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钝拙”的曾国藩何以最有领导力
曾国藩既有儒家的理想与追求,又有法家的清醒与现实,还有道家的成熟与灵活。他的信念、抱负、强烈的救世意识,以及他执着地将自己的理念付诸行动所形成的强大感召力,便是他领导力的核心。
曾国藩并非天资聪明之人。左宗棠对曾国藩的评价是“才略太欠”,是个“书憨”,即书呆子。梁启超也说曾国藩“非有超群轶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意即他没有超群绝伦的才华,在当时的杰出人物中,被认为是“最笨”的一个。
曾国藩对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他评价自己“生平短于才”、“自问仅一愚人”。曾国藩在给家里写信时也说,“吾兄弟天分均不甚高明”。
他曾以读书、做事为例,“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曾国藩的作战指挥也是如此,“行军本非余所长,兵贵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太直”。
梁启超认为曾国藩的成功,恰恰就是这个困勉拙诚的功夫,“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民国学者萧一山也说曾国藩“不尚机权,惟务质实”,这是曾国藩人生哲学的核心,是他一生得力之处。
曾国藩是以书生从戎,他所面临的环境非常险恶。一方面是太平军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另一方面,曾国藩所处的时代,又正是封建王朝的末世。整个统治集团中,官吏渎法贪冒,柔靡浮滑;士子不知廉耻,唯利是求。流波所及,军队之中,将帅贪婪平庸,士卒望敌而走。用曾国藩的说法,“这些人都已经丧尽天良了”。
在曾国藩看来,可怕的不是太平军的造反,而是人心的陷溺、人欲的横流。军事的失败只是一种表象,其背后是价值体系的崩溃。
没有兵不必要深忧,没有饷不值得痛哭。唯独放眼向这个世界看去,竟然很难找到一个见了有利可图的事情不奋勇争先、见了急公好义的事情唯恐落人之后的人。这是真正令人深深叹息的现象。
要扭转上述局面,在曾国藩看来,当务之急,是以“忠义血性”为核心的理念来激发天良,改变人心,号召那些“抱道君子”,以“舍身卫道”、“杀身成仁”的精神,以“打脱牙,和血吞”的刚毅,以“志之所向,金石为开”的信念,投身于挽狂澜的事业中。也正是在“舍身卫道”、“忠义血性”的驱动下,曾国藩的湘军表现出了异于任何军队的战斗力。
可以说,他的信念、他的抱负、他强烈的救世意识,以及他执着地将自己的理念付诸行动所形成的强大感召力,便是他的领导力的核心。
曾国藩理念的核心,其实就是传统的儒家思想。儒家的理念,用宋代理学家张载的话说,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理念早就在那里了,然而一般的儒生却只是想、只是说,而不敢做、不去做。
曾国藩与一般儒生不一样的是,他坚信“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
毛泽东对曾国藩这一点非常佩服。他认为中国历史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办事之人,一种是传教之人。而曾国藩是“办事兼传教”之人。毛泽东认为,中国历史上只有两个人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一是清朝末年的曾国藩,一是北宋时期的范仲淹。这两个人成事的根本,就在以“传教”来达成“办事”的结果,也就是通过理念的传播与践行成就了事业。
曾国藩的朋友欧阳兆熊曾说,曾国藩“一生三变”:做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办理军务一变而为申韩,咸丰八年再出而以黄老处世。
程朱,即程颢、程颐兄弟与朱熹,是理学的大师;申韩,即申不害与韩非子,是法家的代表;黄老,即黄帝与老子,是道家的别称。欧阳兆熊的这段话,很好地点出了曾国藩的领导力从“儒”到“法”再到“道”的理念变迁,也是其从理想到现实再到成熟的螺旋式成长轨迹。
曾国藩在北京为官的时候,是以理学为自己的修养之道。理学对其领导力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理学何为?理学就是要“学做圣贤”。曾国藩一生以“做圣贤”为自己的追求,他的格言是“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理学对曾国藩的另一个影响,就是“卫道”的强烈使命意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曾国藩正是以“卫道”为旗号,与太平天国对抗,把一场军事的战争,变成了一场文化上、价值上的“卫道”的战争。
在中国文化中,儒家一直扮演着主体的角色,儒家为中国人提供了理想的人格和价值追求,是一种正面的导向。但是,儒家也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过于相信道德的力量,因而理想主义色彩过浓的儒生,往往是无法把事情做成。因此,对于必须在现实世界中把事情做成的曾国藩来说,只靠儒家的价值理念,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曾国藩出来统帅湘军、带兵打仗,“一变而为申韩”,开始运用法家的理念施为。法家与儒家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理解儒家的核心是一个“德”字,那么理解法家的核心其实就是一个“利”字。法家相信人的本性是求利的,社会从本质上来说是围绕着利益而展开的。
除了利益,法家信奉的还有实力。法家认为权势才真正具有让人屈服和顺从的力量,人的行为也只有通过强制的力量才能改变,在法家眼中,除了实力之外,没有什么是真正可以靠得住的。此外,法家还强调争夺。法家认为这个社会的本质就是争夺,就是弱肉强食。争什么?争利益。靠什么争?靠实力。
但是法家也有自身的不足。法家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过于强势、过于冷酷、过于霸道、过于刻薄、过于自是、过于以自我的利益为中心。如此的逞强、霸道、自是,一定会导致别人的敌意与对抗。
所以曾国藩在湖南和江西带兵时,就陷入了极度紧张的人际关系中。他所到之处,与官场冲突不断,以至于到了“通国不能相容”的地步,最终被皇帝罢免了兵权,被迫回家守制,曾国藩也因此跌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挫败一度使曾国藩陷入无尽的焦虑抑郁之中,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心一意想做事,所到之处,官场却总是跟他作对,甚至连朝廷都对他弃之如敝履。正在他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的朋友欧阳兆熊一席“岐黄可医身疾,黄老可医心病”的话,使他突然意识到,也许问题并不在别人,而在自己。
挫折使曾国藩有了一个自我反省并得以真正脱胎换骨的机会。近一年的自我反省对曾国藩个人的人生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于是曾国藩“咸丰八年再出而以黄老处世”。
道家与法家相比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如果说法家的特点在于一个“刚”字,那么道家的特点便是在一个“柔”字。法家之弊是逞强,是刚愎自用,是自以为是。道家的“柔弱”、“不争”,恰恰是要打破人的自矜、自伐、自是、自彰,从过分的自我之中走出来。
如果说儒家给曾国藩以理想的追求,法家给曾国藩以现实的眼光,那么道家就给曾国藩以真正成熟的心态。欧阳兆熊说曾国藩“一生三变”,曾国藩其实是把儒、法、道三家的精髓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既有儒家的理想与追求,又有法家的清醒与现实,还有道家的成熟与灵活,从而达到了真正的圆通无碍的境界,这便是曾国藩领导力的最大特色,也是他最终能够成就事业的根本原因。
(《北京日报》2015.5.25)
不少人心中的曾国藩,往往是“权谋”的形象。曾国藩因此也成为官场权谋的代名词。事实上,曾国藩领导力的核心,并非权谋,而是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