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批评《文心雕龙》探究*

2016-02-18 23:49何建委陆晓光
关键词:微言文心雕龙通感

何建委,陆晓光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200062)

《文心雕龙》被学术界评赞为我国“时代很早、体系最完整、结构最严密”[1]1的文艺理论著作。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著名学者钱钟书却不以为然,认为《文心雕龙》“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系统”,甚至整体可能是“废话一吨”。个中缘由,值得探析。对此,本文通过查阅1948年《谈艺录》初版与1979年《管锥编》初版,对照1962年、1979年、1985年三个不同版本的文章《通感》《读〈拉奥孔〉》,参考国内学界有关《文心雕龙》之通识,以爬梳钱钟书对《文心雕龙》的认识与评价,考察其所折射的治学路径,及其相关所见之得失。

一、《文心雕龙》研究的学界通识

《文心雕龙》,自清代学者章学诚评价其“为论文专书之初祖”以来,学界的相关研究很多。1920年前后刘师培、黄侃等人的深入研究,推动了“龙学”的确立。1932年,鲁迅《题记一篇》文中说:“东则刘彦和之《文心》,西则亚理士多德之《诗学》”;均“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2]在鲁迅看来,刘勰的《文心雕龙》堪与西方《诗学》相媲美,是东方有完整体系的理论之作。之后,1934年2月出版的郭绍虞之《中国文学批评史》、1934年5月出版的方孝岳之《中国文学批评》等书,均肯定《文心雕龙》具备的“集大成”、“条理绵密”、体系完整等特点[3]134,137,173,174。

1934年以后以及1940年代的《文心雕龙》研究主要侧重于注释,比如1944年朱恕之的《文心雕龙研究》、1947年杜天縻的《广注文心雕龙》、1948年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等书。这些注释成果,均是对1929年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的拓展与增补。

1950年至1978年间,《文心雕龙》研究曾经有过一段较为活跃的时期,即1958年至1963年期间。这一时期,不仅围绕刘勰与《文心雕龙》的思想展开了文艺争鸣,而且译注纷起,推动了《文心雕龙》的普及。比如,1958年,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出版;1962至1963年,陆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龙选译》出版;1963年,郭晋稀的《文心雕龙译注十八篇》出版;1962—1963年,周振甫的《文心雕龙》译注发表[3]198-200。值得注意的是,1958年,国内重新出版了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该书在出版说明中,进一步申明了《文心雕龙》的完整理论体系:

在中国现存的古典文学理论著作当中,(《文心雕龙》)是时代很早而体系最完整、结构最严密的一部名著,这样完整的理论体系,占有材料之丰富,探索问题之广泛,是空前未有的[1]1。

改革开放后,《文心雕龙》研究进入了繁盛期。1979年王元化出版了《文心雕龙创作论》,旨在通过研究《文心雕龙》探讨“艺术规律”,并指出,《文心雕龙》“在同时期中世纪文艺理论专著中还找不到可以与之比肩的对手,体大虑周的巨制”[4]。同时,该书将其上升到与西方文艺理论互相参照对话的高度。近几十年来,《文心雕龙》研究专著与论文汗牛充栋,成了举世瞩目的“显学”。

从上所述可见,国内学界普遍承认《文心雕龙》是中国重要的理论体系著作。

二、钱钟书对《文心雕龙》理论系统的否定

与国内学界普遍高度评价《文心雕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著名学者钱钟书却对《文心雕龙》不以为然。在1985年出版的《七缀集》中,他尖锐批评了《文心雕龙》:

不用说,《乐记》、《诗品》、《文心雕龙》、诗文话、画说、曲论以及无数挂出牌子来讨论文艺的书信、序跋等等是研究的对象;同时,我们得坦白承认,大量这类文献的探讨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好多是陈言加空话,只能算作者礼节性地表了个态,对理论没有什么实质性贡献……再说,我们孜孜阅读的诗话、文论之类,一般也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系统。

在钱钟书看来,《文心雕龙》等著作“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系统”,“对理论”也无“实质性贡献”。

在质疑《文心雕龙》等著作的“理论体系”后,钱钟书指出它们当中的“片言只语”或“片段思想”倒可能有价值。同时他认为,相较《文心雕龙》等“长篇大论”,反而是诗词或谣谚中“片言只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可知,钱钟书质疑的是《文心雕龙》等著作,推崇的是“片言只语”。对此,钱钟书还进一步强调:

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5]29-53。

如果说质疑《文心雕龙》等著作“长篇大论”的体系思想,推崇“片言只语”,是钱钟书的观察所见所思之结晶,那么这段言说则蕴含了钱钟书的褒贬,隐藏着其偏好。换句话说,他期望的学术研究是聚焦于“一些个别见解”“片段思想”“三言两语”或“片言只语”,而非重视《文心雕龙》等“长篇大论”本身。

长时期以来,国内的“文艺理论研究言必西方,西方文艺理论成为评价和检验中国文学艺术实践的标准、文艺理论建设的基本要素”[6]。这种风潮,在1980年代,尤为严重,其中弊病与危害不言而喻。钱钟书的批评,或是对这种风潮的警醒。

无论如何,钱钟书对《文心雕龙》的态度可见一斑,即整体上予以批评,否定其理论体系的特点,质疑其对“理论”的贡献,这与学术界通识对《文心雕龙》的评价迥然相异。此外,在《七缀集》中,他还指摘《文心雕龙·比兴》“流露刘勰看诗文时的盲点”[5]54-66,57。

三、钱钟书对《文心雕龙》研究的变化历程

梳理他的相关论述,可以发现,钱钟书对《文心雕龙》的批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着一个曲折变化历程。

他的变化历程,首先体现在他的批评,是随着其作品的不断修订完善而出现的,并非始初就有。钱钟书的批评观点分别来自《七缀集》中的《通感》《读〈拉奥孔〉》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属于“旧作”,早已分别发表于《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与第5期,后于1979年结集为《旧文四篇》出版。1985年,钱钟书在《旧文四篇》基础上,出版了《七缀集》。然而,其对《文心雕龙》的批评却始于《旧文四篇》,完善于《七缀集》,历时6年之久,乃是“经过一番修缮洗刷以至油漆”[7]序而成。

关于文章的修改情况,钱钟书在《旧文四篇》序言中作了简单交待:“各篇或多或少作了修改,第一篇(《中国诗与中国画》)的改动最多,但是主要论点都还没有变换”。1979年的《通感》与1962年的《通感》相比,的确如此,只是增加一个刘勰忽视“通感”的例子而已[7]50-63,54。1985年出版《七缀集》时,钱钟书再次修订了《通感》,追加了“这也流露刘勰看诗文时的盲点”的评断。虽然均为修订增加,但1985年的措辞相较1979年的措辞,多了批评之意,且较为严厉。

然而,1979年的《读〈拉奥孔〉》与1962年的《读〈拉奥孔〉》相比,却并非《通感》那样简单修订,而是进行了较大篇幅的修改。1979年的《读〈拉奥孔〉》,第一部分全为新增,约1 200字,可单独成篇。借这部分新增内容,作者申明了自己对理论著作、思想体系整体否定的态度[7]26-49。此文中,他虽然增加了大量篇幅,借此否定了我国古代的“大牌文艺理论”,但并未将《文心雕龙》包括其中。可是,1985年钱钟书再次修订《读〈拉奥孔〉》时,将1979年旧本中的评语“当然,《乐记》、《诗品》、文话、画说、曲论以及无数挂出牌子来讨论文艺的书信、序跋等等是研究的中心”[7]26-49,进一步改为:“不用说,《乐记》、《诗品》、《文心雕龙》、诗文话、画说、曲论以及无数挂出牌子来讨论文艺的书信、序跋等等是研究的对象。”[5]29-53

同时,将1979年旧本中的评语“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进一步完善为:“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

不难看出,此时钱钟书才明确将《文心雕龙》与“《乐记》、《诗品》”等所谓“大牌理论著作”等量齐观。同时,两相比照钱钟书的前后修订情况,“……是研究中心”被替换为“……是研究对象”,增加“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如果说前者的判断还保留着《文心雕龙》研究价值的边缘地位,仅认为《文心雕龙》属于“长篇大论”,那么后者则基本否定了其理论体系的特点,抹去了作为今人研读对象的价值,认为《文心雕龙》“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理论没有什么实质性贡献”、“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系统”。

虽然《通感》《读〈拉奥孔〉》发表于1962年,但整体否定《文心雕龙》,则是钱钟书1985年完善新增的,前后有着较大出入与变化。在这个意义上,相较1979年出版的《旧文四篇》,特别是相较1962年发表时的原始状态,1985年出版的《七缀集》中《通感》《读〈拉奥孔〉》的两篇文章对《文心雕龙》批评,无论在个别篇章上,还是在整体评断上,都有着明显区别,批评更加明确和尖锐。

其次,他的这种变化历程,是建立在其对《文心雕龙》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深入研究和反思的基础之上。他对《文心雕龙》的论述可分为四个阶段:

(一)1930年代重视、引用《文心雕龙》。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对《文心雕龙》已经相当熟稔。1937年8月,钱钟书《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文中,多次夸赞《文心雕龙》,比如五处引用《文心雕龙》,八次提到刘勰,在论述中国文评特点时,一再以《文心雕龙》为例进行论证。他的引用中,既有2处比较完整的引用,又有三处零星引用。值得注意的是,钱钟书赞赏《文心雕龙》,在于后者,让他发现了西方理论家的盲点,以及让他领悟到,东方文评“神韵气魄”相较西方文评更为独特[8]116-134。这一阶段的钱钟书对《文心雕龙》比较重视,鲜有批评。

(二)1940年代赞赏、化用《文心雕龙》。相比1930年代对《文心雕龙》的重视与引用,钱钟书1940年代,则对后者进行了更多的融合与化用。比如,他批评“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等六代诗句“深囿于妃偶之习”时,引“彦和丽辞笑为‘骈枝’”说为知音[9]361。翻阅《文心雕龙》著作,可知钱钟书与刘彦和对“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句的评价[1]588-600,可谓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又如,钱钟书曾指责部分学者视野狭窄时,有云:“学者每东面而望,不睹西墙,南向而视,不见北方,反三举一,执偏概全。”[9]366这句话虽未明示出处,但熟悉《文心雕龙》之人,皆知“东面而望,不睹西墙”一句,源于《文心雕龙·知音》篇[1]713-717。钱钟书所说的“东面而望,不睹西墙”与刘勰的“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仅两字之差,却含义相同。前者化用后者,可谓无疑。

再如钱钟书论述“神韵”时道:“《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声文,曰情文。’人之嗜好,各有所偏[9]43。”

以他对《文心雕龙》的熟悉程度,受后者潜移默化影响,个别言语之间与《文心雕龙》神似,或忘记标注出处,也自所难免。细加辨析,“人之嗜好,各有所偏”,与“东面而望,不睹西墙”一样,依然源自《文心雕龙·知音》篇。《文心雕龙·知音》中说:“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1]43。上引的钱钟书这段话与刘勰的这段话,虽然形式有所区别,但他们的要旨与内涵是一致的,并无本质区别,即每个人都按照一己之偏好进行取舍,各取所“偏爱”、所“嗜好”,对其它熟视无睹也在所不惜。

可知,这一阶段的钱钟书对《文心雕龙》已经应用自如,后者以化为他行文表达的一部分,

(三)1970年代援引《文心雕龙》。1970年代,钱钟书较多的是以《文心雕龙》为例证,化用较少。比如,在阐释“隐”时,钱钟书援引例证:

《文心雕龙· 谐隐》篇之“内怨为俳”,常州派论词之“意内言外”,皆隐之属也[10]5。

又阐释“用”时援引例证:

《文心雕龙·论说》举“般若”以折裴、王衍曰:“滞有者全系于形用”[10]9。

(四)1980年代重视《文心雕龙》的“微言”。在整体否定《文心雕龙》之后,钱钟书对后者的“微言一克”仍一以贯之予以重视。1980年,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中批评司马迁时,非常认可刘勰的相关评价[5]101-116。1982年,在《管锥篇》增订版中,钱钟书阐释“用”时再次增加了对《文心雕龙》的援引例证:《文心雕龙》曰“形用”,承魏晋习语[11]。可见,1980年代以后,钱钟书较为注重《文心雕龙》的“片言只语”,这与其将《文心雕龙》视为“长篇大论”、并非“理论体系”也是一致的。

四、钱钟书论《文心雕龙》折射的治学路径

1979年至1985年,对钱钟书而言,有着特殊意义。这一时期先后出版的《旧文四篇》《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意味着钱钟书的学术研究步入后期。此后,他鲜有新作问世,主要是对其学术著作进行修订完善。此时,学术思想已经成熟的他,整体性否定《文心雕龙》等理论体系的合理性,虽然并非“刻意贬低”,也非“企图作惊听回视”,但颇能代表他的评价尺度,值得深思与探讨。

钱钟书对《文心雕龙》的评价与国内学界通识悬殊,除前文所指的外部环境外,究其原因,在于他的偏好以及治学路径。在他看来,所谓的思想体系、哲学系统、历史规律是需要质疑的,反而是“零星随感”更值得重视。钱钟书整体否定《文心雕龙》等理论著作,独辟蹊径阐发“随感”,正是此义。他认为,随感即使零碎,或仅片言只语,也胜于“宏大的理论体系、令人陶醉的数量”[5]29-53。

因此,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文心雕龙》等著作,一则“未必有什么理论系统”,二则“陈言空话过多”,甚至“常无实质可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诗、词、随笔、小说、戏曲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反而说出了精辟见解”[5]29-53。基于这种偏好,他的治学路径也就是通过掌故、小趣味,梳理“三言两语”,洞察其“精辟见解”,以小见大,见微知著,成为“一克微言”,杜绝“一吨废话”。钱氏再三强调“三言两语式”之精辟见解,不亚于“长篇大论”的理论发现,其《旧文四篇》《谈艺录》《管锥篇》无不如此。

先以其学术代表作《管锥编》为例,该书参考上万种著作,以上百万字的篇幅,对《周易正义》等书进行了研究,进行了深入分析。尽管该书辑录文章781则,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研究方法“归纳起来,无外乎基于传统文献,熟读历代经典、古今中外比较,于缝罅处寻找问题”[12]。换言之,钱钟书的研究方法,则是通过大量整理中外文献中的“三言两语”,以传统读书札记形式,阐发他的“一克微言”,自成一格。

再以其否定《文心雕龙》、集中反映治学路径的名作《读〈拉孔奥〉》为例,他在书中一再强调:“中国古代民间谚语不亚于狄德罗的理论文章”,“唐代诗人(徐凝)的一首诗堪比莱辛的分析”,无锡、苏州等地的地方俗语与莱辛、黑格尔的理论不谋而合,中国“古书里有类似于狄德罗的识见”[5]29-53。从他将三言两语与重要理论相提并论,甚至认为其比重要理论精辟,钱钟书的偏好与治学路径可见一斑。

在此基础上,钱钟书整篇文章,立足于“猿鸣三声”“疏影暗香”等众多中外掌故与趣味轶事,引用“三言两语”,涵盖古今绘画、诗词、随笔、小说、戏曲以及俗语,参照黑格尔、莱辛、歌德、狄德罗、尼采等西方理论家的片段思想,以论证“诗歌的表现面”可能比“莱辛所想的更广阔几分”,以证明“逻辑不配裁判文艺”、“绘画不能复制诗文”[5]29-53。

最后,以其对《乐记》的“微言一克”的关注为例。虽然,钱钟书整体否定了《乐记》,但他对其中的一句话却多加赞赏,在《通感》一文中多次进行引征。

至此,不难发现,钱钟书不屑于“长篇大论”、“废话一吨”,不重视“系统理论”,而重视“片言只语”与“微言一克”。这也是他质疑与批评《文心雕龙》“思想体系”的深层原因。基于《文心雕龙》的“篇章杂沓,质文交加”,以及他个人的“知多偏好”,钱钟书做出了自己的阐释,开展了个性的批评,质疑了《文心雕龙》,即使“人莫圆该”,也实属正常,无可厚非。同时,从他长达40多年潜心关注《文心雕龙》,以及再三修改完善著作来看,也足以说明一代学术大师钱钟书,自觉运用了古今中外互相参照之科学研究方法,做到了“根底无异其固、裁断必处于己”,体现了中国学人追求真知之热枕。值得注意的是,钱钟书的这番批评,无疑是对国内盲目迷信西方思想、哲学体系风潮的当头棒喝,具有一定的警醒作用。然而,吊诡的是,他从古今中外众多貌似不关联的言辞之间,参照重要理论,深化论证分析,寻找相似性、必然性,恰恰也寻找规律之一途,也是在构建一种“体系”或理论。

五、钱钟书论《文心雕龙》的盲点

“理论家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工作。这很不简单,不可能一蹴而就。”[13]理论体系的建立,莫不长期艰巨,莫不凝结着作者的心血。比如,钱钟书批评的《文心雕龙》,乃刘勰研读了大量的佛学、儒学典籍,历时五载而成;世界性经典理论著作《资本论》,乃马克思阅读上千种著作,历时20余年而成。又,理论体系的重要性,还主要体现在其分析方法、论证过程对后世具有重大参考与借鉴价值。即使理论体系的许多观点已经过时,但其“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规则”的贡献仍难以磨灭。这些均是精辟、灵光闪现的“微言一克”所不具备的,所难以企及的。

如果说他整体否定哲学系统、理论体系包括《文心雕龙》,没有像论述“诗比画表现得更广阔”那样进行翔实论证,可能失之简洁,流于意见,根底未必牢固,且遮蔽了理论体系背后的大量辛勤付出与“范式”价值,那么,他批评刘勰“看诗文时存在盲点”,就好比他给刘勰下达了一个钱钟书之任务,注定难以完成,自身就很吊诡。

所谓“钱钟书”之任务,即他按照一己的预设与所见,要求刘勰见自己之所见、发自己之所发,以避免当面错过,消除盲点。而事实上,刘勰之所以无法像钱钟书那样注意到《长笛赋》中的“听声类形”,是因为他的“偏好”与钱钟书不同。钱钟书重视的是古诗文中的“通感”现象,而刘勰关注的是古诗文中“比”之手法。黄侃比较敏锐客观地察觉到这一点:

题云比兴,实侧注比,盖兴义罕用,故难得而繁称。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循省六时,可榷举也[1]603。

刘勰自身阐明道: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1]601-607。

因此,刘勰从宋玉《高唐》找到了比声,从枚乘《菟园》找到了比貌,从贾生《鵩赋》找到了以物比理,从王褒《洞箫》找到了以声比心,从马融《长笛》找到了以响比辩,从张衡《南都》找到了以容比物,全是围绕“比”而展开,自在情理之中。两人偏好不同,所见自然不同,刘勰注定难以见“钱钟书”之见。

钱钟书也有类似的“偏好”,以对“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阐发为例,他在《通感》中别具一格地道:

“闹”字“应当说:形容其花之盛(繁)。用心理学或语言学的术语来说,这是‘通感’或‘感觉挪移’的例子。”[5]54-66

钱钟书的阐发既不同于清人李渔、方中通①李渔是加以嘲笑,认为若“闹”字可用,“打”、“吵”等字皆可用;方中通则反驳李渔,认为该“闹”字形容其杏之红,恰如其分。,又不同于王国维的经典论述:“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14]钱钟书的发掘,可谓别具只眼。

可见,刘勰的取舍与钱钟书之取舍,皆从一己偏好出发,或皆不无遗漏,实属合情合理,并非当面错过,更非盲点。而所谓的当面错过或盲点,只有按照钱钟书的预设与任务方能成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刘勰之错过与盲点。关于每人关注不同,他早年便已警醒:

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9]43

而且对自己的预设与任务,钱钟书在《通感》开篇即已点明:

在中国诗文里,偶而碰见一种描写的手法,古代的批评家和讲修词学的人似乎都没有拈出[5]54-66,57。

从钱钟书的夫子自道来看,有史以来只有他“拈出”了通感,刘勰等古代批评家都没有注意。然而,遗憾的是,钱钟书却对此自觉或不自觉忽视了。刘勰等人没有“拈出”或关注,恰是钱钟书的自身预设,是他向别人下达的任务。换句话说,他忽视了文艺作品本身的“篇章杂沓,质文交加”,遮蔽了不同研究者的“知多偏好”,而要求他人“人莫圆该”,注定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务。

此种“钱钟书”式之任务,在他援引刘勰而批评司马迁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对司马迁的批评早已存在,钱钟书所批评的《报任安书》之写作动机,便是司马迁对友人任安批评的回应。司马迁回应道:“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稍晚于司马迁的班彪对《史记》多有不满,认为其“甚多疏略,或有抵梧”[15]44,45。

与任安、班彪等人的批评不同,钱钟书的批评焦点是,司马迁没有兼顾“乐”与“怨”,过于强调悲愤之于创作的作用,且语气强烈,将对象扩大化了。人所共知,史马迁因替李陵仗义执言,惨遭宫刑之莫大苦痛,而且他痛感为主上戏弄、流俗所轻之“倡优”身份。他所遭受的肉体摧残与精神屈辱,不仅非政治不得志的冯衍可比,且非出身寒门、不能婚娶的刘勰可比,更非钱钟书可比。随着苦痛的递减,他们对怨愤的体会与表达也呈递减态势。对于司马迁的“发愤终成《史记》”,冯衍的抒发不得志,刘勰语气缓和地说:“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1]697-712;钱钟书诙谐地认为:“《报任少卿书》和《史记·自序》历数古来的大著作……一句话,都是遭贫困、疾病,甚至刑罚磨折的倒霉人的产物。”[5]101-116而著名的文学史家鲁迅则认为,司马迁“况发愤著书,意旨自激,其与任安书有云……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15]44,45。相较刘勰、钱钟书,鲁迅则给予司马迁更多同情与理解,更为客观理性。

诚如钱钟书所言,怨愤之词固然深沉感人,但无中生有以及压低欢愉之词,实不足取。然而,无视司马迁惨痛不幸的际遇,忽视其强烈怨愤的原因,遮蔽其怨愤所发的精神内核,要求其按照“钱钟书之任务”,兼顾“欢愉之词”,做到语气平淡,不将对象扩大化,显然有失偏颇,缺乏理解之同情。对此,钱钟书似乎“懒得理会”自身的早年观点,他在1937年《谈交友》文中提出:“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的整个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8]78-79大史学家司马迁的学问,即是如此,具有强大生命力与感染力,其结晶之作《史记》“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15]44,45。《史记》的魅力与司马迁的强烈怨愤抒发,紧密地“陶融“在一起,合二为一,他人难以体会,亦难以企及。

尽管钱钟书的差评动摇不了《文心雕龙》的厚度,掩盖不了司马迁的光芒,但其“一吨”重量的批评与对“一克微言”的独有好感,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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