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日前,在中国嘉德“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专场拍卖中,一幅名为《局事帖》的宋代书札被华谊兄弟传媒王中军买下,竞拍价加上佣金,总成交价高达2.07亿元。
《局事帖》是北宋文学家曾巩晚年写给朋友的一封信,这封信内容很短,但是信息量巨大。今天就让我们从这封信出发,窥探一下大宋王朝的官场生态和考试制度。
壹 《局事帖》:曾巩的“抱怨”——接替我的人怎么还不来?
曾巩在这封信中写道:
“局事多暇,动履禔福。去远诲论之益,忽忽三载之久。跧处穷徼,日迷汩于吏职之冗,固岂有乐意耶?去受代之期虽幸密迩,而替人寂然未闻,亦旦夕望望。果能遂逃旷弛,实自贤者之力。夏秋之交,道出府下,因以致谢左右,庶竟万一。余冀顺序珍重,前即召擢。偶便专此上问,不宣。巩再拜运勾奉议无党乡贤。二十七日,谨启。”
上面这些话文绉绉的,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翻成白话文大概是这样的:
“如今的官场人浮于事,闲暇很多,我在这里祝愿您吉祥如意,永远幸福。跟您离得远,好久没有聆听您的教诲,时间眨眼即逝,咱们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面了吧?我在这个偏远荒僻的破地方任职,每天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琐碎工作,这真不是我想干的啊!虽然朝廷有调我回京的计划,可是接任的人姗姗来迟,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只能在这里朝夕盼望。如果真能离开这个地方的话,那不是因为我运气好,而是得益于您这位贤者的努力帮忙。我估计今年夏秋之交应该可以办好交接手续,进京接受新的工作,届时我会从您的家门口经过,并通过您的下人向您致谢,这样才能把我对您的万分感谢当中的一分给表达出来。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升迁顺利,别的就不多说了。曾巩再次向运勾奉议无党乡贤致敬,写于二十七日。”
在信的末尾,曾巩向“运勾奉议无党乡贤”致敬,说明这封信是给他一个老乡(乡贤)写的。“无党”应该是这位老乡的号(古代士大夫除了名字还有号,如苏轼号“东坡”,陆游号“放翁”),而“运勾奉议”则是这位老乡的官衔。
“运勾”是“转运使司勾当公事”的简称,这是在转运使手下做高级文秘工作的官职,相当于省政府副秘书长。“奉议”是“奉议郎”的简称,属于北宋文官三十个级别当中的第二十四个级别,相当于八品官。据《宋史·职官志》,“运勾”这一官衔出现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以后,“奉议”这一官衔出现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以后。另据《曾巩年谱》,元丰三年时曾巩正在沧州当知州,到了元丰四年(1081)他被神宗皇帝调回京城。我们结合信中提到的官衔以及曾巩自身的履历,可以推断出这封信一定是写于宋神宗元丰三年,也就是公元1080年。在这一年,曾巩已经六十二岁,已经连续在地方上当了十二年州县官,他渴望回京任职的心情是非常强烈的。
贰 曾巩出身:与王安石是近亲,欧阳修也赏识他
既然曾巩渴望摆脱地方工作,那他为什么不通过正当程序向朝廷提出申请,而是拐弯抹角向一位官衔比他还要低的老乡求助呢?事实上曾巩并不是没有提出过申请,只是朝中大臣正在闹党争,掌权的一派大臣不想让他进京任职,所以他只能通过私人关系“走后门”,靠自己的朋友圈来达成愿望。
我们知道,宋朝的商业虽然繁荣,虽然已经出现了市民社会,但它毕竟仍处于专制体制下的农业时代,归根结底仍然是一个熟人社会。在熟人社会里,每个人都摆脱不了人情请托,而且大家在请托方面的资源和机会并不均等。
以曾巩为例,他就拥有普通人难于比拟的家庭背景和官场人脉。
他的祖父名叫曾致尧,是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的进士,官至两浙转运使,相当于省长。他的父亲名叫曾易占,是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的进士,官至节度推官,相当于地方法院院长。他的生母姓吴,出身于淮南望族,同时也是大政治家王安石的亲戚——王安石的外祖父吴畋就是曾巩母亲吴氏的亲哥哥。吴氏死得很早,她去世以后,曾巩的父亲又续娶朱氏,这位朱氏同样出身于淮南望族,家有良田三万亩,巧合的是,她跟王安石也是亲戚——王安石的第二个妹妹嫁给了朱氏的堂弟。
祖父是高干,父亲是高干,生母和继母也都出身高贵,曾巩小时候自然能享受到相对优裕的生活环境,自然能接受相对优良的启蒙教育。按《宋史·曾巩传》记载:“(曾巩)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欧阳修见其文,奇之。”一生下来就很聪明,识字特别早,记忆力特别好,几百字的文章读一遍就能背下来,十二岁就能写出格调不凡的议论文,十八岁时就声名鹊起,并得到文坛领袖欧阳修的赞赏。您瞧,精英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就是这么牛。
叁 科举考试:录取率极低,就算考生通过了也未必能做官
出身于精英家庭的孩子不但在所受教育上比普通孩子有优势,而且在科举考试和公务员选拔考试当中也比普通孩子占便宜。
曾巩的父亲曾易占一生結过三次婚,总共生了六个儿子,即曾巩、曾晔、曾牟、曾宰、曾布、曾肇。这六个儿子当中,除了曾晔,另外五个都考中了进士。最令人惊奇的是曾巩考中进士那一次,他带着弟弟曾牟、曾布和堂弟曾阜,以及妹夫王几和王无咎,六个人同时参加由欧阳修主持的科举考试,居然一个不落全考中了。
宋朝科举考试并不容易通过,据北宋大臣上官均《上哲宗乞清入仕之源》一文描述:“今科举之士虽以文章为业,而所习皆治民之说,选于十数万之中而取其三二百,使之治民,理或可也。”从地方科考到中央科考,从州试、省试再到殿试,平均每次有十几万名考生参加,而最终被取中的只有二三百名而已。录取率如此之低,考生们除了要拼成绩,更要拼运气,像曾巩等六人同时入场,同时考中,这种奇迹从概率上是很难解释的。最符合常识的解释只能是曾巩等人走了后门,或者说他们虽然不走后门,但是主考官欧阳修出于欣赏曾巩的缘故,有意无意地为曾家子弟开了后门。
宋代考生通过了科举考试,并不代表可以做官,还需要再参加一场类似现在国家公务员选拔考试的“关试”。在后面这场考试中,制度上的不公平简直是显而易见的:每名考生都要先获得两名以上在职官员的保举,然后才能进场。前面说过,曾巩的父亲和祖父都是高干,他们家跟王安石又是亲戚,并且曾巩又从小受到欧阳修的赏识,有了如此强大的官场人脉,别说获得两名官员保举,就算要几十个保举都没问题(笔者注:王安石的年龄比曾巩小,但是却比曾巩做官早得多,所以曾巩是有可能获得王安石保举的)。而那些出身于平民家庭的考生就困难多了,他们的亲戚都是平头百姓,去哪里找在职官员保举他们呢?从这个角度看,宋朝的科举考试或许只是在事实上不公平,而宋朝的公务员考试则从制度设计上就存在着严重的不公平。
肆 恩荫:高干子弟不用考试也能做官
有的读者可能会提出反例:欧阳修出身贫寒,打小就死了父亲,小时候没钱购买纸笔,他妈妈用苇秆在泥地上教他写字,后来不一样考中进士并做了大官吗?这说明平民子弟还是有机会的嘛!
没错,平民子弟并不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只是跟官二代们比起来,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少罢了。并且我还要纠正一点,欧阳修虽然出身贫寒,但他跟曾巩一样属于官二代,他的父亲欧阳观也做过官。欧阳观死后不久,欧阳修就跟着母亲投奔了做官的叔叔欧阳晔。欧阳修长大后还被大臣胥偃看中,做了胥偃的女婿,当他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时候,岳父胥偃正是他的保举人之一。我们试想一下,假如欧阳修的亡父和叔父都不是官员,假如他没有碰上一个做官的岳父,他极可能像大多数平民子弟一样下田劳作,而永远失去读书考试入朝为官的机会,宋朝的教育环境和官场生态就是这么不公平。
事实上,许多官员子弟即使不参加考试,也一样能获得做官的机会。比如说曾巩的祖父是大官,所以曾巩的父亲在中进士之前就已经做了两任公安局长(县尉)和一任法院院长(司法参军)。再比如说陆游的父亲陆宰是大官,所以陆游十二岁那年就有了一个“登仕郎”的官衔。
因为父亲为官,所以儿子可以免试为官,这在古代中国叫作“恩荫”。两宋三百年,平均每年通过科举考试和公务员考试做官的人是361名,而通过“恩荫”这一渠道做官的却有500名。再以南宋嘉定六年(1213)为例,该年吏部选官38864名,其中考试选官10923名,只占28%,而恩荫授官却多达22116名,占了57%(剩余的官员名额通过捐资购买和吏员提拔获得)。从上述数据可以看出宋朝官二代做官有多么容易。
过去有学者为曾巩作传,说曾巩年近四十才考中进士,进入仕途后又多年在地方任职,想做京官时只能向熟人请托走关系,堪称“仕途坎坷”。其实跟绝大多数平民子弟比起来,曾巩已经是相当幸运了。您觉得呢?
(选自《北京青年报》2016年5月25日,荐稿人:解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