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
歌德(1749~1832)
欧洲是浪漫爱情的发源地。正是歌德、卢梭、司汤达和福楼拜等人的伟大文学作品,为情感崇拜的浪漫之爱提供了典范,“伟大的多情女子”和“高尚的痴情者”的形象首先在文本中被创造出来。浪漫之爱假设了一种灵魂的交会,故事是“浪漫”这个词的应有之意,它逐渐把爱的本质与自我重构和个体生命的未来联系在一起。
火箭呼啸而起,花炮隆隆作响,火球腾空,火花在空中乱窜,爆炸声不绝于耳,火轮旋起泡沫般的火焰;开始时单个燃放,随之成双成对,后来一齐点燃,连绵不断,汇成一片。爱德华的胸膛在燃烧,他用欢快的目光追逐着这火的奇观。奥狄莉激动而柔弱的心绪,面对这呼啸着的,倏忽之间产生和消逝的幻景,惊惶多于快乐。她羞怯地靠在爱德华的身上。这种靠近,这种信赖,使他感觉到,她是完全属于他的。
黑夜刚一重新恢复了它的权利,月亮就升了起来,为这两个返家的人照着小径。这时,一个身影,手里拿着帽子挡住了他们的归路,向他们乞请施舍,因为他错过了白天的庆祝活动。月亮照在他的脸上,爱德华认出了这是那个他曾遇见过的向他强行乞讨的乞丐。但这时他感到是如此幸福,发不出火来,他也没有想到,特别是今天绝对禁止行乞。他在口袋里摸索了片刻,便掏出一枚金币。他多么愿意使每个人幸福,因为他的幸福无边无际。
如果说,日间发生的经常是令人不快的事,使她对无常、对诀别、对失落不得不进行一番观察的话,那么与此相反,夜里的奇妙幻象对她就是一种慰藉了。这些幻象向她证实了爱人的存在,巩固和活跃了她自身的生命。每当她晚间安息时,她就飘浮在睡眠与苏醒之间的甜蜜情感之中,她觉得,她仿佛在朝着一间非常明亮,然而却光线柔和的房间里望去。她看到爱德华,非常清楚,可穿的衣服却不是她平素看到的那样,而是身着戎装。每次看到的姿态都不相同,但完全自由自在,一点也不显得造作,无论是站着、行走、躺着或骑在马上。这个形象,直到最细微处,都一如所愿地活动在她的面前,无须她使用一丁点儿力气,无须她去想,也无须去激发她的想象力。有时她也看到,在他四周有些东西围绕,特别是一些动荡不定的东西,看得不怎么清楚,比起明亮的背景要黯淡得多。她几乎无法分辨出那些隐隐约约的阴影,有时她觉得像人,像马,像树木,像群山。通常她都是在这种幻象中入睡的,而当她经过一个安谧的夜晚,翌日清晨重新醒来时,她的精神为之一爽,她感到安慰。她心里确信,爱德华还活在世上,她和他的关系依然亲密无间。
(节选自《亲和力》,歌德著,高中甫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
1772年,23岁的歌德以法学博士学位结束了在斯特拉斯堡的大学时光,遵照家庭的愿望进入设在小城韦茨拉尔的德意志帝国上诉法院。这位年轻博士对法学并无真正的兴趣,对纯属仪式性的律师生涯更没有什么期待。这时,他已经写完戏剧《铁手葛兹》的初稿,也已经从几位少女——莱比锡的酒家女郎凯特辛·舍恩科普夫、斯特拉斯堡乡间牧师的小女儿弗雷德里卡·布里昂——那里初次体验到爱情“如清风般令人振奋”的魔力,写成了最早的一些抒情诗。几乎无穷无尽的青春活力驱使他不停顿地漫游,如今留存下来的不多的手稿记录了他这一时期自由自在的内心观察——
昨天我们骑了整整一天的马,才刚刚到达洛林山……我的内心也和四周笼罩着的气氛一样宁静。啊,多么幸福,当我们的心感到轻松自由的时候!……也许,在这里,我对于爱情有不同的见解。人们说,爱情让一个人变得勇敢。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正当我的心格外温柔的时刻,它是软弱无力的。啊,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变得何等软弱,就是一束花也可以把我们捆绑起来!我在讲着爱情,但心里却在想着我们的心灵所感受的涟漪,它似乎向前奔流,同时却丝毫未曾移动……美永远是不可思议的。
到韦茨拉尔不久以后,在夏夜舞会上,歌德遇见并爱上了已经与歌德的同事凯斯特纳订婚的夏洛特·布芙——她在文学史上的名字是“绿蒂”。这并不是一场对等的恋情。歌德付出的是一种震撼心灵的激情,这激情吸引了体现着温厚拘谨的市民美德的“绿蒂”,但却绝不是她所愿意和能够还报的。用不了多少时日,歌德已明白别离不可避免。在最后一个夜晚,他与未婚夫妇并肩而坐,不知是谁开了头,谈话转向了对死后世界的探讨。他们约定,谁若早死而死后有知,一定设法让生者知晓(结果三人都活到高龄)。随后,一言不发,也不道一声“再见”,歌德起身离去,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装,翌日清晨,他踏上去莱茵河谷的旅程。这是一个浪漫主义文学的主人公必定会采取的戏剧感十足的行动,歌德试图借此赢回对自我的控制,然而,他未曾料想到,真正的折磨这才刚刚开始。此后几个月里,歌德一次又一次从远方通过信件倾吐自己的痛苦:
“我让你们留在幸福之中,自己也不会从你们心上被抹去。我们还会见面,但并不是明天,这就意味着——也许永远不会。”
“亲爱的绿蒂,希望您比千百人都幸福,只希望您不要变得冷漠;而我,我之所以幸福,是因为我从您的眼睛里读得出,您相信我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整整三个月,我思念绿蒂远多于她思念我。我只希望时间的推移能够将我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几个月里,歌德在床头藏着一把锋利的短剑,每晚吹灭蜡烛之前,他总要试一试能否将剑刃刺进胸膛。这种求死的欲望最终变得连他自身都不再能忍受,他抛掉短剑,决定无论如何要试着活下去。不过,如何能够?
1774年初,歌德坐在桌边,满怀倾诉的冲动,不拟提纲,下笔后也不修改,“仿佛梦游的人一般”,在四个星期内写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一本自传性质十分明显的小说。小说中维特的书信与歌德本人的信件如此相似,许多地方连日期和标点都几乎一致,人们处处可以认出属于青年歌德的文句。
我匆匆赶去,去而复返,却不曾找到我所希望的东西。啊,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它像一个巨大的、朦胧的整体,静静地呈现在我们的灵魂面前,我们的感觉却和我们的视觉一样,在它里面也变得迷茫模糊了;但我们仍然渴望着,唉!渴望着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渴望着让那唯一的伟大而奇妙的感情来充溢自己的心。
维特与他的创造者歌德一样,内心充满无边无际的激情——这种激情既依其本性不可束缚,却又事实上深陷重缚。所有痛苦都根源于此。这恰恰是浪漫主义的先知卢梭揭示过的人类状况——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在《亲和力》之前,歌德写的小说只有这一本。这部作品将时代的全部浪漫冲动结晶为一个以自戕为标志的、决绝的反抗姿态,为它的作者带来永恒的文学声名,但也给他留下了终此一生需要反复解说的问题——有一则轶事记载说,歌德有一次曾大声喊道:“谁在20岁时写出《少年维特之烦恼》,谁还如何继续活着!”歌德本人当然最了解这个问题的分量。在激情之光映照之下,生存还有什么真正的合理性?在此后超过半个世纪的漫长人生里,歌德总是宿命般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努力给出一个回答。
1775年,《少年维特之烦恼》正传遍整个欧洲,按文学史家的叙述,这部小说甚至在各地引起了青年自杀率的上升,小说的作者却已下定决心选择生活。夏洛特·布芙仿佛已成过去,26岁,声名鹊起的歌德回到故乡法兰克福,与明媚的少女、银行家的女儿莉莉·舍恩曼订婚,凭借他的文学成就和世家出身,他毫无疑问将成为一位前途无量的人,一位在文化界和司法界都享有盛名的显赫人士。然而,正是在这些日子里,孤身逃入阿尔卑斯的群山,歌德写下了自己的矛盾心情:
亲爱的莉莉,如果我并不爱你,/这眼前的美景将给我多少欢愉!
可是,莉莉,如果我并不爱你,/我又如何能够幸福,在这里,在别处?
这几行简单而异常坦率的诗句里,几乎已经可以听到《浮士德》里的声音:“两个灵魂居住在我的心胸,/一个要与另一个分离!”奥秘在于,晨星与昏星是同一颗星辰,令日常生活显得有限而不值得过的,正是指向生活的热切渴望本身。于是,这种难以测度、不可抗拒的力量,既将他一次次从死亡拉回生活,又总是将他从这同一个生活推开。
1775年秋天,内心剧烈斗争的歌德终于下定决心解除婚约,离开法兰克福,他的下一站是常住居民不过6000人,“介乎村庄和宫廷之间”的小城魏玛。很快他便意识到宫廷生活的限度,年轻的萨克森-魏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尽管对歌德十分尊崇,却到底不过是一个信奉开明专制的、有教养的封建君主。将歌德留在魏玛公国职位上的,并不是这位文雅的公爵,而是比歌德年长7岁的夏洛特·冯·施泰因夫人,此后的11年间,她成为歌德生命的中心。在这一时期为数不多的创作中,处处回响着沉浸于爱情的恋人只说给另一个人听的声音——
“带着无数的思想,我重新成为一个不了解什么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孩子……”
“我再次爱上了世界,而我曾如此远离它!我爱上它,是由于您。”
“如果不是那不可抗拒的宿命将我们的命运联系到一起,以至只有在你身上我才认识自己,那我必定早就飞向远方辽阔的大地。”
然而,尽管迟疑了许久,“远方”的召唤对于越来越感到窒息的歌德来说,终于还是无法抗拒。1786年夏天,歌德与魏玛公爵在卡尔斯巴德的温泉疗养,他没有别的念头,“只盼着他们离开他”。9月3日凌晨3点,他给公爵留下告假的信件,并不等待回音,便以“莱比锡画家约翰·菲利普·默勒”的化名,“孤身一人钻进一辆邮车”,直奔去往南方的大道,几个小时之后,他抬头看去,只见窗外一片美丽的清晨,细雨蒙蒙,万籁俱寂,过去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已在身后。9月8日,五天之间,他已越过布伦纳山口,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在这里,他总算“能够不为人所知”,也没有必须结识的人。
来到罗马,37岁的歌德如获新生,他观察、感受、学习、思考,在南国暖阳下写成的信件和日记构成了著名的《意大利游记》的草稿。这些日记,他一页页地寄给北方的施泰因夫人,后者却在恼怒中几乎要将之付诸一炬。她不能原谅歌德的不告而别,更不能原谅这个远离自己身边的人写下的信件和笔记中掩藏不住的欢乐,双方都明白,歌德已经再一次决然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道路,也改变了与生活中旧有一切的关系。歌德写道:“在内心里,我已为自己赢得了很多东西。我过去所坚持并造成我和别人不幸的那些期待,我已交了出去,如今自由了许多。现在我要脱去一身蝉蜕,希望作为一个人回来……”
直到1788年春天,歌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意大利。回到阴冷多雨的北方,他和施泰因夫人的爱情永远破裂了。在长达一年半的自我放逐中,歌德独自剖析自己,重新找回生机勃勃的自我:“这个自我是什么呢?——是艺术家。”
可以说,在青年时代临近尾声时,歌德才彻底形成了作为文学家—诗人—创造者(Dichter)的自觉。与深受康德和费希特哲学影响的德国浪漫派不同,歌德并不认为自我的内在精神是创造的唯一因素。作为启蒙时代的巨人,歌德始终意识到一个人在其中生活、行动的外部世界的存在,了解在各个领域实践工作的意义;但与此同时,艺术的自觉在于明了在艺术作品中真正得到揭示的,始终是生活世界中的一切存在被艺术家的自我关联起来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正如狄尔泰所指出的,歌德的全部作品都产生于对生活重新塑造的非凡力量,是被他的创作激情重新解释过的世界。由此,歌德也终于理解了存在于他身上,在过去的40年里不停地将他拉向生活、拉入世界,同时又驱使他在每一次即将彻底沉浸于外在世界时抽身远离的力量。他最终意识到:“诗的创造冲动构成了他存在的核心和基础。把握住这种冲动,其余表面的矛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由于这种冲动永不止歇,才使得他必须面向外界,以免在缺少素材的匮乏中耗尽自身。”
1807年,在耶拿,歌德的老友、出版商卡尔·弗罗曼的宅子里,台灯照亮的书桌上摆放着刚刚译成德语的彼特拉克的诗集,深绿色的灯罩投下巨大的阴影。室内另一边的钢琴上,烛光的柔辉里显出一个少女的身姿。坐在桌边的歌德留在影子里,倾听着轻柔的歌声,歌声吟唱着他自己的诗作《魔王》——
父亲,父亲,你没有听见
魔王轻声地对我许下诺言?
……
我爱你,你的美貌令我欣喜;
你若是不愿,我就要动用强力!
从意大利回来之后,歌德辞去了除文化大臣和剧院院长以外的所有宫廷职务,潜心写作之余,将小小的魏玛改造成德意志精神的故乡。19年的时光过去了,德国最伟大的戏剧家、虽时常有激烈分歧但却始终与他携手并进的席勒,两年多以前就离世了。58岁的歌德变得越来越庄重,但同时却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像是也已随之死去:“我本来早就应该再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然而,在我余下的岁月中,再也没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了。如今我每天看到的、从事的,只不过都是些手边的事,不再有什么结果了!”可是,在这个温和的初冬的夜晚,弗罗曼的养女,18岁的少女明娜·赫茨里布的身影,似乎让激动的血液在歌德的身上苏醒。晨光中,他奋笔写下诗剧《潘多拉》。
“我感到充盈的幸福,/拥有了美,被它紧紧吸引,/在春天的脚步中,它灿烂地走来。/我认识了它,我抓住了它,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它将我拉回尘世,又抛向天堂。”
“从幸福和困倦中,一场沉睡重又让我神清气爽,/然而此刻夜色阑珊,悄然醒来,/我同情我那沉睡的伙伴,为了短暂的幸福,/害怕雄鸡的啼鸣,害怕晨星的微光。唯愿黑夜永驻。/日神赫利俄斯倾洒着炙热的、诱惑的光芒;/却没有照亮人类的道路。”
与明娜·赫茨里布的短暂相遇,并没有结出实际的情爱的果实。那年的12月18日,歌德再一次突然离去。在题为《离别》的十四行诗末尾,歌德写下了自己的心境:
海洋遮住了最后的目光,/热烈的思慕重又回到我的心房;/惘然中我寻觅我的所失。
而转瞬间天空仿佛重又明亮;/让我感到一切都并未错过,/我曾得到的,我将依然拥有。
卡西尔在评论《潘多拉》的短文里特别精辟地指出,歌德在这部充满隐喻的作品里想要做的是“直观到消逝中的永恒”。不过,对于表达歌德所感到的“缺失带来的内心痛苦”而言,诗是不够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之后35年,歌德再次提笔写作一个篇幅更长、形式也更复杂的故事。7个星期以后,他已写完最后一章。这本小说是歌德最钟爱的作品。
2013年德国魏玛市的国家剧院排练歌德作品《浮士德》
歌德将小说命名为《亲和力》。这是歌德从自然科学中借来的一个词。这个概念的起源很早,中世纪的神学家大阿尔伯特就已经将“亲和”(Affinitas)用于对炼金反应的说明。最初在近代科学意义上使用“亲和”概念来解释特定化合现象的,是苏格兰化学家威廉·库伦和瑞典学者托本·伯格曼。到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它已成为化学界的常用术语。歌德本人或许是从拉瓦锡的《化学原理》一书中了解到“亲和力”的。在小说第一部第四章,歌德借书中人物之口解说了这个概念:“比方说,我们称之为石灰石的东西,它同一种弱酸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如果人们把一块这样的石头放进稀释了的硫酸之中,硫酸立即同石灰石起反应,与它化合成为石膏,而那种气体的弱酸则逃逸而去。这就产生了一种分解,一种新的化合。人们认为有更多的理由来用亲合力这个词,因为它确实让人看到了,一种关系优于另一种,一种关系被另一种取而代之。”
借助这一比喻,小说中的情爱分合被表现为化学原质之间的“反应”。爱德华与夏洛蒂原本具有世人眼中完满可羡的婚姻生活,但两位新人——爱德华的老友奥托与夏洛蒂的侄女奥狄莉——的加入却促使他们意识到真正的情感所系。小说中叙述两对人物在同一天之内各自醒悟自己心中涌动的爱情的段落(第一部第12章)是歌德最优美的文字之一。
“奥狄莉一声不响,可她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极为满足的神情。爱德华举起他的胳膊:‘你爱我!他喊了出来,‘奥狄莉,你爱我!他俩相互拥抱起来。是谁先拥抱谁,这是无法分辨出来的。从这一瞬间起,对爱德华说来,世界大为改观,他不再是原来的他,世界也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夏洛蒂望着暮色苍茫中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为了他,她的心受了多少折磨啊。小船随着划动的双桨向前荡去。她感到一种深切的、罕有的悲哀。小舟的移动,船桨的击水声,吹拂水面的阵阵微风,芦苇的瑟瑟作响,迟归的飞鸟,天空中最初出现的群星的闪烁及其在水中的倒影,这一切,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她觉得,这位朋友把她带到远远的地方,是为了把她甩掉,留下她孤身一人,在她内心,一种奇怪的悲恸油然而生,但她却不能哭泣。”
小说中的两对恋人彼此形成对照:爱德华与奥狄莉更多听从内心激情的指引,而奥托和夏洛蒂则更尊重既有的婚姻秩序,在礼法的限度内行动。悲剧性的故事由此展开。已经怀孕的夏洛蒂坚持认为应当摈弃个人的情感,继续与爱德华作为一个家庭生活下去。爱德华只求一死,投身战场,却安然归来。他将自己的生还视为天意,在湖边向奥狄莉求婚——希望在他们头顶上空犹如流星一般闪过。然而,灾难的结局猝然降临。由于内心的激荡,在穿越湖面返回的航程中,奥狄莉失手让爱德华与夏洛蒂的孩子落入水中。孩子死去后,奥狄莉以绝食的方式自杀弃世。她死后不久,爱德华也追随而去——“这两个相爱的人就这样并卧长眠。和平在他们墓穴的上空飘荡,欢愉的、与他们相似的天使画像从穹顶俯视着他们。倘若有一天他们再度苏醒过来,那该是一个怎样欢乐的时刻啊。”
《亲和力》尖锐地表现了以爱恋为基本形式的激情与婚姻制度的冲突,通过爱德华之口,歌德喊道:“在许许多多事情上,人们打消了他们的决心,停止了他们的行动,然而恰恰在这件事情上不应当如此,这关系到的是整体而不是局部,关系到的不是生活的这一个或那一个条件,而是生活的全部总和!”但是全书最终却似乎并没有明确表达作者的立场,这使得小说自从发表便引起无休止的争论。保守的德国市民和他们的代言人——例如正统神学家恩斯特·亨斯滕贝格——感到,《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作者再一次写了一本败坏良好风俗的小说;推崇情感的德国浪漫派则疑惑歌德并没有写出激情的胜利,而是给了小说一个悲惨的结局;极少数判断力更敏锐的读者,如写作《论德意志》的斯太尔夫人,则体会到故事中无情的成分:“这部著作对人心表现出深刻的理解,但却同时将生命表现为不具价值的东西。人们深入生命时感到它悲凉,逃离它时却又感到它可恋。”
歌德将自己的心实际上放在天平的哪一边,任何一个仔细阅读作品的读者都能领会到。歌德在1810年的私人信件中承认,爱德华“对我来说异常珍贵,因为他有一种无条件的爱”;而奥狄莉,歌德的一位女友曾敏锐地点明:“你爱上了她!”爱德华与奥狄莉都分享有恰恰是从歌德本人心灵中流出的激情。这种激情是自然的,正如贯穿全书的“亲和”这一比喻所表明的:心灵的吸引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就像化学作用将物质结合在一起一样,二者都是自然的。这是歌德的基本理解,在这一点上歌德与浪漫派并无分歧,但是,歌德却不能因此写出一本浪漫派所期待的、颂扬激情凯旋的小说。
这是因为,歌德的“自然”并不是浪漫派在纯粹的内在性中看到的“自然”。后者毋宁说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精神创造。歌德,作为托马斯·曼所说的真正的“自然之子”,了解到自然中包含着更多的东西。借奥狄莉之手,他写下了自己冷静清晰的观察:“巨大的激情是不治之症。能够医治它们的,却格外使它们变得危险。”
“不治之症”同样是一种自然的事物,浪漫派在精神的创世狂欢中认识不到这一点,而歌德却看到了。小说中反复出现、在情节中多次起了重要作用的那片湖水,由此成为这种自然的象征。它寂然如镜,在谜一样的静默中暗涌着巨大的、毁灭性的危险,它既见证了两对恋人的爱情,最终也将他们吞噬——爱德华与奥狄莉心碎而死,奥托与夏洛蒂则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罪责继续生存。
《亲和力》可以说已经包含了篇幅更宏伟的《浮士德》上下部的主题。根本来说,唯有激情赋予生活以理由,但纯然的激情通向毁灭,这是歌德一次又一次体验到并通过《浮士德》上部的结局加以表现的。歌德明白,人类需要向外为自己开辟出起守卫作用的东西——一种人的秩序。这一信念从他的青年时代以来缓慢而坚韧地得到发展,最终在《浮士德》下部里展现为对荒凉自然的改造。
瓦尔特·本雅明写道,在《亲和力》中,婚姻制度只是一个正在解体之中的事实,而并没有任何伦理力量。歌德并不打算维护既存的秩序。因此,如果说爱德华和奥狄莉拥有的激情本身并不能引向一种合理的新生活,奥托和夏洛蒂体现的克制也同样不能。歌德本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断念”,维护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创作自由,但艺术并不代替生活,在艺术作品中提出和处理的问题,在生活中依然继续存在。
《浮士德》开篇,歌德吟唱道:“你得羞惭地肃立,认识到/一个善良的人纵使在幽暗的冲动中/也会寻找到正当的道路。”如同神话中的潘多拉在为人间带来一切不祥的礼物之后赠予人类以希望一样,《亲和力》,或者说歌德的文学表现了生活中不可克服的矛盾、无法化解的痛苦,最终却并不提供一种关于善的道德解说,而是像一道星光映照出获得拯救的希望本身。因为人在绝望中需要的恰恰只是希望——“正是为了绝望的人们,希望才被给予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