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泉
有些人,最初似为上天眷顾,一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然而,一旦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竟至惊慌失措,甚至自此一蹶不振,性情大变,心智错乱。如何才能避免让这些令人扼腕的转变发生在自己身上?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从东魏叛降西魏又再降南梁仅一年的侯景再次叛乱,一路轻袭,直取南梁都城建康,不到一月间便渡过长江天险,旋在梁武帝萧衍之侄萧正德的接应下,攻陷建康,围困台城。
危急存亡之际,各地勤王军队纷纷赶至建康,南梁将帅一时尽聚于此。但将帅多了,就面临一个统一指挥、运筹帷幄的问题。衡州刺史韦粲于是提议其表弟司州刺史柳仲礼出任大都督,理由是:“柳仲礼久捍边疆,为侯景所惮;士马精锐,无出其前。”
柳仲礼出自河东柳氏。柳氏为南朝一大世族。柳仲礼的从祖父柳世隆是齐武帝的功臣,曾说过“一身之外,亦复何须?子孙不才,将为争府;如其才也,不如一经”,意味深长。再往前,柳世隆的伯父柳元景是宋孝武帝时期的名将,官至尚书令、侍中、骠骑大将军。柳仲礼的祖父柳庆远则是梁武帝萧衍起事时的重臣,据《南史》记载,柳世隆曾对柳庆远说:“吾昔梦太尉(指柳元景)以褥席见赐,吾遂亚台司;適又梦以吾褥席与汝,汝必光我门族。”柳仲礼的父亲柳津亦仕宦南梁,在台城保卫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在下文中还要提到。可以说,柳氏一门伴随了南朝宋、齐、梁三代风雨兴衰,到梁武帝时期,则以柳仲礼为翘楚马首。
据《南史》记载,柳仲礼“勇力兼人,少有胆气,身长八尺,眉目疏朗”,换算成今天的标准,身高超过一米八,这在古人中绝对是高个儿了。柳仲礼镇守襄阳时曾击败过西魏名将贺拔胜,声名大振,梁武帝“思见其面”,专门“使画工图之”,送至建康。侯景谋叛时,“仲礼先知之,屡启求以精兵三万讨景,朝廷不许。及景济江,朝野便望其至”。柳仲礼果然不负朝廷所望,带领雍州、司州兵马,星夜兼程,与各路援军会于建康。正如韦粲所言,“(侯)景素闻其名,甚惮之”,“仲礼亦自谓当世英雄,诸将莫己若也”,危急时刻被推举为大都督,也称得上实至名归。此时的柳仲礼犹如赤壁之战前的周瑜,志气风发,正待与侯景一决雌雄,反而是侯景对其心存畏惮。应当说,形势有利于柳仲礼。
然而,不幸的是,转折发生了。为准备与侯景会战,柳仲礼令韦粲先据青塘,未想突逢大雾,等韦粲赶到青塘时,“夜已过半,侯景望见之,亟帅锐卒攻粲”,韦粲与其子并韦氏子弟多人战死。战事传来,柳仲礼正在吃饭,扔下筷子便披挂上马疾驰而去,事发仓促,仅七十骑相随。待到达青塘时,韦粲已经战败,柳仲礼果然神勇,一马当先冲入侯景阵中,大败之。两人虽素闻彼此大名,却从未交面,捉对厮杀良久,仍不知对方是谁。但柳仲礼挟哀兵必胜之势,一时占据上风,挺槊进击,眼看就要挑侯景于马下,不想敌将支伯仁突然自后袭击,连斫两刀击中柳仲礼。惊乱之下,柳仲礼的马又陷入泥淖,“贼聚槊刺之”。生死关头,部将郭山石奋勇上前,将柳仲礼救回了军营。
青塘一战给柳仲礼留下了巨大阴影。经此一战,柳仲礼壮气外衰,不复言战,将士请战,柳一概不准。南安侯萧骏劝柳仲礼:“城急如此,都督不复处分,如脱不守,何面以见天下义士?”柳仲礼虽无言以对,但铁了心就是不战。
既然抱定了主意不战,柳仲礼又在做什么呢?“仲礼常置酒高会,日作优倡,毒掠百姓,污辱妃主”,终日饮酒寻乐,气得正在台城内紧急布防的父亲柳津登城远告柳仲礼:“汝君父在难,不能尽心竭力,百代之后,谓汝为何?”可气的是,柳仲礼闻之,言笑自若。更令人诧异的是,此一战后,柳仲礼性情大变,神情傲狠,陵蔑将帅,以致援军内部将帅不和、互相猜阻、离心离德、莫有战心。
就在各路援军在柳仲礼命令下坚壁不出之时,侯景加紧进攻台城。太清三年(549),台城沦陷,侯景矫诏令援军解散,柳仲礼召集诸将商议,邵陵王萧纶道:“今日之命,委之将军。”柳仲礼“熟视不对”。裴之高、王僧辩道:“将军拥众百万,致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何所多言!”然而,柳仲礼却始终不发一言,诸军无奈,只能各自散去。援军散后,柳仲礼开营降敌。其时台城虽陷,但援军甚众,军士咸欲尽力,及闻柳仲礼降敌,莫不叹愤。入城后,柳仲礼先拜侯景后见梁武帝,心灰意冷的梁武帝面对柳仲礼“不与言”。走到父亲柳津面前,柳津痛哭流涕,叹息道:“汝非我子,何劳相见!”
更令人唏嘘的是,柳仲礼降后,侯景命其西上回任司州刺史,并为其饯行。柳仲礼之弟柳敬礼向柳仲礼进言:“景今来会,敬礼抱之,兄便可杀,虽死无恨。”建议伺机杀掉侯景。这可能是柳仲礼挽回尊严的最后机会了,仲礼壮其言,答应了。可惜!事到临头柳仲礼又畏缩了,“及酒数行,敬礼目仲礼,仲礼见备卫严,不敢动,遂不果”,柳敬礼向兄长使眼色,柳仲礼见侯景卫队森严,没敢动手。后西魏来侵,柳仲礼与杨忠(隋文帝杨坚之父)交战,兵败被俘,送至长安,直至其死,再无事迹,只在庾信《哀江南赋》中被叹“功业夭枉,身名埋没”!
南梁为侯景攻陷,固然有湘东王萧绎等宗室诸王各怀心思作壁上观,希望借此危机浑水摸鱼的原因,而柳仲礼身为前线大都督,畏懦不前、拥兵惧战,亦要负很大责任。当时论者以为梁祸“始于朱异(当初正是朱异力主纳降侯景,又对侯景谋叛的情报压制不报,才导致南梁打了一场毫无准备的战争),成于仲礼”。
纵观柳仲礼的一生,令人慨叹。他的一生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段,前半段勇力兼人、胆气过人、战绩骄人,后半段胆怯畏懦、醉生梦死、不复志气,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的转折点就发生在青塘之战。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战也并非关键之役,何况柳仲礼先胜后败,在与侯景的“单挑”中还胜了一筹,虽说是死里逃生,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不幸的是,柳仲礼没有迈过这道坎,从此一蹶不振,完全丧失了斗志。简单地说,这就叫心理素质不过关、不过硬,往深里探讨,这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现象,即一个人的人生越是一路坦途、顺风顺水,一旦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则越可能惊慌不已、不知所措;或者当一个人对于一件事情的设想愈完美,计划愈周详,一旦发生意外,事情的进展与设想发生偏差,则愈容易手忙脚乱、不知应对。这些意外、挫折、打击,甚至可能使一个人发生性情大变、心智错乱等令人难以置信的转变。柳仲礼便是这种现象的典型,因而,这种现象,不妨称之为“柳仲礼人格症”。
披览历史,可以发现,有不少类似柳仲礼这样人生骤然发生诡异转折的事例。北魏后期,孝庄帝不满为尔朱荣傀儡,在城阳王元徽等人的协助下诛杀尔朱荣。此一事变,元徽立功甚伟,特别是在孝庄帝派元徽以皇后(尔朱荣之女)生子之名诱骗尔朱荣进宫时,尔朱荣仍心存疑虑,关键时刻,元徽跳到尔朱荣身边,摘下他的帽子,手舞足蹈,一副喜不自胜、衷心欢庆的样子。元徽的表演果然骗过了尔朱荣,使其打消疑虑决定入宫,诛杀计划也顺利实现。因此,事成后,孝庄帝即任元徽兼大司马、录尚书事,总领内外。
孰料,尔朱荣虽死,其侄尔朱兆等聚集尔朱氏余党继续作乱。元徽起先极力主张孝庄帝铲除尔朱荣,信心满满,原以为尔朱荣一死,其党羽自应散落,及至尔朱兆等聚兵四起,党众日盛,一下子转而“忧怖不知所出”。公元530年,尔朱兆带兵进攻洛阳,孝庄帝步出宫城,见元徽仓皇骑马欲走,孝庄帝“屡呼之”,元徽竟“不顾而去”,惊惶逃窜,连头都不敢回,然而最终还是被人所杀。元徽前后截然相反的表现亦堪值深思。其实元徽面对尔朱荣、尔朱兆时,未必后者就比前者凶险(尔朱荣的谋略威望显然不是尔朱兆可相比拟的),但为何元徽在诛杀尔朱荣时谈笑自如、镇定若闲,面对尔朱兆时却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原因在于诛杀尔朱荣时有详密的计划,而尔朱兆的横空出现却打乱了这个计划,致使其措手不及、前后殊异。显然,这也属于“柳仲礼人格症”的表现。
看过金庸小说《连城诀》的人都会记得,并称“落花流水”的“南四奇”陆天抒、花铁干、刘乘风、水岱四侠追拿血刀老祖,花铁干误杀刘乘风,血刀老祖杀陆天抒,伤水岱,但亦身受重伤。其时花铁干如径直上前,无需费力,血刀老祖当死无疑。但花铁干面对重大事变,骤然心胆俱裂,如惊弓之鸟,连逃跑的勇气都没了,竟向血刀老祖跪地求饶,为求免死,极尽谄谀,一世大英雄在生死考验面前突然变成了邪恶小人。其实,花铁干这一看似诡异的转变,也正是“柳仲礼人格症”的表现,都是在突降而至的重大事变面前心智错乱、魂飞魄散、不知所以。
孟子曾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又说:“自反而缩(即道义在我这边),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从领导者的角度讲,行事之前固然要有详密周全的计划方案,但对于突发事件更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即作最好的打算、最坏的准备,才不会因为事出仓促而惊慌失对。从普通人的角度看,同样要善于砥砺心志,即使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亦应遇事不乱、临事不惧、沉着应对。一定意义上讲,一个人可以承受多大的挫折,他的人生就能走到多高的层次。因此,增强在重大事件、突发事件、意外事件面前的心理定力与应对力,无疑是值得重视的课题。如此,或许才不会出现如此令人扼腕的柳仲礼现象。
侯景之乱
侯景本为东魏权臣高欢的手下。高欢虽对侯景委以重任,内心却极其猜忌;侯景虽对高欢尚算服帖,却与其子高澄不睦。高欢死后数日,侯景公开反叛东魏,他先请求以河南六州附西魏,西魏答应授其官爵,但并不出兵。不久,侯景又求助于梁朝,愿以十三州降梁。收复中原一直是南朝挥之不去的情结,梁武帝得到消息大喜,不顾群臣的反对而收留了侯景。
然而,好景不长,因对梁朝與东魏通好心怀不满,侯景于548年以清君侧为名在寿阳(今安徽寿县)起兵叛乱,第二年攻占了梁朝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并将梁武帝活活饿死,掌控了梁朝军政大权。侯景起兵后相继拥立又废黜三个傀儡皇帝,最后于551年自立为帝,国号汉。梁湘东王萧绎在肃清其他宗室势力后,派徐文盛、王僧辩讨伐侯景,战局逐渐扭转;驻守岭南的陈霸先北上与王僧辩会师,于552年收复建康。侯景乘船出逃,被部下杀死,叛乱终于被平息。
侯景之乱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加剧了南弱北强的形势。士族门阀在侯景之乱中不仅充分暴露了腐朽无能,而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