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福 振
(江西省委党校 党史党建教研部,江西 南昌 330003)
自由引导人民
——以《民报》为考察对象
周 福 振
(江西省委党校 党史党建教研部,江西 南昌 330003)
中国同盟会成立后,创办了其机关报《民报》,大力宣传革命党人的三民主义,即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其目的在于实现国家自由、民族自由和个人自由。但是,由于清王朝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所以革命党人的思想极其复杂。这些复杂思想最终归结到一点,那就是革命。
《民报》;三民主义;自由;革命
人类社会总是浮浮沉沉。天作孽引起的悲剧少,自作孽引起的惨剧多。人在社会上瞎混,迟早是要还的。不还于自身,就会还于后代。任何人都无法逃脱。但是,人们心目中的自由灵光,使人类社会不至于永远堕落下去。1831年,为纪念法国1830年的七月革命,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创作了一幅很有名的油画作品,即《自由引导人民》。它虽然描绘了令人担惊受怕、残酷恐怖的战争场景,但是无法掩饰住人们对自由的热切向往。正如胡汉民所说,“一国政府逼其民人至于反抗,必其有失职亡道者存,而人民敢以身为牺牲,求达其改革之目的,又至足尚也”。[1]3913
没有人喜欢动不动就去搞革命,革命也不是几个人想搞就能搞起来的。革命是万不得已而采取的最后方法。能通过改革或改良解决的问题,没有人愿意去搞革命。在清王朝强盛时期,人民的生活较为安居乐业,即使有人想搞革命,造满清的反,也得不到人民的拥护。但是到了清末,面对内忧外患,人民生活已困苦不堪,即使有许多人反对革命,也无济于事。清政府搞清末新政和预备立宪,给中国人带来了自由的新希望。不料,辛亥革命却发生了。那些认为辛亥革命打断了中国立宪进程的人,是看到钱币的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这也说明,历史往往出人意料,正如卡尔佛特所说,“我们认为会导致革命的情形却往往并没有产生真正的革命。而有时候却突然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革命性的变革,颠覆了一个看起来很稳定的国家”。[2]24辛亥革命正是在革命低潮中突然成功的。按中国王朝历史发展的规律,清王朝存在了二百六十八年的时间,也差不多该灭亡了。周朝存在了八百年,可谓奇迹中的奇迹,汉朝存在了四百年,只能算是历史的奇迹,此后的各个王朝能存在二三百年就算是很长的王朝。一个少数民族建立的全国性政权能维持如此长的时间,更是奇迹之奇迹中的奇迹。但是,在革命党人看来它是对汉族欺压二百六十八年的历史。革命者往往把革命的对象说得能有多坏就有多坏,否则他们自然认为革命缺乏一定的合理性。然而,历史是由成功者和失败者共同塑造的,没有失败者哪来成功者。
国家成立的本意是协调人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然而国家的作用却不断得到强化,甚至发展成为“国家至上”,从而将人民变成国家的“奴隶”,这完全违背了国家的初心。国家自由正是让人民不忘初心。德国洪堡认为,“国家真正努力争取的目标必须旨在通过自由来引导人们”。[3]122这就将国家的作用限制在自由方面,这也是实现国家自由的必然阶段。国家自由又与民族自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为所有的国家都是民族的国家。
如果将整个中国境内的各民族看作一个大家族,即从中华民族的角度而言,民族自由即为国家自由,两者高度一致,都是排斥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欺压和凌辱。如果从华夷之辨来讲,民族自由则是排满独立,建立汉族自己的国家,也就是说民族自由是国家自由的一部分。
西方的民族自决原则虽然有利于实现民族自由与国家自由的一致,减少民族之间的冲突,但是对大杂居小聚居的中华民族来讲,有割裂中国的危险,所以危害甚大。《民报》学人曾受其影响,他们为了排满革命,认为不管满洲入关前还是入关后都不是中国人,满洲建立的“清国”也自然不是中国人的国家,所以民族自由就要排满。改良派的思想则与之相反,认为满洲是中国人,中华民族应该一起反对西方列强。为此,《民报》学人与改良派创办的《新民丛报》展开激烈的辩论。康有为认为,英德提倡的民族主义是借民族主义以收合散国为一,非若中国本一,而愚者乃欲力分之,只能促其亡。[4]2202康有为将排满的人归于“愚者”,明确地表明他的态度。汪兆铭则认为,自汉人言之,非排满无以复国,排满是汉人之利,即是中国之利;自满人言之,中国是中国人之中国,满洲侥幸盗为己有,中国之存亡非彼所关,因为他们只顾本族,不顾国家。[5]1758《民报》学人显然对满洲的批判有些夸张。如果满洲真像他们批判的那样不堪,恐怕清王朝早就灭亡了。改良派虽然对清政府的作法有些不满,但是他们坚定地认为满洲是中国人,则有利于民族和谐和国家统一安定的局面。
梁启超看到革命党人极力排满,又指出满汉利害相反之点诚或有之,但是其间亦有利害相同的地方,如果中国灭亡则无汉无满,满人苟计其全族利害,必能弃排汉之政策,而取同化于汉之政策。[5]1753-1754汪兆铭则认为,中国若亡,彼族亦无立足之地,因欲保彼族,故欲保中国,如果因保中国而灭其本族,则彼宁举中国以赠朋友,[6]641如奥大利国内诸民族也知道奥大利亡后诸民族皆无所附丽,但是仍然轧轹不已,所以“民族之相轧轹,其所处之地位,实使之然”。在汪兆铭看来,满汉所居之地位决定了其利害相反,无术足以调和,因为满洲自入关以来,以中国为囊中物,不外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假使覆而取之,彼将失其所有,故有“汉人疲,满洲肥;汉人强,满洲亡”之语,如同“盗憎主人,地位使然”。[5]1753-1754
既然《民报》学人要排满实现民族自由,那么国家自由也就要排除“清国”。正如汪东所说,“所谓爱国者,爱己之国,非爱他人之国也。使国民主义离民族主义而独立,则有一国焉侵入己国,群拥戴之,为之效死,以抗他族,乃贸贸然言爱国,不知其所爱者,非己之国也,而使他族甚强,力弗能抗,又有一国焉侵入其国,则又贸贸然拥戴之,为之效死,以抗他族而言,爱国其得为真爱国者耶?”[7]1608-1609也就是说,爱国首先要看清楚这个国是谁的国,值不值得你爱它。民意也认为,以汉人所处之地位,当如希腊人之谋独立,因为希腊以文明民族而被征服于土耳其,与汉人被征服于满洲之地位相同,不惟希腊而已,卜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罗绵利亚人、罗美利亚人、孟颠匿古鲁人,以异族受制于土耳奇,谋独立亦与希腊相同,这与中国之革命党人是同一心事,亦是中国人所当同趋于之途。[8]3935汪兆铭也指出,比利时受制于荷兰,知求独立,不知求荷兰政府以立宪;匈牙利受制于奥大利,知求独立,而奥大利与之立宪为双立君主国,匈虽绌于力,暂屈从之,然犹谋反动。[9]35不管怎样,汪兆铭还有一定的先见之明,因为一战后奥匈帝国最终分裂为两个国家,即奥地利和匈牙利。在汪兆铭看来,清政府立宪是因为“彼惧其族之孤,而虞吾之逼,乃为是以牢笼我”。[9]35也就是说,《民报》学人为了革命,认为清政府的立宪看上去很好,实际上是别有用心。
虽然《民报》学人认为满洲侵占了中国,但是并不想对他们赶尽杀绝。《民报》学人认为中国人要实现民族自由,对于满洲不外有两种情况。一种如章太炎等人所说,中国人不会斩草除根,满洲可返回东北老家,“世为建州,孤偾之君”。[10]3742一种如汪兆铭等人所说,使诸民族同化为一民族以为一国民,而民族虽不同而同化后,自能生共同心。[11]2149从中国历史来看,许多民族确实与汉族长期生活而相合,甚至许多民族失去其原有的民族特性而消失。愚公则将两者合二为一,认为对于满洲而言,惟有张檄征讨,逐之出山海关外,否则使之同化。[12]4104不管哪一种方法,都是汉人以德报怨的场景,很值得提倡。历史告诉我们,经过曲折的发展,第二种方法适合了中国的情形,即不同民族合成一个中华民族。但是,千万不要以为革命派与改良派的思想是一致的。改良派是想以满洲为主体实现君主立宪,革命派则是以汉族为主体实现共和立宪。如果按改良派之说,清政府立宪后,汉人也能通过和平方式掌控政权。但是,这在两可之间,难以预料。历史也不容假设。《民报》学人就是不相信改良派的这一点,才坚持进行反满革命。第一种说法为中国带来了好多隐患,恐怕是《民报》学人在革命时所没有想到的。后来,清废帝宣统帝溥仪在日本操控下建立“伪满洲国”,形式上是按《民报》学人设想的第一种方法来行使,但是实际上与他们的设想又不一致,因为他们设想的满洲政权是独立自主的,而这个“伪满洲国”是受日本控制的,而且《民报》学人希望满洲即使独立了,也可以与中国结盟,一起对抗西方列强的殖民统治。也正是如此,这个时候掌握着国家政权的国民党(即辛亥革命时期的同盟会)坚决不承认此伪政权,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也坚决收复此地。这也可以说明《民报》学人的第一种想法是他们的一个策略或手段,既然第二种方法更好,那么第一种策略或手段自然就会被他们抛弃。
《民报》学人认为汉人恢复国权后,满洲想进入中国之大家庭也是可以的,但是这已经不是民族主义所能解决的问题。按他们的思想来看,这是民族主义发展到民族帝国主义阶段的情势。[9]13-14这也是《民报》学人对民族主义未来发展的一种预见。在他们看来,民族主义特限于当时,以一个民族为一个国家,中国大强之后,就不能用了,可以合多个民族是一个国家,正如陈天华所说,理想之国家克达后,实行内外平等主义,外国人居留中国,权利一切皆同,四海一气,万国平和。[13]131章太炎也有如此的想法,认为吾辈非以民族主义为主义,乃以民族主义为手段。[14]2407这是章氏将民族主义作为了一种手段,主义与原则不可抛弃,但是手段则随着形势的发展而不断变化。虽然有《民报》学人主张从民族主义发展到民族帝国主义,但是章太炎却比他们看得更远,认为五无之制又超过民族主义。[15]2534
五无之制不仅超过民族主义,而且比民族帝国主义的阶段还要超前。它是一种更高的理想状态,即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在章太炎看来,凡种族相争,皆以有政府,假令政权堕尽,犬马异类也要优容之,所以要无政府(这与无政府主义消灭政府以及共产主义消灭政府有一致性,但是这是在遥远的未来才能实现);以利相争,虽兄弟至亲,犹有操戈之衅,故欲无政府,必无聚落;政府为众恶之源,国家为群污之府,虽然政府、国家无自性,但是政府与国家必是人成之,自人成之,自人废之,所以要无人类(这与爱护动物者主张动物与人的权利相一致);使一物尚存,人类必不能断绝新生之种,渐为原人,久更浸淫,而今之社会、国家又复现,所以要无众生;世界不亡,仍有产出群之日,故众生悉证法空,而世界为之消弭,斯为最后圆满之期,即无世界。[15]2534-3539从章氏所论,五无之制确实非常超前,但是与共产主义的设想有相合之处。共产主义也是要消灭政府,消灭国家的。
章太炎虽然认为最终的世界是实现五无,但是又认为五无不能一时成就,无政府、无聚落可同时成就,为一期;无人类、无众生渐递成就,为一期;无世界为最后一期。[15]2540在章氏看来,在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之中,无人类为最要,因为既云天地之大德曰“生”,亦可云天地之大德曰“死”,而以观无我为本因,断交接为方便,是消灭人类之方。[15]2546章太炎所说的五无之制是他设想的世界发展之趋势,是自由发展的终端,离人类社会的现实发展还是比较遥远的。
为了致力于反满革命,《民报》学人与改良派激烈地辩论清军入关是否像英国征服印度一样是一个国家侵占另一个国家,以及满洲是不是中国人。改良派认为满洲是中国人,其入关是中国内部政权之更替,不是一国灭亡另一国。《民报》学人的思想却与之完全不同。孙中山大声疾呼:现在国在哪里?政权在哪里?我们已经成了亡国之民,汉人有四百兆,占地球人数的四分之一,不仅是地球最大的民族,而且是地球最老最文明的民族,却成为亡国之民。[16]1496孙中山说汉族是地球最大最老最文明的民族,是为了唤起汉人的民族意识和对过去辉煌的留恋。汪兆铭也说,“我国民之所以志于排满者,因满汉不同族也,因满洲人在明时本非中国之臣民也,因满洲人灭吾国”,这在种族、政治、历史、国民心理上,“皆铁案不移,而汉人亦无不知之者,非独汉人知之,即满洲人亦知之,故虽狡猾如大酋胤禛亲著《大义觉迷录》,以晓汉人,亦谓不当以华夷而有殊视而己”。[17]1596-1597章太炎也认为,“综观亚洲诸国,为他人有者,中国、印度、越南、朝鲜,其最著矣”。[18]3462印度为英国的殖民地,越南为法国的殖民地,朝鲜为日本的殖民地。章氏认为中国与他们一样,自然是说中国是满洲的殖民地。在这一点上,《民报》学人有比较一致的看法。但是,这种思想非常可怕,因为它有不搞乱中国不止的态势。
梁启超看到革命党人的这些思想,便以国家主义为号召,认为中国境内各民族应联合一致反对西方列强。汪兆铭则指责梁氏说,“为满人所征服,则藉口于国家主义,以作满奴,则他日为万国所征服,亦可藉口于国家主义以作洋奴,此真不祥之言”。[19]1904朱执信则对国家主义进行了详细解析,以申张民族主义,实现民族自由和国家自由。
“国家主义”一词比“民族主义”一词更为高大上,因为一旦有人打着国家的旗号,谁敢说自己不爱国呢?但是,朱执信认为,这些人只是以法理上的统治论而言爱国,并非真正的国家主义,可称为“客观的观察之国家”,因为真正的国家主义必须从心理上着手,可称为“主观的观察之国家”。在朱执信看来,从法律上言,人不可无国家,故被人征服之国家为国家,非教之以忠爱,特以事实上为其所支配,而心理的国家根于历史、民族的思想定其所归,决不随外物为转移,所以“满洲人之非我国人。今曰‘满洲之国家,我之国家’,不过承认征服之事实而已”。[20]3287-3288刘光汉也指出,回顾吾民,于帝位盗于异族,皇帝非中国人,咸抱非种必锄之念,如乡里愚民言及鞑子,均生异视之心;言及官吏,则疾首痛心;言及富民,则无人不怨富户,所以蓄而不发,是以利害之心胶固于中。[21]2139
一般而言,在法理上,以国籍法定何人是哪个国家之人。但是,朱执信认为尊崇国籍,不问其取得之来由,可叫“国籍万能主义”,而“今之倡国家主义而劝吾人为满洲尽力,皆国籍万能主义累之”。在朱执信看来,国家法定一人属何国,有两个弊端。一是国籍法定其人与其国有不可分离之关系,但是其人一旦去其国籍,则此人非是此国人,犹如“鬻市之鸟属于笼”。二是归化者取得国籍,是自己之意思,但是大多数人以出生地、血统、亲族关系等取得国籍,毫不关于自己之意思,特别是被割让地之民,无一愿属,然依于法理则被吞、被割地之人民皆取得受割国之国籍,皆当忠于吞并之、割取之之国家,牺牲其身而不惜,如阿尔荫斯、鹿林之人当爱德而不爱法(普法战争后,法国割两地给德国),芬兰、波兰之人当爱俄而不谋恢复,爱尔兰人、印度、非洲人之于英,印度支那人之于法,犹太人之于各国,莫不以有国籍,不许复有他图。所以,朱执信认为,自法理上言国家主义,则爱国家者不是有意识的活动而是机械的活动。[20]3291-3294朱氏之说是一种特例,即被吞并、被割让地区的人民应不应该按国籍法定属于哪个国家?如果按国籍法,那么就是强者为王,谁抢夺了就算谁的,而被吞并、被割让地区的人民是没有发言权的。如果不按国籍法,那么你抢我的地盘是暂属于你,等我强大了,我自然要夺回来。朱氏的意思自然是后一种。
这样,我们就要分析清政府割让台湾给日本后,日据时代的台湾人(这里指清朝未被推翻之前的一段时期)到底是清国人,还是日本人呢?朱执信认为,自法理上而言国家主义,则昔为清国人,今为日本人,籍隶满洲则爱满洲,籍隶日本则爱日本,但是如果从心理上而言国家主义,爱满洲必拒日本,爱日本必绝满洲,绝满洲则非爱满洲,拒日本则非爱日本。[20]32951895年5月,台湾人民为免于被清王朝割让给日本,自主建立“台湾民主国”,清政府又不敢公开支持它,后被日本剿灭。朱执信不禁感慨说,国家以奴隶畜之,主张国家主义的人亦且以奴隶事主,所谓的国家主义是服从主义,亦即奴隶主义,奴隶非特不敢抗其主,于其主之辈行皆不敢抗,因为其皆有为主之资格,满洲之视吾人犹奴隶,倘吾人亦复以奴隶自视,则满洲随时可割地以赠友邦,而此地之人随之俱取得他国国籍。[20]3296这是《民报》学人对清王朝多次割占中国领土给他国的不满。但是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在清朝时中国能有10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是满洲率领汉人等南征北战、东伐西杀的结果,从而奠定了中国现在的版图。
按朱执信所说,台湾割让给日本,从国籍上讲,台湾人是日本国民,但是日本在台湾施政全异于其本地,其普通法令也不行于台湾,这是因为台湾人与日本人的历史全异,虽有日本国籍,不可以普通日本人待之。[20]3299朱执信强调这一点,是他心里仍然坚信从心理上而言,台湾人仍然是清国人。这一点很有价值,这也是二战后台湾回归中国的重要原因。如果从此论出发,那么中国割让给俄国的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在有机会时也可以收回来。但是,据现在来看,恐怕很难了,因为真理还是需要实力作为后盾的。没有实力,即使是真理,也是经常任人玩弄。从历史上来看,最容易改变国土的手段是战争。战争是实力的最直接体现。战争的唯一原则就是胜利。胜者自然会大肆剥夺败者的发言权。
朱执信认为,真正之国家主义是心理的国家主义,与改良派所谓的国家主义有三种差异。一是真正之国家主义将建设一独立国家,而其国家主义将服从于现支配之国家。也就是说,《民报》学人要建立汉族为主体的国家,而改良派则认同清国。二是真正之国家主义将建设新中华国,而其国家主义则以毁灭之,屈伏于满洲政府之下永无伸期,使吾人渐忘其历史,渐以其民族同化于人。也就是说,《民报》学人要排满独立,而改良派要使汉族同化于满洲。三是真正之国家主义将顺理而进,而其国家主义实以煽人之感情为己名高。[20]3305-3307也就是说,《民报》学人建立民族的国家是世界大势,而改良派却任用人的感情来反对之。实际上,《民报》学人在这方面更能挑起人的感情。然而,朱氏却指出,“昔之保皇党率天下以诈,今之国家主义论者率天下以狂”。[20]3307
朱氏所说的三种差异的关键在于是否推翻满洲政权重建一新国家。正如汪兆铭所说,“今日之主权非中国之主权,而为满洲之主权。吾侪皆为亡国之民,舍光复外无他务,此凡汉族所应知者也,然君等以希望满洲立宪之心,至殷且切,都忘亡国之痛”。[22]1464虽然《民报》学人认为改良派是跟从清政府的,但是康梁等人仍是清政府的通缉犯。从这一点来说,很难讲改良派服从于清政府。虽然如此,改良派认为满洲是中国人,却是帮清王朝说话的。
从朱氏所说,国家主义与国家自由密切相关,但是中国境内民族众多,那么问题来了: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如何调和呢?朱执信认为,如果提倡心理的国家主义,则不能不先提倡民族主义,而不能以国家主义抗民族主义,因为若曰亡国,自客观言之,可以以法理论国家主义,自主观言之,国虽亡而吾人仍可怀国家主义,不仅不忘故国,而且将更立新国,非如改良派所说的服从现在所隶属之国家为主义。在朱执信看来,为建设中华共和国而作的各种运动,亦是国家主义,比如爱尔兰、德意志之运动是为了争取一民族之联合或独立,所以惟有先倡民族主义而后可倡国家主义,言民族主义即包含国家主义。[20]3299-3300朱执信是想将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结合在一起,从而反对梁启超等人的不反满的国家主义。
《民报》学人的国家主义是想建立一民族的共和国,正如朱执信所说,吾人主张的国家主义,“以纠合同民族创建共和国为理想,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则达此目的之手段”。[20]3305孙中山也认为,在汉族亡国时代,我们祖宗不肯服从满洲,对得住子孙,所难过的是我们做子孙的人。[16]1496汪兆铭也认为,满洲与汉人利害相反,不能相容,两民族必一兴一仆,决无可疑。[23]967-968
《民报》学人希望通过革命建立共和。胡汉民认为此较为简单,指出,“我国民一旦奋兴,则较有明之驱蒙古为尤易,直日本一倒幕之举而已”。[24]334-335刘师培则没有胡汉民那样的自信,认为使人人晓然于利害为幻象,舍趋利避害之妄念,而用其固有之真心,成则为万国之导师,不成则中原为赤地。[21]2139
《民报》学人从激烈地反满,到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且通过革命实现了较为和平的政权更替,避免了法国大革命中的恐怖屠杀事件,确实有“万国之导师”的迹象,但是实际的共和却遥遥无期。这不能过分地指责他们,因为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事了。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指责前人没有做好。我们正确的态度是将前人做好的事传承下来而不要毁掉,将前人没有做好的事背负下来而继续做好。
“汉奸”一词兴起于何时,已经没有人能搞得清楚,但是至少可以追溯到汉朝,因为那个时候才有“汉人”的称谓。从古至今,“汉奸”一词复杂多变,但是不管它怎样变化,都是指那些出卖本族利益的人。改良派既然认为满洲是中国人,清国是中国人的国家,那么为清王朝尽力的汉人自然不是“汉奸”。《民报》学人既然认定满洲不是中国人,那么他们自然将为其尽力的汉人归为“汉奸”之列。正如乔君所说,“汉奸”是天生亡国灭种之人,是“世界古今第一等的怪物”,如洪承畴、曾国藩,苦苦的定要亡自己的国,灭自己的种。[16]1523明朝将领洪承畴曾与满洲作战,也曾想做文天祥式的人物,可惜最终投降,导致他的母亲都与他断绝母子关系。曾国藩曾镇压汉人建立的太平天国政权,所以乔君有如此的说法。汪兆铭也说,中国之亡虽亡于异族,实亡于“汉奸”;[5]1760-1761又说,以满人之地位,无论为个人计,还是为全族计,皆不能不出于排汉之一途,“独不解彼汉奸者当满人排满政策悍然显露之日,犹日劝汉人以勿排满”。[5]1757《民报》增刊号《天讨》上有幅图画,即“过去汉奸之变相”,画的是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三人的画像。这说明《民报》学人将“同光中兴”的三大臣都视为“汉奸”。楚元王甚至认为,康梁一班人“从前讲保皇,现在专讲立宪,又专讲保满,便说满洲与汉人本非异族”,比曾国藩等人也要差等,因为曾国藩、罗泽南等人虽然反对洪秀全、杨秀清的太平天国,但宗旨在于用孔教排耶教,檄文里面并没有一句话替满洲辩护,就是张之洞一班人,虽然是个“民贼”,也不过说说忠君,并没有说要认满洲作同族。[25]1757在汪兆铭看来,“自有康氏乃谓满洲种族出于夏禹,自有梁氏乃谓满洲人本中国之臣民,未尝灭中国,以亡国之民而忘亡国之历史,吾不为康梁羞,实为汉人羞之”。[17]1596-1597田桐也认为,“梁启超昔日之中国人,而非今日之中国人,昔者固为中国人,今则自甘为非人之类,如谓此人是中国之一人,犹安南人隶法籍,是犹盗我汉土断送羶胡之张弘范、吴三桂、曾国藩诸汉贼”。[26]756张弘范是汉人,在助蒙古建立的元朝灭汉人之宋朝之事上出力甚大,而吴三桂、曾国藩都是汉人,为清朝效力,所以田桐视他们为“汉贼”,并将梁氏与他们并列,甚至视其为“非人之类”。
太平天国运动以后,汉人势力大增。梁启超认为,兵权自洪杨一役以后,全移于湘淮人之手,而近今则一切实权皆在第二政府之天津,即袁世凯手中。[27]51按梁氏之意,通过和平的方式也可以使汉人逐渐掌握政权。汪兆铭则认为,满洲不能不用汉人,是“势也”,其为治汉土而不能不用汉人,为用汉人而不能不驾驭汉人,故以本族居最上级,握最大权,而汉人不过为其奴仆供役使,是以豆萁煮豆。[6]643豆萁煮豆出自曹植。他鉴于其兄曹丕咄咄逼人的态势,发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慨。胡汉民还引用《左传》之语“利令智昏”,指出,天下之不利,莫大于同种相残,先异族而后其同种,贼同种而媚于异族。[28]1323按《民报》学人之意,虽然汉人占了很大的权势,也不过是满洲以汉人治汉人、让汉人自相残杀而已。
每每听到“汉奸”一词,我们心里就会不舒服。都是汉人,为什么要去帮助别人灭亡自己人的政权呢?乔君认为,“汉奸”亡自己的国家无非为了富贵功名。[16]1523《民报》学人认为汉人作“汉奸”,是为了自身名利,恐怕只是指出了一个重要的原因。虽然洪承畴等人的投靠,加速了明朝的灭亡,但是即使没有洪承畴等人,明朝在末期的统治也已经到灭亡边缘。曾国藩等人镇压太平天国,汉人伤亡惨重,但是从洪秀全等人的所作所为来看,太平天国也是一个残暴的政权。太平天国的领袖们还没有掌握全国政权,就已经堕落了。也许正是他们想在人间建立天国的信仰,才导致了他们互相清洗那些自认为背叛天国的人。有“洪秀全第二”之称的孙中山尊崇洪秀全,只不过是尊崇他的革命精神而已,对其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敢苟同,也从来没有真正地效法过。
虽然《民报》学人认为给清朝尽力的人是“汉奸”,但是并不想对他们消灭殆尽。汪兆铭认为,满人之排汉,惟以汉人杀汉人,前事不复道,今后有革命军起,其所与为敌者,皆“汉奸”。[5]1760-1761汪兆铭之语有两个含义,一是为清王朝尽力的汉人是“汉奸”,二是如果革命军起来的时候,还与其作对的汉人就是“汉奸”,要消灭之,但是以前的“汉奸”也就算了。这说明《民报》学人不想就“汉奸”问题进行纠缠,而是共同致力于未来。在汪兆铭看来,在民族主义昌明之前,种族思想为君臣之义所当克灭,而曾国藩、胡林翼亦是此辈中之人,以为事君不敢有贰心;即使民族主义得以昌明,而国民主义尚未入于人心,曾、胡犹将知忠君而不知爱国;而如果二主义都得以昌明,则曾、胡必为革命军中之人。[29]487也就是说,忠君与爱国是不同的,曾、胡等人没有分清,是情势使然,所以不能苛求他们。胡汉民也认为,同为汉族,同为亡国之民,同制于虐政之下,苟可以藉手而去膻腥恶劣之政府,为社会复其自由,宜莫不迅厉而奋兴,但是往者不谏,不能起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之枯骨斮之。[1]3927也就是说,以前为清政府效力的汉人在民族主义、国民主义昌明以前,只能如此,革命党人也不会找其前账。
1906年秋冬间,革命党人以中华国民军名义发布《军政府宣言》,指出,“满洲、汉军人等,如悔悟来降者,免其罪;敢有抵抗,杀无赦!汉人有为满奴以作汉奸者,亦如之”“敢有为石敬瑭、吴三桂之所为者,天下共击之”。[30]297中华国民军辽东军政府发布的《辽东义军檄文》也指出,“清廷官吏将士,有能舍逆取顺、翻然改图、以一城一垒迎降者,不论满汉,一仍旧职。士绅之家,有以刍粮金帛饷军者,受特赏。各地山泽之间,为清廷迫害、避乱落草者,忠义豪杰,当自不少。其有率其部落惠然肯来、以助义声者,尤当竭诚欢迎,待以殊典。若夫顽固成性,不通大义,为虏效忠,以逆大兵,或为间谍,防我进行,一经发觉,本军政府不得复事姑息,不问谁何,必杀无赦”。[31]3240这说明虽然革命党人极力反对“汉奸”,但是仍能宽容他们,甚至能优容满人,可谓具有深刻的现代理念。从这里可以看出,《民报》学人将为清王朝尽力的汉人视为“汉奸”,只不过是推翻清王朝的一个策略。特别是中华民国建立后,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建共和,也就不存在为清王朝尽力的“汉奸”之说词了。民国政府宣布中国境内各民族平等,即为此意。
时间如流水,可以冲刷掉邪恶。当然,正义也不例外。历史上多少正义的事情,到了后来都是邪恶,而多少邪恶的事情,到了后来却成为正义。这恐怕也是人们追求自由的重要原因。在某种情况下,人们确实难以分清正义与邪恶。历史上也不知有多少邪恶的事打着正义的旗号肆无忌惮。没有自由,邪恶必然盛行。前之历史,是为后人前进的基础。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借少林寺方证大师的话指出,“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过分计较于恩怨,如林平之,反而把自己弄糊涂了,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自然身在福中不知福,成为不自由的人。当然,不过分计较于恩怨,并不是说是非不分,而是说别让恩怨阻碍了自己前进的步伐,以至于得不偿失。是非必须要分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因为这拷问着人的良心。人没有良心,与畜生就没有什么分别。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是人有良心。辛亥革命时期,《民报》学人虽然认为满人不是中国人,但是却没有过分地计较民族恩怨,所以实现了较为和平的政权过渡,这是中国人之福。中国以前的政权更替,几乎都伴随着一系列屠杀,令现代人每读史书都会心有余悸,感慨万分。辛亥革命却不是这样,连美国总统塔夫托都认为,“1911年中国君主制的崩溃和取而代之的宪政共和国的建立是宪政优点的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展示”。[2]9这个最好应该是下层的革命者可以和上层的统治者进行和平谈判,没有像中国以往的革命一样对前朝皇室成员大加杀戮,也没有像英国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一样把他们的国王推上断头台,而是对满清皇帝及其家族进行了极大的优待。
清王朝虽然已经灭亡了,但是满族早已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恐怕没有人再斤斤计较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镇压太平天国、屠杀义和团等惨案。如果说真要计较的话,那就是不要让这样的惨案再在中国这块伟大的土地上重演!我们后人务必要把前人的惨痛背负下来,务必要消除中国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自相残杀的周期率。有人说,自相残杀也能实现自由,我们就笑了。即使自相残杀客观上有利于自由的实现,我们也绝不希望有自相残杀的一天。和平的正义秩序才是实现自由的根本保障。
皮佑认为,“人类是由价值绝对相同的生物构成的,他们内部不许有上下、高低、大小、强弱、骄傲和温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分,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不容许有奴隶主、奴隶之分;不管人们给这些不公平的阶级划分,给所有这些可恨的等级什么样的名称。要知道这些阶级和等级过去是而且今后还可能是违反自然的规律的,亦即一切规律的永恒的基础”。[32]32确实如此,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民族与民族之间也是不分高下的。但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还远远没有达到。这需要我们持续不断的努力。只有实现人人自由,才会有这样的一天,才会摆脱中国自古以来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历史魔咒。革命党人显然没有完成这一使命。现在需要我们及我们的后人更加努力地实现共产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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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姚晓黎]
Freedom Leads the People——Taking Citizen’s Newspaper as Object of Study
ZHOU Fu-zhen
(Department on Party History and Party Construction, Jiangxi Provincial Party School,Nanchang 330003,China)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inese Alliance, they set up their official newspaper “Citizen’s Newspaper”,and vigorously promoted their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 namely Nationalism、Democracy and People’s Livelihood. Their purposes were to achieve freedom of country, national freedom and individual freedom. However, because the Qing Dynasty was the regime established by the minority nationality, their thought was very complicated. These complex ideas eventually came down to one point, that was the revolution.
Citizen’s Newspaper;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freedom;revolution
2016-08-22
周福振(1979-),男,山东青州人,中共江西省委党校(江西行政学院)党史党建教研部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近代自由民主共和事业。
2096-1901(2016)06-0001-07
D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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