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问号,许多时候表达的不是疑問,而是清醒。
先生有一位朋友,是做企业的,为人谦卑平和。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饭后,我好奇地问他关于企业和企业家的种种。他彼时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搭在膝盖,很随意的一个坐姿,然后轻轻说:“我时常问自己,我是什么人?我在做什么?我将来做什么?”我听后,内心凛然一惊,这惊里有钦敬。
企业家,尤其是民营企业家,在人们的惯常思维里,文化浅薄、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包养女明星或女大学生……可是,和我聊天的这个企业家,这个中年男人,内心一直郑重端放着三个问号。他通过这样的自问来自策、自醒。自己的位置、生活的重点、将来的方向,这些最本质的东西,在这些自问里不断被强化,所以,他不至于在众人围绕的煊赫时光里飘飘然迷失自己。内心端放着三个问号的男人,是有重心的男人、有底座的男人,像个不倒翁,不管外人怎么吹,怎么推,他至多晃几晃又立定了。
我想,做人就应该这样,内心装几个问号,时时问自己。问一问,人生方向就清晰了,人生重点就突出了。
安静无扰时,我也时常问自己:你是谁?什么才是你最重要的?在众声喧哗面前,你应该立定心意去做什么?当我问过,内心倏然清朗明净:我不是美女,不是作家,我最本色的身份是母亲、妻子和女儿,然后才是一个业余写作者。当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最重要的,明白了此刻的我最该做的是什么。至于写作,至于将来,我更明白,所有人都有江郎才尽的一天,那时,我将坦然面对,及时优雅地退场。所以,写作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享受生命中的一切美好,珍视上天赐予一个平凡生命的一切,才最重要。
因为这样的自问,所以我目光笃定。我不轻易迷途,即使迷途也能很快知返。
屈原的《天问》无疑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短短的四言句式,滔滔而下如江河奔流。诗句中间,那么多的问号纵横神州、穿越千古,貌似在发问,其实是铿锵有力的鼓点在震撼人的心灵,让人不由仰视。通过一个个问句,探索宇宙,评判历史;对政治发表见解,对传说提出怀疑。这些连绵不断的问号,让一介文弱书生的形象,在高山大川面前,也巍然高大起来,深厚起来。
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音乐作者王立平先生,在谈到创作《葬花吟》时,他说他将《葬花吟》写成了一首“天问”。他说,在《红楼梦》里的众多女子之中,曹雪芹厚爱林黛玉,是因为林黛玉是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清醒的一个,所以她最痛苦,而且痛苦得最深重。在充满折磨和煎熬的创作过程中,当王立平先生读到纸上那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时,忽然顿悟:“这哪里是低头葬花,分明就是昂首问天!”
也正是这一首“天问”式的《葬花吟》,让我们每回听,每回都惆怅不尽、感慨不尽。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聪明如黛玉,在葬花那时,在昂首的那一问里,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质本洁来还洁去,来也干净,去也干净。这聪明,归根结底还是清醒,难得的清醒。
不论是自问,还是天问,我们这一生,我们这颗心,还是要珍藏几个问号的。
(选自《开封日报》2016年5月13日,荐稿人:步步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