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抱琴
浏览当代文学,汪曾祺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其小说、散文均有影响,不论是在专业领域还是在民间,多年来一直拥趸无数。直至今天,一些文学讲座仍把他的几个小说奉为圭臬。前不久出版家梁由之在博客提及汪曾祺,依然崇慕有加,对梁这样一个傲骨轩然的人来说,这还真是稀罕。汪曾祺作品的魅力似乎抗拒了时间。
多年前,看到业内外各种溢美,我忍不住去找汪曾褀的作品来看。第一本是《草木春秋》,一本散文随笔集,是汪曾褀过世后由其后人编选的代表作合集,看了却只觉得失望,印象是典型的文人趣味,花草树木的品赏,吃喝玩乐的雅趣,一路秉承古文人的遗风而来,一直聊而一直无聊,且写得满、实、不清气,甚至几个结尾,如《昆明的雨》最后一句“我想念昆明的雨”自成一段结束,《咸菜茨菰汤》最后一句“我想念家乡的雪”,也是自成一段结束,很像小学生作文,与其大名实在难符。
曾有人将文人与作家分类,后者指更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担当的写作者,而前者更多耽于趣味性。举鲁迅兄弟为例,鲁迅是作家,周作人则更适合称文人,尽管早期也曾参与时代的各种话题。汪曾祺作品亦然。沈从文晚年时,汪曾褀曾赠诗于他,中有“玩物从来非丧志”之句,志趣可见一斑。文人趣味是个人选择,但我不解的是何以博得如此大名?厚厚一本《草木春秋》,只有一篇《泰山片石》份量相若,文中说:“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承认伟大的人物……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这里有一个写作者对于天地和自我的确认,其诚挚恳切令人动容,有境界也有厚度。另几篇忆人散文有资料价值,此外别无可读。
汪曾褀在《泰山片石》中还说:“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这也是汪曾祺贯彻一生的写作意旨,大名之“大”是外人的施与,他自己其实只认可“小”。汪曾祺“老来红”于20世纪80年代初,主要源自几个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在伤痕文学、寻根文学乃至稍后的先锋文学竞相峥嵘时,他独辟蹊径,以十分平和的视角,从描写小人物、小事情入手,摹写市井俚俗而颇有妙章。在“宏大叙事”还占着主流、意识形态氛围依然浓郁的当时,这些短篇小说的出现,为文坛和万千读者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从抛开时代的“大”中择出一些有意思的“小”来,这成就了汪曾祺独有的文风。
最近重读这些作品,发现它们的确有一种在当时难得的人本意识,如《大淖记事》里对“东头”生活的描写,老锡匠告诫侄子不要和“东头”的人来往,“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原因是:“婚嫁极少明媒正娶……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但故事最后人们还是为“风气不好”的“东头”人所折服。这里有对人类生于天地之间那种原生态生活的肯定和悦纳。又如《受戒》中写到民间小庙的出家人:“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跟在家人不同的……是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也有对宗教世俗化之后民间真实生活的默认。这些作品都体现出一点:唯有人,才是人世间唯一的主角。这大概也是汪曾祺当时获得人们特殊喜爱的主要原因,作品中渗透了一种在当时颇为难得的人本意识。
从汪曾祺的短篇小说不难看出其师沈从文的影响:跳出时代的主流而坚持自己的路线,写出不局限于具体时代的人物和生活。文学毕竟是人学之一种,它不应服务于任何现实的机构乃至思想潮流,而应有自己独立于时代的价值追求,从而具备超越性的特征,即立足于追求永久的艺术和永久的人性的立场。这是汪曾祺小说的另一种“政治正确”。
从小说的艺术性来讲,《大淖记事》《受戒》《岁寒三友》《异秉》等作品独出心裁,有其巧妙灵动和手艺匠心,但说到底不过小巧而已,因仍停留在他那“玩味”一路。一个人的趣味性,不加节制地施之于小说细节难免成为弊病,如果玩味无妨于散文,却未必适于小说。汪曾祺的趣味性却几乎贯彻在每一篇代表性的作品中,如前面提到的几篇,小说前半部分多是不厌其烦的铺陈,完全趣味化的铺陈。称之“铺陈”,是因为大量对于俚俗常态的描写,基本停留在对现实的平面摹写上,如《异秉》里对王二熏烤摊子以及保全堂药店“后柜”的描写,极尽罗列之能事,在一篇统共六七千字的小说里,这两次罗列各自用去近千字篇幅,且这些描写很多与主题关系并不大,纯粹作者私人趣味的投向。
散文罗列,或可称意趣,小说罗列,尤其在篇幅小巧的短篇中,实在无益且浪费。直至后来这成为他小说的格式化特征,即前半部分基本没有故事的推进,只作大量铺垫,东家一笔,西家一块,这些平面的罗列如绣像如剪影,是过了中间部分人物和故事才慢慢变得立体,有“活起来”了的感觉,即便他最好的作品也是如此,有一种技术上的雷同性。
汪曾祺跟沈从文的不同也是明显的。沈从文仍然是“诗歌的”,他的文学审美,对于故乡人物的摹写带一层轻雾似的光。有人说《金瓶梅》是彻底的现实,而红楼梦则是现实之上还有诗歌,沈从文也是,如《边城》。《边城》的美有一种现实上浮裹的光晕,一种诗化的生命的忧伤。汪曾祺则是彻底的俚俗(不是作品俚俗,而是作者在作品里把玩俚俗),在俚俗中得趣味。汪曾祺是踏实的、安定的、自足于生活现实(撇开了政治现实却完全踏入世俗现实之中)的,至少从作品来说如此。这是一个特点,很难说是优点还是缺点。然而一个彻底相信世俗现世的人,“现世”就容易成为“信仰”、成为“宗教”,也是至此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那些短篇中不厌其烦“铺陈”下去。自足于现世可触摸的世界,就不会蹈向写作者常常陷入的终极虚空,但也丧失了超越与升华的任何可能性。这一点在《受戒》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作者对宗教世俗化的认可以及谐谑,不乏对精神性信仰的颠覆—当然那也是宗教世俗化后的现实。我注意到,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汪曾祺文字里终于透出一个“现世”者对于人生终点的忧惧,这与他前期闲适、笃定的文人趣味背道而驰,而实则与他的价值观一脉相承,因为陷在“现世”里了,失去了任何其他的出路和可能。
我承认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有其精巧、微妙之处,如古玩玉器,一种雕琢后的精致,但那是用以把玩的。因为缺少一种内在的虔诚所提供的震撼,耽于铺陈,耽于现世,耽于俚俗,所以这些作品的缺陷是明显的。这样说未免挑剔,但冲着名家,平常人总似乎有挑剔的权利,尤其发现与这盛名下的实际并不十分相符时。当然写作跟评论是两码事,恰如张爱玲在反驳傅雷时说的,评论是后生于作品的,评论者并不是拿着马鞭驱使的人。我承认写作者才是艺术世界的创造者,上帝站在创作者那边。评论者只是饶舌者,我的饶舌就此打住。
[作者单位:山东寿光市人社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