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阳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进化论与严复的儿童观
吴正阳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在近代中国,严复给国人带来了崭新的儿童观,为近代儿童观的变革开启了诸多新方向。严复儿童观的哲学思想根基是进化论,同时也是他“三民”思想的具体展开,其内容包含儿童的基础教育、家庭教养、生产养育、权利地位、意义价值等。严复进化论的儿童观带有鲜明的科学色彩,同时也创造了一种新的想象儿童的方式,将中国儿童带到现代化的门槛前。
进化论;严复;儿童观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日不落”帝国的枪炮惊醒了“天朝上国”的迷梦,也强行轰开了它紧锁的大门。这是中国近代屈辱史的开端,但也不可否认,这是中国接受现代文明,踏上现代化进程的开端。在这其中,严复“不但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并且也是一位划时代的人物”。[1]10诚如李泽厚所言:“严复代表了近代中国向西方资本主义寻找真理所走到的一个有关‘世界观’的崭新阶段,他带给中国人以一种新的世界观,起了空前的广泛影响和长远作用……”[2]262实际上,在近代中国,严复也给国人带来了一种崭新的儿童观,为近代儿童观的变革开启了诸多新方向,并且深深地影响了后来者。但在以往的研究中,这些一直被忽视,鲜有人加以论述。
在严复提供给国人的崭新世界观中,进化论思想无疑是其中最具影响力和感染力的一部分。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严复申明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首先成了不甘受帝国主义欺凌,渴求发展图强争取生存的中国人变革现实的重要思想武器”。[3]“更独特的是,人们通过读《天演论》,获得了一种观察一切事物和指导自己如何生活、行动和斗争的观点、方法和态度,《天演论》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对自然、生物、人类、社会以及个人等万事万物的总观点总态度,亦即新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而这种观点和态度,又是以所谓‘科学’为依据和基础,更增强了信奉它的人们的自信心和冲破封建意识形态的力量。”[2]273-274而进化论思想也正是严复本人的哲学思想根基,“他的立论,自始至终都喜欢引用天演的原理”,[1]297他的儿童观也是在进化论的根基上建构起来的。
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天演”面前,中国要自存、要富强,就要“变”(进化),但从哪些方面开始着手“变”,如何最终实现“变”,却是更为关键的问题。值得一说的是,在严复这里,“适者生存”被作了微妙的改动,最终成了“使自身变得适应者获得生存”。就“变”而言,不管是严复,还是之后的进化论推崇者如梁启超等人,都意指有意识的、积极的变化,“他们相信自我转变、自我修养、自强、自我改善、自力更生。他们因而设想,在进化的竞争中,人类有能力去转变他们的‘共同自我’(corporate self)并使得那个自我存续下来”。[4]106-107由此,达尔文的进化论,经由严复的努力,也就从一种充满威胁性的学说,转而变成了一种“鼓舞人心的、大有希望的和提供拯救的”学说。[4]414
在《原强》中,严复提出要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三者视为变革、自强之本,[5]29这部分缘由正来自于进化论思想,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从个体的自然生存竞争角度出发,“人欲图存,必用其才力心思,以与是妨生者为斗,负者日退而胜者日昌,胜者非他,智、德、力三者皆大是耳”。[6]196
其次,严复从斯宾塞那里接受“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这一社会有机体论,而“群之治乱、强弱,则视民品之隆污”。[6]209也就是说,社会“群体”的质量有赖于各个单位或各个细胞——“民”的质量,而“民”的“强弱存亡”就集中体现于“血气体力之强”“聪明知虑之强”“德行仁义之强”。
再次,人作为自然界生物之一员,同样受制于进化的进程。进化是一个长期的异常缓慢的过程,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而且与动植物相比,“民之性情、气质变化难”。[6]209因此,要最终实现变革的效果,有必要从最缓慢、最艰难、最根本的方面做起,从民之性情、气质渐渐变起。
总之,基于生物生存法则、社会有机体论及渐变论,严复将民智、民德、民力视为国家强弱贫富治乱的指向标,相应地,他所提倡的一切变革措施,也都旨在改善民众的智德力。由此也奠定了与儿童相关的变革措施的目标指向,而这些与儿童相关的变革措施不仅表达了严复的一种潜在儿童观,很大程度上也预示了近代儿童观的变革。
严复深知中国所“最患者”为“愚”“贫”“弱”,而三者之中,又以“愈愚为最急”,因为使中国堕入贫弱之道但仍不自知的正是“愚”。因此,严复对不管古今中外之法,持以坚决的态度:“凡可以愈愚者,将竭力尽气皲手茧足以求之”,而若有一道“致吾于愚”,则“虽出于父祖之亲,君师之严,犹将弃之”。[5]148
严复首先将矛头对准延续了上千年的科举制度。“民智”乃“富强之原”,而八股的弊害恰恰就在于“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使天下消磨岁月于无用之地,堕坏志节于冥昧之中”。[5]59在严复看来,八股取士不过是“圣人牢笼天下,平争泯乱之至术”,[5]4因此,他大声疾呼“欲开民智,非讲西学不可,欲讲实学,非另立选举之法,别开用人之涂,而废八股试帖策论诸制科不可”。[5]33
在主张废八股、剖析八股弊害的过程中,严复自然地也就关注到儿童,关注到他们所念之书、所学之识,以及教育儿童的方法。因为在“八股取士”的传统下,每个孩子自入学起,就要接受与之相配套的教育。在《原强》中严复指出:“且也六七龄童子入学,脑气未坚,即教以穷玄极眇之文字,事资强记,何裨灵襟?其中所恃以开濬神明者,不外区区对偶已耳,所以审覈物理,辨析是非者,胥无有焉”。[5]32-33在《救亡决论》中,他又说:“垂髫童子,目未知菽粟之分,其入学也,必先课之以《学》《庸》《语》《孟》,开宗明义,明德新民,讲之既不能通,诵之乃徒强记。如是数年之后,行将执简操觚,学为经义。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弟子资之于剽窃以成章。一文之成,自问不知何语。迨夫观风使至,群然挟兔册,裹饼饵,逐队唱名,俯首就案,不违功令,皆足求售,谬种流传,羌无一是。”[5]56这也正如传教士麦高温所观察到的,“中国人总是为成年人着想,两千年来没有哪位作家为孩子们写过什么,没有任何一个时期的艺术家为了带给孩子们欢乐而拿起画笔,去描绘孩子们的生活,也没有一位学者提议编写一套易学、有趣的教科书。”[7]
一个社会或一种文化对儿童进行教育的内容和方式,往往直接蕴含着或者说是昭示了这个社会、这一文化对儿童的理解、认识和态度。因此,严复对以往给儿童的教科书及教育方式的抨击,实际上已经在酝酿着一种新的儿童观。
正有鉴于此,严复后来对新设小学学堂的教科书,并不提倡学部统一颁定,建议自行编辑颁行外,“更取海内前后所处诸种而审定之”,对教科书的要求是只要不与教育宗旨相违背,对“学童道德脑力”无害,听凭用者自择。这可以说是后来儿童文学走入小学学堂,作为教育素材的先声。而且严复一再强调,“童子性真未凿”,给儿童读的书很容易会使他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这事关“国之隐忧”。[8]202将儿童与民族、国家联系在一起,这也是近代儿童观的一个显著变化。
严复将民之力智德视为国家政教改革、图存富强之根本,那么,又该如何改善“种之寡弱”“种之暗昧”“种之恶劣”?“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入手,庶几逐渐更新”。[9]严复最终把希望全部寄托于教育上,在《天演论》中,就曾借赫胥黎之口说:“……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为之学校庠序焉。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策之资,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6]160
前面所述“废八股、兴西学”只是严复学校教育方案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此外,他还曾提出学校教育的三级制,即分小学、中学、高等学堂,为培养师资,他又主张先设师范学堂于各省会,等等。在近代教育的变革中,这些都是富有创见的,这里仅就他的小学教育略谈一二。
严复意识到当时教育首先要做的就是普及,由此他也提出相应的教育普及方案。他认为在一乡一镇中,有那么数十百家,就可以设立一个小学堂,用现成的祠堂,经费不用过高,师资用其最易得者,这样哪怕是最贫穷的乡镇也能兴办。有了学堂之后,就要要求所有十岁以上的子弟入学,而在教学上,因为是普及,所以“程度不得不取其极低”,“以三年为期,教以浅近之书数,但求能写白话家信,能略记耳目所见闻事”,严复期望“十年以往,于涂中任取十五六龄之年少,无一不略识字”。[8]169如果我们知道在传教士坎贝尔·布朗士眼中,当时中国乡村儿童的生活境遇,也许更能体会严复普及教育的意义,尽管在当时的语境下,普及教育仍难实现:“对大多数中国儿童来说,最大的苦难莫过于贫穷,很多孩子死于饥饿。很多人也许不相信,但他们一学会走路就要开始工作了。……他们化身‘小大人’……农村的孩子从小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而在城里,孩子们会成为店铺里的童工。正是因为生活困难,他们小小年纪就显得饱经沧桑。”[10]171
对于儿童的教育,严复显得十分慎重,他从斯宾塞那里得到的启示是“非真哲家,不能为童稚之教育”,他认识到儿童的心灵,“萌达有定期”,而且因人而异,所以教育者所要做的就是“淪其天明,使用之以自求知;将以练其天禀,使用之以自求能”,[8]200学堂教育所要陶炼的是儿童的“母慧”(Mother wit)。[8]207另外,严复认为教育要使“学子精神筋力常存朝气”,因为他注意到少壮之脑力较老年之人,更需要休息将养,那些在日后做出大事业,性格沉毅勇往,各方面能力突出的人,“其果非结于夙兴夜寐之时,乃在少日优游,不过用心力之日”。[8]205-206这实际上也是在倡导给儿童一个宽松愉快的童年成长时光,对儿童的教育要特别契合他们的自然天性。
除学校教育之外,严复也非常重视家庭教育。他看到中国不仅学校教育不兴,而且家庭教育也很少实行,对于那些“穷檐之子”“编户之氓”来说,他们是无教,而对于那些“民之俊秀者”来说,则是教而无当。[5]33
在《〈蒙养镜〉序》中,严复再次强调一国一种的盛衰强弱,在竞争中的存亡,都与民有关,而“民之性质,为优胜,为劣败,少成为之也”,[5]177而且很有可能会从家长那里遗传得来。
尽管达尔文并没有阐明气质也会遗传,但《天演论》中的某些说法似乎很容易使严复产生这样的想法。“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盖自受生得形以来,递嬗迤转以至于今,未尝死也”,[6]250这就是生物普遍具有的遗传性。严复译遗传学为“种姓之说”,而他得到的科学知识是子孙是祖、父的分身,人的“声容气体”乃至“性情”,均非“偶然而然”,“或本诸父”,“或禀诸母”,或远或近,都有源头可溯,都承受自先人。当一个小孩出生后,他就带有从先人那里遗传而来的“性情”,只不过一开始还处于隐蔽的状态,当他逐渐长大,隐蔽的“性情”就会逐渐显露出来,“为明为暗,为刚为柔,将见之于言行”,都能如实被指出。而等到他自己结婚生孩,他又会与另一半的性情、声容气体杂糅,之后又遗传给后代。[6]319
且不去谈论严复在这里所理解的遗传学是否完全科学,但他确实是在近代中国较早地尝试去“科学”地认识儿童的人。20世纪初我国儿童学的逐渐兴起,同严复最初引入的生物进化论不无关系。
既然“子弟之德,堂构之美,夫非偶然而至”,孩子长成什么样,有什么样的气质与家长自身的品德修养密切相关,所以严复就特别重视家庭教育,尤其强调家长的“身自教之”。而有了“天演之说”的科学根据,严复大可讥刺那些“性习既成”却又不自振作乃至自身品德败坏的家长,他们寄望于子孙能够“尚公、尚实、尚武”,“光明”“高洁”,能够“于以合群进化”,“日进而与一世抗也”,从而带给他们荣光,但这就如同“取奔蜂以化藿蠋,用越鸡以伏鹄卵”,是违背进化论,而决不可能实现的。严复并非对未来无望,也非反对“深望于后之人”,他只是希望现时的家长能够从自身“心德身仪”做起,唯此后代才有“大造”,才会日趋优胜。[5]177
受进化论的启发,严复继而走上了“优生学”的道路。为了使人种优胜,严复又提出要控制人口。严复注意到中国历来饱受“过庶之患”,中国作为一个宗法社会,其祖宗崇拜的传统促使人们常以多子为福,而在家族主义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影响下,婚姻、生育往往成为家族传宗接代、绵延种族的需要,所以格外重婚嫁,重生子,最终导致人口过多。[11]1007但人口过多并不必然成为“患”,这同严复所受进化论的指示有关。
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自然选择学说的理论基础之一,就是生物都具有高度繁殖趋势,生殖过剩常与生存空间的有限性形成尖锐矛盾,由此导致生存斗争。在《天演论》中,“汰蕃”一篇对此就有详细说明,而且说的正是人的状况。这也就是严复后来所信奉的“人口消长的治乱循环论”,人口过多很可能就会面临“乱”的局面——引发激烈的生存竞争,甚至是战争,直至人口在优胜劣汰中大幅度减少,重新达到平衡点。这也是严复所以为的“患”。
而中国既受着人口过多的患害,又“富教不施”,这是更大的隐患。“支那妇人……使一人生子四五人……则所生之子女,饮食粗弊,居住秽恶,教养失宜,生长于疾病愁苦之中,其身必弱,其智必昏。”严复担忧的是等到这些孩子长大,势必又“嗜欲而无远虑,莫不亟亟于婚嫁”,如此一来,“谬种流传,代复一代”,最终将导致种的退化乃至灭种。[8]87
在《天演论》中赫胥黎曾指出一些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为解决人口过多而拟采取的措施,其中一项即是同园夫治理草木一样,“去不材而育其材”,使那些“罢癃、愚癎、残疾、颠丑、盲聋、狂暴之子”不得结婚生子,使所繁衍的“必强佼、圣智、聪明、才杰之子孙”,这样就不用担心人口过多的隐患了。[6]142
严复虽然也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但所幸他没有走那么远,也许也是赫胥黎帮助他打消了这种念头。赫胥黎认为对动植物实施“择种留良之术”的是人,但若是“以人择人”,能胜任的实施者几乎是不可能有的;而且“人种难分”,赫胥黎指出“聚百十儿童于此”让天演家去挑选的话,也是几乎不可能确定谁“为贤为智”,谁又“为不肖为愚”,谁该结婚生子,谁就该断子绝孙,因为孩子性情品格虽说有遗传的成分,但哪怕一个被视为“庸儿”“劣子”的孩子,通过后天的磨砺,人事的引导,仍可能“变动光明”,干出一番大事业。[6]150-151
况且在遗传学上,又有“反种”,“牉合有宜不宜”等情况,若是两个人结合恰到好处,则还可能“生子胜于二亲”,所以严复只是感叹“种胤之事,其理至为奥博难穷”,但此理又所关至巨,“非遍读西国生学家书,身考其事数十年,不足以与其秘耳”。[6]211夹杂在进化论中的优生学让严复倍感奥博,但这种学问却是日后人们生养健康聪慧孩童的必备知识,是严复将其率先引入了中国。
针对人口过剩的问题,严复最终还是回到了提高民智的道途上来。严复注意到一个国家民众的繁衍速度与教化程度常常成反比。这仍有生物学的“科学”依据,在自然界,“种下者多子而子夭,种贵者少子而子寿”,而所谓“种贵者”,即是其脑“重大繁密”,“脑进者”自然就会“成丁迟”,因为他们用脑更“奢”、更“费”,“用奢于此,则必啬于彼”,如此一来,“生生之事廉矣”。[6]196-197
严复所要促成的就是“脑进”,这样,不仅民众生育会下降,就算生多了,也不足为患。因为“种贵者”不只是“少子”而已,而且还“爱子”“保子”,使得“子寿”。生物都有保育自己后代的本能,但“独爱子之情,人为独挚,其种最贵”,[6]176跟其他生物相比,人保育后代的时间也最长。斯宾塞曾提出保种公例二,其一便是“凡物欲种传而盛者,必未成丁以前,所得利益,与其功能作反比例”。[6]225而赫胥黎,则进一步告示严复,正因为人保育后代时间最久,“久,故其用爱也尤深。继乃推类扩充,缘所爱而及所不爱。是故慈幼者,仁之本也。”[6]176
而中国的现状是什么呢?“不独小民积蓄二三十千钱,即谋娶妇也。即阀阅之家,大抵嫁娶在十六七间。男不知所以为父,女未识所以为母,虽有儿女,犹禽犊耳!”严复自述每次在“都会街巷”中,“见数十百小儿,蹒跚蝶躞于车轮马足间,辄为芒背”,并不是担心他们会跌倒有危险,而是“念三十年后,国民为如何众耳!”[11]987(鲁迅在《随感录二十五》,周作人在《〈蒙氏教育法〉序》等文中都曾直接引述过严复的这段话,足见其影响深远。而这种由小孩念及未来之国民的担忧,也被他们所承继,梁启超、鲁迅由严复的三民说,而进一步申发新民说、立人说,愈加发人深省。)
反观欧洲“有教之民”,他们对结婚、生子则计虑深远,“方当兵时,或犹在学校中,皆不娶。即学成之后,已治生矣,亦必积赀有余,可以雍容俯畜而教育二三子女俾成立者,而后求偶”。[11]987因此,除了提高对民众的教化来减缓生育之外,严复也建议“必早婚变俗,男子三十,而后得妻”。[11]980中国早婚的现象非常严重,一方面缘于宗法,家长以嗣续为急,早早替子女择婚完婚;另一方面,女子生存条件恶劣,很小时就被交换去当童养媳。早婚不仅造成如上述父母不尽教养的责任,也直接影响到下一代的体格。[11]987
与此同时,严复也特别重视女子教育。“一种之进化,其视遗传性以为进退者,于男女均也”,女子教育事关婚配、遗传和生计三件大事,“旋乾转坤即是握动儿蓝之手”,[12]又“盖母健而后儿肥,培其先天而种乃进也”,[5]30女子正是未来国民的生养者和培养者,尤其需要强健的体格和优良的教育。
传教士泰勒·何德兰曾注意到当时中国的家庭“小生命的诞生往往会给家里带来很多快乐,但快乐的多少取决于很多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孩子的性别、他之前孩子的数量和性别,还有就是家庭的经济状况”;[10]19而传教士坎贝尔·布朗士则观察到当时的“童养媳”们通常要忍受巨大的苦难与不幸,“她们每天都要做苦力,没有快乐的童年,也没有父母和家人的疼爱,只有永远做不完的工作”。[10]171这么看来,严复优生优育的想法对提高儿童的生存境遇有着不容小觑的意义,而他变革早婚风俗的建议也对延长儿童的童年期起到了客观上的促进作用。
面对中国内忧外患的局面,当严复等人力倡向西方学习,变革政教之时,一些守旧之士却对此极力排击,仍旧认为中国受外侮是因为“坐师不武,臣不力耳”,中国的衰弱,是因为“纲常名教”的败坏。[8]115在他们看来,纲常名教“亘万古而不变”,是“立国明民”的根本,只有“秩叙”不紊,纪纲不亡,治礼明礼,才能有所谓“国治、富强”,也才能“民德归厚”。[8]116-117
中西“言治”的“必不可同”,严复认为缘于中西进化观念的差异:
中之言曰:今不若古,世日退也。西之言曰:古不及今,世日进也。惟中之以世为日退,故事必循故,而常以愆妄为忧。惟西之以世为日进,故必变其已陈,而日以改良为虑。夫以后人之智虑,日夜求有以胜于古人,是非抉前古之藩篱无所拘挛,纵人人心力之所极者不能至也,则自由尚焉。自由者,各尽其天赋之能事,而自承其功过者也。虽然彼设等差而以隶相尊者,其自由必不全。故言自由,则不可以不明平等,平等而后有自主之权。合自主之权,于以治一群之事者,谓之民主。天之立烝民,无生而贵者也……且以少数从多数者,泰西为治之通义也。乃吾国旧之说不然,必使林总之众,劳筋力、出赋税,俯首听命于一二人之绳轭;而后是一二人者,乃得恣其无等之欲,以刻剥天下,屈至多以从其至少,是则旧者所渭礼、所谓秩序与纪纲也,则吾侪小人又安用此礼经为![8]117-118
也就是说,西方信仰进步,所以尚自由、平等、民主,变得富强;而中国从不思进步,不仅不尚自由、平等、民主,还处处以“礼”“秩序”“纪纲”压制它们,所以日渐贫弱。要改变这种局面,除了树立人们进步的信念外,在政教层面,还要“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对民众加以引导。严复探求西方富强奥秘而得到的牢固信念是:“使西方社会有机体最终达到富强的能力是蕴藏于个人中的能力,这些能力可以说是通过驾御文明的利己来加强的,自由、平等、民主创造了使文明的利己得以实现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体、智、德的潜在能力将得到充分的展现”。[13]
尽管如史华兹所说,严复把自由、平等、民主变成一种促进“民智民德”、提高社会功效以及达到国家富强目的的手段,而非把自由、平等、民主作为个人权利和地位的体现,但这并非完全准确。严复从《天演论》中得到的最初启示是“天之生物,本无贫贱、轩轾之心”“故以人意轩轾贵贱之者,其去道固已远矣”,[6]248而人作为“天之生物”,“其受形虽有大小、强弱之不同,其赋性虽有愚智、巧拙之相绝,然天固未尝限之以定分,使划然为其一而不得企其余”。[6]166也就是说,在天演面前,万物生而平等,人人生而平等。他又引西人之言“惟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倡导“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指责“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5]5实际上也是发出了人享有天赋自由、平等权利的呼声。这同时也将儿童的自由、平等权利问题提上了议程,为下一个阶段儿童的解放,赢取与成人平等的地位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中西自由、平等观念的迥然相异,不仅体现于政教上,而且渗透在社会、家庭生活的各个方面。“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5]5在另一处,严复更是直接抨击中国重三纲所带来的流弊:“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众,而贵自由。自由故贵信果。东之教立纲,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亲。尊亲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极,至于怀诈相欺,上下相遁,则忠孝之所存,转不若贵信果者之多也。”[5]35
在中国的传统伦理纲常中,有所谓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有所谓五伦,即“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些正是守旧派引以为豪的亘古不变的“礼”。在“父为子纲”“长幼有序”伦理规定下的传统社会里,人们所信奉的必然是老者本位、长老至上,儿童几乎无法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实现自己的情感愿望。如传教士坎贝尔·布朗士所观察到的,“在中国的家庭里,父母对子女拥有绝对的权力,即使他们的子女成年了,也同样如此”。[10]164尊长不能冒犯,卑幼只有服从的份儿,即使尊长错了,卑幼也不能违拗,否则即视为“不孝”。而在以孝治天下的国度里,“不孝”如果不是意味着一项重大的罪恶,那也意味着对一个人的完全否定,意味着随时可能被社会所抛弃。方卫平就认为,中国传统社会中所形成的儿童文化,实际上是一种残酷的“杀子”文化,是对儿童自然天性和生命活力的一种窒息、摧残和扼杀,这也就造成了中国历代儿童不幸的精神境遇和历史命运。[14]
因此,严复基于进化信念,对“亘古不变”的“纲常名教”进行猛烈抨击,力倡自由、平等、民主,无疑动摇了其根基,而在这其中,“父为子纲”“长幼有序”等传统儿童观也一并受到了冲击,而这也为儿童摆脱一直被支配、被漠视的卑微地位赢得了新机。
严复在动摇“父为子纲”“长幼有序”等传统儿童观的同时,从进化论出发,也树立起了一种新的信念,一种新的儿童观雏形。严复深信人的可完善性、进步性,“自达尔文出,知人为天演中一境,且演且进,来者方将”,[6]43“夫人类自其天秉而观之,则自致智力,加之教化道齐,可日进于无疆之休,无疑义也”,[6]235“况彼后人,其所以自谋者,将出于今人万万也哉”。[6]442不仅人具有“且演且进”“日进于无疆”的进步性,“人类之事功”也同样如此,与“笃古贱今之士”不同,严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吾党生于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而已。”[6]237
严复的这种信念,随之带来的必然会是一种“重少轻老”的儿童观。在《天演论》“矫性”一篇篇末,严复即注意到在不同的进化观念下,中西民众显示出不同的伦理价值取向,西民“好然诺,贵信果,重少轻老,喜壮健无所屈服之风”。严复虽未直说中国为劣,欧洲为优,但在其深切的担忧中,不难推测他内心是更倾向于认同西方的。[6]413
这“后胜于今”“重少轻老”的信念,也给予后来者以信心与力量。随着“进化论的深入人心,其中所体现的人类应该有的‘以幼者为本位’的道德观,不仅是对传统旧道德‘以长者为本位’与‘父为子纲’儿童观的直接反动,更为五四时期‘以儿童为本位’的新儿童观的确立奠定了广泛的社会与思想基础”。[15]我们可以听到后来进化论推崇者们的新声:
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热情洋溢地赞赏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16]周作人在《儿童问题之初解》中则批判“东方国俗,尚古守旧,重老而轻少,乃致民志颓丧,无由上征”,人们没有充分认识到“盖儿童者,未来之国民,是所以承继先业,即所以开发新化”,[17]而他日后则更是科学地认识到作为“完全的个人”的儿童,积极提倡、创建儿童学和儿童文学;陈独秀创办《新青年》(初名《青年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中,希冀青年能够“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18]李大钊则在《青春》中讴歌青春,又同样地寄望于青春之青年,“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19];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则直接喊出了“本位应在幼者”“置重应在将来”的时代强音:“……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20]
对于儿童、少年、青年的想象(实际上也是对于未来中国的想象),可以说是“晚清至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想象”,也是“杰出的世纪想象”,“从未见过(以后也不曾见过)一个时代那么多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对青年、少年甚至儿童表现出那么高的热情”,“进化论以线性时间观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少年观、儿童观……一举扭转了中国人一说儿童就习惯向后看的思维方式,引导人们将目光投向未来……创造了一种新的想象儿童的方式,将中国儿童带到现代化的门槛前。”[21]或者如另一位学者Mary Ann Farquhar所言:“在传统中国,儿童代表了一种家族的持续与传统价值,而二十世纪早期的改革家们用进化论的思想重塑了一种儿童形象,他们代表民族而非家族,进步而非停滞不前。”[22]而这一切都首先得益于严复及其对进化论的杰出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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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MARY A F.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China:From Lu Xun to Mao Zedong[M]. M.E.Sharpe, Armonk,New York,1999:1.
(责任编辑 傅新忠)
Evolutionary Theory and Yan Fu’s View on Children
WU Zhengyang
(School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Yan Fu brought a brand new view on children and opened numerous new directions for reforms on the view on children in modern China. The foundation of the philosophical thought of Yan Fu’s view on children is evolutionary theory; meanwhile, Yan Fu’s view on children is also the demonstration of his Sanmin Thought, including children’s basic education, family education, birth and upbringing, rights and status as well as significance and values. Yan Fu’s view on children that benefits from the evolutionary theory not only has a bright color of science, but also has created a new way to imagine children, bringing Chinese children to the threshold of modernization.
evolutionary theory; Yan Fu; view on children
2016-09-12
吴正阳(1990-),男,浙江乐清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B256
A
1001-5035(2016)06-005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