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杨华
异化的形象,诗意的表达
安杨华
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1)第一单元是现代新诗单元。教学过程中,我发现《沁园春·长沙》《雨巷》《再别康桥》《大堰河——我的保姆》这四首诗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都运用了异化的创作思维和表现手法。我认为有探究一番的必要,毕竟帮助学生掌握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对于提高他们的写作和阅读能力是有意义的。
我们先来举个例子以便形象地认识什么是异化。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对水的描写可谓多矣,人们的想象不同对水的描写也就不同,当然其审美价值也会各有不同。郦道元的《水经注·洧水》这样写:“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说:“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潭水如此清澈,竟让人感觉不到水的存在,鱼如同在空无一物的天空遨游一般。郦道元和柳宗元的这两段话妙就妙在于“潭水”与“天空”之间找到了相似点,潭水的清澈与天空的澄明具有内在的相似性,潭水的清澈、游鱼的灵动自由皆在这一个“空”字上表现出来。而毛泽东在《沁园春·长沙》中说:“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这又更进一步,清浅水域,群鱼奋鳍,遨游于水中的鱼如同在天空中飞翔的鸟。诗人在水与空、鱼与鸟中找到了相似性——澄澈与自在,着一“翔”字,气势非凡,风流得尽。这种超越了主体,从客体中找出与主体的相似点,借助客体来表现主体的表现方法,就是异化。而这种异化的表现手法又是建立在作者洞悉体察不同类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内在相似性的创作思维基础之上的。或者说,异化不仅是一种表现手法,更是一种创作思维。
人们的写作经验证明,追求一致的形象在审美价值上远不如那些有所变异,有所超越的形象。异化的运用常常能使表达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不运用异化的表达常常给人一种出力不讨好的感觉。例如同样是写水,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则曰:“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这里的“直视无碍”虽然也突出了水的清澈,但“无碍”却已承认了水的存在,多了一些物质世界的僵硬,少了前三个例子中清澈得让人无视水的存在、视水为空的那种空灵生动,少了以“空”喻“水”、以无形喻有形的想象空间和审美情趣。
而且阅读和审美的经验表明:在一定限度内,艺术形象的审美价值与它的异化程度成正比。形象的变异性越大,审美价值越高;形象越是接近于再现事物的原型,变异性越小,感染力越弱;变异性为零,感染力也为零。例如戴望舒说:“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花为淡紫色或白色,花香淡雅,花形状像结,丁香花的色、香、形均与愁绪有内在的相似性,因此丁香自古以来就被文人墨客们奉为“愁品”:“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隐 《代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浣溪沙》)这两个例子就是明证。诗人在“姑娘”的“愁绪”与“丁香”的色、香、形之间找到内在的相似性,因而,这里就把“姑娘”异化而为“丁香”。这种异化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新颖独特的艺术效果,超越了人们的审美期盼,不仅给人创设了广阔的想象和联想空间,使人获得极大的审美享受,而且使人感知到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心理。但这一诗句如果改成“我希望逢着/一个黛玉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意思没变,味道全无,审美价值也归之于零,因为用“林黛玉”来与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做比,是两个姑娘的比较,没有什么变异性可言,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审美性可言。
那么,我们该怎样在生活中发现异化的形象呢?笛卡儿说:“当我们在事物之间发现了几种相似性时,我们会把我们认为只是对于其一的真实理解同等归属于这两个事物,即使两者之间实际存在着的某些差异也在所不顾,这就是我们通常的习惯。”①事物是具有表现性的,依据这种表现性,在艺术的世界里,我们便会不顾科学分类法建立起来的秩序和范畴,而自动地将具有某种相同表现性的不同类事物组合在一起,归并为同一类。事实上,事物确实因为他们之间的相似性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要敏锐地洞悉不同事物间的相似性并忽略其差异性。徐志摩的那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柳”与“留”谐音,折柳相赠有“挽留”之意。诗人离别康桥如同新婚燕尔之时离别自己的情意绵绵的“新娘”一般不舍,这种情感用“柳”来表现恰如其分,纤柔细软的柳丝与温婉婀娜情意绵绵依依不舍的新娘有着相同的表现性。虽然“河畔的金柳”与“夕阳中的新娘”在其他许多方面仍然是不相同或不类似的,但由于这些诸多方面与诗人想表达的“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无关,诗人就可以忽略它们,无视它们。事实上,异化就是需要作者在描写对象与人们所熟悉而又有较深体验的其他事物之间发现共同点,并忽略它们之间与表义无关的不同点,然后把它们联系起来,以异化的客体来表现异化的主体,突出其共同点。《再别康桥》能够感染无数读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人洞悉了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并且成功地运用了异化的手法。
而善于观察、富于想象的艺术家们不仅善于在类似“河畔的金柳”和“夕阳中的新娘”这样的有形事物之间发现相似性,而且善于在无形事物之间、有形事物与无形事物之间发现相似性。以无形来表现无形,以有形表现无形,或者,以无形表现有形,均能收到不凡的效果。例如《雨巷》中“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这里“梦”与“凄婉迷茫”在朦胧、渺茫、迷离的方面的表现性上有一致之处,因此以无形之“梦”来喻无形之“凄婉迷茫”就显得无比自然贴切,富有美感。“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这里则是以有形之“丁香”来表现无形之“忧愁”和无形之“惆怅”,它们亦有相类似的表现性,这一点前文已论不再赘述。而《再别康桥》中的“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夕阳下的榆树倒映在潭水之中,五彩斑斓,在多彩这一点上,与“天上虹”相似,但微风徐来,潭水微波荡漾,榆树之倒影也被“揉碎”得五彩缤纷,恰如诗人在此留学时的多彩的生活、多彩的梦。诗人以无形之“梦”来喻有形的夕阳微风中“那榆阴下的一潭”实在是再恰切不过。
艺术家们之所以能够在生活中发现异化形象,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和谐统一体,我们生活的周围,我们所使用的语言,在一种“常规”的表层之下,蕴含着深层次的内在的相通性。正如美国艺术理论家阿恩海姆所说:“一种真正的精神文明,其聪明和智慧就应该表现在能不断地从各种具体的事件中发掘出它们的象征意义和不断地从特殊之中感受到一般的能力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赋予日常生活事件和普通的事物以尊严和意义,并为艺术能力的发展打好基础。”②我们要认真观察世界,品味生活,找到感觉间的相通,找到事物间的关联。毕竟,艺术源于生活。
我们发现了生活中的异化形象,还应该使它融入到文学作品中来。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可以言说的东西都可清楚地加以言说。”③而所罗门则告诉我们如何去说清楚,“不要害怕使用比喻和类比……某些最伟大的哲学家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既写成哲学文章,又写成诗。”④这启发我们应该认真观察生活,放飞想象,把我们一连串的思想和论证借助修辞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来。异化的手法可以借助比喻、比拟、通感等修辞格来实现。
比喻有明喻、暗喻之分。明喻,指用“像”“好像”“似”“如”“仿佛”等比喻词联系本体和喻体构成的异化,比如“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就是典型的明喻异化。暗喻,比喻词多用“是”“成了”等判断动词来拉近本体与喻体的距离,突出其相似性。比如“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悄悄是离别的笙箫”就是典型的暗喻异化。
比拟指省略异化客体,以异化主体为施动者,用动词来体现异化主客体间的关系,突出其相似点。比拟异化有拟人异化和拟物异化之分。拟人异化,如“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是典型的拟人异化,就是把主体“青荇”异化为那个正在秀自由,秀幸福,在那里“招摇”的人,以更加表达作者的不愿离去,以至也“甘心”在康河“做一条水草”。而“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一句,则是诗人把无重量、无体积的“星辉”,异化而为有重量、有体积,可以用船装载的东西,这显然是拟物异化。
通感又是更深层次的异化,是人们把某一感觉得来的印象迅速转化为另一种感觉印象的,即把视觉、触觉、味觉等诸感觉印象相互转化和沟通的感觉异化。具有较强艺术创造力的人通常都有这种转化和沟通的能力,他们既可以在红色中感受到温暖在蓝色中触到冷凉,又可以在声音中看到色彩与神情。因此,戴望舒说,“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徐志摩说,“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艾青说,“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这一收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比喻、比拟还是通感,它们在表达中运用的最大优点就是:于经济的笔墨中使表达对象得到充分的展示,创造了盎然意趣,提升了审美价值;并且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及感受空间,使读者于抽象中感受到具体,具体中感悟到抽象,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有引人入胜之功,有曲径通幽之妙。恰当地运用异化的创作思维和异化的表达手法进行诗意的表达,一定可以使文章更加精彩,更加传神。因此,我们在写作和阅读的过程中,要自觉地运用异化的手法,要有意识地培养异化的感觉,以提高我们的诗意表达和理解的能力。
①笛卡尔:《哲学著作》,转引自《二十世纪哲学经典文本·欧洲大陆哲学卷》(黄颂杰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84页。
②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23页。
③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9月版,第3页。
④罗伯特·所罗门:《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题》,张卜天译,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1月版,第23页。
[作者通联:天津市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