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炜,孙中堂
(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300193)
理论研究
清儒胡澍、俞樾校注《素问》的特点探析
孙庆炜,孙中堂
(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300193)
清儒对《素问》曾进行过精审的校注,这些医籍成为中医传承与发展的重要载体。文章旨在分析清儒胡澍、俞樾校注《素问》的规律,进而总结出“综合考证、多维分析,引征广博,考辨严密精审,探微索隐、辨讹释疑正误,方法革新、从文献学角度校勘《素问》,说理精确、措词简明,文理与医理相结合”之校注特点,以期对今后中医古籍研究与整理具有启示性意义。
清儒;胡澍;俞樾;校注;素问
中医古籍承载着历代医家的智慧和结晶,其在流传中因传抄雕版、水火虫蛀、人祸损毁等原因,出现讹、脱、衍、倒等问题,原貌失真。清儒通过对医籍的探微索隐、精确词意、深入阐发医理,使得今人更能看清当时中医古籍之原貌、理解医家著书之本意。其中,在《素问》的校注领域,胡澍和俞樾的校注尤具代表性,正如近代著名医家裘庆元对胡澍《素问校义》撰写提要时所说:“清儒以汉学家法治医者,别有孙渊如、顾观光之辑《神农本草经》,俞曲园之《内经辨言》,并此而四矣。”[1]故本文从《素问校义》和《内经辨言》这两本著作中摘取一角,一窥当时之学术情况。
“治经之道,大要有三: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2],对于《素问》的校注,胡澍、俞樾遵照“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后定立说之是非”的勘校原则,研究颇为深入,从“文义、句例、韵例、注文、字形演变等方面纵横比较以辨真伪”[3]。胡澍、俞樾在校注《素问》时,多维分析,综合考证,使其更近于原貌。
如《素问·上古天真论篇》言:“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4]《新校正》云:“据全元起注本及《太素》文,‘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当作‘食饮有常节,起居有常度,不妄不作’。”[5]
俞樾认为:“经文本作‘食饮有节,起居有度’。故释之曰:有常节,有常度。若如今本则与全氏注不合矣。”而且上文提到“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此文‘度’字,本与‘数’字为韵,今作有‘常’,则失其韵矣”。“盖即因全氏注文,有‘常’字而误入正文,遂夺去‘度’字”[6]。在这条校勘中,俞樾综合考证,多维分析,先由注文引起怀疑,再通过押韵考证讹文与正字,最后从注文衍入正文,又出现脱文的角度,解释致误原因。
胡澍、俞樾文学功底深厚,理论基础扎实,在校注《素问》时,“将文字、音韵、训诂、校勘、医理等知识有机地统一起来”,“多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地综合考证”[7],取得了许多优秀的校注成果,使后人能更清晰地看到经文的原貌,把握其原意,更好地继承和发展中医。
胡澍、俞樾自幼深受家庭的熏陶,博览经史子集等古籍,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因而,在校注《素问》时,能广泛地收集材料,引用诸家文献,并且在考证文献时力争其全,考辨精审,使其更近于原貌。
如《素问·上古天真论篇》言:“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邪?人将失之邪?”[4]
胡澍认为这句话存在倒文,“人将失之邪”当为“将人失之邪”。“将”就是“抑或”的意思。他用本校法,举出相同句式——同篇的“人年老而无子,材力尽邪?将天数然也?”和《素问·徵四失论篇》的“子年少智未及邪?将言以杂合邪?”[4]两句,与本句的句式是一样的。接下来,为佐证这一观点,他引用了《楚策》“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沃祥乎”,《汉书·龚遂传》“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楚辞·卜居》“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等三处内容,而后得出“以上将字,亦并为词之抑”。胡澍通过广博的引征(所引书籍不限于医书,而且既有史书,又有文学作品),精审的考辨,得出此经文为倒文,“人将失之邪”应为“将人失之邪”。
胡澍、俞樾遍览群籍,学术素养丰厚,在校注《素问》时,“善于博引前代学者的研究成果”[8],在广征文献材料的基础上,对经文进行严密且精审的考辨,纠正了前人的诸多误注,对今人影响极大。这种引征广博的校注特点,“虽不无繁碎之弊,但对于词义的研究,还是非常必要的”[9]。
中医古籍中有很多古奥晦涩的经文,在流传过程中又易出现讹、脱、衍、倒等问题,再加上每人的文学素养、师承等方面的差异,导致对于一个字、一句话、一篇文章的见解出现了不同的版本。由于医籍是医家临床辨证治疗的依据,一字理解错误,极有可能危乎患者的性命,因此,必须定其是非,使中医古籍的原貌更加清晰。胡澍、俞樾在校注《素问》时,对其考镜源流,探微索隐,辨讹、正误、释疑,使其更近于原貌。
如《素问·生气通天论篇》载:“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4]王冰注:“外布九州,而内应九窍,故云九州九窍也。”[5]
俞樾认为:“九州与九窍初不相应,如王氏说,将耳目口鼻各应一州,能晰言之乎?”“今按:‘九窍’二字,实为衍文,‘九州’即‘九窍’也。”而后引用典籍进行论证:“《尔雅·释兽篇》‘白州驠’。郭注曰:‘川,窍也’。”得出:“‘川’即‘州’字之误,是古谓‘窍’为‘州’。此云‘九州’,不必更言‘九窍’。‘九窍’二字疑即古注之误入正文者。”据此,俞樾考证出“九州”是“九窍”过去的说法,并不常用,后人为便于理解,在正文旁对此进行注释,但注文误入正文,形成衍文。如此不但确定了致误的原因,恢复了经文的原貌;更明确了经文的原意,纠正了后世随文演义、牵强附会的错误。
又如:《素问·五藏生成篇》“凝于脉者为泣”、《素问·汤液醪醴论篇》“荣泣卫除”、《素问·八正神明论篇》“人血凝泣”等处,都出现了“泣”字。王冰解释为“泣,谓为血行不利”。
王冰的解释从前后文以及医学理论上来说,释义的方向是对的,也没有影响原文想要表达的意思,但自造义项,使古籍更加隐晦,原貌更加难见天日。俞樾认为:“字书‘泣’字,并无此义。‘泣’疑‘沍’字之误。”随后指出:“《玉篇·水部》:‘沍,胡故切,闭塞也’。”俞樾认为:“‘沍’字右旁之‘互’,误而为‘立’,因改为‘立’,而成‘泣’字矣。”因此,“泣”是形近而误造成的讹文。
《素问》“成书久远,转辗传抄,错简误讹颇多,虽经宋林亿、高保衡等校正,仍有遗漏”[10],胡澍、俞樾依据自身丰厚的学术素养,运用考据学等方法,对《素问》进行了精审的研究和详细的考证,字字考证到底,无征不信,“得出了一些前人所不能得到的成果”[11],有助于后世医家学者对《素问》经文的研究与整理。
在医籍音义的诠释方面,“医家言则一字一病,一字一治法,学者每苦《内经》有难字置而弗读,则所失多矣[12]。”胡澍、俞樾文学素养丰厚,熟谙文字音韵训诂学,因而,在校注《素问》时,把小学方法引进医籍校勘领域,“将文字、音韵、训诂、语法、校勘、医理知识有机的统一起来以运用到具体问题的考证中去”[13],一改以往医家学者对医籍的研治方法,把训诂和校勘结合起来,从文献学角度进行校勘,使其更近于原貌。
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曰:“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阴不藏,肾气独沉。”[4]王冰注:“收,谓收敛;焦,谓上焦也。太阴行气主化上焦,故肺气不收,上焦满也。”
俞樾认为:“此注非也。经言焦,不言上,安得臆决为上焦乎?焦,即焦灼之焦。《礼记·问丧篇》‘干肝焦肺’是其义也。”并且指出:“‘独’,当为‘浊’字之误。肾气言浊,犹上文肺气言焦矣。”得出:“其文虽倒,而字正作‘浊’,可据以订正今本‘独’字之误。”这条校勘的出发点是对“焦”字的解释,如果依王注解释为“上焦”,那么也不会对下一句的“独沉”产生怀疑;只有将“焦”解释为形容词,再按对文的形式去看待下一句,才会发现问题的所在,进而依据新校正所提供的异文,进行对校,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进入清代,考据学兴起,朴学大盛,儒而好医者把小学的方法引入了医籍校勘领域,其中,胡澍是“以小学专门研究《内经》的第一人”[14],继胡澍之后,“俞樾、孙诒让、于鬯等相继而起,对《素问》进行专门校诂,从而形成了江戴朴学影响下的《素问》校诂派[15]。”胡澍、俞樾运用小学方法,从文献学角度,对《素问》进行精审的校注,为后人《素问》的校注开辟了一条新的研究途径。
胡澍、俞樾学术素养丰厚,熟谙文字音韵训诂学,并且秉承了乾嘉诸家治学之风格,因而,其《素问》校注的研究成果,因“训释方法之精审,法度之谨严,论证之周密”[16],通常说理精确,措词简明,令人信服。
如《素问·脉要精微论篇》曰:“反四时者,有余为精,不足为消。”王冰注:“夫反四时者,诸不足皆为血气消损,诸有余皆为邪气胜精也。”
俞樾认为:“邪气胜精岂得但谓之精?王注非也。”指出“精之言甚也”,而后引用典籍进行论证:“《吕氏春秋·勿躬篇》‘自蔽之精者也’、《至忠篇》‘乃自伐之精者’。高诱注‘并训精为甚’。”据此,俞樾认为:“有余为精,言诸有余者皆为过甚耳,王注未达古语。”
又如,《素问·生气通天论篇》言:“因于气,为肿。”新校正云:“《太素》‘气’作‘阳气’。”
胡澍认为:“此‘气’指热气而言。”,接着指出:“上云寒、暑、湿,此若泛言气,则与上文不类,故知气谓热气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言:“热胜则肿。”“本篇下注,引《正理论》曰:热之所过则为痈肿。”故而“因于气为肿”。
由此可见,胡澍、俞樾深受乾嘉治学风格的影响,秉承严谨的治学精神,依据其自身丰厚的学术素养,“以实事求是为宗旨,讲求有本之学,无征不信”[17],在校注《素问》时,通过对此经文精确的阐述及简明扼要的论证,使今人能更清晰地认识其原貌,把握其旨意。
“训诂详切,理义通明,是中医训诂的原则”[18],中医古籍校勘的特殊性,要求在校释医籍时,既要符合文理,又不违背医理。胡澍、俞樾校注《素问》时,首先通过深厚的小学功底进行考证,然后通过自身的医学知识对医理进行阐发,“解决了一些前人难以发现的问题”[19]。这种把文理与医理相结合的校注方式,对后人学者进行中医古籍的研究和整理奠定良好基础的同时,也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及启示。
如《素问·生气通天论篇》曰:“汗出偏沮,使人偏枯。”[4]的“沮”。“《千金》作‘祖’,全元起本作‘恒’”。王冰把“沮”解释为“湿润”,胡澍认同王冰注,并通过引证《一切经音义·仓颉篇》、《广雅》等5部书以及自己所见:“侯官林某,每动作饮食,左体汗泄,濡润透衣,虽冬月犹尔,正如经注所云。”来佐证其说,极具说服力。最后通过引征文献:《说文》、《小雅·采薇》、《正义》引郑氏易注,考证出孙本、全本皆误。
“究医理以训解文义,是中医训诂的首要原则,也是中医独特的训诂方法,历代校诂医籍的学者们无不注意以医理核文理”[20],胡澍、俞樾在校注《素问》时,遵循中医古籍的勘校原则,把文理和医理结合起来校注,取得了许多令人信服的校注成果。“著述有三难:淹通难,识断难,精审难”[21],要求后人学者在校注医籍时,既要有丰厚的文学素养,又要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及临床经验,这样,才能“淹通”及“精审”,最后做到“识断”。
清儒对中医古籍进行了精审的整理和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得到了后世医家的高度重视,并被广泛采纳,促进了中医学的发展。清儒胡澍、俞樾对《素问》“综合考证、多维分析,引征广博,考辨严密精审,探微索隐、辨讹释疑正误,方法革新、从文献学角度校勘《素问》,说理精确、措词简明,文理与医理相结合”之校注特点,对现代学者进行中医古籍的整理与研究奠定良好基础的同时,也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及启示。
清儒对中医古籍的整理与研究,运用了丰富的文字、音韵、训诂学知识,字字考证到底,其精审程度可以说是不留情面;一改过去用医学理论牵强附会,把经文往圆满处解释的风气。正因如此,清儒整理和研究中医古籍时所取得的成果,才能给人以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才能使今人更清晰地看到古籍的原貌,更准确地把握古人的原意。后人学者在此基础上,才能做到真正的继承与发展中医。这是清儒整理和研究中医古籍的贡献,也是今人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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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ef discussion of HU Shu and YU Yue’s collation and annotation characteristics in SUWEN
SUNQing-wei,SUN Zhong-tang
(Tianjin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ChineseMedicine,Tianjin 300193,China)
SUWen thathad been collected and studied by scholars in Qing dynasty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carrier in inheritingand developing traditional Chinesemedicine.One purposeof thispaper is toanalysis the lawsof collation and annotation,and then the article sum up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llation and research,simultaneously hoping thatithasaguiding significanceon arrangingand researchingancientTCM documents in further study.
Confucian scholars in Qing dynasty;HUShu;YUYue;collation and annotation;SUWEN
R221.1
A
1673-9043(2016)04-0217-04
10.11656/j.issn.1673-9043.2016.04.01
孙庆炜(1990-),男,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
孙中堂,E-mail:szt0418@126.com。
2016-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