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在波尔多拥吻的一对城市恋人
夏多布里昂(1768~1848)
我们来谈谈驻罗马大使馆,谈谈这个意大利,我一生的梦想。在继续我的叙述之前,我应该谈谈一个女人,一直到这部《回忆录》的结尾,人们总能看到她。她和我之间开始了从罗马到巴黎的通信:应该知道我给谁写信,我是在什么时候如何认识雷卡米夫人的。
她认识一些登上世界舞台的不同社会地位、多少有些名气的人物;他们都崇拜她。她的美把她的理想生活融进我们历史的物质事实之中:一束平静的光照亮了一幅风云激荡的画。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逝去的岁月;让我们凭借我落日的余晖试着在天上画一幅肖像,这个天空,我那临近的夜就要布上阴影了。
1800年我回到法国之后,《水星报》上发表的一封信使斯达尔夫人震惊。我的名字还未从流亡者名单上划掉;《阿达拉》使我不再默默无闻。……我记不起是克里斯蒂安·德·拉莫瓦尼翁还是《科丽娜》的作者把我介绍给了她的朋友雷卡米夫人。当时雷卡米夫人住在她那位于勃朗峰街的家里。我刚从森林里走出来,刚刚有了点名声,还完全是个野人;我几乎不敢抬眼望望一位被崇拜者包围着的女人。
大约一个月以后,一天早晨我去斯达尔夫人家里;她一边梳妆一边接待我;她让奥利佛小姐给她穿衣,一边说着话,手指间绕着一小段绿树枝。突然间雷卡米夫人进来了,穿一件白色的袍子;她在一张蓝丝绒的沙发中间坐下。斯达尔夫人一直站着,继续侃侃而谈,词锋甚健;我不大应声,两眼只望着雷卡米夫人。我从未想象过会有那样的人,我也从未如此灰心丧气:我的赞叹顿时变成了对我自己的怨恨。雷卡米夫人出去了,我再次见到她已是12年之后了。
12年!什么样的敌对力量这般切断和浪费了我们的光阴,将其挥霍于被称作眷恋的冷漠,以及美其名曰幸福的苦难!让人哭笑不得。然后,还有更可笑的,当它败坏和耗费其最珍贵的部分之后,它又将您带回到您奔走的起点上去。它是如何将您带回去的?执著于一些奇特的念头,一些纠缠不已的幽灵,一些对一个不曾给您留下丝毫幸福的世界虚假或不完整的感觉。这些念头、幽灵、感觉横亘在您和您还有可能品尝的幸福之间。您回来了,内心受着悔恨的折磨,对年轻时的错误感到遗憾,在知道羞耻的时候回忆起这些错误是多么地让人不堪啊。我就是这样回来的,在到过罗马、叙利亚之后,在见过帝国消失之后,在变成一个风云人物之后,在不做沉默的人之后。雷卡米夫人她做了些什么?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
蒙田说,人目瞪口呆地走向未来的事情。我另有一癖,对过去的事情目瞪口呆。一切都是愉悦,尤其是掉转眼睛看看亲爱的人的早年,一个被爱着的生命于是延长;他把感觉到的温情扩展至他一无所知却又重新唤起的岁月;他用现在美化了过去;他重构了青春。
[节选自《墓中回忆录》,(法)夏多布里昂著,郭宏安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
“我觉得爱情是别的东西:我已多年不见勒内,然而我不知道他是否在他的寻欢作乐中找过他的厌倦的秘密。”
1833年9月,在威尼斯穆拉诺岛上,夏多布里昂漫步街巷,为他希冀传世的《墓中回忆录》写下又一个章节。
“勒内”是他的名字,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Francois Rene de Chadeaubriand)。每当怀念起多年以前住在布列塔尼的孤独古堡里的年轻人,他就是这样怜惜地称呼自己。当然,在他曾大受欢迎的小说《勒内》中,主人公也用到这个名字。所以我们也可想象为,他或许是在小岛上想起了那个带给他法兰西文学光荣的“勒内”。
勒内和“勒内”,现实和想象,两个不同文本里的主人公共同结构了夏多布里昂的完整世界。本性、理智和道义,既主宰着他兼而为政治家和文学家的极其复杂的人生,也主宰了他一生的激情。
《勒内》明显带有自传色彩,夏多布里昂让主人公“勒内”讲述了他和姐姐艾美莉一起度过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在荒原古堡里,欲望混淆于亲情给他们以可怕诱惑。为了摆脱禁忌之爱,艾美莉避居到了修道院中,勒内航海到美洲大陆去抚慰年轻的绝望和失败感。在密西西比河上,“勒内”获知了姐姐的死讯,最终在一个基督教士的引导下,他重新面对敌对而真实的世界。他描绘忧郁,也创造了忧郁,整篇文字“像是从伤口中喷出来”。读者在一个灾难的年代中看到一个心碎的年轻人,如何在心灵和感情的极度慌乱中去往他者之地寻求救赎。
《勒内》写于1802年,法国大革命的狂飙之末。早一年发表的还有他另一本爱情小说:《阿达拉》,讲述“两个野蛮人在荒漠中的爱情”。《阿达拉》里面仍然有“勒内”,不过这次他不再是讲述者而是一个故事倾听者。年轻的法国人“勒内”流落到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在那里遇到一个印第安老人沙克塔斯,听他讲了一段因为宗教而分离,最终通过死亡才得到实现的爱情故事:沙克塔斯20岁的时候,在一个印第安部落里被美丽的阿达拉搭救,两个年轻人相爱了。阿达拉其实是西班牙人的女儿,从小在信仰基督教的环境下被秘密抚养长大,并被母亲发誓献为终身童贞。阿达拉虽然很想和沙克塔斯一起生活,却宁死不肯违背母亲的誓愿。最后她自杀了,临死前请求爱人改信基督教。沙克塔斯没有听从神父的布道,他把爱人的遗体放到一个岩洞入口,让她在鲜花和树枝之上回到自然中。
小说一发表即大受欢迎。整个19世纪上半叶,无数法国人迷恋他语言的魅力,被文字中飞扬的尊荣和自由、沉思和激情所打动。少年雨果在作文中写道:“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17岁的乔治·桑觉得自己的志向“被浪漫主义诗意的魅力重新镀了金”。
现实生活中的夏多布里昂,1890年的想法也是到美洲去。他回忆:“我那时和波拿巴一样,是一个完全不知名的少尉。我们同时从我们的卑微地位出发,我到孤独中去寻找我的声名,而他到人群中去寻找光荣。那时,我并不迷恋任何女子,令我梦萦魂绕的是我的女精灵。我把同她一道去探索新世界的森林当作最大的幸福。由于另一天性的影响,我的爱情之花,我的阿尔莫里克森林的无名幽灵变成佛罗里达树荫下的阿达拉。”而这两本爱情小说,实际上是对同时期的另一部思想著作——《基督教真谛》的“小说方式的阐明”。夏多布里昂同时在头脑里、在血液中孕育着《阿达拉》、《勒内》和《基督教真谛》,前者甚至就是后者里面的章节。三本书都得到了一夜间轰动巴黎的巨大成功:运货马车车夫在自己住的客栈贴上印有书中主要人物的版画,塞纳河畔旧书摊的木箱子里陈列着他的人物蜡像。作者被大堆洒了香水的信件淹没,就像卢梭写出《新爱洛伊丝》后收到无数女人表白爱情的信件。
这就是我们从他文字中了解到的,敏感而忧郁的贵族青年夏多布里昂:出于阶级的忠诚和道义,他在18世纪末大革命的动荡中选择加入保王军队,为国王路易十六而战,受伤后流亡英伦。19世纪第一个年头,他在拿破仑的重臣、至交封塔纳的帮助下回到巴黎,带回了在流亡中完成的书稿《基督教真谛》。凭借天纵之才,他如愿以偿地将自己的名字从贵族流亡名单上抹掉,并且,在法国文坛和上流社会赢得了“魅惑者”之名。
单就情节而言,《阿达拉》和《勒内》到了20世纪就显得并不出色,但在那个时代却都奇特而具异域色彩。对于法国,美洲是流亡之地和梦想之地,于冒险主义者有致命吸引。小说里面的爱情、死亡和毁灭,则是那些与社会敌对的年轻人的肖像。有评论者指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不同于德国浪漫主义的地方,在于他们是一种“灾难式的浪漫”、“异域情调的浪漫”。夏多布里昂作为浪漫主义“酋长”,他写的爱情故事作为文本来看是极其典型的,死亡、历险、宗教、西班牙酋长、原始之地;爱和痛苦,痛苦和爱……最后死亡作为结局,完成法国浪漫主义的全部历程。
总之,当夏多布里昂走进著名的德·博蒙夫人家里为她朗诵《阿达拉》片段,这个身躯瘦小、脑袋却长得很美的布列塔尼人一时间迷住了她。她把身边人评论卢梭的话送给了作者:对触动精神的肉体,对肉体与精神结合的快乐,他使我产生的印象比任何人都深。
身为卢梭主义的追随者,夏多布里昂热爱自然并服从激情,尤其服从爱情的驱使。但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听闻亲朋被断头台和监狱吞噬,他极度痛苦,终在母亲病故后恢复了宗教信仰,决意以文学捍卫基督教义。但同时,在思想上他仍是一个反对专制的自由主义者。他曾激情地写道:“正是在大地、自然和爱情的美好之中,您找到生命和力量的成分,以便把光荣归于上帝。”
夏多布里昂指出,那些母亲般的天才似乎孕育和抚养了其他天才:对于法兰西,拉伯雷创立了法国文学,蒙田、拉封丹、莫里哀是他的继承者。至于英国,到处是莎士比亚留下的痕迹,“他把他的语言借给拜伦,把他的对话借给司各特”。而夏多布里昂本尊,法国的浪漫主义和现代小说两大源头从此都落在他身上。后面的时代,跟随他的伟大名字有雨果、拉马丁、贡斯当,还有普鲁斯特——当人们谈论法国现代文学,通常是说,“从夏多布里昂到普鲁斯特”。他划分了时代。
夏多布里昂从不掩饰自己的政治野心和文学野心,这也是令一些同时代的名人憎恶他的原因,比如司汤达、巴尔扎克。夏多布里昂宣称:“我像初恋,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上了荣誉。”1811年,在位于巴黎西郊的乡间小屋“狼谷”中,他开始写《墓中回忆录》的第一章。“我仅仅生活了几个小时,而时代的重负已经在我的额角打下了烙印。”从第一句开始,他就紧握住了法兰西史诗的光荣,亲手为自己打造出一座“绝美的坟墓”。
《墓中回忆录》是他一生最宏伟的著作,共44卷,断续写了30多年,直到他去世前两年才改完最后一个句子。这并不是普通回忆录,他把个人命运的回忆置于时间的废墟之上;他的痛苦和激情,与王国的毁灭、人的命运、历史的悲剧交织在一起。
法国画家雅克· 路易·大卫的油画作品《雷卡米夫人画像》
位于法国伊勒维莱讷省贡堡的夏多布里昂故居
他大半生爱慕追求的贵妇雷卡米夫人,晚年破产,寄住在巴黎城区的一个林间修道院;每天晚上,她的客厅都是这座城里名士和权贵聚集的地方,而尚未完成的《墓中回忆录》就在这个房间里被一章一章地朗读出来。夏多布里昂有悦耳迷人的嗓音,但他自己并不参加朗读,害怕过于激动。他只是坐在旁边,微笑地倾听赞扬或批评。书稿节奏优美,适合法国文学沙龙高声朗读的传统,低回处幽深,高昂起来又明亮又雍容,溢满酒神颂式的激情。那些抨击他自大、虚荣、多变的批评者也承认,其文优美高贵,令人无法假装视而不见。而作者本人自恃更高,“随着浪漫派的诞生,在我身上开始法国文学的一场革命”。
当我重读18世纪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时,我对他们的声名和我从前对他们赞赏感到羞愧。或者语言进步了,或者语言退步了,或者我们向文明靠近了,或者我们变得更加野蛮,肯定无疑的是,在这些年轻时我钦佩不已的作家身上,我发现了某种衰退的、过时的、灰暗的、僵死的、冷漠的东西。甚至在伏尔泰时代的那些伟大的作家当中,我也发现了一些缺乏情感、思想和文笔的东西。
回忆录法文名《Memoires doutre-tombe》,直译是“墓畔”或“在墓那边的”回忆录。1997年,国内三联书店出版了郭宏安译本《墓中回忆录》——夏多布里昂说他是活人来写死人的记忆,“墓中”在字面上可以有这一重理解。该译本惜为简版,仅挑出片段章节编译,约占150多万字里面的19万多字,难以从中领略到夏多布里昂汪洋恣肆的文体魅力——现实和过往在他笔下交错流转,创造了浪漫主义的、现代的新形式。2003年的花城出版社三卷本取名《墓后回忆录》,几为全本,但三卷各有译者而良莠不齐,唯有第一卷保住了几成夏多布里昂的浪漫主义诗意。
法国有名的龚古尔文学奖,创立者是19世纪作家龚古尔兄弟。他们对夏多布里昂贬多过褒,其一埃德蒙·德-龚古尔晚年却在《日记》中表示,他愿以自有人类以来的所有诗篇换取《墓中回忆录》头两卷。在反对者眼里也如此迷人的两卷本,正是夏多布里昂讲述他在布列塔尼的贡堡生活的部分,一段少年孤独和危险关系。
就像大多数贵族青年,夏多布里昂自少年起便信仰了中世纪宫廷遗留下来的“骑士之爱”,即以光荣的道路开辟通向情场的胜利。所以,他后来才会在回忆录里嘲笑大革命时期的那些流亡贵族,“巴黎最漂亮的女人,和那些只能充当副官的最漂亮的男人,怀着愉快的心情在那里等候胜利的时刻……这些杰出的骑士与古代骑士相反,以情场的胜利开辟通向光荣的道路”。
“骑士之爱”对于法国贵族而言有着古老传统。从12世纪法国南部始,最后流行到整个中世纪的欧洲,“说法语的宫廷中都在发生这种诱惑的故事”。这种爱情故事若说有“剧本”,那也是遵循着固定主角和既定规则:带着马和剑的游吟诗人——包括贵族,也不乏出身低微的骑士——创造了一种新的诗歌形式,用来赞颂某位受人尊敬的贵族女性,她必定年长且美貌,并已嫁了某位贵族丈夫,游吟诗人一生的目标就是要将她征服为自己的情人,为此不惜臣服于贵妇,甚至献祭荣誉和生命。这就是后人从法国早期诗歌作品中所认识的“骑士之爱”,它创造了丈夫、贵妇和骑士之间的三重典型关系,也是几个世纪以来一类文学作品仿效的模本。
12世纪初,阿基坦公爵纪尧姆九世在他用普罗旺斯语写成的游吟诗歌里,第一次造出了“欢愉”(Joy)一词,“骑士之爱”从此便意味了肉体和灵魂的两重享受,而肉欲在其中地位重要。但是,当这种游吟诗歌和爱情故事流传到法国北部,从诺曼底的特鲁维尔到夏多布里昂出生地布列塔尼,却演变出了几乎迥异于南部的地域风格。或许是气候和习俗的差异所致,南部诗歌中那种期待在现实中索取回报的强烈肉欲被隐匿了,北方游吟歌手“强调对爱的渴望,而非爱的实现”。他们中有一位著名的加斯·布吕雷这样唱道:我甘愿遭受这些痛苦/好让我变得更加崇高。
欲望、尊重、忠诚,这是“骑士之爱”模式的基本法则。以通过文学方式传颂流传的层面来看,它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种仅限于贵族的情感模式。夏多布里昂《回忆录》中有关爱情的篇章,包括他两部小说《阿达拉》和《勒内》,都证明他有意无意地在模仿并遵循着这样一种“骑士之爱”的准则。他的爱情对象几乎都是贵妇,他的爱情在婚姻之外,这和他的出身,少年时见到的婚姻模式以及受到游吟文学熏陶大有关系。
1768年,夏多布里昂出生在布列塔尼圣马洛镇的一个贵族家庭。著名传记作家莫洛亚证实,夏多布里昂的祖上两次与英格兰王室结盟,一次与西班牙王室联姻,和14世纪一位权重法兰西的元帅的家族也结过三次亲,“他们主持布列塔尼三级会议,替法兰西历代君主充当保证人”。但到夏多布里昂这里能够记得的,只是略有薄田却难以养家糊口的贵族亲戚。在他3岁时,他拥有骑士头衔的父亲依靠危险的海上生意重振家业,以34万法郎购回一块祖上的领地——贡堡。那是一座僻乡古堡,面积倒是大到可容100名骑士及其家人同住。整个青少年时期,夏多布里昂除了到城里上学,大半时间都随父母和尚未出嫁的两个姐姐生活在古堡。他们尽力维持着体面,家里有一个厨师、一个侍女、两个男仆以及一个马夫构成的仆从队伍,外加马厩里的一条猎狗和两匹老马。夏多布里昂在回忆录里暗藏骄傲地提及一个细节:姐姐吕西儿入修道院后,向巴黎某个著名的教士会申请接纳她,教士会要求提供“四代血统的严格证据”,而她最终通过了审核。言外之意,他们家族确是真正的法兰西贵族,“因为贵族是时间的女儿”。
至于贡堡四周的景物,有位19世纪英国旅行家曾路经此地,在他的游记里写过一笔,数年后被流亡英国时期的夏多布里昂读到。旅行家描写这片地区无边荒凉,没有任何富裕生活的景象,但是,美丽而高贵的贡堡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城堡主人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此君何许人也?就在一堆惨不忍睹的贫困中,有一个漂亮的湖泊,湖泊周围是那郁郁葱葱的森林。”
“城堡主人”就是夏多布里昂笔下性格忧郁的父亲。他在回忆录里说,一家人沉闷地住在古堡里,只有星期天才和村里的自由民、邻近的贵族聚聚会。他的父亲木讷而孤僻,夏天独自钓鱼,冬天独自散步,而他的母亲,每天都待在光线阴暗的祈祷室里打发几个小时。祈祷室里挂满了绘画大师的作品,其中有一幅是意大利16世纪画家阿尔巴内(Albane)的铜版画《耶稣之家》,夏多布里昂离开贡堡后一直带在身边。
古堡有四个塔楼,在北塔有一个“克里斯蒂娜皇后”的套房专供外乡客人下榻,里面有大床七尺见方,以双重绿纱和红绸床帏装饰,四个镀金的爱神支撑着床帏。堡里还有鬼魂出没的传说,当地人相信有一位三百年前去世的木腿的贡堡公爵不时出现,而他的木腿,会单独同一只黑猫散步。
独自睡在孤寂塔楼上的少年,就在这样的荒原和海水之间,被造就了高贵的勇气和敏感丰富的想象力。“我的想象力一经点燃,到处扩散,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足够的食粮,可能会吞噬天空和大地。”
最小的姐姐吕西儿是家里唯一和他亲密的人,也是后来小说《勒内》中艾美莉的原型。他们常在城堡旁边的阿尔莫里克森林中散步、交谈,是吕西儿引发了夏多布里昂对诗歌的兴趣。“我把自己的写作看作是一种邪念。我嗔怪吕西儿在我身上诱发了这种不幸的倾向。我搁下笔,哀叹我未来的光荣,就像人们哀叹自己失去的光荣一样。”多年后,他在“狼谷”披露了这段少年心事,包括青春期最生涩的苦恼。
夏多布里昂并非家中长子,上面还有一个大他许多的哥哥。按照路易王朝规制,他没有资格承袭家族头衔和财产,成年后只能和两个姐姐分享年金。但也因为有兄长经常出入路易十六宫廷,加上姐姐与其他贵族家庭联姻,因此他在少年时即见过一些未来将被法国大革命历史记载的美丽面孔,被她们埋下一生情感历程中的“魅惑者”基因。
大革命前,他的三姐朱莉在贡堡举行了婚礼。仪式上,还是中学生的夏多布里昂见到了一位贵妇,第一次,他感受到少年的悸动:
我碰见了德·特隆若利夫人,她后来以她在断头台上的勇气令人瞩目。她是德·拉鲁埃里侯爵夫人的表妹和密友,卷进侯爵夫人的阴谋活动。在此之前,我只见过家中的女性,当我看见一个外面的女子如此美丽时,有点感到不知所措。生活的每一步向我展示一个新的前景。我听见充满激情的既遥远又迷人的声音向我走来。我被这新鲜的美妙声音吸引着,急忙朝这些美人奔去。当时,我像埃勒吉斯大主教,对每位神灵奉献不同的香火。但是,焚香的时候,我唱的颂歌能否和祭司一样,被称为“馨香”呢?
从那时起,少年夏多布里昂隐约发现“以一种我不了解的方式爱和被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他被“激情波浪”冲击,陷入幻想之中。以自己见过的所有女性为基础——女邻居的身材、头发和微笑,村中某个少女的眼睛,挂在城堡墙上的弗朗索瓦时代、亨利时代和路易十四时代的贵夫人的画像给他提供了不同的风韵,甚至从教堂的圣母像中窃取了某些妩媚——他臆造了一个理想的伴侣“拉·菲尔德”,寄托自己全部青春的诗情和幻想。这种爱的谵妄状态从1784年持续到1786年,占据了18岁到20岁的时光。
夏多布里昂的所谓“理想伴侣”,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塑造,因袭了中世纪以来法国北方游吟诗人的那种理想化的“骑士之爱”。他内心充满了渴望,但并不奢求现实中的实现。他用文字准确地描述着那个少年,如何以一种孤独、古怪、奇特但充满快乐的方式打发日子:
古堡北面是一片荒原,荒原上布满了德罗伊教祭司的巨石。日落时,我找一块石头坐下来。金黄的树顶、霞光灿烂的大地,透过玫瑰色云彩闪烁的金星使我又陷入遐思。我真希望能够同令我梦牵魂绕的理想伴侣一起观赏这美丽的景色。我凝神注视夕阳。我把我的美人托付给它,让它领着容光焕发的她去拜谒宇宙。晚风摧毁昆虫在草尖上织的网,云雀在卵石上歇脚,眼前的情景让我回到现实。我心情忧郁,神情颓丧,踏上回城堡的归途。
1789年,21岁的夏多布里昂走出贡堡,被兄长引荐到巴黎宫廷,等待获得一个职位。巴士底狱被攻破前夕,在凡尔赛小圆厅的望弥撒的时间,他见到了路易十六的王后和她的两个孩子。“王后微笑着朝我瞥了一眼,以优雅的方式向我致意,就像我被引见那天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不久之后就要消逝的目光。玛丽·安托瓦内特微笑的时候嘴的形状非常迷人,令我不能忘怀。1815年,经过发掘,人们发现这个不幸女人的头颅;对她的微笑的记忆(多么可怕呀!)让我认出公主的下颌骨。”
他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个难忘的场面。来自王后的优雅的记忆,对他在大革命中如何选择是否产生了影响?可以认为是。那还不太可能是爱情,而是具有尊严的美好事物对一个青年的震撼。革命发生之初,作为卢梭的信徒他也并非革命的反对派。如果革命有秩序并且十分纯洁地进行,也许他会加入进去。但是当他站在临街房间的窗口,看到暴徒们用长矛挑着可怕的人头血淋淋地走过,立刻觉得一切都很可憎。他当场愤怒地咆哮,也清醒地预见到即将产生的街巷专政。1891年他决定航行去美洲,就像小说《勒内》中写到的那样,只是混乱的情感并非他的唯一理由。他希望在新旧时代残酷撕裂的一刻逃开,远离革命和反革命两个阵营。一年后,当路易十六国王一家被捕的消息传到美洲,他却冒险返回法国加入勤王之战。他决心献祭于自己的出身,某种意义上,正如骑士献祭于他们的爱情。
在夏多布里昂的时代以及他死后的将近半个世纪,在整个法国思想界,启蒙时代以及法国大革命都因成了文明进步的象征而几乎无人公开质疑。1877年雨果的长篇小说《九三年》是为数不多的反思之作,也比夏多布里昂晚了30年。是夏多布里昂最早在回忆录中公开而激烈地反思大革命中的暴力,尤其对群众运动的毁灭性他有超越时代的见解。
他批评:“从整体看,人民是诗人,他们演出或别人叫他们演出的喜剧的作者和热情演员。他们的过激并非出自天生的残酷本能,而是被演出陶醉的人群的癫狂,尤其当上演的是悲剧的时候。”他怀疑:“请跨过这条将旧世界和新世界分隔开来的血的河流。你正在走出旧世界,你将死在新世界的入口。”
那些著名文人的咒骂,大多是针对政治角色的夏多布里昂,因为伏尔泰的追随者无法容忍这样一个要与历史潮流逆行的文人:他反对理性精神,毫无顾忌地站在自以为的思想高地,批判启蒙运动和大革命,捍卫君主制,并且还让文学染上“宗教图景的色彩”。
然而,当20世纪的法国知识分子开始具有规模地反思大革命甚而启蒙时代,人们看待君主政体和宗教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多元和宽容的时候,夏多布里昂也就成了超越他的时代的人。在《墓中回忆录》中他好像已预见到了这一切。卷末他写道:“在后代的眼中,我们当今的争论都会显得毫无意义。经验和年纪的权威,出身或天性,才华或道德,一切都将被否定,一切都将荡然无存;某些人爬到废墟上,自称为巨人,可是却像侏儒一样滑溜溜地滚了下来。只有二十来个人幸存,因为他们凑巧在穿越黑漆漆的大草原时抓到了一个火把……”夏多布里昂下面这段自画像也比他人的评判更为准确:“我生活于两个世纪之交,仿佛在两条河流的汇合处;我扎进翻腾混浊的水中,遗憾地远离我出生的旧岸,怀着希望向一个未知的岸游去。”
《基督教真谛》让夏多布里昂成了巴黎上流沙龙里的红人儿。他见到很多著名人物。在德·居斯蒂娜夫人的马雷城堡里,他甚至有幸遇见过启蒙时期最传奇的德·乌代托夫人——卢梭曾在《忏悔录》里表白这是他真正爱恋的唯一女人;他写给她的情书,也许比《新爱洛伊斯》中的信更加热烈。她和她的社交圈,是近在他眼前的伏尔泰时代的纪念物,夏多布里昂却表示对这个时代“一点也不怀念”。
他有自己的传奇。主角是19世纪最著名的两位女性:伟大的思想者斯塔尔夫人(Madame Stael);倾倒巴黎的雷卡米夫人(Madame Recamier)。
斯塔尔夫人是日内瓦大金融家雅克·内克的独生女儿。路易十六曾将她父亲召回巴黎担任财政大臣。她那时刚20岁,嫁给了瑞典一位大使男爵。这门户相当的贵族联姻,以后被她明确地分隔在了爱情之外。凭借对文学的卓越见解和不尽热忱,斯塔尔夫人很快成为巴黎最著名的沙龙女主人。她写了大量令人惊叹的文论,在政治上也充当着聚集在她家中的自由贵族和宪政派的联系人。当人们谈论她,都认同她是那个时代最令人难忘的女性。许多名士往来于她的客厅,其中最著名的一位“骑士”是小说家邦雅曼·贡斯当,他们的动荡关系长达15年。分手后贡斯当以名作《阿道尔夫》复刻了这段故事。
夏多布里昂见到斯塔尔夫人,已经是在他结束流亡生活的1800年,他32岁,斯塔尔夫人34岁。夏多布里昂之前公开发表文章激烈攻击过她,斯塔尔夫人仍对这个刚刚赢得文坛大名的年轻人充满好感。“她顶不住这么大的荣耀的诱惑,把行猎的兴趣一直扩展到狮子身上,甚至生出让他一口吞下自己的快感。”传记作家莫洛亚描述他们的见面。
正是在斯塔尔夫人家里,夏多布里昂见到了巴黎最美的女人——雷卡米夫人。在继续讲述雷卡米夫人之前,不妨先来了解一种所谓“情感教育”的法国爱情观念。美国斯坦福大学克莱曼性别研究院高级研究员玛丽莲·亚隆(Marilyn Yalom)指出,法国人把年长女性对年轻男子的性启蒙称为“情感教育”。这种传统的根源可以上溯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前面提到中世纪的骑士之爱推崇年轻骑士对贵妇的爱慕,而到18、19世纪,这种形态在上流沙龙里强化了女性的主动性,演变成为沙龙女主人对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的保护,他们因此得以进入上流社会并获得职业机会。玛丽莲·亚隆认为,年轻人爱上年长女性的主题带有典型的法国色彩,而在其他欧洲国家,如德国、英国、意大利、斯堪的纳维亚或美国文学中都很少能找到这类作品。
不管她的结论是否过于片面,至少我们在夏多布里昂的故事中找到了类似关系。与他生活的时代隔得不远的一些大作家,如卢梭、司汤达、巴尔扎克,包括我们前面提到的贡斯当也无不成为例证。1801年夏天,夏多布里昂在修改书稿《基督教真谛》期间接受了德·博蒙夫人提供的住所,和她有过一段隐秘的同居关系。在他的《回忆录》中,德·博蒙夫人的容貌并不大好看,但作为路易十六外交大臣的女儿,在父亲丧命于断头台后,“她有着高尚的灵魂和巨大的勇气,为了一个世界而生,她的精神出于选择和不幸而退居其中”。
至于雷卡米夫人,她的美貌太过有名。在文人笔下,她13岁就和一位银行家结婚却不曾“被环境败坏”,有着优雅、单纯和趣味纯正的感觉,那是真正的天生高贵。她偏爱隐居,然而当她间或也去剧院看戏或者公园散步,少有的几次露面都成了真正的事件,惊鸿一现而光彩夺目,“她的脚步时时被围观的人所阻延”。她和斯塔尔夫人关系亲密,处事风格却完全不同。她的生活方式让人根本不知道在哪个聚会中肯定可以再见到她。因为她从不在家中见客,也尚未形成自己的社交圈子,追求者想要取悦她却不知何去何从。这样一个“当代最美的面孔”加上神秘,令拿破仑的三弟吕西安·拿破仑也为之神魂颠倒。
1806年,夏多布里昂在去往希腊的旅途中
在画家那里,大师争相为美人立像。“一些船只还把她的画像带到了希腊的各个岛屿。美貌回到了人们原先编撰的地方。”新古典主义权威大卫(Jacques-Louis David)给雷卡米夫人画过一幅未完成的小像,现在收藏于卢浮宫。炙手可热的宫廷肖像画家热拉尔(Francois Gerard)为她画了一幅斜靠坐像,收藏在小王宫,并被视为他的杰作之一。如果认为两位大画家为后人想象她的美貌保留了证据,那么满怀妒意的夏多布里昂会告诉你们,两幅画毫无相似之处。他对热拉尔被公认的杰作也不喜欢,因为模特的轮廓虽然画对了,神情却完全见不到了。总之在他眼里,雷卡米夫人的美是不可描绘的。
直到1814年,在德·斯塔尔夫人家里见过一面的夏多布里昂,对于绝代美人来说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雷卡米夫人当时避居那不勒斯,夏多布里昂在巴黎“狼谷”写他的《墓中回忆录》,彼此没有交集。1817年斯塔尔夫人病重,在她的最后时刻,夏多布里昂在病榻前再次见到了雷卡米夫人,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有12年。斯塔尔夫人逝世后,大作家开始常去探望雷卡米夫人。到了1823年,他们已经熟识起来,“成为可以在一起谈谈罗马的废墟的朋友”。在长久的分别之后,两个几乎变成路人的漂泊者聚在了一起。对于两人之间微末进退的情感变化,夏多布里昂有小夜曲一般温柔的描述:
我去看望雷卡米夫人,先是在墙角街,后来在安茹街。当一个人又碰上他的命运的时候,他以为从未曾离开过:按照毕达哥拉斯的说法,生命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谁不曾在其岁月之流中记住某些与人无干的小事,偏偏只关心能够想起这些事的人呢?在安茹街的那幢房子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条椴树廊,当我等着雷卡米夫人时,我瞥见树叶间泻下一缕月光;我不是觉得这缕月光是属于我的,我若是站在同样的绿廊下又会瞥见它吗?
夏多布里昂的婚姻关系是早年为了美洲之行而缔结的,在贵族之间以联姻做利益分配十分常见,他当时希冀妻子获得的家族遗产可以筹足他的旅费。他们并非为爱而结合,却也从没有分离,直到两人生命尽头。但在《墓中回忆录》里,夏多布里昂把他忠诚的骑士之爱全部献祭给了雷卡米夫人,将她描述为“我的感情的一个隐秘的源泉”。晚年的雷卡米夫人不再有美貌,她一目失明且生活困窘,但她在精神上仍旧优雅而尊严,拥有老朋友们尤其是夏多布里昂的爱慕:在走向末日的时刻,他表示他曾经珍视的任何东西,都是与雷卡米夫人分不开的。“她支配了我的感情,一如上天的权力在我的本分之中放进幸福、秩序与宁静。……她若来这回忆录中漫步,在我匆匆建成的大教堂的拐角处,会见到我在此奉献给她的小教堂;她或许会喜欢在那里休息,我在里面留下了她的画像。”
(主要参考书目:《墓中回忆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墓后回忆录》三卷本,花城出版社;《夏多布里昂传》,安德烈·莫洛亚著,浙江文艺出版社;《法国人如何发明爱情》,亚隆著,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