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商关系的建立必须跳出政商二分的分析框架

2016-02-18 14:45
记者观察 2016年1期
关键词:政商权力官员

如果说悲情不是中国富豪的宿命,那就意味着,中国必须建立起一种新政商关系,使政商之间既良性互动,又各归其位,使我们的每个官员和每个商人都能活出尊严、活出价值,轻装上阵、大步向前,彼此尊重又和而不同。而不是像昨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中纠结到死,一阵是共谋共荣,一阵是一损俱损,一阵是形同兄弟,一阵是各怀鬼胎,走到最后,贪钱再多的官员也难找安枕,财富再多的富豪也心有余悸。

在我看来,中国要真正建立新政商关系,从宏观思维上必须跳出非此即彼、政商二分的分析框架。

所谓“政商二分”,就是在政商间确立一个清晰的分界,“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里最著名的格言就是“哪里没有财产权,哪里就没有正义”(哈耶克),“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老威廉皮特),被引用最多的章程就是1215年《大宪章》在国王和贵族间划定的原则,最通俗的说法就是“政府管的越少越好”。

从学术上,我也认同上述原则,但25年媒体工作的经验,使我越来越觉得,“政商二分”是基于对“完美环境”的假定而来。按照这种假设,政府只负责制订公平的游戏规则,当好裁判,是谓“政府善治”;企业按现代企业制度要求,不断创新,提高管理水平与核心能力,是谓“企业良治”;包括消费者在内的社会成员和中介服务组织,自主负责,有效协调,是谓“社会自治”。三治兴,则国家兴。

然而,无论历史还是现实,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完全实现上述假设。按照这种非此即彼的政商关系框架,我们会觉得无法找到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甚至会有无望之感。

首先,从历史看,封建专制、集权的大一统背景下,商人没有真正独立的地位,只能依靠和攀附政治权力,从而换取权力认可的生存空间和营商自由。乾隆年间的大盐商江春说过一句话,“奴才纵有金山银山,只需皇上一声口谕,便可名正言顺地拿过来,无须屈身说是赏借。”挣得再多,最终也可能不是自己的。

其次,因为上世纪50年代开始全面移植前苏联式的计划经济管制模式,我们的各种权力之手习惯于无所不在地挥舞,习惯于对微观主体的自主经营进行“关怀”“指导”和命令式干预。

最后,由于至今也没有完全建立起要素价格由市场决定的新机制,“双轨制”事实上依然存在。比如,今天不少央企和国企的一个盈利模式就是从银行贷到廉价资金,再高息贷出去,这就是“信用双轨制”。在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市场经济转型,从管制经济向自由经济转型,从权力经济、人治经济向法治经济转型的过程中,一方面激发了无限创造力,同时也结构性地产生了“权力搅买卖”“权贵资本化”的牟利空间,因而滋生出种种腐败。

中国富豪的生产速度世罕其匹,但相当部分富豪做的都是和权力相关的暴利生意,本质都是权力生意。也就是由权力配置资源,特许给某些利益群体。比如土地出让权、采矿权、新业务申办权、项目采购权、财政补贴权、上市许可权、项目补贴权、税收减免权、国企改制资产重组权,等等。无穷的审批造就无数的利益,本应简单透明廉价的公共服务变成了“设租”和“钓鱼”。上世纪90年代我在珠三角跑过很多民企,官员隐性参股民企,几乎是一种通行规则。吕不韦曾说,“劳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无价,其利百倍;谋国之利,万世不竭。”在他看来,做政治生意才是大生意、最好的生意,当然他自己最后也死在权力纷争里头。

权力的无边际无限制介入,必然导致价格歧视、信息歧视(获得信息快慢不等),导致某些行业的行政性垄断,也导致类似“走私”“假冒伪劣”等问题,说说容易,解决起来千难万难。我们的市场,还很不完善。企业是创造利润的动物,既然眼前放着批文、指标、关系、特殊优惠这些机会,为什么不抓呢?

权力导致腐败,这句话谁都知道,但情况究竟有多严重,其实只有当事者清楚。上世纪90年代末期,北京批传销牌照,一个传销公司老板对我说,“不难拿啊,不就一箱人民币嘛”。他拎着一个箱子到王府饭店和官员见面,出来两手空空,事就办成了。还有—个台湾企业老板说,“我根本不找中间人,麻烦,我就问清楚大领导住在哪里,直接去。”不少官员,口袋一瘪,就能生出N种生财办法。权力经纪人、权力白手套就是这么出来的。前年在广州坐飞机,晚点好几个钟头,刚好碰到一个下海官员,做房地产,说刚去北京“公关”,真算开眼。“我们到他那个楼道,右边从一楼到顶楼全是他的,里面堆满了文物字画古董,不少是各地特权部门从文博部门那里拿来的。他说他就干三件事,提拔人,‘捞人,搞批文。”这个“他”,是当时“大内总管”的中学老师。今天,“大内总管”也已经被反腐败搬掉了。

不能说中国反腐不力。看历届领导的讲话,对权贵贪腐的危害看得是很清楚的。朱镕基当年打击走私时说,“这次我到汕头海关视察,了解到搞走私的‘大飞装5个发动机,时速可达50节,我们的船追不上,我说,你用穿甲弹呀,再不行就调驱逐舰去开炮嘛!咱们几百万解放军还干不了这个事情啊!我们要进一步加大打击力度。”他不仅对走私恨之入骨,对身边的问题也一针见血,比如15年前他说,“北京出租车司机每天要向公司交150元钱的车份儿。照这样下来,公司两三年就可以把买车子的钱收回来了,但司机还要继续交下去。出租汽车公司还老是给他们摊派,叫他们装这个装那个,卖给他的东西又贵得要命。而且,所有这些交给出租汽车公司的钱只打一张‘白条子,这意味着出租汽车公司根本不交税。说得难听一点,出租汽车公司那帮人简直就是‘把头,是上海解放前戴墨镜、穿香云纱的那种人。偷税、漏税,这里面有多少钱呀!”

如果这样去观察和思考,你会觉得政商关系的清洁,其难犹如攀登珠穆朗玛峰;你会觉得,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产生企业家?但事实上,中国经济是过去几十年的全球奇迹,中国出现了很多企业家,而且他们身上发展出远比西方企业家更丰富的企业家才能。

我的看法是,中国过去37年的经济发展,是因为有两个“经济人”在一起发力,一个是企业,一个是政府(政府是进行GDP增长考核的特殊企业),这种“1+1大于2”的发展合力,比起他们的一些“特惠合谋”造成的资源扭曲和福利伤害,还是要大得多。用“政商二分”的框架很难理解“双经济人”体制的合理性。endprint

曼瑟·奥尔森在《权力与繁荣》中提出了“强化市场型政府”的概念。这种政府与市场是一体的,市场繁荣,政府日子好过,市场萧条,政府难捱,所以政府有十足动力利用权力保护或推进市场繁荣。

从我的观察来说,除了保护产权以激发动力,除了推动法治建设以保证交易的可预期,中国的“双经济人”体制在三个方面强力支持了经济发展:

一是创造了经济发展的自由空间,让创业者、企业家有了用武之地。当年国家无力包揽就业安置,集体企业组织就业的容量也有限,于是个体经济被允许“在一定范围内”存在。1987年中共十三大有限度地肯定了私营经济的地位:“私营经济一定程度的发展,有利于促进生产,活跃市场,扩大就业,更好地满足人民多方面的生活需求,是公有制经济必要的和有益的补充。”随后,1988年4月12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宪法修正案规定:“国家允许私营经济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存在和发展。”1997年举行的中共十五大肯定:“非公有制经济是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宪法也随之作了相应修正。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是“私营者,必谋私损人”“为富者,多为富不仁”等等。在这个不断演化的过程中,中国的创业者、企业家抓住了机遇,创造了价值。

二是给官员提供了更好地实现自我的空间。我多年来和很多官员接触过,无论是地方官还是在类似上海证券交易所、中国外汇交易中心工作的职业精英。我的一个真实发现是,大量官员的激励来自于开拓创新所带来的成就感,例如创造了世界最先进的系统,基础设施赶上了发达国家的水平,等等。听他们讲话,我经常觉得有一种“士大夫”的情怀向我袭来。现在大家提到招商引资就皱眉,且不说国外也在招商引资(我到芝加哥的一个city,听他们有滋有味讲如何把Cosco和宜家吸引到这里),如果没有地方官员的竞争性努力,中国经济绝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体量和活力。试想一下,如果不是从“十二大”起,执政党每5年的党代会报告贯彻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思路,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抓经济搞建设,中国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吗?如果大家不搞经济,搞别的,你相信会更好还是更差?

三是从硬件(如道路)到软件(如经济立法)到“人件”也就是人力资本方面,做了大量的投资,取得了巨大成就,为未来奠定了强有力的基础。

在我看来,正是在“双经济人”的体制下,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试错性演化过程中,在与外部世界相融合的开放条件下,中国基本完成了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制度变迁。

制度变迁的方向是,逐步建立一套可信赖、可持久的规则,鼓励财富的创造,让创造性的知识自由流动,尊重和保护创造者的权利,推动企业家才能的发挥,吸引更多的人才去生产和提供他人所需要的商品和服务。这种在制度方面逐渐呈现出来的变化,就是“中国奇迹”的根源,亦是对中国其他一切现代化的最有力支撑。

相比起官商勾结、权力寻租(全都有!很严重!必须改!),中国的“双经济人”体制是一个我们理解历史的更大图景。中国官员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贡献,不应该否定,更不应该因为他们存在的某些问题,就对他们“污名化”,也就是对他们进行偏负面的抽象处理,而遮蔽他们的其余特征。久而久之,这种“标签”会成为官员群体的对应物,甚至使他们丧失职业荣誉感。

中国的“双经济人”体制正在面临历史性的改革。改革是一种超越,而不是完全否定过去。中国经济靠要素驱动已经没有出路了,必须靠创新驱动。换言之,就算官员今天还能拿出廉价要素(事实是基本不可能)给到富豪,富豪靠过去那三板斧能创造出市场价值吗?而移动互联网上的双创一代,靠用户而生,不是靠权力和关系而生,就算你给他权力,能带来点击量吗?

因此我的结论是,中国经济结构的转型与升级,内在地提出了变革“双经济人”体制的新要求,这是中国有可能建立起新政商关系的最重要理由。中国经济的新飞跃,不再靠权力,权力也靠不了。靠什么?靠创新,靠知识,靠聪明才智和创造力,靠满足新需求,此时对于创业者和官员,他们的角色、定位和关系自然会变,变得更清洁,更清新。

“双经济人”体制的下一步,就是“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如果这样看待我们走过的道路和展望中国经济的未来,悲情还会是中国富豪的宿命吗?

也可能是,但那一定是老富豪、不思变革的传统富豪。而未来,不在他们那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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