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访

胡云山

一

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西峪乡计生办主任罗列带着魏波去北京接访。到北京上访的人是西峪乡的老上访户老长嘴，已经连续上访二十年，时间久远，引起上访的原因也日渐模糊。

按照差旅补助规定，罗列和魏波应该坐火车去北京。罗列上网查了一下，当晚的特价机票比火车票还要便宜好多，就决定在网上订了当晚十点五十分的机票。去北京接人在行政上算是大事，坐飞机快，当晚就到，搞行政工作最怕受到影响。这其中还有一个理由是，和罗列同去的魏波还没坐过飞机。

乡上和计生办的账上都没有钱，两位一把手的一致意见是让罗列先想办法垫上，等随后有钱了给报销。罗列就从他老同学那儿借了6000元和魏波匆匆上路了。

到了北京，找了很久，才在四环外找到一家宾馆住下。魏波问罗列，接下来咋办？我到北京可是两眼摸黑，全靠你了。罗列说我虽然来过，但也不熟。咱等驻京办电话。很快，自称是市驻京办的工作人员小李打来的，问他们到京了没有？罗列说刚到。小李说了去市驻京办的详细办公地址以及前去的乘车路线。

罗列和魏波很快来到市驻京办楼下，罗列联系小李，手机接通后，小李说他人在外边忙着办事，让他们在楼下随便转转，等他一会儿，他二十分钟后回来。二人站在楼下等，天热得人差不多能到窒息的地步。耐着性子等到小李回来。见面后，小李比较热情，带罗列和魏波乘电梯到了驻京办主任办公室。

驻京办主任开口就给他们打官腔讲政策，批评他们县乡两级政府对信访工作极不重视，上访频率太高了，刘长嘴半年不到就来了四次，这次上访问题特别严重，国家信访局和市政府领导很恼火。市委一把手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知道此事后特别恼火，认为丢了咱市的脸，要求在全市通报处理。罗列听得极为反感，特别是主任说的那些话是不该针对他俩说，不客气地回敬说，我俩是受乡上领导指派来北京接上访户回去的，任务是把人接回去，能接就接，接不成就自己回。主任说市上来了几个局长来看望市委书记，县上来了几个书记县长进京来找一把手书记汇报工作，都得通过我们驻京办，因为只有我们驻京办的车能进中央党校。罗列不明白主任给他们炫耀他们不感兴趣的话题是啥意思，也就不接话，只说我们都是商山人，远远赶来接人，对北京一点都不熟，任务是顺顺当当地把人接回去，请领导别让我们为难。主任说那好吧，具体你们和小李联系。

小李带他们到隔壁登记住宿，住宿费当然由他们自己出。下午四点多时，小李来说最新消息，你们这个上访户影响太坏了，在非信访區无理取闹，国家信访局要通报到省上，省上要通报到市上，市上要通报到你们天良县。市上要叫我代表市政府起草通报，起草好后发回去，由市政府秘书长签字后直接下发。还要求你们天良县通报给县级部门和各乡镇。市委一把手在中央党校学习，极为恼火。事情闹大了，弄不好怕是要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处分。罗列听得出小李的话真假都有，就说你现在别给我们说这些，只说眼下咋办？人我们能接不能接？

小李说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接人，而是先拿钱销案。工作做通了，我这里一捏灭不提供，事情就算过去了。罗列说我俩只带了路上花的钱，还是借的。乡上财政是光光，全乡半年来的经费都花在这个上访户身上了。平日里的小开支都靠职工垫支和借钱维持。你能不能让我们少出点？小李说这不是咱们做生意，是给人家能办事能拿得住事情的领导送，各地都是这个行情。罗列说拿钱销案的事是个大事，我得给我们领导说，让我们领导想办法弄钱。小李说啥时能弄好？罗列说今天肯定不行了，最早也得明天吧。小李说我们主任说咱们都是乡党，你们来一趟北京也不容易，晚上请你二位吃个饭。

二

晚上魏波在等小李一起吃饭的电话，罗列笑着说，人家只是客气一下，你以为是真请。即便人家真请咱，咱都要找个理由推辞掉，咱吃请不起呀！正好小李来电话说不好意思，来了一个局长有事要见他和主任，请你吃饭的事只能改日了。罗列说看见没有，有些事情是不能当真的，当真了就自己给自己找尴尬。

魏波埋怨说感觉他们在戏耍咱们。罗列安慰说咱来求人家办事，按理应该是咱请人家一顿饭，但咱请不起，人家客气一下反倒好了，真要请了咱们，那也应该是人家做东咱们结账。所以咱们只好装着明白装糊涂，硬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二人出去随便吃了一点饭又赶回到宾馆。罗列给展乡长打通电话，汇报了市驻京办让拿钱销案的事情。展乡长叹着气说拿么，可到哪弄钱呢？罗列说我知道咱乡上没钱，可看样子不弄不行，不给弄钱，人咱就接不走。展乡长说这个套路我知道。我这想办法给人家弄钱，你把卡号发过来，弄好了给你打过去。

第二天二人先转了天安门广场，再去了鸟巢，再接着去水立方。刚到水立方，展乡长的电话来了，说只凑了8000元，你们和他们搞搭一下，万一再不行了，你们就想办法先垫上，回来再说。李会计上县给你们打钱去了，估计十二点左右能打过去。展乡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罗列说我的工资都垫光了，我拿屁垫。魏波说人家不行，非要一万咋办？罗列说就这8000元，咱也没钱垫，我和他们磨，不行也得行。

转到十二点半，二人去银行取了打过来的8000元，回到宾馆给小李打电话说钱到了。小李说你们甭急，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任务。等到三点，小李仍没来，等到六点，小李来电话，问在哪？罗列说找朋友借钱。小李问够了没有？罗列说只凑了8000元。小李说寻够了打电话。罗列说再也寻不下了。小李说尽量凑够一万元。

回到宾馆已八点，罗列说洗澡睡觉。魏波说不给小李电话？罗列等等再说。等到十点，罗列打电话给小李，对方说他们在喝酒说事，让耐心等待。十二点，小李来说事情说好了，暂时不通报，关系要走，一定得打点。基层财政困难，八千就八千吧，我们驻京办再给添两千。罗列把八千元给了小李，说麻烦请你给我们打个收条吧。小李说打不成，都没打过条子。罗列说没个条子，我们回去说不清。小李说你们是两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咋能说不清？一定要我打条子的话，这钱我就不拿了，你们自己拿着做工作去。罗列推让着说打不成就不打了，尽快打发我们走人。小李说明天早上等电话，安排你们与上访户对接。

第二天九点，小李才来电话说你们的上访户非要去国家信访局一趟，不然坚决不跟你们回去。罗列说你们有经验，让去还是不让去？小李说让去还是不让去，你们和保安公司商量着办，人由保安公司看管，我把叶经理电话发给你。

三

联系叶经理，是个女的，说她拉着人正准备朝国信局走，在那里见面后再说。二人匆忙下楼坐出租朝国家信访局赶。到后等到十点，叶经理才到，接上头，罗列佯装生气，魏波也跟着佯装生气，都不理老长嘴。老长嘴讨好说罗主任，老魏，总算寻着你们了。罗列说你到北京上访多荣耀，寻我们干啥？老长嘴说寻不着你们，我咋回去？罗列说，北京多好呀，你好好在北京游一游。老长嘴说游个屁，差点没让他们把我给整死到这里。

办理交接手续。叶经理给算费用，说你们的人到天安门非上访区上访被公安抓住后，商山市驻京办通知我们接人，从天安门到我们保安公司车费300元，接过去住了五天，每天伙食费150元，看护费每天100元，今天送过来300元，总计1850元，把钱付了，把人接过去。老长嘴埋怨说一天给人吃的啥东西，就算那么多钱。叶经理说大宾馆和大饭店住得好吃得好，你为什么不去？

老长嘴还要反驳，罗列上前阻挡老长嘴说啥话都甭说了，让老魏把费用给人家结清，咱们赶紧一块回咱西峪河。老长嘴说不行，目的没达到，要见的人没见到，我不回去。魏波说你还想见谁？老长嘴说我要见党和国家领导人，或者国家信访局的领导也行，不然我死活都不跟你们回去。

叶经理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把钱给我付清，让我走人。罗列说请叶经理先等一下，我的人执意要上访，你得给我们想想办法。

叶经理说我忙得很，这不，西凉市驻京办主任给我来电话，说他们那里一个村来了五个人，在外交部门口，让我们的保安公司赶紧去接人。罗列说没有上访你的生意怎么做？叶经理说那倒是的。罗列把叶经理叫到一边说我们在北京既无熟人更无关系，我们的忙你得帮。想办法让我们的人上访一回，还不给我们市上造麻烦，让他的愿望满足后，才能乖乖地跟着我们回去。叶经理说这号忙本来不在我们的服务范围之内，不过，你这人说话好听，大老远赶来了，人接不回去也是个事情，那我就给你们想个办法。罗列说那就多谢了。

叶经理说忙可以帮，但话得说清楚，可以给想办法让见信访接待人，但是如果见到信访接待人，还是要给你们地方政府算越级上访，虽说比非法上访稍微强一点，但还是要通报，对你们地方政府还是不好。

罗列被难住了，不让上访，老长嘴远远來了，而且就是专门奔着上访来的，而且不让上访坚决不回去；接住人还叫上访，对地方不好，回去真没法给领导交待。叶经理说你最好和你们市驻京办先沟通一下。

吃不准该咋办的罗列就给小李打电话说，我们已和叶经理接上头了，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我们的人非要到国家信访局上访不可，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我们陪着去行不行？小李说不行，坚决不能去，去了还要通报。

叶经理说有办法了，先把前面的账结清了。魏波说结清容易，可结清了你把我们撂这里，咋办？叶经理说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会的。罗列说咱给人家结清，本来就该给人家结清的。老魏，天热，你去给叶经理买两瓶饮料，咱得请叶经理给咱想办法。

叶经理低声对罗列说国信局门口的保安和我熟，我让保安给咱想办法，但得破点费。罗列说二百元以下可以，我没带多少钱。叶经理说一百元就搞定。

叶经理找来一个保安说现在要请你给姐帮一个忙。保安说帮什么忙？咋样帮？叶经理指着远处站着的罗列说，那是和咱长期合作的地方上的一位领导，一会让那位领导把他们的上访户领来，你当着那位领导的面告诉他们的上访户说，这两天国家信访局的主要领导要亲自接访，但只接待上访户的反映材料，而不直接与上访户本人见面。你就是有反映材料，和领导不熟，也引不起领导重视。你把材料交给我，我帮你递进去，就会引起领导重视。领导批转后，你的问题才能解决。保安说明白了。

商定好后，叶经理回来给老长嘴说她和保安说好了，让保安把他的上访材料给递进去。老长嘴说他不信保安，不见领导他坚决不回去。罗列跑过去，悄悄地给保安口袋里塞了一百元。

罗列返回来陪着老长嘴向国信局大门走去，到门口被保安挡住要看身份证。老长嘴说没有，掏出破破烂烂的字迹不清的户口本递上去。保安说这个不行，必须要看身份证。罗列问你的身份证呢？老长嘴说没带，在家里藏着。罗列说那你咋来的北京？老长嘴说自有去路，不给你说。罗列说没身份证，咱回去咋买火车票？老长嘴说我不管这个，我要见总书记。保安说在中南海，你走错地方了。老长嘴说我要见国家信访局的领导。保安说把你们基层政府介绍信拿来，我可以放你进去。老长嘴说没有，保安坚持没介绍信就见不成。罗列觉得他说话的时机成熟了，就上前替老长嘴向保安求情。保安很会演戏，心知肚明地说请你们在原地等待一下，我这就进去请示一下我们领导。

保安进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出来后说刚好今天接访的领导是我老乡，你把材料交给我，我给你递上去，让领导抓紧给你批办。魏波给老长嘴说我看这样好，你快把材料交给保安同志。

老长嘴赶紧把材料交给保安。保安说现在十点多，我十分钟内给你把材料转交上去，下午就能批办。

老长嘴感激涕零地说还是北京的同志好，给我办实事哩。低头走着的老长嘴说我的问题这回一定能解决了，说不定下周就有结果了。赶紧回去等结果，今天就走。罗列说今天的票买不到了，咱买明天的票，你把身份证给我。老长嘴说我真的没带。罗列说那咋办？老长嘴说我管不了。你们赶紧想办法，我的目的达到了，一会儿都不想在北京呆了。

四

罗列和魏波商量，人接到手了，买不下票，走不成，万一人跑了咋办？最好的办法是让叶经理把人再接到她那保安公司去，等买好票走前再联系接人。罗列去和叶经理商谈。叶经理说一般情况下，人交出去，我们不再二次接收，一定要我们再帮这个忙，我帮，得加钱，每天看护费再加一百元。罗列说成交。老长嘴不愿去，罗列好好请他吃了一顿，再给了50元钱，他才勉强答应。因老长嘴没有身份证，罗列和魏波只好改买汽车票。

回去前的工作都做好了，心放下来了，罗列和魏波第二天早上多睡了一会儿觉。下午三点的车，下午两点他们把老长嘴接回来。罗列问老长嘴还吃啥不？他希望老长嘴说啥都不吃，可老长嘴却回答说还要吃。车站外的一个新疆大盘鸡店，要了凉菜、啤酒和大盘鸡，老长嘴真是能吃能喝，抵得过他们两个。

三点钟坐上车，罗列和老长嘴开玩笑说给你钱你再跑去。老长嘴说不跑了，跟着你们，管吃喝还买车票。再说我这次回去，我的问题就解决了，我也不用再跑了。

罗列给展乡长发了短信，告诉展乡长他们坐的大巴到达商山市的时间。沿途到了服务区，罗列和魏波轮换看着老长嘴。第二天八点多一点，车到达商山市汽车站。下车时，罗列看到乡上的车在站门口等着接他们。

回到西峪河的地盘上，请示过罗书记后，本来是要让车绕过乡政府直接把老长嘴送回家的，可老长嘴非要去乡上一趟。平日里一向温和的魏波都劝躁了，责怪说你给乡上立了啥功？还要到乡上去表功？老长嘴说老魏，你别怪罪，我知道我给乡上丢了人。可我回去后啥吃的没有，你们该不会看着我活活饿死吧。罗列又请示展乡长该怎么办？展乡长说我给民政办打个招呼，你看那里有啥给拿点，让车紧跟上送回去。

从民政办给车上装了两桶油，一袋米和一袋面，老长嘴满意了，笑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要东西，一周后，我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想请我来寻你们，我都不来了。罗列在心里笑着说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罗列和魏波又坐上车把老长嘴送回家，老长嘴要给他们做饭吃，他们赶紧坐上车走了。

（节选自《接访》，原载于《延安文学》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