10年前,在一次访谈中,他曾经谈到过,一个人想做的可能很多,但实际上做什么,是由你的能力决定的,“我只会干这行”。但做哲学研究需要天赋——对于哲学,他的天赋和勤奋都让人称奇。
20世纪80年代,正是很多西方哲学家在中国产生巨大影响力的时代。中国需要“开眼看世界”。和很多人一样,赵汀阳也把目光投向西方的思想资源,尤其是以专家的方式研究过康德、胡塞尔、维特根斯坦等。但他并没有走进“研究康德”“研究胡塞尔”“研究维特根斯坦”的那种“治学路径”,也没有扮演某一西方哲学理论在中国的阐释者或代言人的角色。他保持着一种“为我所用”的独立和超越视角,并相信,智慧不可能通过知识去获得。
赵汀阳搞哲学,无论是从思想能力,问题意识,还是抱负看,都不可能是去做“阐释者”。1990年左右,他猛然意识到,现行哲学进行思想方法到所思考的问题都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不良的哲学操作损害了哲学。他不满的已不再是哲学中某个具体理论观点,而是哲学的运行方式。
他因此主张对哲学进行整体改造,并写了一本专著《哲学的危机》,1992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因为:(1)哲学所思考的一些“最大的”问题也许仍然是我们所能思想的最大问题,但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2)旧哲学虽然也思考到了一些重要问题,但在思想的操作方式上却有着严重的失误。“简单地说,维特根斯坦觉得旧哲学说错了话,我觉得是做错了事。”
换句话说,对于哲学,已不能只是杀毒,而是要重装系统。
这一系统必须是“新的”。同时,站在中国的角度思考,也应该是“中国的”。
中国思路
至少在1994年《论可能生活》这本专著出版前,赵汀阳的思考方式就“很中国”了。与中国因为改革开放而在世界上“崛起”同步,他把个人在哲学上的工作方向,转向了以“中国为本”,结合古代资源和西方哲学思想比较的—种重新创造。他还发明了—套独特而有用的方法:无立场方法——这套哲学方法事实上可以广泛地运用在政治、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思考中。我们都知道,人因为挟带“立场”而可能造成某些认知上的错误,“无立场方法”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这一错误,直达真相、真理。
在这样做之前,他以为西方的框架是一座哲学房子,什么东西都要往里面装,但后来发现装错了,那里装不下需要思考的问题,他希望这座哲学房子是中国的框架。西方思想资源来者不拒,但是要搁在我们的框架里。“现在我用的就是中国的思想框架,所以属于中国思想。”
记者从读《论可能生活》一书开始,就被赵汀阳的思想方式所折服,而且在思考上大受刺激。同时,记者调查了一些人,发现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假如哲学是一个牌局的话,赵汀阳非常熟悉西方哲学家和中国古代哲学家怎么出牌(即哲学家们面对问题是怎么思考的,他们的思路是什么)一一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按游戏规则应该如何出牌(即哲学应该解决什么问题)。
不过,在记者就此一问题请教他的时候,他表示“非常熟悉”不敢当。但“理解西方的思路比理解西方的话语更重要。”他说:“事实上,我们对西方的理解仍然是很有限的。对西方话语、现象和制度的了解只是表面知识,话语和制度背后的方法论才是深层知识。”
“举个例子”,他继续说,“有个法国学者曾经问过我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他说,当年教皇保罗二世在以色列用英语发表演讲,为历史上迫害犹太人而向犹太人道歉,可是,用英语向犹太人道歉是合适的语言吗?他问我如何理解,当时我被难住了,因为这个问题深深嵌在西方的历史、文化、宗教、思想传统中,牵涉到许多隐秘的思路,显然超出了我的知识。如果今天我来回答,我仍然不知道按照西方思路来说哪种语言是最合适的,但我也许可以在中国思路里去给出一个‘中国式的回答。”endprint
他对记者说:“正如你看到的,我的思考之‘本是中国思路,其实理由十分简单:我对中国思路的理解更为真切也更为准确,因为中国思路深嵌于我所属的生活、历史、语言之中,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存在依据。当然,我也试图更多地理解西方思想的深层方法论,但不可能做到如同理解中国思想那样真切……可以说,我做的哲学研究主要是运用了某些西方推算技术的中国哲学研究。”
哲学话语权
哲学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殿堂,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它作为“软实力”的内核,渗透在社会构成、政治制度、文化观念、生活方式中。文明、文化之间的“华山论剑”,高手对阵,就是哲学思想的较量。如果都对世界拿不出一套既能论证自身存在又能对解决世界问题提供思路的哲学思想,一个民族的思考能力到底怎样当然值得考量,一个国家的吸引力当然要打折扣。近代以来,有影响力的大国,基本都是盛产哲学思想的国家,这应该不算是巧合。
中国作为世界大国而“崛起”,需要对世界输出哲学上的思想能力。它不仅来自于我们的古代智慧,也来自于哲学家们放眼古代、当下,以及西方的重新创造。
自近代以来,中国落后于西方。这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影响到了我们对自身和西方的认识。因此,如赵汀阳所说,百年来中国主要在匆忙地学习西方,能够以从容的心态深思中国自身的思想问题的学者自然就少一些,不过,他注意到,现在许多青年学者,特别是85后的青年学人,正在改变这种情况。
在有效地理解古代中国思想——从而继续重新创造来回应今天的问题上,赵汀阳有自己的独特方法。他说:“假如只是学习、诵读或解释了古人的文本和教义,这仅仅意味着知道了古人在古代语境里思考了什么。可是百世沧桑,时过境迁,许多问题变了,甚至,尽管有些问题依旧存在,但所需要的答案可能变了,因此,不妨去想象古人可能会如何思考今天的问题,比如说,假如周公孔子老子再世,他们会如何思考今天的世界。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有不同于古代那时的想法。”
多年前,赵汀阳在思考天下体系问题时,就经常想象周公孔子老子们集体穿越到今天世界,并且,在给定今天世界的客观条件下,与他们一起讨论今天的问题。在这种穿越的讨论中,他觉得所理解的不是古人的文本,而是他们的方法论,也就是“心法”,心法是能够回应万变之道的。
这正是特别“中国”的东西。2000年左右,赵汀阳和世界著名思想家哈贝马斯讨论了后者影响颇大的“交往理性理论”。他给哈贝马斯提了个有点严重的问题,大概是说,即使在满足哈贝马斯想象的“理想化对话条件”的情况下(这个理想条件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哈贝马斯理论至多只能达到克服人们在“思”上的分歧,却无法克服在“心”上的分歧,而糟糕的是,往往是“心”最终决定了人们的实际选择,因此,交往理性理论虽然是正确的,却是无效的。
其实这正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基本困难。哈贝马斯坚决捍卫其观点,其中一个有趣的辩护是,假如人人“严格地”遵守哈贝马斯的“言说规则”,而且,如果“时间足够长”,一直坚持交往理性,就能够不断减弱“心”的分歧,总有一天能够达到都以“思”的理性共识为准。
讨论没有结论。原本赵汀阳还想跟他提起两个有些恐怖的事实:他的对话规则其中有一条是,对话必须都说真心话。假如大家真的这样做,那会很恐怖的,一定会暴露各自许多歧视和偏见,不但不能克服分歧,恐怕反而会使分歧升级;另外,足够长的时间也不是一个有效的辩护,因为,时间一方面能够磨掉某些分歧,可是另一方面,时间还同时积累起新的分歧,这又怎么办呢?这些问题当时没有时间讨论了。不过,赵汀阳在另一天给哈贝马斯画过一张描述他的理论局限性的漫画,他笑得很开心。
“哈贝马斯是个令人尊敬的哲学家。”赵汀阳说。
赵汀阳本人同样也是个令人尊敬的哲学家。他有点类似于苏格拉底、孔子的那种风格,并不仅仅是坐而论道,思想的穿透力和人格的魅力融为一体。他受邀出席过被“学院派”所看不起的“民哲”们的讨论,也当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中国举办的两届“哲学节”的策划人。
哲学思想具有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能力。赵汀阳认为,“哲学的劳动主要是两件事情:想清楚那些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同时,寻找能够更好安置那些问题的方法”。这两件事,恰恰也是今天的中国在面对自身,面对世界时要解决的两件事。从《天下体系》,到《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再到《天下的当代性》,赵汀阳以他多年来的哲学劳动,为中国人的自我认知,以及在世界上的言说开辟了一条思想的道路,为中国在世界上发挥重要作用,提供了哲学话语权。
摘自《南风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