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2014年9月20日,中国海军第17批亚丁湾护航编队“长春号” 导弹驱逐舰驶入伊朗阿巴斯港
巴基斯坦瓜达尔港的一处施工现场(摄于2013年2月12日)
2016年1月23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伊朗总统鲁哈尼在伊朗首都德黑兰的萨德阿巴德王宫举行会谈。图为二人在会谈前的欢迎仪式上相见
2016年,习近平主席将首访的目的地锁定中东三国,激起了国际舆论对中国中东“新角色”的种种猜测。中国在中东的外交越来越积极,是公众视野焦点之外发生已久的事实。
1955年4月,周恩来总理、埃及总统纳赛尔(左一)在印度尼西亚出席万隆会议
过去3年,在中东的核心问题上,中国从未缺席。2013年5月,中国邀请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访华,提出了中方关于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四点主张:应该坚持巴勒斯坦独立建国、巴以两国和平共处这一正确方向;应该将谈判作为实现巴以和平的唯一途径;应该坚持“土地换和平”等原则不动摇;国际社会应该为推进和平进程提供重要保障。外交部长王毅当年12月即访问中东五国,推动落实这四点主张,做巴以双方的“劝和促谈”工作。2014年7月,以色列以三名犹太青年遇害为由,对加沙地区展开名为“护刃行动”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中方提出了解决以巴冲突的五点看法,并向加沙人民提供150万美元紧急人道主义现汇援助。中东问题特使吴思科迅速改变了原定日程,在访问了伊拉克、土耳其和伊朗后,接着访问了巴勒斯坦、以色列以及巴以周边有关国家。他7个月内三赴巴以,算得上是罕见的密集安排。
在叙利亚危机中,中国提出了解决危机的“五个坚持”倡议:坚持通过政治手段解决叙利亚问题;坚持由叙利亚人民自主决定国家的未来;坚持推进包容性政治过渡进程;坚持在叙利亚实现全国和解和团结;坚持在叙利亚及周边国家开展人道救援。2013年,销毁叙利亚化学武器的第2118号决议在安理会获得通过。中国派出“盐城舰”与俄罗斯、挪威、丹麦等国家密切配合,执行叙利亚化学武器的海运护航任务。这是中国首次派军舰执行此类任务。
2015年,中国参与了国际社会斡旋叙利亚问题的维也纳会议。12月,叙利亚副总理兼外长瓦利德·穆阿利姆应邀访华。在与中国外长王毅会晤时,他表示大马士革愿意与反对派举行谈判。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说,邀请穆阿利姆副总理兼外长访华,是中方积极劝和促谈、推动叙利亚问题政治解决所做努力的一部分。接下来,中方还将邀请叙利亚有关反对派来华访问。
在伊核问题的解决过程中,中方明确主张伊朗不应拥有核武器,其合理的安全及经济利益要求应该予以考虑,其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应该得到保证,反对谋求以武力解决该问题。2013年11月,习近平主席与伊朗总统鲁哈尼就此通过电话深入交换意见。在多轮国际谈判过程中,与伊朗保持相当互信的中方发挥了特殊的作用。2015年8月,伊朗原子能机构主席萨利希来华访问,与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国家原子能机构主任许达哲举行会谈,讨论阿拉克重水反应堆改造问题。阿拉克重水堆改造是伊朗核问题谈判中的核心问题之一,西方国家坚持认为,伊朗能够通过该反应堆生产核武器,美国曾要求伊朗部分拆除阿拉克重水反应堆。在此背景下,中国率先提出了改造阿拉克重水反应堆的设想。在针对该问题的六方联合工作组,中国与美国担任共同主席,推动伊朗与六国达成阿拉克重水堆改造“官方文件”。这也是今年1月16日,伊核问题全面协议“执行日”得以顺利到来的前提条件。
中东在地理上远离中国,在领土、主权问题上与中国没有任何交集。传统上,中国对中东地区的军事安全议题关注不多。但随着近年来中东乱局扩大,国际恐怖主义蔓延,中国对中东安全问题的关注开始明显上升。2014年9月20日,中国海军第17批亚丁湾护航编队首度驶入波斯湾,停靠伊朗南部阿巴斯港。这是中伊建交40多年来中国军舰首次访问伊朗,随后两军进行了为期四天的海上军事演习。2013年11月,中央政治局委员孟建柱曾访问以色列。2014年11月,孟建柱作为国家主席习近平的特使又访问了土耳其、伊朗和埃及,就反恐和执法安全合作达成一系列共识。这说明中国与中东的军事和执法合作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
2016年,中国在中东发出声音的愿望更加明显。新年伊始,著名什叶派教士尼姆尔·巴齐尔·尼米尔被沙特处死。伊朗示威者冲击了沙特阿拉伯驻德黑兰的使馆。沙特宣布与伊朗断交。外交部副部长张明旋即访问两国,呼吁有关各方保持冷静克制,加强对话协商,共同推动局势走向缓和。
1月13日,中国史无前例地发布了《中国对阿拉伯国家政策文件》,这是中国政府制定的首份针对中东的政策文件。21日,习近平主席在位于埃及首都开罗的阿盟总部发表演讲,明确表示:中国将从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积极参与中东事务。
3年前,国际社会还在为一个不那么积极的中国发出感叹。2013年,与沙特官方关系密切的《中东日报》发表了题为《中国在中东的“婴儿步”》的文章。文章认为:现在谈论中国在中东地区的重要作用或许仍为时过早。“目前来看,北京仍不愿参加中东地区的任何舞会,即便偶尔将一只脚踏进来并走上几步,但依然满足于做局外的旁观者。”
在新中国外交史的相当长时间里,风云际会的中东是一方遥远的舞台。新中国成立之初,大多数阿拉伯国家仍处于独立运动中。在民族独立和反殖民的背景下,1955年召开万隆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与埃及总统纳赛尔等阿拉伯国家领导人进行了历史性的会晤。翌年,中国同埃及等国建立外交关系,这曾是打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新中国的孤立和封锁的重要一步。但很快,意识形态和“冷战”的阵营划分将中国与中东世界隔离开来。
1959年,在中苏矛盾中,纳赛尔选择站在苏联一边,并且在西藏问题、中印关系等方面批评中国,中国与埃及的分歧公开化。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中国在政治上支持阿拉伯国家,但缺乏影响这场远在中东地区的战争的物质手段。战争结束后,阿拉伯共和制国家把希望更多地寄托在苏联身上。1971年3月和8月,科威特和伊朗先后与中国建交,其背景是中苏关系的破裂和中美关系的改善,科威特和伊朗希望能够有更多砝码应对苏联的威胁和伊拉克对地区秩序的挑战。但由于共同利益甚微,中国与这些国家的关系并未得到较快发展。
在这次中东之行中,习近平主席最先访问了沙特阿拉伯。事实上,直到1990年,我国才与这个中东大国建交,是中东22个阿拉伯国家中的最后一个。中沙建交的历程恰好说明了历史上中国与中东之间的牵手之难。
亚非会议是两国相互接触迈出的第一步。在这之前,中国政府已经认识到,尽管沙特追随美国,但并非完全听命于美国的外交政策,有其独立的外交原则:沙特在联合国表决中华人民共和国事务时,始终投弃权票;它没有像其他阿拉伯国家一样,谴责中国抗美援朝,入朝参战的行动;沙特不支持美国提出的任何延迟台湾地区在联合国席位的建议;并拒绝加入《巴格达条约组织》,并坚决反对这一组织在中东的存在。这说明,沙特并不否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存在,更愿意静观其变,也不希望看到一个亲美军事同盟在中东出现,与中国有相似的立场。问题是两国之间缺乏合适的接触途径。
亚非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和穆斯林代表会晤了沙特首相兼外交大臣费萨尔,表示希望沙特允许中国穆斯林到沙特朝觐。沙特政府欣然同意中国每年安排20名穆斯林前往麦加朝觐。会议期间,中国代表团还宴请了沙特代表。
但这一次成功的接触并没有换来丰硕成果。1966年以后,极左的思想严重影响了中国外交工作。中国提出“世界革命”思想,在中东地区支持各种反对王室统治和伊斯兰传统的革命运动,被沙特等阿拉伯君主制国家视为严重威胁。
1978年以后,中国放弃了国际阶级斗争的主张和建立国际统一战线的战略思想。邓小平提出,中国应当奉行真正独立自主的外交方针,不以意识形态划线,强调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同世界各国发展关系。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开始重新寻找与沙特接触的途径。1979年,中国恢复派团赴麦加的朝觐活动。1981年,中国接待了一个由沙特支持的世界穆斯林代表团。代表团访问了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向中国穆斯林协会捐赠了50万美元。尽管中国法律禁止各类组织接受外国的捐款,但这次却破例批准。
中沙之间的商贸合作从此起步。1981年,两国建立了直接的海上贸易路线。70年代,中国与沙特的间接贸易值约为1.49亿美元,占中国与阿拉伯半岛和海湾国家贸易值的4%;80年代,该数额跃升至22.12亿美元,超过中国与该地区贸易总额的22.5%。
1988年4月,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吴学谦在会见中外记者时称,中国根据沙特政府的要求,提供一些非核的常规武器,包括地对地导弹。一些分析人士认为,这次交易的政治影响远远大于其经济价值。1985年,以色列和伊朗都已经获得类似武器。沙特向美国提出购买导弹系统或F-15战斗机和地面攻击设备,但美国拒绝了这一请求。沙特决定从美国之外获得武器,班达尔王子因此访问了中国,这次导弹交易称得上是“促成中沙建交的临门一脚”。
1990年7月,沙特阿拉伯官方报纸《利雅德日报》对中沙建交发表社论:“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比王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相互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更富有魅力的事情了……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中国所拥有的显著国际地位,当它正在成为世界大国,并影响着国际决策的时候。”
然而,中国与中东的交往长期在总体上处于“政冷经热”的状况。苏联的解体和“冷战”的结束使双方都重新审视国际形势。邓小平提出“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付”、“决不当头”、“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这种外交战略被具体化为“立足亚太,稳定周边,走向世界”。中国把外交的重点放在了以东亚为核心的亚太和周边地区,从而决定了中东在中国的外交战略中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相应的,“总体超脱、适当参与”成为中国中东外交政策的总出发点。
在中东,经过1991年的海湾战争、1993年巴以和平协议签署等事件,美国在中东地区的绝对主导地位大体确立。中国与中东国家的关系势必受到中美关系的制约。1992年,美国决定向台湾出售武器,1995年美国政府允许李登辉访问美国,1996年发生“台海危机”,1999年5月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2001年发生了南海撞机事件。在中美关系极不稳定的背景下,沙特等海湾国家与中国发展关系都比较谨慎,面临美国遏制的伊朗成为中国中东政策的主要抓手,伊朗总统拉夫桑贾尼和哈塔米先后于1992和2000年访华。
自20世纪90年代起,能源和经济因素开始在中国与中东国家的关系中凸显出来。1993年,中国成为石油产品净进口国;1996年,中国成为原油净进口国。2001年,伊朗成为中国第一大原油供应国。石油之外,贸易发展的速度惊人。2014年6月5日,中国—阿拉伯国家合作论坛第六届部长级会议在北京举行。中阿双方贸易额从论坛成立时2004年的364亿美元攀升至2512亿美元;工程承包合作累计完成营业额从135亿美元提高到700亿美元。
论坛建立的部长级会议和高官会等组织机制巩固和促进了中阿间的政治互信。论坛建立的基础,是中国与阿拉伯国家在各自核心和重大利益关切方面的相互认同:阿拉伯国家强调支持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坚定奉行一个中国政策,反对任何形式的“台湾独立”;认为涉藏问题属于中国内政,支持中国政府在此问题上的原则立场和政策;反对宗教极端势力、民族分裂势力和恐怖主义势力从事反华分裂活动。而中方坚定支持巴勒斯坦和阿拉伯人民争取恢复民族合法权利的正义事业;支持中东和平进程、“阿拉伯和平倡议”、巴勒斯坦人民的建国大业以及阿拉伯各国根据自己的国情自主选择的发展道路,反对将恐怖主义与特定民族宗教挂钩。
中阿双方在论坛框架机制下保持了对国际问题的密切磋商与合作,但对于中东内部的政治问题,中国的参与一直有限。“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与中东的经贸尤其是能源合作不断加强,中国在中东的海外利益不断拓展,对中东事务的建设性介入有所增强,如2002年以来‘中东问题特使的设立,但在政治和安全问题上,中国始终与中东地区的各种争端和冲突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刘中民分析,“中国中东外交在很大程度上服从对美外交的需要,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总体超脱的习惯思维的具体体现。而更为流行的看法是,中东是危险和麻烦丛生之地,中国应谨慎介入。”
从“总体超脱”到“积极参与中东事务”,中东在中国视野里由远及近。苏联解体后,新独立的中亚国家成为伊朗、土耳其和沙特扩展影响力的对象。从政治上,中国西北边疆从以前大部与苏联接壤、只有一条主要通道与巴基斯坦相连,变成与中东主要国家乃至活跃于此的美欧等世界大国紧邻的局面。2002年,在我国外交的顶层设计里,中东地区从周边战略延伸地区,调整为大周边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周边外交”的总战略认为,周边国家对中国战略安全和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是中国地缘上的战略缓冲区、贸易和投资的主要伙伴。2013年10月召开的中央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和2014年11月召开的中央外事工作会议进一步确认,周边国家在中国发展大局和外交全局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中东地区在中国视野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研究员詹姆斯·多尔西说:“如果中国想保护自己的利益,它就应当成为中东的最重要玩家之一。”能源首先决定了中国不可能是中东的局外人。2013年,中国在同阿拉伯国家的经贸合作过程中,明确提出以能源合作为主轴,用包括能源战略通道安全合作在内的能源合作带动中国和阿拉伯国家整体关系的发展。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对全国范围的油气资源进行过几次评估,人均可采储量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在中国三大产油区中,东部主力油田产量正在自然衰减,已经探明储量的大部分都已经开采,剩余储量又多分布在产量低的油田,待探明储量基本上处于海域、沙漠、沼泽和山区等勘探开发条件恶劣地区。作为战略资源接替地区的大陆架和西部油田虽然已形成一定产能,但探明油气储量并不丰富。
从中国国内资源基础和产能潜力以及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来看,如果国内没有重大资源发现,经济正常发展,中国能源供求的巨大缺口将无法在国内解决。根据2015年1月28日中石油经济技术研究院在北京发布的《2014年国内外油气行业发展报告》,2014年,我国全年石油消费量达5.18亿吨,石油净进口3.08亿吨,对外依存度达59.5%;同时,燃气天然气对外依存度升至32.2%。
近些年来,中国不断多元化能源进口渠道,但无论世界能源格局发生何种变化,中东将始终是中国进口能源的主要来源地。这首先是由中东的能源产量决定的。据国际能源组织预测,到2020年,中东地区占世界石油供应量的比重将由现在的三分之一左右增长到55%,这说明中东仍是世界石油最重要的供给地,在世界石油资源供应市场上起着支配性的作用。
中国实施石油安全的国际化战略,进行海外石油勘探开发投资和进口石油,需要评估成本与收益。相对而言,中东石油具有油层厚、埋藏浅、易开采的特点。大部分中东石油集中在蕴藏量极其丰富的特大型油田群之中,多为含蜡量、含硫量比较低的轻质油。科威特外交战略研究中心2014年的一份报告显示,由于油田地理位置理想且密集程度高,沙特原油开采成本在1至2美元/桶之间,合计产油成本在4至6美元/桶之间。伊拉克尽管面临诸多政治及安全挑战,导致该国石油领域的投资成本上升,但合计产油成本仍保持在4至6美元/桶之间,均属于世界最低水平。与之相比,非洲产油大国尼日利亚深水油田产油成本为30美元/桶,陆地油田产油成本为15美元/桶。中东石油在运输成本方面也具有明显优势:从北海到中国海运需要45到50天,从西非到中国需要35到40天,而从中东到中国只要20到25天。在2014年中国石油的进口来源地中,仅沙特和伊朗就占总进口量的四分之一,其中沙特占16%的份额,伊朗占9%的份额。
能源之外,中东各国扼守的地理位置,意味着它们是中国经济全球扩张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伊朗控制着波斯湾北岸全部长达990公里的海岸线,以及霍尔木兹海峡以东480公里的阿拉伯海海岸线,是中亚各国通向印度洋的唯一陆路通道,其马赫沙尔港、霍梅尼港、阿巴斯港和布什尔港承担着本国和周边国家货物和原油进出口的重任。在陆路上,伊朗通过已建和在建的多条铁路和公路实现与地区国家交通运输网络的互通。连接伊朗、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三国的铁路是中亚通往海湾的南北走廊。伊朗通过哈萨克斯坦境内的1600公里长的铁路网络实现与中国之间的铁路贯通。去年10月,伊朗宣布连接伊朗和阿富汗的哈夫-赫拉特铁路将很快开通运营。为利用这条铁路,伊朗打算将其延伸到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中国,直接将中国和伊朗的南部港口连接起来。
隔着波斯湾,沙特阿拉伯是阿拉伯半岛的主导者。阿拉伯半岛一端与亚欧大陆相连,同时又深入印度洋,其西侧越过狭长的红海即可进入非洲大陆腹地,或通过地中海直达欧洲。2012年,中国从战略高度适时提出了“海洋强国”的目标,印度洋是中国最为重要的海洋贸易通道,中国与第一贸易伙伴欧盟,重要的贸易地区非洲、中东、拉美的贸易运输都需要经过印度洋地区。加上受到巴拿马运河的吨位限制,中国至北美东海岸的远洋干线也改由经印度洋绕好望角的线路。从这个角度看,阿拉伯半岛是一个要冲。2013年中国和巴基斯坦总理互访,提出了“中巴经济走廊”蓝图,中方获得巴基斯坦瓜达尔港43年的租赁权。瓜达尔港就在霍尔木兹海峡湾入口处约400公里的位置,这个地理位置使得中国与中东之间的贸易运输路线减少了85%,这同时也是连接中国和非洲、欧洲的最短路线。阿拉伯半岛与瓜达尔港南隔阿拉伯海相接,中国、巴基斯坦和沙特三国之间保持良好的关系,可使中巴经济走廊更具辐射效应,使其影响力扩展到中东乃至更广阔的地区。
埃及恰好位于国际贸易交通线的另一个隘口。苏伊士运河对中国有多重要?目前中国是运河的最大客户,过往的中国(包括香港特别行政区)船只占苏伊士运河年船只通行数量的十分之一以上,中国出口到欧洲的商品约有60%需要通过运河。2011年,中国与北美东部和西北欧经运河航线的海运贸易货值达7000亿美元,占到该年中国货物贸易的五分之一。运河如果因战争或动荡被关闭,或因涨价导致船舶过河数量减少,中国对欧美的海上贸易将受到最大最直接的冲击。
从安全上看,中东在地理上远离中国,同中国没有领土主权争端;在政治安全方面,中东君主制国家、军事共和国、伊斯兰民主国家在国际上均非主流意识形态和强势政治制度,中东没有一个全球性大国有能力干涉中国政治,威胁中国政治安全,但这并不意味着中东的政治形势对中国的安全不存在威胁。2014年,中国在中东工程承包合作累计完成营业额700亿美元,这个数字与能源相较并不具备战略重要性,但它说明有大量中国人活跃在中东。中国在中东的人员和利益难以准确统计。2011年2月27日,在亚丁湾护航的中国海军第七批护航编队“徐州号”导弹护卫舰通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为撤离中方在利比亚人员的船舶提供支持和保护。撤侨才知道当时有3万中国人在利比亚工作生活,当时中国在利比亚的工程承包额高达188亿美元。中国在中东承包的工程项目往往地处偏远,更缺少有效的安全防护,还很可能会成为极端组织袭击的目标。开展同中东大国之间的合作,有助于中国及时、有效地保护自己的海外侨民和海外利益。
更重要的是,中国境内有2300万穆斯林。中国西部地区在地理、历史、文化、人种、语言、宗教方面同中东有密切关联。中东地区的宗教、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渗透不可避免。根据过去几十年的经验,这种渗透、交流主要通过个体、民间、非政府组织进行。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后,伊斯兰复兴思想迅速在新疆扩散,为极端行动奠定了思想基础。80年代,极端势力在阿富汗开始的全球“圣战”活动,则为新疆后来的恐怖暴力活动提供了人员、技术培训。伊拉克战争和叙利亚危机后,伊拉克、叙利亚先后成为国际恐怖主义的集散地,世界各地的极端分子频频通过中亚、南亚进入中国西部,形成联动效应。中国无法在国际恐怖主义的潮流下独善其身。
中国在中东应有更多作为,不只是中国的单方面意愿。近些年来,国际社会对中国在地区事务中发挥更积极作用的呼声越来越高。中国与中东的接近,也是地区局势和中东各国意愿的结果。
21世纪以来,中东局势的最显著变化是美国主导力量的弱化。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国的中东政策在巴以问题、伊拉克战争、中东乱局中并不成功;另一方面,美国利益与中东各国利益的差异,导致双方的协调性和信任感降低。沙特一直是美国中东政策的支柱之一,但无论是小布什推动的中东民主化进程,还是奥巴马在中东乱局中迅速放弃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都无法与沙特的国家利益相配套。这些政策错位一度造成沙特与美国之间的关系冷淡。
中等强国的崛起是全球范围内出现的普遍趋势。国际权力进一步向全球扩散,国际体系日益展现出“极化”和“非极”多元力量主体共同主导、复合依存、多重制衡的趋势。中等强国对地区事务参与程度不断加深,对地区制度塑造能力也不断增强。在中东,格局的走势虽然仍是大国协调、博弈的结果,但地区的中等强国及其所参加的地区组织的自主性却越发明显。2011年中东乱局爆发后,沙特及海湾国家联合国扮演了显著的角色。“阿拉伯之春”波及海湾地区后,沙特果断牵头海湾六国以海合会授权的方式出兵巴林平定该国内乱,稳定地区局势。也门出现危机后,沙特以海合会的面目积极致力于推动各方加强对话,以求和平解决冲突。去年5月,沙特又出兵轰炸也门胡塞武装。这些变化意味着中东各国在外交上有了更多主动权。
但另一面,中东地区的领土、宗教、民族矛盾错综复杂。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中东的稳定客观上依赖大国的把控和均势局面的形成。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在美国的外交顶层设计中,中东的地位正在下降。美国外交重心的东转已经是公认的趋势。
去年8月,美国总统奥巴马接受了《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专访,谈近期国际和地缘局势。弗里德曼说起,在伊拉克问题上,人们总是看着奥巴马的言行,而中国才是目前伊拉克最大的能源投资者。奥巴马回答说:“他们(中国)搭了30年的便车了,且一直没有什么问题。”他甚至调侃说:“我们能像中国一点吗?没有人指望他们做任何事情。”
“二战”结束以后的50多年时间里,“世界石油格局”一直都是以中东地区为核心、以波斯湾和霍尔木兹海峡为放射线,以石油利益和权利争夺为战略目标。但21世纪以来,新的油气供给轴线正在成长:从加拿大的艾伯达省下延到美国的北达科州和南得克萨斯州,穿过法属圭亚那沿岸的新发现的油气资源,再到巴西新的巨大海洋油气蕴藏。2011年,加拿大油砂产量为150万桶/日。据加拿大能源署预测,其油砂产量将在2035年增至510万桶/天,支撑原油总产量达到600万桶/天,成为除中东地区以外的重要能源中心。随着美国“页岩气革命”的成功和“能源独立”战略的推进,美国能源自给圈正初步形成。美国正在收缩对美洲以外地区的石油需求。2001年美国从波斯湾地区进口的石油数量占石油总进口量的23.26%,2011年只占16.39%,下降了约7个百分点。而亚洲,特别是中国是吸纳各地区石油出口增长最快的国家。
随着美国能源需求渐渐回归北美,欧洲也更多地依赖俄罗斯、中亚和北非,中东将在更大意义上成为亚太的中东。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会用多少资源维系中东的能源稳定与安全?美国是否可能容忍一个混乱的中东存在,而这种混乱是中国与中东各国所不能承受的?
中东的绝大多数国家都存在经济结构单一的问题,都在试图通过经济转型和调整实现稳定和发展,他们也都期望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强大的经济体的带动和联动作用。
2005年,沙特国王阿卜杜拉提出阿拉伯世界应该看东方,阿拉伯世界发展的希望在中国,他上任后出访的第一个域外大国不是美国而是中国。
在油气革命浪潮冲击下,富裕的沙特在酝酿气魄非凡的经济改革计划,准备重组和私有化大型石油企业,吸纳海外投资,通过削减补贴和鼓励创新来增加经济活力。在习近平主席的这次访问中,中国和沙特签署了14项协议和谅解备忘录,涉及卫星导航技术、可再生能源和建设核反应堆等方面的合作。官方报纸《利雅德日报》发表评论说:中国已经成为衡量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标准,在当前局势复杂和油价低迷的情况下,中国的“十三五”发展规划与沙特经济的转型和发展相契合。
在埃及,中国是总统塞西2014年6月就任后访问的阿拉伯世界以外的第一个亚洲国家。2015年3月13日,埃及召开外商投资大会,为能源、交通、水务和粮食等领域的20个工程吸引100亿至120亿美元的投资,而中国是重点吸引对象。根据阿拉伯电视台的说法:“为了表明开罗对北京的重视,原定2月举行的本次大会被延后到了3月,目的是避开中国春节假期。”2015年6月,中埃两国草签了中埃产能合作框架协议。塞西提出一整套振兴埃及经济的宏大计划,主要依托“苏伊士运河经济带”、“行政首都政商圈”和“上埃及金三角城市发展群”等基础建设项目。在他的规划里,中国不仅可以向埃及转移以加工业为主的产业,如服装、鞋帽、箱包、玩具、五金制品和日用生活品等制造业,并就近向中东和欧洲市场出口,而且针对其新一波基础设施建设、更新和扩大,提供成套设备、机车、通信设备、地铁乃至高铁系统。这些同样也是遭受30多年经济和贸易制裁的伊朗所需要的。中东国家特别是埃及和伊朗这样人口接近1亿、劳动力以中青年人为主的国家,大都需要建立完整、配套的工业体系,以吸纳大量冗余劳动力。
中东对中国的需求不仅仅是经济合作。在一个多极化的中东,地区内国家并没有能力提供包括安全、经济合作等在内的国际公共产品。习近平主席在阿拉伯联盟总部发表演讲时表示,中国将从四个方面为中东的稳定做出贡献:一是向各国提供总计200亿美元的商业性和优惠性贷款;二是提供3亿美元援助用于执法合作、警察培训等项目;三是对叙利亚和也门等冲突地区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四是面向阿拉伯国家提供1万个奖学金名额。
2013年6月27日,中国外交部部长王毅在第二届世界和平论坛午餐会上发表演讲,宣布当代中国正在积极探索走出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之路。外交定位决定了外交的属性、任务和担当。大国外交的定位意味着中国需要通过在国际事务中担当更多大国责任来强化大国地位,增加大国应有的国际话语权和影响力。2014年3月,王毅部长在沙特王储萨勒曼访华期间接受《中东日报》的专访时表示,今后,随着自身能力的逐步提高,“中国愿意为中东地区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
国际公共产品是一个国家提供给其他国家,特别是国际社会共同使用的资源、制度、物品和设施,是满足国际社会需求,扩大利益集合的手段。曾任美国常务副国务卿的美国雪城大学麦克斯韦尔学院院长詹姆斯·斯坦伯格称:“中国如果希望被接纳为全球强国,就必须说服大家:你有意愿来扮演‘全球公共产品提供者的角色。”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外交政策研究所所长李伟建在研究中指出,中国的大国外交刚刚起步,离真正的“全球公共产品提供者”的角色还有很大距离,但大国必须向国际社会提供产品的意识已经深入到中国外交核心理念,而有着强烈合作意愿的中东恰好为中国的新尝试提供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