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学 见
·理论与方法·
影响当代民间史料价值的若干因素探析
张 学 见
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当代民间史料不断涌现。为了维护好党史、国史研究这股新的“源头活水”需要对其加以鉴定。首先,当代民间史料是否具有真实性。当代民间史料创作主体情感、旨意等相关因素,以及其研制的建构依据、创作流程等内生机制都可能使文本内容存在“表达性现实”与“客观性现实”之差异。其次,当代民间史料自身内容是否具有稀缺性、独特性和广博性、综合性。类似文本虽多,其史料价值的“边际效益”往往会呈下降之势,而史料内容所载信息的广博性、综合性,则往往会制约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能走多远。
当代民间史料;史料价值;表达性现实;客观性现实
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文选、重要会议资料汇编等官方文献陆续出版,为党史、国史研究提供了权威、基础性文献史料。随着学术研究日趋深入、细化,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认识并践行“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①张静如早在1990年代初期就指出:“以社会史为基础,自然也要在党史研究中加进去一些过去所不用的材料,特别是一些统计材料、社会调查材料”,过去“党史研究工作者往往不太习惯用这些材料,其实这类材料有时很能说明问题”。参见张静如:《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20年后,吴汉全、王炳林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以社会史的观点来看,中共党史研究的资料不只是中共自身历史活动中所遗留下来的文献材料,而应该是在近现代中国社会中包括各流域、各行业、各人群的各种历史信息”,“扩大中共党史研究材料,就要求研究者到社会变迁留存的大量资料中去寻找,而不能仅仅局限于中共的政治文献”,“举凡社会生中的各种材料都可以成为中共党史研究的材料”,参见吴汉全、王炳林:《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中共党史研究的再思考》,《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9期。。在这种情况下,仅依赖这些公开出版的文献资料显然不能完全满足党史、国史研究之需求。“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曾云:“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究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取预此潮流,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傅斯年也强调:“一种学问能扩张他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岳玉玺、李泉、马亮宽选编:《傅斯年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4页。近年来,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个人主体意识的增强,以书信、日记、回忆录、口述史料、笔记、传记、札记等为代表的当代民间史料不断公开面世,为党史、国史研究提供了一股新的“源头活水”。这些来自民间的文本资料有别于官方档案文献,其记载内容不是国家重大决策的制定实施,也不是领袖人物的重大国事活动,而是芸芸众生个人生命史的跌宕起伏,其题材各异、内容繁杂斑驳。这一方面为党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来源。同时,这些民间史料内容粗精不同、虚实有异,其间不乏鱼龙混杂 。
众所周知,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不同的史料具有不同的史料价值,其价值高低直接影响史学研究的水平,决定学术研究的品格。“渠之清”(高水平的学术研究),必须要有“源头活水”(高品质的史料)作为支撑。近年来,随着社会史研究的日益受到重视,学者们越来越看重来自民间的资料价值,也有意识地加以利用。由于当代民间史料面世时间还很短促,多数形成于改革开放这30余年,被运用于学术研究则是近年来的事。其不像古代史料那样经过了千百年来梳理、勘误,历届学人对其“庐山真面目”已有所知晓。在这种情况下,这就需要考虑哪些因素会影响当代民间史料价值。对此,学术界鲜有成果进行较系统研究。本文拟从当代民间史料创作主体相关因素、当代民间史料研制的内生机制,当代民间史料自身内容等方面探讨其是如何影响史料价值的,以请教于学术界前辈。
(一)情感
民间史料所载内容通常与创作主体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关联,如年谱、回忆录、日记等,这些文本资料往往就是创作主体“个人生命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喜怒哀乐,人皆有之。特别是所记载的内容,与创作主体人生际遇攸关,则容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述之所恨,则扬其恶;记之所爱,则增其美。由于担心创作主体在文本生产中渗透太多的个人情感,从而导致其部分内容失实,学术界对这类史料的价值向来持谨慎态度。问题的关键是:创作主体若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情感的汪洋大海肆意冲毁理性的堤坝,以平和的心境、恬淡的情绪来从事文本资料创作,以达至先贤硕学刘知几所言:“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那么有关文本资料内容就可能具有较高的真实性;否则,文本内容随着创作主体情绪尽情宣泄,则史料价值难以得到保证。
陈寅恪曾言:“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陈寅恪:《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4页。,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私人立志记史事,自不免于感情的表率”*齐世荣:《史料五讲》,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页。,喜怒哀乐,纵横汪洋,特别是一些当代民间史料是在“时过境未迁”*王海光曾指出当代史“虽属于历史,当事人和当事人亲属还在,社会影响还在,政治语境还没有变化”,“当代史的言说环境,要受到来自现实社会多方面影响”,故有所谓“时过境未迁”之特殊现象。参见王海光:《时过境未迁:关于中国当代史研究的几个问题》,《党史研究与教学》2004年第5期。的情况下匆匆制作而成,文本创作主体心中块垒,尚未释然,爱恨情仇,难以即行克制,心境仍旧处于躁动、亢奋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其所创作的文本资料真实性则难以得到保证。梁启超说:“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变记》,后之作清史者记戊戌事,谁不认为可贵之史料?然谓所记悉为信史,吾不敢自承。何则?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10页。陈寅恪也认为此书撰写时,梁启超正处于“感情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陈寅恪:《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8页。。其中一些内容诸如 “人人封章,得直达于上,举国鼓舞欢蹈,争求上书,民间疾苦,悉达天听”,这些溢美之词由于感情色彩过于浓厚,不尽符合当时复杂多元的历史事实。
相反,有些创作主体能够很好地自觉约束好自己感情,宠辱不惊,在从容和淡定,超凡和宁静中著述,其文本真实性能够得到一定的保证。杨绛所著《干校六记》就是一个典范。“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的1981年,杨绛通过此书,记述了1969年至1972年间作者夫妇在河南“五七干校”的生活经历,其从衣食住行、同志之谊、夫妻之情等琐事清晰地再现一代知识分子的艰难岁月。作者并没有像类似“文化大革命”经历者那样肆意地打开情感的闸门,尽情地宣泄其不幸的遭遇。其情绪上始终高度秉持“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杨绛:《干校六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写在前面”第2页。,以清新、自然地笔调将那段沉重往事徐徐道来。不仅讲述“文化大革命”中的荒唐之事,还客观“再现”那个时代人性的良善之光,内容不偏不倚,真实可信,可谓“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 此书一经出版,就广受社会各界赞誉。由于《干校六记》一书具有上述特点和优点,已成为我们了解和研究那段历史不可多得的民间文本资料。
(二)旨意
一般来说,民间史料创制不像官方文献那样有着显著的政治目的和特定的取舍标准。其内容往往因创制者旨意迥异,可以写家长里短,也可以记载家国记忆;可以旨在感怀伤时,也可以意在励精图治;可以宣泄心胸的愤懑,也可以表达家国情怀。由此,不难看出民间史料创作主体的旨意具有云泥之别。比较而言,那些旨意高远的创作主体所留下的文本,所记载内容由于超脱于个人荣辱、是非,情系苍生福祉,乃至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怀,其史料真实性自然不难得到保证。
《傅雷家书》就是这样经典的著作,“只是当时父与子之间的私人信件,执笔者从未想到日后会刊行成书”。这些家书主要记载傅雷在1954年至1966年间给其子傅聪的书信(也有少量傅聪、傅敏致其父母信件),它“不是寻常父子之间的闲话家常,而是两位特殊艺术家之间的心灵对话”。这些书信表达傅雷希望其子能够知晓“国家的荣辱、艺术的尊严”,“做一个德艺具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傅雷在家信中谆谆教诲其子有关治学的路径和艺术的真谛:“为学最重要的是‘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傅雷:《傅雷家书(精选注释本)》,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58、65页。;“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傅雷:《傅雷家书(精选注释本)》,第269页。,“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毅力、意志、信仰……”*傅雷:《傅雷家书(精选注释本)》,第178页。那么艺术使命和价值什么呢?傅雷在给其子书信中论道:“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乐而快乐!”;“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傅雷:《傅雷家书(精选注释本)》,第63页。。在这里,傅雷对其子艺术成就之褒奖,不是源于其子为此所获个人之名利,而是基于音乐给祖国带有的荣誉,给人类带来的福音。此外,由于该书内容所含甚广,除了关于父子俩关于艺术话题探讨,还包括若干其他方面问题。如怎么处理夫妻关系,保持家庭和睦。傅雷在给其子书信中谈到:“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新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中平安度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傅雷:《傅雷家书(精选注释本)》,第143页。另外,此书还涉及傅雷民族观、金钱观、交友之道等诸多内容,均系脱俗凡尘、荡涤心灵之论。这些家书,虽每封信具体内容有异,所论主题也不尽相同,但“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始终是傅雷作为一代教育家、艺术家之理念和旨意。
自《傅雷家书》于1981年首次公开出版以来,30余年来,多家出版社一版再版。由于家书旨意纯美、高远,其不仅成为了解和研究20世纪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人格特质的一部佳作*参见刘慧:《父辈亲情与政治隐喻——重读〈傅雷家书〉》,《绥化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年第2期;杨剑龙:《特定历史语境中的个人话语——论〈傅雷家书〉》,《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在社会公众层面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傅雷家教的成功经验对我们今天的家庭教育无疑仍是一种经典示范”*徐玲:《傅雷家教的特点及启示》,《当代青年研究》2001年第4期。,对当代大学生道德教育也能提供重要启示*赵明媚 庄园:《〈傅雷家书〉对大学生道德教育的几点启示》,《思想政治教育研究》2013年第5期。。此外,“《傅雷家书》是一座思想的富矿”,读者可以“从中获取丰富的精神滋养”*叶永烈:《〈傅雷家书〉——一座思想富矿》,《上海教育》2015年第1期。。这些文本资料虽产生于50年前,却仍旧“如惠风吹拂迎风悬挂的风铃般,拨动了无数敏锐的心弦,使千千万万读者为之感悟、为之动容,为之一读再读,而每读必有所获”*傅雷:《傅雷家书(精选注释本)》,第8页。。由此可见,此书在学术界、社会层面效用之大,在私人家书著述史上可谓前所未有,其内在的意蕴凝结着人类文明的价值尺度,故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相反,有些创作者在创建文本资料时,立意多拘泥于个人名利,其作为民间史料价值就会受到影响。王海光曾指出创作者“存史首先须有历史的公器意识”,他以回忆录为例,“作者的撰写动机如何,直接决定其存史的价值”,“那些旨在塑造自己生前身后名的回忆录,功利性极强,涉及历史必然是曲笔”,“这种个人功利目的性极强的回忆录,并不能承担传世的作用,日后随着社会生活透明度的不断提高,公共话语范围的不断扩大,必然是价值递减的”*王海光:《回忆录的写作和当代人的存史责任》,《炎黄春秋》2007 年第5期。。另外,近年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商业化元素也日益嵌入创作者个人史书写。有些人为了博人眼球,扩大个人或利益相关人知名度,增加市场效益,在进行文本创作时不是从严格的事实出发,而是信马由缰,甚至不惜杜撰耸人听闻的陈年旧事,以达到增加“卖点”之目的。一些人甚至把撰写回忆录、传记这样的个人化很强的写作任务假手于人,让一些盈利性组织、个人去“策划”和“运作”,拼凑文本后,再投向市场,其结果可想而知。
蒙文通认为:“任何史料都是一定的社会环境的产物,它必然受到该社会的文化、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的制约”,“在排除了该时代该地域的文化、经济、政治等方面对该史料的歪曲、影响之后,才能使该史料正确地反映历史真象”*蒙文通:《蒙文通文集》第1卷,巴蜀书社,1987年,第36页。。蒙文通着重强调文化、政治等外在环境对史料价值的影响。问题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民间文本资料不断涌现,应该说这些民间文本资料所产生的外部环境均是大致相同的,但由于当代民间史料建构依据、创作流程等内生机制有所不同,也导致其史料价值高低有别。
(一)建构依据
一般来说,民间史料的构建往往缺乏传统文献编制时可以倚重的权威原始档案资料,故其文本的真实性往往备受争议。民间史料或是创作主体随意而发,不经意间留下来的;或是仅凭借记忆,草草成书;或是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多方资料、考核各方情况撰写而成,等等。民间史料构建的依据不同,文本的真实性自然有别,其史料价值往往也高低各异。如近年来,不少民间人士公开发表回忆录,引起学术界及社会公众广泛关注。这些出自社会公众之手的文本资料,其史料价值如何?多大程度上可以作为“史识”?学术界对此颇有分歧。一般来说,这些个人回忆性作品能否作为或多大程度上视作“史料”,其前提首先取决于其文本的真实性,是否提供准确的历史知识。由于不同创作主体的回忆录构建的依据千差万别,故其文本内容的真实性、准确性自然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回忆录是时隔数年甚至数十年草成,创作主体由于缺乏相关支撑性原始资料,大多仅依赖其个人记忆,即使那些严谨的创制者主观上不存在“选择性记忆”,而是想努力原原本本地“还原”过去,由于记忆不仅具有遗忘性,而且对其所经历的事情的认识具有主观性,不一定接近历史的真相,因而其难免存在一些史实错误。
有的回忆录从酝酿、撰写、修改至最终定稿,不仅建立在扎实、丰富的原始文本资料基础上,作者还为此对事发之地、涉事之人进行大量调查、考证、访谈。从史料建构依据而言,沈博爱的《蹉跎坡旧事——一代中国农人的耕读梦》就是一部这样的有较高价值的回忆录。作者在青年时期当过家乡小学教师,1958年被打成“右派”,后又因“反革命罪”入狱5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获“平反”,担任中学生物教师。20世纪末退休后,作者开始准备撰写此回忆录。为此,他不仅充分整理、利用昔日留下的旧信、电报、20余年的日志作为本书写作依据,还特地走访一些“老童年、老长辈、老友、同事”,以核对一些人和事。在写作此书过程中,作者还参考《浏阳县志》《浏阳地方史》等当地资料。此外,与作者一起共同生活近半个世纪的妻子,对其“几十年经历”“都了如指掌”,为此书写作“提供了线索和补充了遗漏”。同时,由于作者有较高的美术功底,书中还手绘插图50余幅,全部是其“自五十年代开始,留下的浏阳各地风物原始写生记录”*沈博爱:《蹉跎坡旧事——一代中国农人的耕读梦》,语文出版社,2013年,第493—498页。, 如祖父碾布图、祖母编制草鞋图、作者被羁押之看守所示意图、不同年代房屋图、诸多故城旧居图,等等。这些插图与文本内容相互辉映,读文识图,让人有似身临其境,仿佛回到历史现场。在平静、通透叙述下,作者不仅娓娓道述其本人几十年的亦耕亦教经历,也记载其家族、同伴半个多世纪的生活轨迹,地方风土人情、民俗习惯在时代激荡下的存续和嬗变。此书为我们观察和了解一代普通中国人近半个世纪个人生命史,提供了一份真实可信、生动丰富的民间史料。
(二)创作流程
在通常情况下,民间史料创作不像正统文献那样往往有着特定的研制机构、人员和规则。相反,其创作流程因创作主体不同而呈现千差万别的状况。民间史料是在什么情况下,通过何种具体流程最终凝固成公开面世的文本,往往直接影响史料的真实性。
一般来说,民间史料创作流程若具有“程序化”、科学化之特征,创作主体在研制文本资料时态度严谨、认真、既要积极作为,又不越俎代庖,始终合理地地参与文本生产流程,其文本内容一般具有较高的真实性、完整性。如刘小萌的《中国知青口述史》,就是一本反映当代知青问题的民间口述史料,已成为学术界研究这一问题时不可缺少的参考资料。作为口述文本资料,其创作流程充分体现了程序化、科学化,而这又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它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中国知青有1700万人之多,怎么选择有价值的采访对象?作者第一步将其区分为当年的知青典型、民间领袖、默默无闻的普通知青等三种类型,并精心挑选访谈对象,以便使其能够在这一群体中有较高的代表性。选择好知青典型后,作为长期研究知青的历史学者,作者充分利用本人也是知青的“身份优势”,尽可能使每一种类型知青,每一位访谈对象成为自己的至交好友。在口述访谈中,作者把本人情感完全融入其中,访谈者与受访者本人之间“感情上的沟通,思想上的契合”已没有任何距离*刘小萌:《中国知青口述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51页。;第二步将访谈录音转变为文字;第三步进行核对,形成口述的原始稿,“在尽量保持口述原汁原味的前提下对它做必要的整理”,并形成初步修订稿,而这一切“均有保留的录音作为原始依据”;第四步,把初步修改稿交给受访者本人核实,并“做必要的补充修改”*刘小萌:《中国知青口述史》,第5—9页。。在采访中,尽管作者并不赞同一些受访者的观点,但本着“同情的理解”,还是忠实地记录知青的多侧面的情感话语。这样知青的口述访谈内容没有受到采访者意图的扭曲,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原始面貌*刘小萌:《中国知青口述史》,第220页。。正因为《中国知青口述史》的产生具有上述流程,才保证其大部分文本的真实性,这为人们正确认识知青及其历史提供一份比较可靠的历史资料*参见刘小萌:《中国知青口述史》,第23、60页。。
当代民间史料内容是否具有真实性,是影响其价值大小首要因素。但除此之外,史料自身内容是否具有稀缺性、独特性和广博性、综合性也很重要,往往能决定其能否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和特定研究领域的深度。
(一)稀缺性、独特性
近年来,不少民间人士出于种种原因,在人生某个特定阶段,尤其是暮年时期,公开发表诸如回忆录、自述、札记、日记等个人论著。其中一些经典内容早已成为学术界从事相关研究不可或缺的珍贵的史料来源。但由于文化背景、知识储备、经济条件等存在较大差异,民间史料创作者群体,乃至民间史料所反映的内容、主题呈现典型的聚合性特征。窥视这些作品,大多出自知识分子上层精英阶层。如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何兹全的《八十五自述》,费孝通的《师承·补课·治学》、巴金的《随想录》、赵俪生的《篱槿堂自叙》、江平的《八十自述:沉浮与枯荣》、魏宏运的《魏宏运自订年谱》,等等。诚然,这些作品对了解近代以来我国高等教育发展历程、文化精英的成长经历等具有重要作用。不过,近年来,我国文化教育界个人回忆录、传记、札记、随笔等个人文本资料,通过图书、网络等不同方式源源不断公开面世。但是,这些文本创作主体教育背景、职业特点、成长环境往往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导致其留下的文本选题、内容常常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类似史料价值的“边际效益”*边际效益规律是经济学一个重要概念,其认为,在一个地区或行业,当资本的投入增加到一定程度时,再增加一单位的资本投入,其效益就会减少。呈逐渐下降趋势。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其是运用于学术研究,还是用于泽被社会公众,都需要听到新的群体,尤其是沉湎于历史深处沉默者的声音。
如相较于高等院校硕学之士、文化教育名流,鲜有中底层知识分子作品问世。特别是那些数量十分庞大的基层教育工作者,由于其自身条件限制,多数处于“虽知而不能言”的状态,很少为自己留下一些文字记录*一个群体因故不能为自己留下文字或其他记录,这意味着他们“无法进入历史”,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没有进入‘文献’就没有进入‘历史’”,“‘历史’是由‘文献’形成的,因为无证不立是历史学最基本的学术规范和起码要求”,“‘历史的局限’却也由此而生”。参见雷颐:《“日常生活”与历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3期。。例如,至今外界对曾经在新中国教育史上占有独特地位的民办中小学教师的了解十分有限,在多数情况下,只能通过《中国教育统计年鉴》等相关文献从中管窥一二。人们提起这一群体,似乎仅是他们时而在简易教室里,手拿课本;时而在田间地头,手拿锄头的模糊影像。近年来,吴国韬所著《雨打芭蕉——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的回忆录(1958—1980年)》,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历史缺憾。这一资料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该书主要记载了1961年至1979年间,作者在湖北恩施芭蕉乡村担任民办中小学教师时的工作、生活、思想状况,被誉为“一个人的当代史”。其内容不仅凸显了一位丰满、近人的民办教师的形象,也“真实地再现了那个特殊岁月里农村教育的场景及民办教师”生活状况*吴国韬:《雨打芭蕉——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的回忆录(1958—1980年)》,语文出版社,2013年,第5、960页。。“物以稀为贵”,以史料品种言之,该书所载内容具有独特性、稀缺性,具有其他论著和资料难以替代的价值,为世人了解这一特殊群体提供具体、生动的历史记录。其所披露的作者个人民办教育之心路历程,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中国乡村民办教育发展的缩影,是一本了解当代中国教育,尤其是民办教育发展历程的弥足珍贵的民间史料。
相对于文化界人士,其他阶层留存、披露个人文本资料往往更少。物以稀为贵,当代民间文本史料也不例外。特别是那些文本创作者拥有某种个性化特征或虽系芸芸众生,所从事的工作也非“光彩夺目”,但因其观察视角、所叙述内容均具有独特性,其文本史料价值则往往不容小觑。例如,中国第一位博士银行家徐国懋所著《八五自述》、老红军李耀宇口述著作《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就具有上述特征。《八五自述》的作者经历传奇,由一位船民子弟成长为中国杰出的现代银行家。书中记述了其从抗战期初期至改革开放,献身中国近代金融事业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中国近现代有影响的金融家数量不多,留下个人文本资料者更是罕见,因此这部自述已成为研究中国近现代经济史、金融史不可多得的个人资料。迄今为止,这份资料已经被相关研究者频繁使用。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央有关部门组织下,凡在中国近代革命中曾担任崇高领导职务的革命元勋——将帅们几乎都有各自的传记、年谱、军事文选等资料出版,这些文本资料是我们了解中国近代革命史、军事史的基本资料,使将帅们的群体形象也鲜活地构建起来。但是,在近代革命运动、军事战争绝非将帅们单枪匹马驰骋天下,在他们的周围都有大量的追随者、支持者,只不过由于太普通,在宏大革命叙事逻辑下,这些普通战士往往成为失语者。外界也很少了解这一群体在革命战争年代具体生活经历、所思所想 。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相关军事文献等资料很少论及他们这一群体中的具体个人,同时他们自身也很少为自己留下个人文本资料。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的公开出版显得尤为珍贵。这是一个自幼参加中国革命的普通士兵对其人生经历的私人记录。书中虽然没有透露重大历史事件的决策内幕,但其详细地介绍了自己漫长的革命经历,并以个人视角讲述了中共革命历程诸多鲜见的历史细节。这样的私人记录不仅有助于我们对革命战争年代基层士兵群体的了解,也有益于我们从另外一种视角(由下往上)丰富对中国革命史的认知。
(二)广博性、综合性
由上所论,史料所提供的信息是否具有稀缺性、独特性,对史料价值影响甚大。但在此基础上,史料内容是否具有广博性、综合性,亦很重要,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该史料具有价值与否。如果说史料的稀缺性、独特性常可以帮助研究者涉入人迹罕至的新的研究领域,但在新的研究领域中能走多远,则往往取决于该史料内容所载信息的广博性、综合性。近年来当代民间史料公开面世的种类、数量繁多,但其内容除了具有稀缺性、独特性外,还具有广博性、综合性之特征的民间史料尚不多见。那么某种史料所载信息的广博性、综合性体现在哪些方面呢?一般来说,史料内容时间跨度长、涉及的人事多、内含的问题多,信息量往往会更大一些,其史料价值也最为学术界所称道。如陕西农民侯永禄的《农民日记》《农民家书》《农民笔记》《农民家史》《农民账本》之“农民五部曲”就具有上述两个特征。此套丛书于2006年至2012年间出版,总字数高达260万,可谓卷帙浩繁,鸿篇巨制。从史料创作主体而言,知识精英、政界领袖撰写日记、家书、家史随笔早已司空见惯,但千百年来,由农民自己而不是通过他人代言,来撰写的其个人生命史,实属罕见。该丛书史料内容具有鲜明的稀缺性、独特性,但决定其史料价值主要还是体现在其所载内容的广博性、综合性。首先,该套书时间跨度长。其中,《农民日记》记载时间始于20世纪40年代末,终于2000年。作者“用和锄头一样勤不离手的笔,坚持不懈地记录了他和村民们半个多世纪的生存经历”;《农民家书》系作者与其亲属之间近40年里相互通信集萃,始于1966年,终于2004年;《农民账本》是作者的家用账,“最少记了57年”。在这期间“家庭的每笔收入、每项开支”都要详细入账,从1948年给解放军“送军鞋”至2004年“土地补贴”*侯永禄:《农民账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1—5页,后记第488—489页。。其次,该套书涉及的人事多,作者侯永禄虽主业是农民,但也曾担任过村干部、会计、民办教师。其复杂的工作履历,较之单纯的农民身份显然扩大了文本多维的信息量。更为重要的是这套丛书不仅仅单是作者个人史,内容还涉及其儿女孙辈几十口人。他们职业各异,有农民、教师、工程师、军人、影视行业从业者等。他们的人生履历更是复杂多样,包括升学、晋升、就业,提干等,不一而足。该套书详细记载了他们每一个人成长奋斗故事,有成功的喜悦,有失败的哭泣,有深沉的忧虑,有欢快的畅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当代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一个缩影。再次,内含的问题多。该套丛书不仅生动地描述了当代社会进步可喜的景象,也记载了当代社会不容忽视的一些问题,如农村日渐空心化问题、养老问题、教育子女问题,市场经济条件下义利观等问题。作者所思所想,所记所述,全面、详细、系统地反映了半个多世纪农村、农民、农业之时代经纬,是了解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三农”问题乃至近现代基层社会变迁的一座举世罕见的民间史料宝藏,其不仅可以为“三农问题”研究者提供更多的“问题意识”,也可以为社会公众乃至相关部门了解“三农”,解决“三农”问题提供若干殷鉴。
梁启超曾言:“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4页。郭沫若认为:“无论做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因为材料缺乏,顶多得不出结论而已,而材料不正确便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样的结论比没有更要有害。”*郭沫若:《十批判书》,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页。对此,史学前辈学人戴逸曾深有感触地谈道:“以前研究戊戌变法和康有为上书,都根据康有为本人于宣统三年五月刊印的《戊戌奏稿》,大家对之深信不疑。哪里会想到,他所刊行的并非戊戌时期的真奏议。康有为部分是由原稿不在手头,更重要的是为了革命期间的政治需要,竟把自己过去的上书增删篡改,弄得面目全非,刊印公布出来。这样就把后世的研究工作引入了歧途。”*戴逸:《序言》 ;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4页。这说明在从事学术研究时,需要辨章学术,考证源流,
对史料切宜弄清楚 “在何种情形下因何目的并经何途径怎样留存下来”*罗志田:《历史创造者对历史的再创造——修改“五四”历史记忆的一次尝试》,《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特别是当代民间资料由于创作主体、产生机制、自身内容等各方面存在千差万别,难免会给人一种“众说纷纭的嘈杂”,“百花齐放的繁芜” 之印象*王海光:《回忆录的写作和当代人的存史责任》,《炎黄春秋》2007 年第5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只要我们本着“大胆引入,小心考论”的态度,把那些有较高史料价值的,来自当代民间芸芸众生之文本资料进行甄别,并运用于学术研究。那么,以往被“宏大历史叙事”所遮蔽的鲜活的普通大众的个人生命史,就会逐渐成为历史言说的重要奥援,党史、国史研究就会呈现新的面貌,研究水平也会随之提高*张静如曾感叹:“以往中共党史研究,受意识形态的影响,多呈现这样的特点:多见宏观叙事、抽象论证、务虚讨论,少见微观发掘、细微推敲、数据证明”,“多见文山会海,少见鲜活的历史人物;多见政治、革命、阶级斗争,少见经济、文化、社会发展”,其原因之一恐怕就是由于过去我们在党史、国史研究中较拘泥于官方文献史料,缺少来自民间文本资料的充实和补充。参见张静如:《追随历史的脚步——〈中共北方区委历史〉评介》,《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8期。。
(本文作者 三峡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宜昌 443002)
(责任编辑 张 政)
The Study on Some Reasons of Affecting the Value of Contemporary Folk Historical Material
Zhang Xuejian
Since the new era, the contemporary folk historical material has emerged in large numbers. In order to maintain new “running water” for academic study on Party history and State history, it’s necessary to evaluate the material. First of all, whether the historical material is true. The authors’ emotion and will in creating the contemporary folk historical material, and the inherent system including its constructing basis and creating process, may produce the differences of the text content between “expressive reality” and “objective reality”. Secondly, whether the contemporary folk historical material is scarce, unique, extensive and comprehensive. Although there are many similar texts, the “marginal benefit” of the historical value may have the tendency to decline. How far a new field of study will go, which depend on the range of information contained in the historical material.
K206;K27
A
1003-3815(2016)-12-007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