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ask ē sis”
——析穆索尼乌斯的教育观

2016-02-13 14:06于江霞
浙江伦理学论坛 2016年0期
关键词:乌斯德性索尼

于江霞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ask ē sis”
——析穆索尼乌斯的教育观

于江霞①

训练(ask ē sis)概念集中体现了斯多亚派的教学法与修身论。借助对晚期斯多亚者穆索尼乌斯的训练观的分析,本文试图证明,作为一种自我教育与品格教育理念,斯多亚派的“ask ē sis”区别于基督教等的禁欲主义(asceticism)。这不仅体现在对身体的态度上,还体现在对个体勉力的强调以及实践旨趣上的人文转向上。相比之下,斯多亚式的“ask ē sis”概念可能是一种更易为现代人所认同和践行的教化观念、修身进路与生活方式。

穆索尼乌斯;训练;教育;禁欲主义

穆索尼乌斯·鲁福斯(Caius Musonius Rufus,AD 30—100),晚期斯多亚派哲学家、教育家。众所周知,作为古希腊罗马时期的重要哲学流派,斯多亚派的德性教育理念常被冠以“苦行主义”或“禁欲主义”(asceticism)之名,而穆索尼乌斯则被历史神学家瓦拉泰西斯(Richard Valantasis)称为西方有记载的对禁欲主义做出论述的第一人。“禁欲主义”一词确实来源于希腊词“ask ē sis”,并且是斯多亚派,尤其是穆索尼乌斯的基本用语。但我们认为穆索尼乌斯的“ask ē sis”学说,乃至整个哲学教育体系与禁欲主义其实有很大差异。唯有加以分别,才能正确地理解穆索尼乌斯的教育哲学,揭示作为一种自我教育理念,乃至生活方式的“ask ē sis”的丰富教育内涵。

一、ask ē sis考源

“ask ē sis”①据学者考证(Kenneth Donovan:Askesis:A Multi-disciplinary Study Investigating a First Century Christian Concept.PhD Thesis,Cardiff University.2011,p.19),有记载的对ask ē sis的第一次使用可追溯至公元前5世纪普罗泰格拉的作品。普罗泰格拉曾言,教育需要自然天赋与实践(ask ē sis) (Diels:Fragmente,Vol.2.264,frg.3)。在古希腊思想中的基本含义为“训练”“实践”或从事某种“技艺”“职业”“行业”。它最早指一个人为成就某事而进行自我规训、培养某种习惯等,尤指体育、军事、教化活动中的自我规训与训练。后来借助身—心类比,该词更多地指向德性与理智的训练,并最终演化为隐士、宗教团体对身体的极端规训行为,从而成为“ascetics”(禁欲者)的词源之一。②奥里弗尔(Patrick Olivelle)将以下诸词作为禁欲主义的同义词:自我否定、自我牺牲、自我禁欲、自我惩罚、自我折磨、自我控制、自我约束(“The Ascetic and the Domestic in Brahmanical Religiosity,”in Freiberger Oliver,Asceticism and Its Critics:Historical Accounts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2006, p.27)。从古希腊的教育观念与传统看,“ask ē sis”主要指依靠内在勉力而进行自我训练、自主行事、自我管理。它意味着一个人为了某个目标或不可知后果,自愿地接受某种挑战,而非对某种任务或作业的抵制、抱怨或对某种要求的被动回应。这种教育理念的突出特色是:教师的角色主要是以“没有你自己不能学习的”的方式引导学生;学生的学习不完全依赖于教师的质量或专长,而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负责与自我关心;但这种自我训练往往能带来教师最好的一面和最好的教育效果。

同“ask ē sis”一样,它的两个同义词,即“meletã v”(多指思想训练)与“gumnãzv”(重在体育训练),以及它们的同源词也被穆索尼乌斯之前的很多哲学家视为哲学实践或公民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说,西方早期有着深厚的“ask ē sis”教化传统,只不过这一传统后来逐渐被充满宗教色彩的“禁欲主义”所替代。当然,就“ask ē sis”的具体内涵,尤其是它是否可等同于禁欲主义,仍充满争议。从总体上看,大概有以下两种代表性观点:

一种观点是倾向于将禁欲与节制对立起来,认为古希腊人的ask ē sis只是倡导一种代表冷静、严肃文化理想的节制(sophrosyne)的生活方式,而不主张禁欲。主张这种观点的学者强调,古希腊的教育理念是更强调练,而非教。除了毕达哥拉斯的教化哲学和柏拉图的《斐多》有一定的禁欲色彩外,古希腊各派别无疑都不是禁欲主义的。法国哲学家阿道(Pierre Hadot)、福柯(Michel Foucault)基本就持这种立场。福柯明确指出,尽管“禁欲主义”这个词来源于古希腊的ask ē sis,但不同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ask ē sis有更丰富的含义,可指代任何一种训练或实践方式。①福柯由此提出了古希腊的“ask ē sis”与基督教禁欲主义的三点不同:第一,基督教禁欲主义的终极目标是否弃自己,而这种哲学或修身苦行实践中却以一种自我拥有和自我主权的自我关系为目标,即将自身确定为生存的目的。第二,基督教禁欲主义是以超脱于世界为原则主题,而古希腊罗马哲学的苦行实践却主要涉及培养自己以一种伦理和理性的方式面对世界的准备和道德装备(paraskeue)。第三,这种苦行实践暗示的是无数不同的具体训练,但它们并没有被编成条目、分析和描述。它们主要服务于精神训练,而不是推进某种理论;不是让个体服从某种法则,而是将个体与真理相联系。Michel Foucault:Techniques of Parrhesia.InDiscourse and Truth:the Problematization of Parrhesia,edited by Joseph Pearson.Digital Archive:Foucault.info,1999;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第二版》,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6—257页。不仅如此,福柯还将ask ē sis与所谓的生存美学相关联,即通过修身技艺而关心、重塑自我,挺立个体的主体性。

基于这种立场,就理解穆索尼乌斯本人的思想而言,大多学者主要在德性的实践教育(或品格教育)这一主题下,将ask ē sis与伦理学原则的制定与实践相关系,或者从应用伦理的角度予以阐释和界定。包括穆索尼乌斯作品最早、最有名的译注者卢茨(Cora E.Lutz)在内的一些学者,则直接将穆索尼乌斯称为“罗马的苏格拉底”。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缘于穆索尼乌斯的教育方法、道德学说、个人气质与苏格拉底的神似。

另一些学者则倾向于从一种抽象的文化理论层面上,从修身、教化欲望的角度使用“禁欲”这一概念,并认为古希腊各哲学派别的ask ē sis大都有禁欲色彩,因此禁欲主义不应局限于基督教(包括新教伦理)。正是从禁欲主义实践与人类教育事业、人类生活的文化建构的关系角度,瓦格(E.Vaage)提出了令人深思的问题:在何种程度上,禁欲主义实践,无论是希腊的、拉丁的、叙利亚的、印度的,还是其他,都最终只是形塑人类社会的一种努力,一种用来教化欲望的可变策略,从而使各种实践者获得一种至少比先前的存在状态更好的生存或消亡方式?

瓦拉泰西斯也持相似立场。他的代表性观点之一就是根据罗马帝国时期的作家及其教化体系,而不是4世纪之后的基督教禁欲活动来界定禁欲主义,②Richard Valantasis,1999,p.229.瓦拉泰西斯对禁欲主义的定义是,“在一个主流社会环境中旨在开创一种新的主体性、不同的社会关系和另一种象征空间的一系列行为表现。”Valantasis,“Constructions o f Power in Asceticism,”JAAR 63,1995,p.797.并因此将穆索尼乌斯的“禁欲体系”置于核心和首要位置。③Richard Valantasis,pp.229-230.瓦拉泰西斯还总结了穆索尼乌斯提到的一些禁欲纪律:流放(DiscourseⅨ)、免于起诉他人(Ⅹ)、农作(Ⅺ)、不服从(ⅩⅥ)、婚姻(Ⅻ,■A and B)和对妇女的教育(Ⅲ) (Richard Valantasis,p.224)。在他看来,穆索尼乌斯将伦理和宗教实践置于其哲学活动的前沿,禁欲主义构成他哲学教育与生活的核心。其基本意涵在于,通过实践禁欲主义而选择一种不同于世俗的生活,并表达一种新世界观和新见解,从而塑造一种禁欲的新的生活方式。在我们看来,尽管瓦拉泰西斯试图提高穆索尼乌斯思想地位的做法值得称道,但他把穆索尼乌斯哲学过于宗教化和体系化了。

二、穆索尼乌斯的“ask ē sis”及其教育内涵

当然,我们不能仅以对“禁欲主义”的狭义/广义理解来概括上述两种观点的分歧。若以穆斯索尼乌斯为例并对他的ask ē sis概念进行分析,必须解决这些问题:如何理解穆索尼乌斯哲学的实践性?这是一种教育理念和生活旨趣的哲学表达,还是一种面向禁欲主义理论与实践的宗教重塑?我们认为穆索尼乌斯的ask ē sis教育理念的根本就在于通过实践施行品格教育,寻求一种好的生活。鉴于穆索尼乌斯在“论训练”(Peri ask ē sis)一讲中对ask ē sis的含义、内容和目的进行了详细阐述,我们将主要结合该文的论点展开相关讨论。

1.ask ē sis的必要性

在穆索尼乌斯看来,ask ē sis之所以对人的生活至关重要,根本上缘于人性潜能与生存环境的需要。从内在角度看,人生来就趋向德性,并具有获得德性的能力(Ⅱ,38.1-2)。所有人都被这种自然所塑造,从而可免于错误而高贵地生活(Ⅱ,36.16-17)。穆索尼乌斯基于希腊人的常识论证到,人人都喜欢说自己有德性而不愿承认自己没德性,但是没学过书写、音乐或体操的人却通常不会声称拥有或假装拥有这些技艺,因为这些技艺不是天生的、每个人都禀有的(II, 38.9-21)。①本文主要参考希腊文版本与英文版本为:Musonius Rufus,The Roman Socrates Lectures and Fragmentsintr.and trans.,Lutz,Cora E.Yale Classical Studies 10,1947.括号内的章数、页码与行号皆指希腊语原文。因此从整体角度讲,人性与德性本源地相关,但要实现这种自然,必须进行持久的训练。

穆索尼乌斯进一步强调,这种实践训练对学习哲学的学生比对学习医学或类似技艺的学生更为重要。这不仅因为哲学被认为是一种更伟大、更难的学科,还因为人在学习其他学科时心灵不会被拉向相反方向(比如医生和音乐家可以不受堕落社会的影响而学习其技艺,但学习哲学之人却已深受堕落环境的毒害)。环境的恶劣使得对德性的追求和教育成为必须,并且需要哲学家更长、更彻底的训练(Ⅵ,52.28-33,54.1-2)。鉴于生活环境的恶劣与异常不幸的遭遇,穆索尼乌斯对世风、世俗和习惯批评较多。他相信社会习俗可能会摧毁一个健康人追求德性、趋向神性的倾向,人们从出生之日起就可能因环境、习惯的影响而逐渐远离自然。当然,这只能作为对恶的产生的一种解释,而不是最终的理据。因为对于斯多亚派来说,恶的本质是错误的判断,源自人的意愿。

因此在穆索尼乌斯看来,进行持久训练的目的就是认识真正的善与恶(Ⅵ, 54.18-25),以追求真正善的东西,躲避恶的东西,并通过有目的地寻求德性来扭转衰弱的社会习俗。但他不是简单地反对社会习俗、习惯在德性教化中的作用,而是强调通过修身实践过一种再社会化、再习惯化的生活。他的具体教导是:首先在理解德性的基础上重新定义善恶观念;其次按照新观念,抛弃已经社会化的、根深蒂固的一些错误意见、习惯,学会并习惯在一个接受新的社会道德和价值观念的世界中生活。

但就整个过程而言,穆索尼乌斯更强调训练、实践德性,而不是知道德性知识,ask ē sis则充当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桥梁。“一个人如果只知道不能被快乐所控制而没有在抵制快乐上进行训练,如何能变得立即有德性(Ⅵ,52.15-17)?”训练不仅将道德规则变成活生生的行动,同时还产生个人的德性与品格。不仅如此,从穆索尼乌斯的视角看,鉴于社会习俗的负面影响,有德性的人以外的人可以说都是不健康的,因此通过德性训练而获得渐进的进步实际上就成为多数人获得灵魂康复或道德进步的主要途径。

2.ask ē sis与身体

作为通往世界的竞技场,身体在ask ē sis中所承担的文化与伦理角色可以说是把握ask ē sis本质的入手处。在这一点上,穆索尼乌斯认为,哲学需是一种整体性训练:尽管ask ē sis的主要目的是训练灵魂,但心与身都需要得到关心。这恰好符合ask ē sis的希腊文原义:“ask ē sis”通常既可指实地训练的(gumnazein),也可指思想性的(meletan);既可是灵魂的,也可是身体的。据拉尔修记载,第欧根尼曾区分过两种训练,即对于灵魂的和对于身体的,并声称这两种训练都很重要。不过,对这两种训练方式及其关系进行最详细讨论的还是穆索尼乌斯。他论述到,由于人不仅是灵魂,也不仅是身体,而是二者某种形式的合成物,因此每个人都应关心这两个部分。相应地,“ask ē sis”可分为两种:一种适合于灵魂,另一种既适合于身体,但可以同时影响灵魂(Ⅵ,54.10-11)。对于第一种纯粹的精神训练,最关键的是教学生识别真正的善与恶,将表面的善恶与实质的善恶区分开来,并在此基础上付诸行动(Ⅵ,54.18-23)。第二种训练的主要任务则是通过忍受冷、热、渴、饥、贫乏供应、硬床之苦等等,使身体得到强化并可以忍受苦难,同时使灵魂获得勇敢与节制的德性(Ⅵ,54.11-18)。正如瓦拉泰西斯所言,第二种训练方式并不是建议抛弃或拒绝身体,也不是单纯将身体实践置于精神实践之下,而是强调通过对忍耐力的训练使身体与灵魂融为一体,使整个生命,包括个人的与社会的、智力的与体力的等各方面都得到成长、锻炼与塑造,过一种身心健康的好生活。

3.ask ē sis与生活技艺

穆索尼乌斯反复论说:生活技艺就像其他技艺,一个人无法通过理论教义而学到,而是需要ask ē sis。Ask ē sis的动词askeō其实原有工作、塑造、努力训练之义,后来才逐渐从体育训练和技艺实践(techn ē,包括工艺、艺术等)引申到宗教、道德领域中。因此ask ē sis还意味着获得一种技能或能力,与“技艺”有所关联。这在斯多亚派的哲学体系中尤为明显。可以说,“ask ē sis”与“logos”(逻各斯)、“ergon”(活动、产品)构成技艺概念的核心之点,统摄技艺的目的、过程、活动等范畴。也正是依此理解,斯多亚派甚至进一步将ask ē sis与techn ē引向某种生活方式。在斯多亚派看来,哲学的技艺内涵就在于,以生活本身为对象,它不仅是一种纯思(logos),而且是一种实践(ask ē sis),依赖于具身的(embodied)技艺式训练。这也就更易解释穆索尼乌斯的ask ē sis学说与技艺的密切关系:他不仅大量使用技艺类比,基于技艺的本质理解德性的起源与获得,而且与其他斯多亚者一样,也将哲学视为一种治疗灵魂的生活技艺。其核心教学之道就是,哲学技艺的学习需要持久的耐心和不断的考验,否则其名声就会破坏殆尽。

穆索尼乌斯还强调,不仅是哲学家,任何想变好的人都应该实践德性理论(Ⅵ,52.11-12),就像医生、音乐家通过实践其技艺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或音乐家一样。他相信理论必须通过训练而呈现自身,因此重点不在于知晓多少道德箴言,更不在于如何组织修辞辩论,而是真正地在生活中去实践。学生应通过身心锻炼,努力将健康的身体打造为德性料理生活的工具(Ⅵ,54.8-9),使灵魂配有四德,从自我掌控通向幸福生活。自制(enkrateia)与节制(sophrosyne)两种品质对理解穆索尼乌斯的“ask ē sis”缺一不可,因为这种教育理念不仅意味着摒弃不良积习和进行自我控制,而且还旨在塑造品格卓越和心灵健全的幸福生活。穆索尼乌斯的教育使命就是对学生加以理论与实践上的指导,并且行为世范,帮助他们过上一种好的生活。他希望包括女性、国王在内的所有人都接受哲学教育,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实践哲学,而哲学则是一种使人变好的技艺。

三、“ask ē sis”与“asceticism”的区别

结合第一节的讨论,由于现代学者倾向于赋予“ask ē sis”与“asceticism”更为广泛的文化内涵,我们有必要缩小讨论范围,即在尊重“ask ē sis”原义的基础上,寻找穆索尼乌斯的“ask ē sis”与公元3、4世纪以后的禁欲主义①当然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传统可追溯至《新约》之前。(诺斯替主义、基督教隐修制度)等在实践旨趣的不同。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论题,这里只能做一个初步、概要的讨论,重在通过这种比较,澄清二者的根本区别,揭示“ask ē sis”的教育内涵与价值。

首先,在对身体的态度上,是主张温和地重塑,还是严格地压抑?穆索尼乌斯的态度显然倾向于前者,即强调关心灵魂与关心身体的并重,而非赞同抑制身体本能与获得幸福的一种直接关联。实际上,对斯多亚派来说,身体与精神训练的目的都是通过改变自我,树立对中性之物(尤其是身体)的正确态度,即赋予身体及其延伸物以合理的价值。尽管斯多亚派的“ask ē sis”关涉身体的训练及其带来的身心关系的改变,但它主要指一种心灵实验或理智训练,因而与过度的强体力活动无关。在很多情况下,对身体锻炼的强调甚至仅限于一种类比,正如他们常用的哲学/医学类比一样。因此穆索尼乌斯的学生,另一晚期斯多亚哲学家爱比克泰德也常用运动员身体训练的例子来类比德性训练,从而教育学生训练一种道德上的坚定性。究其根源,在斯多亚派的哲学实践中,以“什么对人是好的”这个根本问题和对人性的考虑为出发点,身体不是被禁欲、遗忘、否弃的对象,而是被视为哲学生活的训练场、修炼自我的重要材料。虽然训练始终存在某种内在紧张与对抗,甚至一定的挑战和风险,但它不会导致破坏和痛苦。穆索尼乌斯确实在衣食住行等方面较多地提到身体训练,并积极地身体力行,但其主旨仍然是引导学生通过关注、简化身体性生活来强化心灵,同时使身体得到锻炼、改造与提升。因为身体问题本质上是心灵问题,身体的训练与对灵魂的治疗密切相关。

尽管古代晚期和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教学法也是一种精神训练、终身训练,然却从总体上走向弃绝身体。身体的基本表征由脆弱性转化为堕落性。相应地,“ask ē sis”,即关心自我的哲学训练与实践,逐渐向否定自我,尤其是否弃身体的禁欲主义转变。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身体在人的社会化和精神生活中的角色依然是重要的,因为它仍是实现人生目的,以及通向天堂或地狱的重要工具。例如受斯多亚派的影响,基督教神学先驱斐洛以及受其影响的阿弗洛狄西阿的亚历山大都倡导通过自我训练、自我治疗而关心灵魂,进而关心神性自我。原始基督教也强调身体的救赎和转化,即实现从可朽坏的自然身体到灵性身体的飞跃,①在原始基督教中,“道成肉身”所诉说的耶稣降生、受难、死而复活,以及肉体即圣殿的教义,表明身体也可以作为被救赎、转化的对象,充当通向灵魂获救的桥梁。在《新约》中,ask é ō只出现过一次(Acts 24:16),用来描述保罗为一特定目的而努力。参见:Kittel,Gerhard:The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New Testament.Vol.I,trans.and ed.by Geoffrey W.Bromiley.Grand Rapids:Wm.B.,1964,pp.76-77。但后来基督教实践所缔造的日常生活却愈发充满了身体性的紧张:对神的思考和灵魂的提升是通过逐步地否弃自我而实现的,强调内心斗争的自制逐渐压倒象征道德自由的节制,并且斗争的对象由内在力量转化为异在力量和原罪。身体变得羞涩、充满罪性,因此渐渐地退缩到私人空间。尤其是在曾对中世纪基督教产生重要影响的诺斯替主义(通常被视为具有神秘色彩的异端)的禁欲实践中,身体虽是各种禁欲技术规训的工具,但却无法被救赎、改造与优化。

其次是修身训练在教学活动中的地位——自由与至善的获得是完全取决于自我的修身训练,还是依赖于一种外在力量的认可?穆索尼乌斯同样倾向于前者。对于斯多亚派来说,要过一种好的生活,根本在于真正地掌控自我,坚持不懈地践行哲学理论。尤其在其生活技艺(techn ēperi tou biou)观念中,相对于作为目标的“ergon”(活动、产品),更重要的是努力实践和练习(askeō有“尽力”之义),这恰恰与自我关心中“关心”(epimeleia)的另一义项——“勉力”相贯通。在穆索尼乌斯看来,由于人从出生之日起就在错误的方向上被社会化与习惯化,因此要取得道德进步,实现正确原则对于堕落习惯的胜利,即真正地关心自我,个体的不懈努力至关重要。现实地看,尽管哲学教育的目标是塑造“有德性的人”这样一件集中展现德性的作品,但一般人都行走在努力成为(become)有德性的人的修炼之途。

但相对而言,基督教所实现的转化根本上依靠的是对拯救的信仰或上帝的恩典,而不是自我勉力的修身实践。斯多亚式的修身技艺在这里已渐失魅力。尤其是经过诺斯替主义、新柏拉图主义对精神修炼方式的提纯和净化,这种趋向更加明显。例如作为唯一救赎之方的自我认知(Gnosis)在诺斯替主义这里虽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它依靠的却主要不再是自我的沉思或研习,而是一种外在力量,即“神”的启示和彻底否弃身体与尘世的神秘体验。

再次,基于对人类行为和生活状态的问题化,这种话语主要采用的是一种治疗模式,一种生存美学,还是一种禁欲活动?总体上,第一种似乎更接近罗马斯多亚派的总体实践旨趣。对于穆索尼乌斯而言,他尤其关心学生通过自我的德性训练而改变自己病态的生活方式。即便禁欲主义也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但基督徒的拥抱上帝、隐士僧侣的归隐出世,显然与穆索尼乌斯等斯多亚者的照看灵魂或转向自身依循不同的修身和生活态度。照看灵魂或转向自身所体现的哲学旨趣是教化与关心自己,掌控与发展自我,而不是通过否弃自身而遵从神和神性法则,实现与神的统一。由于神学观的根本不同,斯多亚派虽承认一个道德进步的过程,但其目的却与超越、否弃现世无关。他们的“ask ē sis”不是对于一套明确的规则或法典的遵守,而是一种内在的,以生活作为训练和检验之所的永恒行动和精神之旅。尽管穆索尼乌斯相信的神较为人格化,但从他的哲学(或善)即宙斯等思想可看出,他真正关心的是道德教育、德性培养和好的生活(即神性生活),以及家庭价值、女性地位和个体的社会境遇。正如卢茨指出的,穆索尼乌斯对斯多亚派的人文主义(Humanitas)概念进行了极大的发展,他不仅在个人关系中体现了对人类的仁慈和热忱的人道,而且在其学说中从人道主义角度阐释了规约人类行为的基本准则、好生活的成果与伟大品性的表现。

究其根源,斯多亚派坚持的是一元论的形体主义:存在即形体,人与神、身体与灵魂之间具有同质性。对斯多亚派来说,“phusis”(自然)观念加“oikeiosis”(有“自爱”“亲密”“适应”之义)①“oike iô sis”在英文和中文中都没有对应的词汇。在英文中,它通常被翻译为“domestic instinct”“appropriation”“familiarization”“affinity”“orientation”等,其核心意涵就是一个人应努力扩展其归属(oikos),亲近自我,并进而将通常排除在自我归属之外的他者容纳进来。“oike iô sis”这个观念实际上源远流长,据布林克(C.O.Brink)的考察,后克律西波的理论主要是将泰奧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的“oikeioses”生物学理论嫁接到克律西波的个人化的“oike iô sis”的结果,以在人保护自我的自然倾向与他的社会关系之间建立一种更清楚的联结。请参阅:C.O.Brink:.Theophrastus and Zeno on Nature in Moral Theory,Phronesis,1956,pp.123-145。理论即沟通了“是”与“应当”,奠定了伦理的根基,因此不需要在道德上给出一套超验的行为规则,指导个人,甚至他人怎样行动。按照穆索尼乌斯,人很容易在理论上辨别善、恶、中性之物的价值,关键在于在实践行动中摆脱恶的旧习,将德性具身化。一个在训练中的人必须努力使自己习惯于不喜快乐,不避困难,不恋生活,不怕死亡,不在钱物之事上将接受置于给予之上(Ⅵ,56.7-11)。这种依靠人的感官认知和理性把握,依循自然之道的实践生活就类似于一种艺术生活,而每个人都仿佛是一个医治自我灵魂和塑造个体生活的艺术家。

但相比之下,基督教的精神性立基于一种二元论框架;其禁欲实践的基本理路是以神为最高的价值指引,主张人通过在上帝面前降低自身,超越一切客观制约和文化传统而得到上帝的拯救和自我的重生。它所关心的不是此世的心灵宁静,而是某种精神性目标。与之相对应,这种禁欲主义始终与自我否弃、责谴相联系,并在肯定世界与否定世界中动摇。后来在新教中,这种活动被赋予一种特殊的价值,成为一种普遍的、法则性的束缚。它甚至演化为一种强有力的集体意识和实践,成为凝聚特定文化共同体的纽带。但这种共同体精神显然主要不是教育的,而是宗教的,或者说是一种宗教的教育。

三、结 语

当然随着对禁欲主义的理解日趋宽泛,现代一些学者也力图证明耶稣及其追随者的禁欲实践与后来基督教修道院生活的不同,挖掘自制(enkrateia)的积极性价值,或者从所谓的自然禁欲主义①所谓自然禁欲主义,即一种为了身体,而非对抗身体(包含使“身体服从精神”)的一系列训练。其真正目的是优化,而非破坏身体。角度重新诠释基督教的禁欲实践。很多现代基督教禁欲团体也都不再主张匮乏、痛苦、自我否弃,而是强调人性的自然、自由。②Wimbush,V.(ed.),AsceticBehavior,1.ElizabethClarkin,Reading Renunciation:Asceticism and Scripture in Early Christianit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因此韦尔(K.Ware)评论道,禁欲主义将我们引向自我控制,并使我们实现为自身设定的任何目标。因此某种程度的禁欲克己是我们所有行为中的一种必要因素,不管是在体育运动还是政治活动、学术研究还是祷告。没有这种禁欲的专注,我们将受制于某种外在力量或自身的情感、情绪,即在被动反应,而不是在主动行动。(Ware,K.,1995,p.3.)类似于佛教的冥想、瑜伽,这种实践方式似乎代表了宗教禁欲主义的现代转换。而现代人所热衷的健身养生、自助自疗、自我塑造则可视为ask ē sis的一种世俗化转换。这两种转化其实都接近于ask ē sis的原初含义。因为ask ē sis本义不是压制,而是自由;它不是宗教的,而是伦理的、教育的;它不只是针对个体,而且关照公共维度。因此作为一种生活方式,ask ē sis既可以作为个体的存在方式,也可以指向集体的生活样态;既可以作为个体修身养性、达致完满的路径,也可以充当集体性的精神气质与教化活动。

综上,如果说穆索尼乌斯的品格教育可归结为自然能力(physis)、学习(mathesis)和训练(ask ē sis)三要素,那么“ask ē sis”则是核心与关键。在穆索尼乌斯这里,“ask ē sis”主要指个体趋善避恶,除积习、返自然的一种伦理教化路径和行为规训过程;它意味着一种持久的自我训练或终生的自我教育。无论是施教者,还是学习者,都可以通过“ask ē sis”进行伦理改造和自我重塑,以实现自我的完善和好的生活。通过ask ē sis,一个人就可以从一种低级的、日常的、习俗习惯性的生活转向一种经过检省的、更高的、神性的生活样式。因此,ask ē sis仍可作为现代人所认同和践行的教化观念、修身进路与生活方式。

[1]VALANTASIS R.Musonius Rufus and Roman Ascetical Theory[J].GRBS,1999,40 (3).

[2]PINSENT J.Ascetic Moods in Greek and Latin Literature[M]//VALANTASIS R, WIMBUSH V L.Asceticism.Bost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3]LUTZ C.Musonius Rufus,The Roman Socrates:Vol.10[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47.

[4]HARPHAM G.The Ascetic Imperative in Culture and Criticism[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1987.

[5]FREIBERGER O.Asceticism and Its Critics:Historical Accounts and Perspectives[M]. Oxford:OUP,2006.

[6]VAAGE L E.Ascetic Moods,Hermeneutics,and Bodily Deconstruction:Response to the Three Preceding Papers[M]//VALANTASIS R,WIMBUSH V L.Asceticism. Bost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7]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第二版[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8]LAERTIUS D.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5.

[9]KING.Musonius Rufus:Lectures and Sayings[M].Seatle:CreateSpace,2011.

①于江霞,浙江财经大学伦理研究所讲师,主要从事古希腊哲学、道德教育研究。

猜你喜欢
乌斯德性索尼
苏格拉底论德性的双重本性
从德性内在到审慎行动:一种立法者的方法论
索尼微单TM相机编年册
莫比乌斯摄影基地
索尼VPL-VW878正式公布
如此小却如此广索尼FE 12-24mmf/4 G
大三元的最后一员 索尼FE 16-35mmf/2.8 GM
托马斯·阿奎那的德性论
传统德性论的困境及其出路
米开朗基罗和教皇尤得乌斯二世(连载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