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饭

2016-02-17 02:33帅鑫鑫
剑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副镇长镇政府食堂

□帅鑫鑫

小说地带

赊饭

□帅鑫鑫

1

“帅哥,你举报局长嘛,我们在后面支持你。”张美女对我说。这三、四年,她总是这么对我说,其他的人也附和。但我对是否举报局长,一直不热心。

“你们为什么不去举报?”我问。他们不吱声。

我们局共十一人,除去三位领导,再除我,剩下的七人,都想举报局长,愿望一年比一年强烈。尽管他们在暗地里已经把局长的祖宗骂了十几个轮回,最终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举报局长,即使这举报是匿名的。他们与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可以在背后把坏人往死里骂,露出杀死坏人的一脸凶相;但真的见了坏人的面,还是要讨好坏人。

他们知道我敢。因为我平时写点诗,诗人不是神经兮兮的吗?诗人不是总标榜自己是追求正义与公平的吗?从另一个角度上讲,追求正义的诗人,恰好也是可以利用的傻B一类。

可我不热心。我对钱不太感兴趣,妻子是做生意的,有钱。

天天进出县政府大门的局长,的确不像个贪官。他非常朴素,天天穿得像上街卖菜的老农民一样。即使偶尔穿套西服,到处都是皱巴巴的。一条领带呢,我随时对人说,那是领带吗?那分明是一个污迹斑斑的裤腰带。他乱蓬蓬的头发加上满肩的头皮屑,让县长经常夸奖他:这家伙是个好同志,胆子小,绝对不会进OK厅让小姐淋他满头发的酒。他对任何人都是笑的,甚至有点腼腆。在任何一个比大他的领导面前,他都是唯唯诺诺,点头是鸡啄米的N倍。

但这并不排除他上班无所事事时,把单位上会讲荤笑话的人一个一个地喊进他的办公室,关上门,让他们把全城最黄最荤的笑话讲给他听,特别是录像厅一些新三级片的片段。关键处,他像是进入了角色,眼睛一眯一亮,一副在女人身上做什么事情的表情。然后,他打开门送走讲黄色笑话的人,脸红扑扑的,很是过瘾。然后他必然会走进厕所,痛快地拉完一泡黄尿,再用卫生纸把在办公室弄湿了的内裤擦干净。

大家恨他的是,年终他们领导的奖金太高了,当然他又是第一高。这时是1997年,大家的工资就二、三百块钱一个月。县政府规定,年终每个单位可以给职工发奖金两千块,县财政不给,单位自己解决。这两千块差不多当大半年工资,很能办些事的。好多单位都是一人两千,但他不给职工发这么多。考核下来,他给职工一个人发六、七百元;他和副局长、办公室主任三个,则是五六千、七八千不等。他们的收入似乎也不算贪。他们三人中的某一个,写个文件,写个资料,都要算千字四十元。局长年年要写几篇万字材料,比如《统计公报》,算的都是千字四十元的稿费。

局长上任八年了,他接手的时候,单位上的现金存款近二十万元,这是退休的办公室刘主任悄悄告诉我的,相当于现在的近百万元。八年后的今天,没有看见单位添置任何一件办公用品,他竟然经常在会上对我们说,单位没钱了。

当然,最让我愤怒的是他们三人对单位财权的绝对控制。副局长当会计;办公室主任当出纳,几百元的支出归他管;局长当大出纳,几千元上万元的支出归他管。单位一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从来没对我们说过。

我一直觉得局长精神有病,因为局长有些行为实在让人费解。他是一把手,政府允许他配一个移动手机,那时都过了“大哥大”时代,手机是相当好的,他配了个盖板摩托罗拉手机。很长时间我都没见他用过这个手机,有一次我看见他电光一闪地掏了一下这个手机,然后马上摁进裤部那个位置了。而且,一直不知道他手机的号。有一次,因为急事,夜里必须要给他汇报一件事,我在副局长手上那本县委印的领导干部的电话号码簿里,找到了他家的住宅电话,却死活打不通。第二天,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样不回答。副局长悄悄告诉我:“忘了告诉你,他那电话,最后两位数是56,要换成65才打得通。”我拷!最奇妙的一次是,我必须要找到他家给他汇报一件十分紧急的工作,好不容易到了他家,这可是他到我们单位后七年我惟一一次到他们家,我喊了他,他出来了。他也不请我进去坐,他也不出来,他靠在自己的门上,上面的手把着门,下面的一条腿蹬着门,就是说把门封死了。然后,他才听了我要说的事。

但他终于惹毛了我,我决定对他进行毁灭性打击。

事情的起因是他说我是贪污犯。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97年的秋天。局长他们三个领导到市上开会去了,一开就是几天。局里就剩下我这个股长和另外七个人。早就对局长们一肚子气的兄弟伙对我说:“帅哥,趁局长不在,你带我们几个去白水湖潇洒一下,反正你手里管着今年创收的八千块钱。”

当时我离了婚,妻子红杏出墙,我正不快。加上我爱极了白水湖秋天的景色,可以看野鸭,可以吃野生鲈鱼,我就说:“好。”

我心想,兄弟们这些年太苦了,大家去潇洒一下,没什么。

我租了辆面包车,连我八个人,一齐去了白水湖。游船,吃鱼,看景,的确玩得愉快。

不过我是聪明的,留了一手。我让管钱的小高妹妹把我们消费了的项目,列了个清单,合计了总支出,不到五百元,大家一一签了字。我想的是,即使局长问起我们这笔开支,有大家的签字,他也奈何我们不得。反正钱没揣进我个人的腰包,大家挣的大家花。

即将到年底的时候,局长让我交出今年创收的钱。我便叫小高把钱和发票一齐拿出来,让他们审。当局长看到惟一的一笔开支时,而且近五百元,愤怒得脸都成了猪肝色。他大吼一声:“开会。”大家就都坐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抖着手对我说:“说,你说一下,这笔开支是怎么回事?”人呵,真是,自己挥霍多少都是应该的,人家花费一点,好像就要了他祖宗的命。

我说:“上次你们去开会时,我们去白水湖玩了一次,大家都有签字。”

“哪个让你们这么干的?”

“我。”我突然激动起来,一下包在我身上。

“你?你算什么?你有二指大的权力吗?”

“我是股长,我在管这事。钱是我们大家创收的,你们出了多少力?何况,每年的钱一交给你们,鬼影子都不见了。用点有什么?做事的人在用,用光又怎么样?”我感觉脑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越升越高。

“你你你,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

“没啥行为。我不知道。”

“你这是贪污!”

“放你妈的狗屁!”我再也忍无可忍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早就没把对面这贱人当成局长应该尊敬,完全当成个败类在对待。“大家共同消费,共同签字,也算贪污?你说我们贪污,我说你们几爷子才是大贪污犯。”我指着他们三人说。

“你说话要负法律责任!”局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惊吓了开会的人,他正气凛然地指着我说。

“老子不怕。你以为你聪明完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你们见不得人的事多着呢,你以为我们是傻子?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不然,我马上把你揪到组织部去,看你这样的干部,到底还用不用得。”

我哈哈大笑,说:“我怕你个球!前几天我看见你在报帐,你去了两趟市上,共报了八百元车费。我们知道,单边的租车费是八十元,四个八十元,也才三百二十元,可是你竟然报了八百元租车费,其他的还不知道报了多少。这一嘴你就吃了多少?我们的工资一个月才二、三百元呢。”

局长的脸一下红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让我看见了这些。

“更气人的是,你来单位八年,买了惟一一台486微机。你对我们说用了七千元,可是市面上哪可能值七千元?四、五千元就搞定了。而你发票上却写的是一万四千元。这一嘴,你啃肥了吧!什么是贪污?这才叫贪污!”

这一证据,可能是对局长最致命的一击。局长听了,大惊失色。他知道再坐在那里让我骂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难听的事要出来,于是连忙站了起来,去上厕所。

我一看坐在局长办公室开会的人,另外七个普通干部,个个脸上全是笑,全是支持我的眼神,张美女眼中露出的简直是崇拜。而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呢,垂头坐着,青着脸在那里。我想,他们内心有多少鬼,他们一清二楚。也许他们因为内部分赃的不均,他们对局长也有气呢。

我非常开心,看见局长上厕所一直没有出来,我就走出去,站在厕所外面,在那里破口大骂。因为我们是在三楼,我这骂,整个县政府三楼的人都会听见。我们对面是人事局,那头是县人大的办公室,还有一两个副县长的办公室。我这骂声,会有多少重量级的人物会听见呵!我不知道在里面拉假屎的局长是什么感觉,可能因为惊吓,拉出的不是屎,而是血与脓了。

局长不出来,我不松口。骂了十几分钟,局长招架不住了,从厕所里钻了出来。奇怪的是他没有进办公室,而是贴着墙走,直接下楼了。我这才收了口,本来我想他进了办公室,我还要钻进去,再大骂他几个小时的。我觉得我手中捏着的全是正义,既然撕破了脸,不如就一拚到底。

我真的骂得很痛快,甚至把我前妻偷汉子的痛苦,都骂了一大半出去。原来骂人会这么爽呵!

一回到我的办公室,我就大声武气地说,老子马上要举办他!张美女小高妹妹等七个人一下围在了我的身边,问我如何举报。我几下写了举报信,请大家签字。大家看了内容,觉得好,就一一签了。然后,我把这举报信复印了几份,在当天下午,就分别寄给了县上的检察院、审计局、纪委监察局,还给市主管局也寄了一份,因为他们每年也要给我们拔几万元业务经费,他们有权来检查。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检察院的人,将几支箭射进了局长非常浮肿的光背上。第二天我一进办公室就对大家说:“局长这次肯定栽了!”因为我做梦一向比较灵的。

一个星期后,纪委与审计局的人就突然来到了单位,要查帐。局长三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个个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结果,审计局的人给了他们一个月时间做帐,然后再来审计。因为副局长是会计,但是他已经有三年时间没做帐了!发票零乱,白条子众多,简直是乌七八糟。

结果三个月后他们才做好帐,审计局才开始审计。至于局长在这后面做了多少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这几个月时间,却是我最高兴的时间。怎么说呢,看见龉龊的人狼狈,心里是应该快活的呀!过去,我们一群弱小,被邪门的他们踏在地上,他们那么耀武扬威,我们那么可怜。现在,我们用正义的大脚,把他们踏在下面,他们吓得瑟瑟发抖。世上本不应该是丈夫怕奸夫的呀。

这是正义带给我们的快乐!感谢正义!可惜好多人不知道维护正义,使用正义!

五个月后,审计局下了审计结果。会上,局长把审计局的文件在会上舞了一下,说审计过去了,没事了。我说:“局长,可以把审计结果给大家念一下吗?”局长说:“没问题的。”然后就急忙把文件锁进了办公桌。我想,他这么鬼鬼祟祟的,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单位的钱可能是不会全部追回来了,但至少追回了一些。这件事至少也吓了他个半死,我估计他下辈子也不敢再这样了。

举报也有回报。从此后,但凡过节,局长都要造一个单子,让大家领些过节费,三百四百的,他与大家一样多。张美女说:“帅哥,谢谢你!看来举报还是能捍卫自己的利益。”

局长最后知道了举报的领头人是我,因为他对另外七人中的某一人说,你说出是谁领的头,我给你个股长当。结果那人就说出了我。局长宣布我不再担任股长,让另外的人当。我呢,由一个资深老股长,当了我的学生也就是小高妹妹的助手。我给小高妹妹打下手,她忐忑不安。我却对她说,给你当助手,我很快乐。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其他。

半年后,局长就下了课。局长下课后,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了我出卖我的那个人。其实小人真的非常难当,几头都让人看不起。此后,我就看见局长头上戴着一个夸张的毛线帽子,好像生怕丝丝风吹似的,提着个菜蓝子,加入买菜做饭的退休大军中去了。

一位从乡镇上来的姜美女,当了我们的局长。

2

姜局长早在乡镇上就听说了我作为诗人的大名,她要我当办公室主任。我想到我要写文章,实在怕公文,就推荐了另外一个人。姜局长同意了,但要我重新当原来那个股长,管理原来那一套,我同意了。

工作还是老一套,只不过现在做得积极罢了。

下来的半年,我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娶了老婆马红。前妻红杏出墙,我发誓要找一个未婚的大学生为妻。有此条件我的看了七八个,人家喜欢我,我不喜欢人家。表妹介绍做皮鞋小生意的马红,我不想看,表妹打几次电话让我看一下,我拗不过情面,就同意看一下。我本来是想坐五分钟,尽个礼貌就走的。没想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然后见面的四十八天后,我迅速将她拿下,作了我的老婆。

一份意外的请柬,打动我近几年一直有的一个心事。

我真的有种感觉,在县政府里坐着清闲地办公,是在浪费生命。我从四川统计学校毕业,在计委做了八年计划工作,在现在这个局做了八年统计工作,实在感觉乏味。日子就是从办公室到家,再到食堂,天天如此。在办公室也没有更多有意义的事可做,日子一久,我发现我不自觉地加入了张美女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之中。有一天,我在自省中突然发现,原来壮志凌云的本诗人,被无聊的日子卷入了长舌妇的行列——而且我还是个男性。

真是可怕的堕落呵。

环境不对,任何美质的东西都可能变得不堪。比如一块美玉,不是落在博物馆让人赞赏,而是终生湮在茅坑的粪中,可能连荒地上一块石头的价值都不如了。

我一直觉得,像我这样有写作天赋的人,如果在乡镇上去干几年,有真实的农村生活,不知道要写多少东西出来。我坚信,在乡镇三年,比在县政府三年的收获多几倍。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到乡镇上去锻炼几年。我的真实想法是,希望能得到领导的格外关注,让我在一个工资都发不起的乡镇的农业办公室去工作两年,前提是我的工资关系不转下去,我觉得素材够了领导就要同意我回县政府上班。乡镇的艰难,会让我拥有大量创作的素材。因为这时候的乡镇,在大办乡镇企业后,由过去全县办的上千家乡镇企业,到现在还只剩下几家,其他的全部倒闭,许多乡镇都负着七八千万元的债务,因此才发不起工资。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这份请柬却让我有了倾诉这个想法的机会。因为新上任的县委副书记高书记,是本县令人尊敬的老作家高老爷子的儿子,一个出生书香门第的书记。他邀请了全县知名的知识分子,开一个座谈会,共商全县文学艺术发展大计。我作为诗人,在被邀请之列。顺便在此小小介绍一下自己,我当时已经是全市有名的几个青年诗人之一,经常在全国各大诗歌报刊发表组诗。虽然我知道自己很正常,但大家暗地里都怕我,怕我有些疯。

开会的这一天,宣传部的领导悄悄来到我身边,对我说:“你准备一下,要发个言。”这正合我意,因为我就是想在会上对高书记说一下我的那个想法,我希望他让我到某乡镇的农业办公室去锻炼两三年。

我说了。

半个月后,组织部突然打电话找我,问我的基本情况。隔一天后,姜局长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对我说:“组织上把你调到雎水镇当科技副镇长了。”我意外极了!

几天后,我去县委送材料,意外地遇见了高书记的秘书任秘书。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高书记为了能让你去雎水镇锻炼,在常委会上三次提了出来,最后才通过。”我点头称谢。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高书记要在常委会上提三次,我才被通过?很长时间后,我才明白,我对局长的举报,震动了百多个县级机关的几千名干部。这个人素质非常差,是个别常委、县级领导干部对我的基本看法。举报领导的人素质能不差吗?难怪前两次我在常委会上通不过了。哪个领导希望手下有这么低素质的干部?

几天后,县委书记对即将下乡镇的近百名干部集体谈话。只有十几个人是新提拔的,其他都是平调变动。我在此多了一份对高书记的感激:因为只有我一人是作为科技副镇长下派到乡镇上去的。

正当我准备独自背着被盖卷去雎水镇报到的时候,姜局长对我说:“明天高书记和我,亲自送你去雎水镇。”我有些激动,因为集体谈话会上说得非常清楚,副科级领导是自动到所在乡镇报到,只有变动的正科级领导,即是各乡镇的书记与镇长,才由组织部的副部长送去报到。我他妈算什么?一个小小的科技副镇长,还要由县委副书记送去。我原来只有洗脸盆大的面子,一下变成水库那么大一张面子了。

第二天,高书记用他那辆三十多万元的川B60003号蓝色帕萨特轿车,送我去雎水镇。在车上,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我送到最烂的乡镇农业办当普通干部。他说,当科技副镇长,才有更多时间属于自己,可以进行文学创作。所以要到雎水镇而不是我渴望的大烂镇塔水镇去,是因为雎水镇出了个大作家。中国近代著名乡土作家沙汀,解放前在雎水镇蛰居了十年,写出了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淘金记》《还乡记》《困兽记》。他安排我去那里,是有继承与发扬沙汀精神的意思。

我的笑一下僵硬起来,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大。

高书记亲自把我交到游书记手里,作了很多安排。创作时间、体验、甚至稿纸这些事都为我想到了。高书记在交人时,说的有一句话我记得最清:“工作做得再好,创作上没有成绩也是没成绩;工作做得再差,创作上出了成绩也是有成绩。”

游书记给我安排的工作也是方便我创作,我分管的是科技、统计与档案,这工作相当轻松。我知道,我要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村、组的走访上,去搜集素材,准备创作。我计划第一年要出版第一本书,不管是什么书。

所以一上班,我没坐在办公室,而是走进了乡村,去观察,去采访。但是几个月下来,我相当失望。面对着沙汀先生蛰居十年,写出了三本长篇小说的地方,我没有发现任何可写的东西,我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小说与诗歌,看见的真的只有石头与田地、树木、庄稼,和几个水泥厂烟囱冒出的浓烟。

作为一个有文学基础的诗人,我感觉写不出任何东西。人家在这里能写出那么著名的东西,我却啥也写不出,我真他妈想自杀!

扑面而来的逼人的工作,使我马上放弃了写出好小说、对得起沙汀也对得起高书记的想法,这就是年终的收税。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是1998年的年末,离1999年的春节还有十几天了。游书记和彭镇长召集大家开会,要各位分管领导,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把所挂村的欠税收上来,镇上统一交县上。1998年农村正是收税的时候,比不得现在农村早免了税,而且那时税还不低,一个人头一年要交二百元左右,个别的地方更高——主要是各县、乡镇甚至村,在中央所收税的基础上,附加了许多费用。这时候的农民很苦。

我作为一名副镇长,也挂了一个靠街的大村——校场村,近三千人。

收税是农村最艰难的工作之一。才收了几天税,我早已经忘记了写作。在我看来,写作与实际的工作相比,写作已经根本不重要了,太轻了。

校场村还欠近10万元的税。我觉得要在一星期把这么多钱收起来,本身就非常困难。何况,不交的多是钉子户,好收的早就收了。

校场村的黄书记把村主任陈主任、黄会计、民兵连杨连长、妇女主任王主任集合起来,由我和他带领,去一个组一个组地收税。黄书记笑着对我说:“今年有帅镇长带队收税,肯定要好收得多。”我笑笑。为了确保收税工作的顺利,黄书记在村委会出发前,就作了工作分工:村主任陈主任和杨连长唱红脸,他来唱花脸。

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才收了半天,我就明白了。原来,对那些抵着找出万千理由不交税的人来说,村主任先咬牙切齿地批评,杨连长再剑眉倒竖地吓唬。这时,大半的人都马上交税了。如果他两个这样的红脸吓不住人,黄书记再一笑,又站出来说出一大堆好话。被吓过的人这时的心得到安慰,顺一口气,就交了。

我在县政府工作十几年,从没想到一个村子的收税工作会这么困难。没想到我们从没打上眼的村干部,每年会作出如此辛苦的付出!

收到一户人家的时候,工作做不走了。母亲在床上瘫痪十几年,她惟一的儿子四十多了还没有结婚,照顾着母亲。为了给母亲看病,他经常早晨五点过起来把饭煮好,放在母亲的床边,自己再骑二十里的自行车,去一个矿山打工。他的事本就让我感动了,但是他包里实在没有欠下的三百多元。但一大队人收税到了他家,如果收不到他的税,后面的人马上就会知道,只要前面有一个人不交,后面的人就全收不到了。黄书记对他说了后面工作的难度,请他一定支持工作。这个伟大的孝子,包中真的没有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听着他悲切无助的哭声,我眼中一下涌出了泪,但是我包中没有可以帮助他的钱。黄书记想了许久,从自己的包中掏了几百元出来交给会计,说是他个人先借给他,并请在场的人一定保密。也是呵,黄书记收税,也只能借一、两户人,全村人他借得起吗?这个村一年可要收六十多万元的税呢。

在县政府机关工作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个诗人,是这个县的骄傲。但是当我带领一队人在校场村收税时,我才知道我其实只不过是个孬种。在收到一户人家的时候,男主人因为镇上欠他的钱,他不交,而村上硬要他交一千多块税的时候,他愤怒了,提了把斧头便要砍人。看着他挥舞着斧头扑向我们的时候,我的双腿一软,差点倒在旁边有一泡狗屎的玉米杆堆上。

经历了这一场激烈的收税工作,我知道,写作和工作相比,写作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而收税工作最艰难的任务,黄书记也交给了我,他说只有我才能完成这个任务。校场村十二组的人,没一个交税的。原因是什么呢?镇上征了他们的地,但是一直没给完他们的土地费,余款也始终没有结清。原因是征他们地的镇领导,早就到县上当了大官了。新来的领导,也没有能力了结此事。这事换了几个镇党委书记,也没法解决。十二组的村民道理上占全了的:只要镇上把征地的余款给我们,区区几个税钱,保证交。要是不给,对不起,收税免谈。这本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年年收税让黄书记最头痛的地方。黄书记对我说:“帅镇长,这个组就该你出马了!”

我知道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但是我能够后退吗?我没有后退的余地。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要在组上的打谷场上与全组的人进行一场应该交税的大辩论。还没有上场,我已经开始害怕了。因为打谷场上坐满了组上的人,而且一个老太婆独自抽个小凳子坐在前面的地方,她后方三米的地方才是大家。我问黄书记,这个老太婆坐在那里是什么意思?黄书记说,主要是她与你进行辩论。为什么?我问,我想一个老太婆有那个能力与我辩论吗?黄书记说,我们都说不过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是县工作组的宣传队员,走了省内几个专区,在十几个县去宣讲过。

我这才明白,我原来要面对一个经历比我多许多,口才绝对不会亚于我的强大对手。更主要的是,道理全在她那一边。

比起共和国在基层的这么多具体难办的工作,写作就像我走在乡村道上放出的一个臭屁,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了。我决心先做好我这个副镇长的工作。

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镇政府的食堂,会在一年中逼我那么多次。说真的,村上的工作,比起镇政府食堂的逼我,我都觉得不算什么。镇政府食堂,才是逼得我经常目瞪口呆的地方。事实上,在雎水镇工作几年,镇政府食堂,才是我心中最大的痛。

我是镇政府食堂的常客。

镇上共有四名副镇长,除我这名科技副镇长外,其他三名都是实职副镇长:一名分管财政税收,一名分管农业,另一名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等等,下面都有具体的办公室。我下面没具体分管的办公室。其他三人在中午与晚餐的时候,多不在食堂吃饭。但是本科技副镇长,却天天要在食堂吃饭。没人请我呵。甚至,一些办公室主任在外吃饭的时间,都远比我多。

我是个没有任何油水可沾的副镇长,即使是在外面去吃几顿饭。

开始我在食堂吃饭,顿顿给钱。看见其他的乡镇干部在食堂吃过之后,都是厨师记在本上。我问承包了镇政府食堂的胖厨师:“可以记在本上?”

“就是。月底发工资的时候一起给。”

我松了一口气,正愁包中没钱,我的工资还放在县上,只是人下来。所以我马上给他说,那我也记在本上,月底来给。他说好。

在食堂可以赊饭吃,这就大大地方便了我。食堂伙食本就差,所以有好吃的,我也舍得吃。如果是给现钱,卤肉我未必舍得买二两吃。反正是赊,我对胖厨师说,来半斤。鸭子要是给现钱,那是问也不敢问的,现在可以赊,好,我对胖厨师说,来半块。然后就坐在食堂的一角,就着一瓶啤酒,啃得嘴角流油。

聪明的老板喜欢赊。因为赊,的确是可以刺激消费的。

但有一天却出现了意外。我在三楼办公,厨师通常是在上午十点就来煮饭了,这天都十一点半了,食堂的门都还是关着的。我问广播站的小龙:“怎么,今天食堂不煮饭?”

“不煮。”她说。

“为什么?今天才星期三呀?”

“今天赵副镇长做四十岁的生。”

“那为什么食堂不煮饭?”

“因为赵镇长今天是在彩虹酒店包的酒席,而我们镇政府食堂也是彩虹酒店承包了的,两家其实都是一家。既然镇政府的人大多要去吃酒,这里自然就不煮饭了。”

我有些明白了。

但我的烦恼马上就来了。不知道就算了,知道赵副镇长做生,不去说不过去,我们都是副镇长呀,平时在一起说说笑笑,那么好的。何况,有天他请我们上他家吃了顿熊肉。而我头痛的是,去了,至少要送一百元彩礼钱吧?可我包中这时只有十七元钱。

总不能送五十元?那太小器了。唉,可我的工资,现在每月也只有三百元呀,一半要交房子贷款呢。

我想我应该去送礼。我想我应该去借一百元。

但我仇恨借钱。我有时觉得,我宁愿去死,也不想向人借钱。我感觉到,没有什么比自己去借钱,而又借不到更丢人的了。

我有过两次借钱的羞辱史。

第一次是与马红结婚后。马红其实是个下岗工人,开了个小皮鞋店,与我认识时,才开了大半年,一个月有三四百元利润。因为是在乡镇,结婚后,我叫她关了店,到县城做皮鞋生意。本钱不够,我开始了第一次借钱。我给一个同学写了封信去,因为他在一个县当财政局副局长,自己还开了一个工厂,而且是在成都那边的繁华地段。其实我与他关系非常好,前两年见面,他对我说,有什么困难找他就是了。我给他写了封信,说借五千元,并许了当时最高的息,而且说过两年后全部归还。我是用挂号信寄给他的,相信他一定收到了,但是半年内他都没有给我回信,现在也没有回信。

这个打击对我太大。

还有一次更惨痛的借钱经历。我因为一件急事,相当于救命的急事,在慌忙中给一位最好的同学打电话,跟他借三千元钱。我过去那么穷,都没想过跟他借钱,就是因为关系太好的缘故。但他是绝对有钱的,因为在一个权力部门,买了许多原始股,有一次抛原始股,就赚了七十多万元。然而电话打通后,我问他,跟他借三千元钱救急有没有困难?他说,有困难。

我挂了电话,还说了许多客气与道歉的话。从此我在心中发誓,即使是穷死,我也不会跟任何人借一分钱。

但是赵副镇长的四十大生,逼得我要找人去借钱了。

我想到了这个镇上的一名小老板——柯哥。

来到这个镇上的几个月,我有了一个消遣的地方,就是邓家茶馆。人家都有钱,晚上总是打麻将去了。我没有钱,也没电视看,也不可能天天看书想写作,何况也写不出啥东西,我也得找地方消遣,于是就找到了邓家茶馆。因为这里有许多人下象棋,镇上的好手全在这里。我是象棋迷,这自然是我消遣的好地方。

柯哥是这茶馆的常客。按他的说法,基本上是早晨裤子一笼,就来这喝茶了。

我与柯哥就相识了,因为他主动请我吃了一顿饭,原因是他请另一个朋友吃饭,那朋友硬要我陪他们。一顿酒下来,感觉柯哥耿直,就成了朋友。

柯哥曾是一个村的村主任,三年后下课了,自己搞了个小企业,回收纸厂的废浆,据说一年的收入不会低于几个镇干部的收入。但他通常不会去自己的小厂上班,而是让与自己一道下课的村会计郑大娃帮他管理,他自己则天天呆在茶馆里。

我在茶馆里找着了柯哥,他正在与人下象棋。

我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柯哥,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请你帮忙。今天是赵副镇长四十大生,我不知道,刚才才知道,我应该去。跟你借一百元钱。”

柯哥说:“小事。”

然后,他从屁股上的包中摸了一大把百元大钞的红票子出来,给我抽了一张,然后问:“够不够?”

我连忙点头:“够了。”

包中有了这一百元钱,就挺起胸膛去彩虹酒店吃生了。过后我才知道,送一百元太少了,好多办公室主任都是送二、三百的。但我在心中一顿脚,心想,就是这一百元,我还是拚了好大的力气呢。大不了我今后不请他回送我就行了。

幸好隔了一天,我陪武装部长去另一个市买彩票,部长中了八千元钱,给我发了二百元喜钱。不然,我真不知道在哪去找钱还柯哥的这一百元。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镇政府的食堂,一个月内关了几次门。不是谁做生,就是谁搬房子。三个月下来,比我在县政府呆了十年送的礼还多。

这个礼钱,我是绝对不可能跟妻子要的。我到镇上两个月,妻子就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县城的皮鞋店倒闭了,亏了不少钱。我一个月三百元的工资,妻子领着,首先就要交一百五十元的房子贷款。剩下的一百五十元,包括了他们的饭钱、气钱,我想也许连十天都维持不了。我还怎么可能跟她要钱?他们如何生活,我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不敢想。

所以经常筹措送礼的钱,就成了最让我头痛的事。我怕镇政府的食堂某天不开门。

话说那一天,镇政府的食堂又不开门煮饭了。我问小龙:“今天是谁做生?”

“纪委书记。”她说。

我要去。但是,我包中的确没有一百元钱,连星期五下午回去的路费都没有。我是再不好在柯哥那去借钱了,我已经在他那借了四五次了,而且最近两次的还没有还,不好意思去借了。

走投无路之际,我包中没钱,也鼓起勇气,厚起脸皮去彩虹酒店吃纪委书记的生日酒了。我热情地与在门前迎客的他打了招呼,然后并没有掏出红包,就进了酒店,坐在桌上,准备吃酒。

这一顿酒,我吃得最心痛,心中最苦,脸上却也最笑。我尽情地喝酒,希望把一百元喝得不丢本。然后,我醉了。

醉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我得给人家送这一百元礼钱。我踉跄着脚步,走出了酒店,来到了车站,与在车站边卖面条的一名村干部借了五元钱,算是我回家的车费。然后,我搭车回到了县城。回来做什么?给人家借这一百元礼钱呀。

在妻子那是说不出口的。我就到自己在县政府宿舍楼同单元三楼上的张哥那去借一百元。平时我们在县上关系好,他和妻子工作之余在做打印生意,家中随时有钱。幸好张哥借了一百元给我,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办。

跟妻子要了十元钱路费,我一大早就赶回了雎水镇。一上班,我就去了纪委书记办公室,对他说:“真对不起,昨天喝醉了!”然后,就把红包递给了他。

他说:“过了就算了。哈哈!”

我说:“哪是喃?我昨天真喝醉了,来时忘记了给你红包,出酒店时大醉,本来是想回信用社的卧室睡觉的。没想到真是醉得太厉害了,竟然去了车站,搭了回县城的班车。昨天真是醉得太厉害了!”

纪委书记一听,这才开怀大笑收了红包,并当作奇闻四处宣讲。

而我的内心,听了全他妈流的是苦水。

最让我意外的是给镇上的主要领导送礼。那一天,镇上几个领导突然被车子接到了县城,送进了县城最好的一家酒店。我一见这酒店,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又听说是领导的大生。其他的副职在那悄悄议论,是送一千元还是更多点,我心一片锥心的痛。幸好这时包中有一百七十元钱,我想了半天,在外面买了个红包,然后在里面装了166.6元钱,最后送给了领导。这事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我的确管不了,因为我包中只有这么多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有一天,食堂的门又不开了,我心惊肉跳地问纪委书记:“今天是谁的生?”

“美女副书记的,昨天已经请了客了。”他说。

“哪位美女?”

“刘副书记,你说是哪个?”

我明白了,脑中真是痛,包中没钱。我说:“中午我们一起去?”

“我不去,喊老婆去就是了。”

“那你呢?”

“我回家吃饭。”

我立即觉得非常怪异,问他为什么不去?他悄悄对我说:“领导对她的工作不满意,领导都不去,我们还敢去?镇上几个副职,都是让老婆去的。”

既然是这样,我突然想到了逃脱的计划。我得下村。于是我对纪委书记说:“我得到校场村十二组去一下,那里有个难题还没解决呢,是水被污染的事。”

这天中午,我在村上没有回来,硬赖在组长家里吃了一顿便饭。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在县城的菜市场上遇见了刘副书记。我笑着喊她:“你好!买菜?”

她看着我,黑着脸不吱声。

我再笑着说:“刘书记,怎么不理我?”

刘书记突然满面流泪,对我说:“走远点,我不想理你!”

我大吃一惊,站在菜市场呆了。刘书记这怪异的举动,莫不是在雎水镇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星期一我去纪委书记那,才了解到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刘书记做生这天,她摆了五桌,但是最后只去了两桌。更让她气愤的是,没有一个镇上的领导干部甚至中层干部去吃酒,都是领导干部的家属去吃的。我,作为她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没有去。她当然不知道我是因为没有钱才不去的,她肯定认为,我也是怕得罪镇上的主要领导,不理她!

这是惹了天大的祸了,有口讲不清!

镇政府上五六十个干部,还有学校与镇其他部门的人,经常因为生日乔迁请客,我实在送不过这个礼了。所以后来我一听见有谁要做生或者因为其他什么的请客,我都一溜了之,到村上去。我不在乎人家是否因为我没有去而不高兴,我真的没有那个力量去在意了。

最夸张的是我借了县政府宿舍楼同单元三楼张哥家的那一百元,快一年了也没有还给人家,真的没有钱。每一次从乡镇上回家,路过他家的门,我都是轻声轻气地快步走过。我最怕的是在楼道上突然遇见他们,那样我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快一年的时候,我很担心他们怕我忘记了我还借了他们一百元钱,其实我心里天天都掂记着他们的钱,就是没钱还。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好方法不再怕他们了:我每次回来,不再走我们这个单元的楼梯上上自己在七楼上的家,而是从另一个单元走上七楼,再到楼顶,然后穿过楼顶下来,再进入自己的家。虽然多走了些路,但避开了张哥三楼的家门,内心轻松,没有一颗长钉子穿在内心疼痛的那种感觉——都是因为他妈的还不起借人家的一百元钱呵!

镇政府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可做,所以我每天主要是到自己挂的校场村中去,帮村委会做些工作。你要说,村上有什么工作可做?我告诉你,一个村支部书记,从早晨出门,在他的村子里转一圈,把所有的事做完,要到晚上十二点才能回家。三千多号人的村,你说有什么事呢?天天都有怪事发生。

我这个工作,是没有深浅的。我可以天天不去村上,就呆在镇政府那幢三层办公楼里,没事看书,或者玩,没有人会说我什么。但我知道我的使命是体验写作,我始终记得高书记说的我只要在创作上出了成果,工作没做好也有成绩;反之就没有成绩这句话。所以我必须要到村子里去,最直接地与村中的村民接触,观察他们的生活。一个村子,就是一个中国小社会的缩影,里面有多少怪事呀!

遗憾的是,还是写不出任何小说。倒是写了不少组长、村长、庄稼种植户的诗歌。面对诗歌,我自己都有些泄气,因为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县委领导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应该写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可是这些诗歌我是真正地喜欢写,也觉得不错,水平超过了我过去发表的数百首诗歌。投出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发表。

因为校场村就在街边,所以我经常在村中干完事后,看见天要黑了,就回镇上。这个时候,黄书记总要说一声:“帅镇长,吃了晚饭再回去?”

我说不了,就大步回到镇上。回来多半是晚上七八点,镇政府食堂早关门了。这时候,我多半是在楼下的老杨那里买一个面饼,五角钱,当一顿。老杨一直很让我感动,他年纪大了,妻子不能干,惟一的女儿也是弱智,天天守在他的摊子前,他却爱女儿得不得了,经常拉着女儿的手在街上散步。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就是他每天打出的面饼。遇着赶集的日子,他再卖些烧豆腐。据说他的烧豆腐是全镇一绝,在这里当过书记现在在另一个县当了县委书记的某某,回来据说也经常要坐进他的店里吃碗烧豆腐。可我看着他黑不溜秋的店面,一直没有勇气走进去吃他这一绝。

由于经常从村中回来得晚,终于有一天晚上饿得比较厉害。我记得那是我午饭后去村上,与黄书记他们共同去处理一件很麻烦的事。晚上二十一点过,我往漆黑的镇上走。黄书记照例说了一句:“帅镇长,在我家吃了晚饭再回去?”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不了,走了回来。

其实中午就没有吃饱,肚子很饿。我想还是去老杨那买个面饼,再去打瓶开水,买一小包榨菜,可以将就一顿。哪知道这是冬天,才九点过,大家早关门了,我就是想去买点饼干的地方也没有。天又下着小雨,我在漆黑的街上走过,回到了自己所住的信用社。此时,门前过道上那个发黄的电灯泡,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温暖。

没有任何东西可吃。这天晚上,可把我饿惨了!街上某处也许有东西可卖,比如烧腊摊子上可能有肉与鸭子一类,问题是我包中要有钱。没钱买苍蝇吃,我还有资格享受一条鱼?到了晚上十二点,我甚至饿得去把床边的几块砖头搬开,看里面有没有跑动的虫子,好抓一条吃进肚子。

那天晚上真的饿惨了。我骂自己,真是傻B。其实在黄书记家吃碗白米饭回来,至少可以不饿呀,也值不了几个钱。天天在村上,为村里做了那么多工作,一碗白米饭值不了什么的。但我的潜意识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在黄书记家吃饭,一年一、两顿是可以的。如果经常化,人家烦,会在心里骂,自己也觉得丢脸。这个世界,你多为人家做事,而且不图回报,人家才满心喜欢。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喜欢的是牛,是不吃不喝,耕地时十分听话又力大无比的牛呵。

我的工资没有转到镇上来,我那可怜的三百元工资没有经过我的手,我连腾挪着用一下也没有可能。所以,当我在镇政府食堂赊饭满一个月,其他的小青年在楼上财政科领了工资,就给了胖厨师,而我,只能目瞪口呆着拿不出来。我对胖厨师说:“下一个月一齐给。”

他说好,反正他只是彩虹酒店在这帮工的厨师,真正的老板不是他,他只需要回去汇报清楚就完了。

如果说我第一个月在食堂赊饭的心情是快乐的,可以份量十足地赊着吃的话,那么我第二个月的赊饭,便多少有些不安。为何不安?我知道即使是这一个月,包中也没钱呵。而且两个月的加一起一定很多,还起来更不方便。好在我是乐天派,这些事在心里闪了一下,就过去了。我对自己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有钱的。

但是到了第三个月,一切并没有好起来,也没有什么钱来到我身边。我中午端着饭碗请胖厨师给我舀饭的时候,脸上竟然有了许多羞愧。而且就在这个月,亲爱的钱钱对我进行了一场最为严重的打击。

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我都格外关心游书记的车子情况。他住在县城的,他要回去,我就可以搭他的顺风车回去。那既不给钱,也不转几次车,而且还是十分高级的美国福特轿车。此车的来历,是镇上的前几任领导吧,在镇的边上修了一个水泥厂。这个水泥厂现在停产几年了,厂内长了许多草,据说猎人在里面打兔子经常得手。那个水泥厂现在欠债七、八千万元。这辆漂亮的雪白的美国轿车,就是那时修厂时买的。话说回来。每当我看见游书记下了楼,把车从停车库里退出来,我总是非常高兴,就欢天喜地地来到了车边。这时游书记总是把门打开,笑着对我说:“走!”

我们就一路回县城了。

就是现在,每当我想起游书记这辆车带我来回了几年,我内心总是充满感激。

那一个星期五下午,我从村上一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游书记的办公室紧闭,车库里也不见车子。我问旁边办公室的小龙:“游书记今天下午一早走了?”

“早晨就走了,说是开什么会。”

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搭不成他的顺风车了,我今天只能搭公共汽车回去。

我心痛的是,我包中只有三元钱!从雎水镇到下一个镇,得二块钱。必须要在那个镇转车,才能回到县城。那个镇到县城的车票是三块五。就是说,我差二块五角钱!

我试了好久,想向小龙借五元钱,然后马上回去。试了半天,真的不好开口。哪有这么大个副镇长,向一个小美女借五元钱的?做什么?可能连理由都不好找。

看见农业办公室的几个小青年下乡回来,我心想,去找农业办公室的赵主任借五元钱,那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我想了好久,从三楼下到一楼来,走进了农业办公室。赵主任一个人在里面看报,他看见了我,连忙站起身来:“帅镇长,请坐。有什么事?”

突然,我想借五元钱的话说不出口了,真的觉得难以出口。我说:“赵主任,前几天县统计局催那个报表的事,数字搜集上来没有?报出去了没有?”我在分管统计工作,过问报表是我的职责。

他说:“已经弄好了,你来了正好,审一下,然后我们就报上去。”

“好,我审一下。”于是,我装腔作势地在那审报表,而内心的痛苦,无以言表。

我决定不在镇上借这五元钱了,我决定去车站那里,找在那里的一个村主任借五元钱。那个村主任在那里开了一个打米店,经常在家,而且我与他关系也不错。问题在于,镇政府离那里相当远,怕有二里路吧。我只好走出镇政府,直奔车站,找那村主任借钱。

但是当我到了车站,也看见了村主任的门时,我却非常失望。村主任那天天开着的店,此时是三道卷廉门紧闭。我连死的心情都有了。我去问在前面卖烟的小贩:“杨主任呢?今天去哪里了?”

她说:“两口子去吃酒去了,上午十一点关的门,可能要吃了晚饭才回来。”

我埋着头,又一步步走回镇政府。看见门卫吴哥在里面分报纸,想窜进去借五元钱的,但想到区区五元钱,真的说不出口。抬眼一望办公室,赵副镇长在办公室,于是我走了进去,必须要跟他借五元钱。

“兄弟,借十元钱给我。”

“十元钱?你开啥玩笑?堂堂帅镇长,连十元钱都没有?”

“那有什么办法?我不是要搭车回去吗?看见一家店里的衣服,老婆穿上肯定非常漂亮。我只给一百八,他少了一百九不卖。我只好回来跟你借十元钱了。”

赵副镇长一听,这才笑笑,拿出他那个漂亮的皮夹子,从里面抽了张二十的出来:“只有二十的,要不要?”

“当然要要。”我一把抓了过来,生害怕这家伙又收了回去。

赊饭赊到第四个月的时候,我有了像贼一样的感觉。我怕进食堂门,怕让胖厨师给我打饭,但是我必须要进食堂吃饭,一天可是三顿呀。随着赊饭钱的越积越多,我像贼一样的感觉,也就越来越浓。你说,哪有赊饭赊这么长时间的?这不相当于在偷人家吗?人家容易吗?厨师的钱是一铲子一铲子铲出来的呀。

就在这一个月,更大的压力向我铺天盖地地砸来。

我必须要请一场客。纪委书记说,雎水镇政府这么多年有一条规矩,新上任的领导,必须要请一次客。算起来,四名副镇长和刘副书记,都是这次新上来的领导,一人得请一次客。

另外三个副镇长早就请了。

三月的时候,刘副书记终于也请了客,就剩下我一个人没请客了。

我对纪委书记说,我就不请了。我这个科技副镇长,不是实职,基本上不算领导,就不请了。但他的一句话相当毒,他说:“你不请如何说得过去?其他几个人请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参加,酒少喝了一杯进肚子?”

我的天!我倒真是都去吃了的。哪有吃人家不吃自己的道理?这客,我得请了。

请政府中层以上干部。我算了算,就是两大桌,这要吃去多少钱呵!

问题是我包中没有钱。没有钱也要请客呀。在我赊饭已经达到第五个月的时候,在大家的一再催促下,我只得硬起头皮请这客了。我去彩虹酒店,找到老板肖姐,对她说:“肖大姐,我要在你这里赊两桌酒席,请镇上的领导吃饭,行不行?”

“行!”她说。

“我有了钱就给你。如果没钱,年底发了奖金,连食堂赊饭的钱,我一齐给你。”在我的计算中,年终奖至少不会低于3000块吧?那样我就有钱把一切帐扫清了。

“行。”她呵呵大笑着说。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他妈天下脸皮最厚的人。不,根本就是天下最不要脸的人。但同时,也是天下最没有办法的人。

我在彩虹酒店摆了两桌,土鸡公火锅,一桌三百。人是全部到齐了,我很高兴,意外的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原来计划一桌喝两瓶本地酒雎水王就可以了,结果最后喝了一箱雎水王美酒。而且大家喝麻了,红酒啤酒都在要着喝。看着大醉的他们喝得那么疯狂,那可是无钱之人区区在下我的钱,我内心很痛苦。我一痛苦就往醉地喝,一醉就突然高兴起来,一高兴起来就让大家往死里喝。计划八百元搞定,结果超过了一千元,这比我赊了四、五个月的饭钱还多。

走时我连肖大姐那的单都没去签,我怕巨大的数目会把我吓得屎尿齐出!

哪有赊人家的饭钱赊到五个月的?的确没有道理,想到这些我都倒吸一口冷气。加上两桌请客的钱,我进入镇政府的食堂,更感觉自己是贼了。到了最后,我竟然达到了怕看见政府食堂的门打开,怕看见煮饭的胖厨师过来。走进食堂舀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条猪,在走向杀猪场,我的双腿发软发冷发抖!

你说,天下有几个人有这种奇妙的感觉?

赊到第6个月的时候,我出现了病态的感觉。我只要站到十楼的楼顶上往下看,就会呼吸急促,手脚心出汗,一身发抖,头脑晕眩。现在,我看见镇政府的食堂,也有了这种感觉,这可是在一楼呵!

我知道,我必须要马上弄来钱,把这些饭钱了结。不然,我可能会病死的。

那时,我看着雎水镇政府那不高的三楼,双眼充满了万分的羞愧:这里怎么会出这么一个副镇长,欠人家那么多个月饭钱呢?这可能是任何一个镇人民政府都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丑事,但他真的出现了!副镇长赊了6个月的饭钱,真他妈丢脸呵!

回到县城,我决定弄点钱。我想把自己的房子抵押,借三千块钱,竟然没有做成。我去老家找补自行车轮胎的麻了伯娘,准备在她那借一千块钱,结果她的儿子刚好得了癌症。

唉!

我回到雎水镇上班,内心充满悲痛地行走在乡村之间。贫穷让人酸痛,这是从古至今共同的现象。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然落到如此贫穷的地步。其实,有多少穷人,他们一年或者数年地压抑着内心的疼痛,在人世间面带微笑地走着。我不如他们!

我决定向校场村委会下手,在村上弄点钱。

其实这是完全可能的。雎水镇共有十一个村,除了书记没有挂村联系指导工作外,其他的副科级以上的领导干部,都挂了一个村。这些村有的是有钱的。有的村有矿山,有的有水电站。校场村虽然没有这些,但是他们靠近镇上,村中的土地年年都有被买去建厂的,村上的帐上,绝对有一笔钱是与征地有关的。这一点,在我悄悄的诱导中,黄书记也是说出来了的,有几万元征地费。

我知道其他的副科级领导,都有在村上报些帐弄些钱的事。要么是租车费,要么是接待费,当然也有其他的费用。有位领导甚至在一个有水电站的村上,一次就报了六千多元的手机购买费。

我,作为一个天天在村上跑上跑下的副镇长,半年过去,报一千块租车费,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想到这里,我就悄悄在开出租车的朋友那找到了一千块的车票。我想找到黄书记对他说,我报一千块租车费吧。我相信,他知道我这绝对不算什么的,我从没在村上报过什么帐,更没有借村上的名义请过什么客。我相信他会同意,即使有些勉强,也会同意。当然,我保证,绝对下不为例。

我这样想着,就揣着一千块的车票,来到村委会。我到村委会的时候,内心真的是直跳。虽然不是偷东西,我从没做过这种事,觉得做这种事不妥。还有,就是怕黄书记拒绝。如果他拒绝了,他也肯定悄悄会对书记汇报,那我的面子往哪放呵?然而,贫穷迫使我如此狗急跳墙。

黄书记因为有事在十一组,迟迟没回村上,我就对他说不了这事。我在村委会的楼下转悠,这是幢二层楼,下面有人租了门面在开药店与饭店。有两个人在下象棋,实在太差,看不下去了。我就到四周转转。突然转到了村上的财务公示栏,我一看,一身顿时被汗湿透了。

原来,村上把上半年开支的钱,都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公示在这里。其中有一笔开支是问题开支,即是二千多块的打印复印费。一个村上怎么可能有二千多块的打印费?我不相信。所以村民也是不相信的,便有人在这二千多块的开支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屁股,一股由小到大的稀屎,呈喇叭状从屁股里拉了出来,最后比屁股大几倍。

我一笑,知道这是个象征——四川话叫拉了秋痢了,普通话的意思就是拉了稀屎了,真正的含意是指村上几爷子大吃大喝了,却不敢在财务公示栏里写招待费这一笔,只好找块遮羞布,说成是打印复印费。

村委会领导黄书记他们真是聪明。但是他们的聪明与村民的聪明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任何认为群众是傻子的人,他们纯粹是在掩耳盗铃。

这就是我一身出了那么多汗的原因。

即使,黄书记愿意帮我报这一千块租车费,我可能也不敢报。黄书记如果在村上这么一公示,全村的人就知道了,等于全镇的人就知道了。我把这钱拿得稳,去销了镇政府食堂的赊饭钱,背个骂名,也还想得过。但群众可能是不依不饶的,谁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一定会追回来。结果是镇纪委书记会找我追钱,我肯定只有拿出来。一定会有人很愉快地将这事告诉县委高书记,那我这十几年的清白就栽在这一千块钱上了。何况,在民间,我还是举报英雄呢。

我手心出汗双手发抖地撕了那一千块车票。

半年过后,我的双脚的确再也走不进镇政府食堂赊饭了。除了感觉自己是个贼外,我真的是感觉到我是这世界上最不要脸的男人——哪有吃饭赊了半年都不给钱的道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对胖厨师说,年底发了奖金给你,请你给肖大姐说一下。他说,好的。但是我感觉到胖厨师立即将一口恶痰吐在了地上,我吓得差点跌了一跤。

我总得吃饭?于是我走到了一条街,来到了地税所食堂吃饭。在镇政府食堂赊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已经观察到可以到这来吃了。为什么呢?因为地税所食堂是镇政府干部小王的妻子小张承包的,俩口子十分好说话。

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我给小张付钱,她说:“帅镇长,记着就是了。”

“那好。”我包中钱本来就不多,十几块的,抵挡得了几顿?

“帅镇长,政府那边有食堂,你为什么来我这吃呢?”小张笑嘻嘻地问我,显然,她为我照顾她的生意高兴。

“再在镇政府食堂吃饭,要把我饿死。”我说。

“为啥?”

“你不知道。食堂的饭,电饭锅蒸的,软得要命,可是我想吃硬一点的饭。像你这滤水干饭,好吃得很,软硬合适,不要菜我也可以吃得饱,何况完后还可以喝一大碗米汤。至于肉,就更别说了,食堂一份菜里只有三四片肥肉,要把人急死。你这的肉,份量真是太足了。你不会亏吧?”

“是这样的?”

“是。小张,事实上你煮得真不错。”

“谢谢帅镇长。”

说完这些话,我在心中狠狠煽了自己一耳光。欠人家那么多钱,不为人家说好话,还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还有没有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情操?!

因为沙汀经常在光明村的苦竹庵写东西,这庵后面就是大山,特务来抓他了,他蛇一样溜入大山,什么人也找不到。我经常去苦竹庵,面对它沉思,询问沙汀为何也能在这小地方写出长篇小说?回来的路上,要过团结水库。团结水库是个有几百亩水面的水库,管着下面几个乡镇数千亩的稻田。它平静干净的水面和湖面当中的上百只野鸭,很让人迷醉。

水库的四周,有数百亩荒地。出于科技副镇长的职责,我想,如果把这几百亩荒地开发出来,变成果园,那会有多大的收益?

我想把这种想法说给校场村的民兵连长杨连长三兄弟听一下。他还有两个结拜兄弟,一个是七组的组长,一个是十一组的组长。如果三个村组干部能把这片地包起来种果树,那绝对是一户科技示范大户。

我有意与杨连长套了些近乎,与他下象棋时,让他赢了几局。想我在校场村,象棋无敌的人,输了几局给杨连长,那是他多大的面子。杨连长在村委会的办公楼下租了间房子,他老婆在里面卖些小饭菜。有一天,我从那路过,看见杨连长和七组的组长张大哥坐在里面的馆子说话。杨连长看见我,对我说:“帅镇长,过来喝酒。”

过去我从这走过的时候,他也这么说,我从没进去过。大概像一个在街边卖卤鸭子的人客气地对你说,请吃鸭子,你未必真会上去拧掉某只鸭子的大腿下来吃一样。因为心中有事想对他说,我就走了进去:“好。今天恰好想对你们三兄弟说件事,就喝你一台酒。”

杨连长见我真去吃他,有些意外。听说要对他三兄弟说些事,又高兴起来:“帅镇长,啥事?”

“给你三兄弟说件天大的好事。”

“不可以给我们两人说?”

“要你们三兄弟在一起才好说。”

于是杨连长骑摩托去十一组把罗组长叫了来。罗组长也在外面打工烦了,回家在队里种覆膜侧耳根,书名就是鱼腥草。这三个人经常在一起聊天,按他们的话说,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发财。可能天下的穷人,都是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发财。

酒菜上桌,无非是些凉拌猪头与肝子之类,杨连长说:“帅镇长,难得你来吃我一顿,你从不在村上吃饭的,今天这么看得起我,我们先干三杯。”

我痛快地喝了。哎,三元钱一瓶的酒,酒精勾兑的假酒。农村都喝这个,有什么法。

“现在,帅镇长可以对我们三兄弟说了?”杨连长说。

“你们三个,去把光明村团结水库四周那几百亩荒地包了种果树,三五年后,你们就是镇上比较富的人了。”

三个人一听,大喜。但是只喜了一下,老大张哥就说:“好是好,但是不可能。”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们在校场村,固结水库在光明村。隔了村的事,我们如何做得下?”

“这个我来负责。”我拍胸说,我想,我作为副镇长,在村与村之间协调,还是能行的。

“更大的困难不是在这里,”杨连长是个喜欢思考的人,此时,他竖着两道剑眉,“那个水库不是镇上的,而是县上的,是另外一个镇河清镇的水管站管着的,站长姓潘。”

我一听有些呆了,关系这么复杂。但我想,天下任何一件成功的事,都是在极其复杂的事上做成的。越是难以做成的事,说明背后的困难越大。惟以困难,才会最成功。我说:“潘站长的事,我摆平。”

杨连长一听我愿意为他们做这么大的事,一下高兴起来,连忙叫妻子又烧了只鸭子。

我与河清镇的科技副镇长开会时相识,所以我想,摆平潘站长,要请他帮忙。我专门去了趟河清镇,在他招待我的饭桌上也见了潘站长。潘站长一听有人愿意开发团结水库四周的荒山种果树,说是好事,一定全力支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有人种果树,正好请他们帮忙把水库照看着。

我回来给杨连长说了,三兄弟准备了些土特产,一道上河清去见潘站长。中午很喝了几瓶酒,可能喝得他们三兄弟很心痛。但是想着未来的美好,他们也一下放开了。

最后,潘站长说:“真要办成这件事,你们还得去找县水务局的主要领导,他们最后说了才算,我只是个放牛娃。”

我对杨连长拍着胸口说:“这个我负责,我带你们去。”我与水务局的主要领导并不熟悉,但是开会见过多次面,至少认识。认识就行,我想。

杨连长很高兴。你说科技种田有多难?你让他们自己去包水库,别说镇上县上,在村上那一关,可能就没了。

约在下星期一去水务局找他们的主要领导。九点钟,我在水务局等着了坐面包车而来的三兄弟。我带着他们,直接去水务局一把手的办公室坐了下来。他问我:“有啥事?”

我简单地对他说了我们此来的目的。

他说:“请你们去办公室坐着等待。等会儿我们要开党委会,我们在会上研究一下。”

我说好。

结果其实非常好。十点半的时候,水务局的会就结束了,就有一个副局长来办公室对我说:“明天我过来,先陪你们去考察一下。”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在镇政府的大院里,准时等着了来的副局长几人,还有个管全县水库的股长。杨连长三兄弟的面包车早等在那里,我们一行去了团结水库。

我们陪副局长在团结水库和四周走着,看着,说着。我成功地让副局长同意了我的观点,若真有人包了水库四周的数百亩荒地种果树,是一箭数雕的事——农民致了富、果园种植保持了水土、解决了水库长期无人看守的难题。副局长当即在水库边表态,他一定回去好好汇报,一定做成这件事。

中午在镇上最好的馆子里吃饭。可怜杨连长三兄弟,事情没做成,就花了千多元,这可是我两三个月的工资呵,不知道他们三兄弟是在哪里去凑的这些钱。

午饭后自然就是打麻将了。杨连长再也陪不起了,就全权委托我陪我副局长,然后他闪电般溜了。这不是杨连长不懂礼数,其实我们穷人,都是这样,在用钱的场合,总想溜。

副局长那有三个人,加上我,刚好四个人。我平静地坐上了麻将桌。

你肯定要说,像我这样的穷人,如何敢坐上麻将桌?这时我包中有八百元钱。半年前,我一个同学来我们镇上,托我为他找些矿拉,他有辆老掉牙的货车。我找了个矿,他拉了两个月,就没拉,走了。但是他与老板没结着帐,车主与矿山老板的结帐,永远也是困难的。他一直让我帮他结了这笔帐。我催了几次,上星期,老板终于把他的八百多元钱给我了。

我怕麻将。不是我打麻将时计算不好,实在是麻将偶然因素太多,任你智商再高,也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也正因为这样,参加的普通人那么多。一个搞计算机的博士,未必能打赢街边一个打街头小麻将的妇人。我的运气不太好,基本上是摸麻就输。

我想,最好的就是一场打下来,我赢几百元,晚上有他们的招待费。普通的,就是自己不输不赢或者小输一点。

结局是最糟糕的:我八百元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里,全输了。

那真是有了鬼了。我甚至创造了一个打个五万,点了两个极品一个双根的纪录,那一手就输了二百元:极品一个就80元,双根一个40元。我相信鬼,真的相信鬼。正因为我的手上有鬼,我打牌才没有久打无胜负的幸运。我一直觉得打牌时,肯定有几个与我作对的鬼蹲在我的双手上面,还有一个鬼用大木锤猛砸我的脑袋让我发昏,他们共同使坏让我出错牌。不然,打牌时我哪有那么多的厄运?

让我欣慰的事,我说输光了,副局长没听我那礼貌性邀请的用了晚餐再走的心慌话,而是坐上车子高兴地走了。在他们看来,我可能是拿着杨连长他们三人的钱,有意输。老天爷,那真是我同学的货车运输费呀!

等了几天,我打电话问副局长,结果如何?

他说:“领导也觉得是件好事,研究一下再说。”

我把这好消息告诉了杨连长,对他们说:“你们做好最后一件事,团结水库四周未来几百亩的果园,就是你们的了。”

他问:“啥事?”

“领导觉得是件好事,表示同意承包给你们。研究一下再说,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杨连长也当村官快十年,他说:“知道。”

“这个红包,你们必须要亲自送去。”我对他们说。我坚信,送了就有;不送,绝对没有。

“多少合适?”张大哥问。

我想了想,说:“第一次送三千。如果成了,就不送了。如果不成,再送两千,保证成功。”为了让他们下这么大的决心,我说了几百亩果树在以后的巨大收益,想让他们明白,比之于西瓜,这实在只能算葫豆。

“我给在新疆的弟弟说一下,让他给我寄一万元过来。”杨连长坚定地说。

我长舒了一口气。

我给大家说一下最后的结果,杨连长他们没有送钱,最后水务局主要领导也说不承包了,说是怕破坏水土。我就奇了,种植了果树,应该是保护了水土才对呀。

在以后几天最让我心慌的是,我必须尽快弄到八百块钱。万一我同学打电话给矿山老板催钱,老板说已经给我了,他过来取钱,我拿什么给他?

他是下岗工人,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比我还惨!

门卫老吴,是一个特别老实的人,他永远都是不多言不多语的一个人。他睡在镇政府大门前那个只有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主要负责分发报纸和打扫清洁。他是临时工,一个月政府只给他一百元钱。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老吴虽然是门卫,但同样有权利有一个儿子,并且要供这个儿子读职业高中。所以老吴把他的事做完了,就要在政府大门右手边一个五十米的拐弯处,和妻子经营他的小饭馆。

其实他的小饭馆的生意也只有赶集的日子,人才多一点。这一天,山上的山民,经常是肩上扛一颗树子,在镇上卖了,打些酒,割块肉,当成一家人晚上的牙祭。而他们中午,就在吴哥的小馆子里犒劳一下自己。无非是打二两酒,或切一盘猪头肉,美美地享受一顿。也有的人凉拌一盘猪肝。很少有小炒的,那对他们已经是一种奢侈,每个人的消费不会超过五元钱。遇见着熟人坐在里面,请一声喝酒,然后两人把自己的菜拚在一起,喝半天。有时菜没了,他们就夹着盘子里的葱子下酒。最后,他们总会要一碗干饭,把菜盘子里的醋汤倒在里面,拌了,吃饱肚子,然后打着酒隔回家。

所以老吴这馆子卖不了多少钱的。不赶集的日子,一二十块钱。赶集的日子,七八十元。利润虽然少,但是在这小镇上生活的人,为了生存下去,哪怕一天只有几元钱的利润,你也要经营下去呀。人是要吃食物生存下去的,不能啃河边的石头生存下去。

三个月后,我从地税所食堂转到了吴哥这小馆子里吃饭。

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大家,地税所食堂的饭钱,三个月,我也是赊着。我真的没有钱给他们。不但没钱,而且命运安排我负的债越来越多。

我对小张说:“年终领了奖金一并付给你。”

她笑着说:“好。”

我蠢。蠢也有蠢的好处。我蠢,我就没有想小张与小王两口子在床上是如何议论我赊饭不给钱的事。如果我想一想,我可能连觉都睡不着。好在我蠢,我没有想。我欠了一屁股的债,因为不多想,晚上幸福的鼾声有时把自己都吓醒了。

赊饭之初,我对吴哥说:“吴哥,我在你这吃饭,你记着。年终我领了奖金,一齐结算给你。你知道,这离过年还只有两个多月了。”

吴哥说:“帅镇长,你尽管吃,我放心。”这个吴哥一点都不操心,因为在镇政府这么多年,他知道到了年终,镇领导至少有普通干部两个那么多奖金的。

坦率地说,在吴哥的小饭馆里吃饭,我还真吃得饱。有时是剔骨肉,有时是凉拌肉,饭一大碗。一天三顿,都在他这里解决。记得有一天,我还潇洒地在吴哥这里请了一次客,请小学校长几个人,把吴哥的酒坛子里的几斤枇杷酒都喝干了。我也不怕花钱,反正要过年了,年终奖可以把一切债务粉碎。

我怎样才能尽快弄到八百块钱,给我同学?

我想,我惟一可以找钱的法子,就是去县血站卖血了。

其实,卖血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一直有。只是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可能去卖血的。所以想去卖血,是因为知道陈哥的变相卖血。

陈哥就住在我的楼下,是县上一个极清贫的单位的公务员。陈哥所以变相地卖血,我想他可能也是走投无路的结果。老婆没有工作,孩子读高中,他一个人的工资真的不够。陈哥的身体极好,所以他经常去献血。其实,献血献一两次就足够了,但陈哥献血的次数几年间达到了正常献血的两倍,所以我觉得他是变相地在卖血。因为他每献血一次,血站好像要给他两百块钱,单位也要给一点假和东西。

我看见他,内心总有些悲伤。

陈哥在有人一说起他献血的事时,他不是一脸不快,而是一脸是笑。他说,献血对身体好很大好处,可以促进新陈代谢。他说他身体越来越好,有很大功劳就是献血献的。

但我感觉自己在他的笑后,看见一个男人走投无路的哭。

我想,我星期一就去卖血。争取卖三个月的血,把债务一一地解决。

星期一早晨,我没有往镇上跑,而是朝血站方向走。血站在党校附近,靠在城边的一个山上。过去我走那里过时,经常看见一二百人站在路的两边,据说都是农村里来卖血的人。我也读过一个卖了十几年血供自己几个孩子读书的伟大父亲的故事,很感人。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一个公务员,也会产生卖血的想法,并且真正地走来卖血。

我走到血站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卖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排个列子,拢了把针扎进你的血管,抽了血,开了票,就去取钱。像我这样的新人,必须要进行检查,要取得证后,才能卖血。所以我询问清楚了以后,就和其他新人一起,去接受血液检查。要是血要不得,我还卖不成。

但是要排拢的时候,我知道我这血是绝对卖不成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检查血液的两个女医生,一个是县政府大院一位干部的家属。虽然我们没有彼此打过招呼,但是过去十几年,在政府大院,我们不知道迎面遇见过多少次。我如果卖了血,她会把我卖血的事传个满城风雨。另一个女士呢,则是人家过去给我介绍过的女朋友,我没有干。我所以没有干,是因为她脖子上有一块大伤疤。

逃了出来,我才知道自己的命真是惨绝人寰——想卖血,都不行!

回到镇上,同学随时可能来拿八百块的事,成为我心中沉重的负担,我坐卧不安。我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校场村弄点钱。反正,离过年不远了。

我和黄书记在村上转了大半天,然后才往村委会上走。一边走,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对黄书记说:“黄书记,我有个很为难的事,需要村上帮我个忙。”

“帅镇长从没对村上有个任何要求。你有为难的事,村上能帮忙,一定帮忙。”

“谢谢黄书记!”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感激得差点流泪。我来雎水镇上,迫不得已的负债,竟然成为我心中最大的痛。

“要村上帮你什么忙?”他问。

“我需要借一千块钱。要过年了,镇上发了年终奖,我马上就还。”

“是这种事?”黄书记在那呻吟。

“村上有困难吗?”我急忙问。

“一千块钱还是有的。这样,等两天我们要开支委会,到时我在会上说一下。”

“那就算了,我另外想法。谢谢您黄书记!”我立即收回了请求。

因为怕同学突然来要钱,我从此上班,不是在镇上的办公室里,而是天天下村。从早晨出去,很晚才回来。校场村去得勤了,我就去其他的村。午饭的时候,我或者啃自己带去的在镇上买的干面饼,或者就势在某个组长或者村干部家吃点便饭。没有人知道我这是为了躲债。我希望我同学来了,找不着我(反正我也没有电话),只好回去了。如果他下次来,肯定又是一两个月后。而要不了那么长时间,就过年了,就发年终奖了。

其实命运好像也不是不管我的凄惨生活,命运也给了我一个机会。有个树贩子,一直想买校场村桶大一棵珍稀树。他给价一万元,而村上的干部,特别是黄书记,少了两万元绝对不卖。双方这锯子,拉了快一年了。有一天,树贩子突然钻进了我的办公室,饶过来饶过去,最后落在了这棵树子上。他说:“帅镇长,我是生意人,说话直来直去。如果你帮我把这棵树子买到手,我给你三千块的好处。”

三千块,我心中一喜,这样我的所有困难都解决了。

我问:“你要我如何帮你?”

“那棵树,我给一万元,你帮我搞定,我就给你三千元。”

“可是黄书记要二万元。”

“所以就来求你。”

“我倒是可以作个中间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胸口突然跳得厉害,我没想到我真会打这棵树子的主意。我说:“我说个价,可能双方都能接受。”

“多少?”

“一万五。”

“一万五?高了。”

“但是我知道它在城里搞绿化,至少是翻倍的价钱。我有个同学,专门在城里包绿化工程,我们经常在一起吹呢。”

“看来帅镇长是个内行。”树贩子笑了一下,然后说:“一万五,也行。不过,事成之后,我只能给你二千。”

二千也不少了呀,我内心狂喜。我说:“那我努力作成这件事,村上不亏,你也不亏,是件双赢的事。”我嘴上说得十分官冕堂皇。我说了,自己一笑。有多少人嘴上一本正经,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我现在也是。

而我最后终于没有给黄书记说树子卖一万五的事。如果我说了,我硬要他们卖一万五,也许就卖了,我的二千也就得了。只是,我暗中拿了树贩子二千块的事,他们肯定会知道。为什么呢,我这么逼村上卖那树子,暗中没有鱼腥才怪。村上的人好聪明,迟早要从树贩子嘴中套出那话。就是弄不出,也许传得更大,说我拿了五千的回扣呢。

记得我来镇上大半年后,有个市上的党校老师,来到镇上。天知道他如何到了我办公室的,他好像是到镇上联系微机业务的。我主动告诉他,县上有所学校的校长,是我同学,你去他那,说不定可以卖出去几十部电脑。他大喜。我亲自给我同学写了封信,让他带去。结果,他真做成了一单四十台电脑的生意。一个月后,他来镇上感谢我,我以为他至少要给我一个信封。没想到,他只是领我去了一个中档的酒馆吃了点饭。更让我气愤的是,他还没有付饭钱,而是在这里的他叫来的一个据说是他的学生付的饭钱。

商人多是见利忘义。

难道树贩子的素质比党校老师的素质还高?我怕的是,生意成后,树贩子不给那二千块钱,我的名声还会有污点。难道我还可能跟树贩子打官司要那二千块?

离过年还有七天的时候,纪委书记在书记的授意下,进行了镇领导班子的考核。我考核合格。考核后,就是根据考核确定奖金数额。纪委书记笑着对几个副职说:“今年情况有所好转,建议书记给每个领导干部发五千块奖金?”

大家都说好。

离过年还有五天的时候,我在纪委书记那听到了好消息,书记镇长同意今年每个领导发五千元奖金。

离过年还有四天的时候,我终于在财政科签字领到了这五千块奖金。

说真的,钱到手那一刻,我内心因为赊饭达大半年的心慌,被债逼出的时时感觉都有的满身大汗,一下消失了。

我马上到食堂去支付了半年所欠的赊饭的钱。胖师傅拿起本子看了看,说:“累计900块。”

我潇洒地数了九张百元钞给他。我差不多满眼泪花地感谢了许久的胖师傅,希望能减轻一点我心中的歉意。

我到彩虹酒店肖大姐那里,支付了我因为当上了副镇长赊的那两桌子钱,1000多元。

我再到地税所食堂小张那,给了我三个月赊的饭钱,300多元。

最后,我来到吴哥这里,给了近两个月赊的饭钱,200多元。

又找到借钱进行邮寄投资的小青年,还了他500元。

当天下午,我就请假回县城。其实我最先并没有立即回家里,而是先到离县城有六十里的一个水泥厂里,还我同学那800元货款。问到我同学的家里的时候,他和他爱人都在,他很惊奇我这么远送钱过来。坐下聊了一会儿之后,才知道他下半年去湖北打工了,才回来几天。我暗中长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在雎水急得快死了。

我数了数包中剩下的钱,还有1300块。我想,给妻子1000元,自己留下300元过年。当了一年副镇长,如论如何也要回老家看一下,给单身的哥哥和弟弟,一人一百块。辛苦了一年,自己也留一百块过年。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回到县城的家里的时候,窗外飘着大雪。因为把一年的帐都还了,我心里暖和着呢。在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把1000元钱交给妻子,说:“今天的奖金我们发了二千块。我还了些帐,自己留了三百块,给家里奉献一千块。”

我以为妻子会高兴地拿了钱,感谢我。没想到,她没有接钱,几乎是没吱声回答我。我只好把钱放在了她的枕头下。我没有想到她不高兴,在雎水一年,我没有用自己的一分工资,我在那里好艰难呵!

妻子背对着我,我感觉到她冷屁股上可怕的寒意。

我扳了一下她,想亲热一下。她肩膀一抖,抖落了我的手。然后,她也不怕窗外下着大雪,也不怕她的父母在另一间屋听见,她大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问:“你怎么了?”

“人家男人当个镇长副镇长什么的,哪个一年不挣个十万八万,或者三万五万?我在家辛苦一年,图的什么?你不说拿三万五万回来,你拿一万回来也好。你真能干,过年了,你给我带回来一千块!我稀罕你这一千块?”

我听了,目瞪口呆!

我心里真的是非常怨恨她。一年了,我在雎水镇来来去去,没用自己的一分工资,你个当妻子的,从没问过我是如何过的。难道我真是顿顿在外吃鸡鸭鱼肉呵?这一年,我心中辛酸的泪水,可能比家中下水道冲出去的水还多。

我没有回答。我睡在黑暗中,良久没有作声。然后,我对她说:“我这个科技副镇长,分管的是科技与统计,连镇上一个农业办公室都不如。我的确没有出息,我们分手吧。趁你年轻漂亮,一定会找一个能挣钱的人。”

“离就离,你有什么稀罕的?”

“好。是我没出息。”

“你明天写好协议,我们就去办。”

“好。”

“娃娃我要。”

“我净身出门,房子也归你。”我说。

我内心奔流的泪水,像夏天暴雨的时候,一块大青板上乱流的雨水。我也真的有分手的想法。妻子十分美丽,绝对可以再找一个有钱的男人,或者会挣钱的男人。我,他妈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连书生都不是了,面对沙汀先生写出那么多小说的地方,我却写不出一个字!我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废物。

早晨醒来,妻子已经上早班去了。岳母坐在客厅里,抱着我那不到一岁的儿子。儿子因为营养不良,没有母乳,吃的全是大米打出的糊糊,他的脑顶上长的不是一片黑毛,竟然长出了一片可怕的红毛。我在桌上写好了离婚协议,签了字。我站起来,四处看了看这个家,我知道这一步跨出去,再也回不来了,心中生好多留恋。

我得与儿子告别。我走过去,拍拍坐在岳母怀里的儿子。儿子脸上全是他母亲的那种皮肤,雪白如羊脂,我很惊喜自己有这么帅个儿子。我拍儿子可爱的脸蛋,准备告别的时候,也许是天意吧,儿子用双手一下抓住了我的右手,将我的食指弄进他的嘴里使劲地吮着。

当时想着可能是天意,现在想着可能是少爷饿了。

儿子的这一吮,让我陡生了伟大而又无敌的父爱。我想,再苦再累,也不能抛弃儿子。我走了过去,把离婚协议撕了个粉碎,然后到雎水镇上班去了。

我今生受的最大刺激,就是在离过年还有两天的时候,镇上团年后邓主任对我说的一席话。那天在镇政府的食堂办了七桌,镇政府的所有干部,和镇上派出所、医院、学校等有头面的人,在里面团年。菜倒是没有什么,镇上有个酒厂,送了几箱“雎水王”曲酒来,大家便往死地喝。我也难得醉饱一次,放开喝。我估计我至少喝了有一斤酒,头脑还十分清醒。我虽然有喜有忧,但喜是主要的,至少那么多债一扫而光了呀。正因为高兴,所以不容易喝醉。在过去的时光里,我在不开心的时候,竟然有只喝进肚子二两白酒,就会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

团年后,大家都去打牌了。我没有打牌,而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寻思着回去团年时,如何与妻子和好。突然,我听得院子里有人喊:“帅哥,你在办公室?”

我一看,是党政办主任邓主任,我说:“是。”

“我上来耍哈。”

“欢迎。”

邓主任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这家伙十分能干,所以当了党政办主任。这家伙又矮又胖,长得像个肉球,肉球上那个小嘴像女人的樱桃小嘴,所以喝酒十分了得。我与他的关系相当不错,一年中他请我上他家吃过几次腊肉。

“没去打牌?”我问。

“那有啥意思?领导安排我值班。”他说。

我想也是,万一上级来个检查什么的,得有人接待。

我给他倒了杯雎水镇有名的白茶,一种颜色雪白,泡出来的茶像普洱茶一样酽的好茶,这是校场村的黄书记送给我的,也只有二两的样子。即使是邓主任本人,是本地人,也极少喝到这种白茶。所以我们就坐在办公室,在那里开始聊天。

聊过去聊过来,我不应该聊到为邓主任的打抱不平上。因为像邓主任这么能干的人,当主任多年,早就应该当副镇长了。但奇怪的是,他是镇政府的公务员,也没有当上副镇长。倒是镇上招聘的临时工作人员八大员,即林业员之类,有人当上了副镇长。这世道,怪事就是多呵。我为他的鸣不平,绝对是戳到了邓主任的最痛处,所以他仗着酒兴,开始在那骂人。他骂够了,然后话一转,说:“球,当个领导,也没啥稀罕。像你这样的副镇长,有啥当头?喊我当我还不当呢。”

我脸上的肌肉急剧收缩,僵硬得感觉是石块在往碎地挤。“为啥?”我问。

“你知道镇上的人怎么说你?”他说。

“不知道。”

“啥地方都敢去赊饭吃,全镇的馆子都被他赊遍了。还是副镇长吗?简直是乞丐、可怜虫、无赖一个,丢人现眼。”邓主任仗着酒兴,冲口而出!

什么叫五雷轰顶?在冬天,我感觉到了头上层层不绝的密集的可怕惊人的雷声!

我知道镇上可能会有人嘲笑我四处赊饭吃,话可能也说得难听。但我没想到邓主任都知道了,而且他听到了这么难听的话!

这一时刻,我感觉我已经没有任何脸面在雎水镇的街道与乡村上走动了,赊饭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还走得那么有气质,时时要甩出我作家的派。我也感到我活在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我惟一的价值就是应该找根绳子吊死,然后在火葬场交几百块火葬费,用自己可怜的身体,为民政事业作点贡献。

晚上躺在床上,满眼是泪。

我想死,想一睡之后,永远也睁不开眼,那才是我最幸福的事。

第二天,县安全办来镇上检查矿山安全工作,镇长临时派我陪他们上几个矿山去检查。在矿山检查时,我拒绝戴安全帽。在虎头岩矿山,这个高达一百米的矿山,成个立直的弦月。大家都在下面看,我却执意要爬上矿山的半山腰,去弦月的当中检查。矿长说:“别去,那里危险。”

“如果我去看看都危险,那你这矿下还有一二百矿工在生产,岂不是更危险?”我说。

矿长无语。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爬到了弦月的当中去检查。我仰望上去,上头三、五十米处,那么多可怕的巨石,好像就要一下垮下来。我吼了几声,希望巨石们被震下来,将我砸为粉碎。真的,我想死。今年如此狼狈,明年如何过?后来如何过?以后如何过?倒不如在此一死之了。死了,我起码还能算个因公而死。我的妻子拿着我的抚恤费,多给我的儿子买点营养品,让他头上因为营养不良长出的红毛,变成清软漆黑的秀发。

年后,我再没有出去赊饭吃,自己煮饭。以素食为主,一个月竟然用不了一百块钱。万一遇见工作餐的时候,我会把盘子中每一块骨头上的肉都啃得一干二净。

工作上顺手了,我不感觉自己是乡村工作以外的人,我也可以在里面干得虎虎生风。

全年写了三十多万字出来,投过稿,一字没发表。

干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好不容易在市上的日报连载了一个中篇小说。那两个月,可以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但我知道,这离县上的要求,与沙汀相比,我啥也不是。沙汀如果是一头牛的话,我最多只能算是牛背上一只小小的黑色鸟。

三年满了的时候,我不想在这呆了。岳母早就闹着要回去,我得回来照顾孩子。县委高副书记一年前就调走了,没人可找。考虑到自己没有任何成绩,我给县委书记写信,让我回统计局当一个普通统计员。

出人意外的是,县委组织部最后将我调到报社,作了副总编辑。这个位置牛呵,许多乡镇上的一把手调上来,也未必能当到这副总编辑呢。

在报社的几年,我在雎水镇沉淀的生活终于暴发,在国内上百家报刊的文学副刊上,发表了数百篇小说与散文。这就像某种怪人,头天喝了酒,要第二天才醉一样。

我走后,镇上的其他副职都没有调走。我在报社工作了两年,镇上的副职,就因为钱的原因,倒下去几个。

我一点也不心惊。不管倒多少下去,与我没有一点关系。

我在报社工作期间,雎水镇的柯哥,就是那个我送礼时经常去借钱的柯哥,经常来县城请我吃饭。他还是做着他的生意,做大了,开了个矿山,手下有一、二百人为他打工。他一到县城,事办完了,总是给我打电话,请我吃饭。我就是想办招待,也给不出钱。

由于他经常来请我吃饭,我认为他一定有事要我办。所以在他请我吃了十几次,吃得我自己都很好不意思时,我对他说:“柯哥,我现在是报社副总编辑,如果你需要宣传,这个没问题。”

“我不需要宣传。”他说。

“那你为什么老请我吃饭?”我疑惑地问。

“喜欢你这个人。”

“喜欢我什么?”我知道,我一无所有。柯哥现在可是百万富翁。

“你前一任科技副镇长,在镇上办水泥厂,贷款七千多万元,现在水泥厂倒闭几年,厂里长满了野草。他们那一帮子人,弄走了多少钱?你帅镇长来雎水镇时,背了一个被盖卷,走时还只是背了一个被盖卷,村上连根毛巾都没有送你作留念。我就是想问,雎水镇这些年进进出出几十位领导,哪一个像你这样清白?我柯哥是个怪人,啥人不服,但就是敬佩帅镇长这清白。”

我一直以为我在雎水镇工作三年,啥也没留下,原来我却在雎水镇群众当中留下了这个东西。我的清白,倒是含金量十足,99.999999,尽管自己的确咬牙切齿克制了好多才做到。

听了柯哥的话,我全身蠕动着发热的感动,鼻子一酸,眼眶中溢出许多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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