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音乐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 )
《太玄》素有艰深难读之名,且在扬雄四篇论乐文献之外①,故目前乐界未见引证研究,也属必然。但此篇哲学文献,是扬雄最重要的著作,其所含思想非常丰富,自然宇宙、社会人生、礼乐文化、科学迷信等混融一体,故其中包含有音律学内容是不奇怪的。音律学是两汉时期在阴阳五行学说之外、建立在严密的数术逻辑之上的另一个可操作性的表意系统。本文仅就此作初步讨论,请方家指正。
《太玄》是与《易经》有密切联系的另一个思想体系,所谓“道同而法异”,也被称为“玄经”。它的形式奇特,内容庞杂,语言晦涩,思想艰深,故历来毁誉不一。《太玄》以阴阳为关键,以五行为消息,以日星为运度,以昼夜为吉凶。其数始于三而终于九,极九九之数而成八十一“首”,每首九赞得七百二十九“赞”,推而衍之,则有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②“首”犹如“卦”,“赞”犹如“爻”,“测”犹如“象”,“玄数”犹如“说卦”,可知其仿《易》而立《玄》,而其变化则本于太极、两仪、三才、四时、五行、六虚,循环往复,天人一理。如此,则《太玄》一定与天道的运行有关,扬雄以颛顼历和太初历为天道之本③,以汉易的卦气学说为操作框架而建立起自己的体系④,反映了西汉天文学和人文学相统一的思想。
今试比较《易》与《玄》:
《易》:卦气起“中孚”,初九,冬至。“坎”“离”“震”“兑”四正卦二十四爻,主二十四节气,其余六十卦,每卦六日七分,得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此为京房之法。
《玄》:卦气起“中”,初一,冬至。八十一“首”,每“首”九“赞”,得七百二十九“赞”,每两“赞”合一日(一昼一夜),得三百六十四日半,益以“碕”“嬴”二“赞”,得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此为扬雄之法。
《太玄》以九成数,起自《河图》《洛书》,按《洪范·五行》:一水,二火,三木,四金,五土,《太玄》起例以每《首》各按五行生克值世任事,所谓“五者《太玄》之德”,故一六为水,二七为火,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五五为土。可知扬雄以卦气和五行并举,从而建立起《太玄》的思想系统,此为《太玄》律学的根本哲学,是了解该书的基础。《太玄》一书的构架是:
前有《玄首序》《玄测序》,后有《玄冲》《玄错》《玄摛》《玄莹》《玄数》《玄文》《玄掜》《玄图》《玄告》《太玄历》诸文,中间有八十一《首》:
按北宋司马光《太玄集注》,加方框标记的字有对应律位,而其位置却不是随意的,两律之间,相隔六或五,不离古人所谓“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的认识,同时《太玄》还是卜筮之书,有自己特别的揲法,其数术颇与此认识有关,也与西汉末期的音律学有关。
扬雄的律学思想,暗伏于其八十一“首”的体系建构中,而显见于《玄莹》《玄数》两文。在八十一“首”的天人相应系统里,有十二律与十二宫次、十二地支和二十四节气的日躔宿度、气应斗建的关系:
《将》,律中黄钟,日次星纪。大雪气应,斗建子位。
《闲》,律中大吕,日次玄枵。小寒气应,斗建丑位。
《差》,律中太簇,日次诹訾。立春气应,斗建寅位。
《耎》,律中夹钟,日次降娄。雨水气应,斗建卯位。
《乐》,律中姑洗,日次大梁。谷雨气应,斗建辰位。
《装》,律中仲吕,日次实沉。立夏气应,斗建巳位。
《盛》,律中蕤宾,日次鹑首。芒种气应,斗建午位。
《灶》,律中林钟,日次鹑火。小暑气应,斗建未位。
《常》,律中夷则,日次鹑尾。立秋气应,斗建申位。
《翕》,律中南吕,日次寿星。白露气应,斗建酉位。
《内》,律中无射,日次大火。寒露气应,斗建戍位。
《坚》,律中应钟,日次析木。立冬气应,斗建亥位。
扬雄律学思想,有专门的哲学论述,而见于《玄莹》一篇。“莹”,即申明、阐明的意思,一方面表达其“治历推步之法陈,则日月岁时之数定”的天文学思想,一方面论述其“六始为律,六间为吕,律吕即协,十二以调,日辰以数,玄术莹之”的理论。所谓:“天地开辟,宇宙拓坦。天元咫步,日月纪数。”扬雄所说“天元”,即是西汉天文学的十一月甲子夜半朔旦冬至,是天道行运推步的起点,⑤也有黄钟“律元”的设定,成为十二律的开始,即古人音律学上推律的起点。与中国音律学有致密关系的十二圣数,是来源于天道行运,而扬雄之乐律法式与立表测影、葭灰候气的古法一脉相承,正是《玄莹》所谓“植表施景,揄漏率刻”,“泠竹为管,室灰为候。”哲学上即是卦气,律学上是候气的思想,强调时间与空间的统一,音律与物候的统一,音位与时位、方位的统一,此即《太玄》音律学的根本思维。
《玄数》一篇给出的五音位置和含义如下:
三八为木,为东方,直,为春,对应日甲乙,辰寅卯,时生,声角。
四九为金,为西方,酉,为秋,对应日庚辛,辰申酉,时杀,声商。
二七为火,为南方,蒙,为夏,对应日丙丁,辰巳午,时养,声徵。
一六为水,为北方,罔,为冬,对应日壬癸,辰子亥,时藏,声羽。
五五为土,为中央,为四维,对应日戊己,辰丑未,时该,声宫。
按《汉书·五行志》,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土。一为水的生数,六为水的成数。二为火的生数,七为火的成数。三为木的生数,八为木的成数。四为金的生数,九为金的成数。五为土的生数,十为土的成数。扬雄继承了西汉以前就有的这些知识,并为五行和五行的生数、成数,规定了时间和方位,构成了一个以五行为框架的时空合一的世界图式,同时将其解释系统与社会联系起来,将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君、相(臣)、民、事、物,这些思想,未出秦汉时期音乐思想的基本范域。其十二律生律法为:
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簇,太簇生南吕,南吕生姑洗,姑洗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
按北宋司马光《太玄集注》,其律数是:
九九八十一以为宫,三分去一,五十四为徵,三分益一,七十二为商,三分去一,四十八为羽,三分益一,六十四为角,此黄钟之均五声之法也。十二律各以其数为宫,而损益以生徵商角羽,而为六十律。
显然,这些论述与《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律篇》《淮南子·天文训》《史记·律书》的基本算数规则一致。按扬雄的“玄律”,“三”和“八”具有十分重要的生发意义,天道律吕之数无不来源于“三”“八”,故《太玄》的律法和占策之法皆以此相通,所谓“损益之数不过三,生取之数不过八”,故玄律之律数是:
设黄钟九寸,上下相生,则林钟六寸,太簇八寸,南吕五寸三分寸之一,姑洗七寸九分寸之一,应钟四寸二十七分寸之二十,蕤宾六寸八十一分寸之二十六,大吕八寸二百四十三分寸之百四,夷则五寸七百二十九分寸之四百五十一,夹钟七寸二千一百八十七分寸之千七十五,无射四寸六千五百六十一分寸之六千五百二十四,中吕六寸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分寸之万二千九百七十四。
在思想上则是“统和三极”(天统、地统、人统),“述行八风”(四方四隅之风),有浓厚的天人相应哲学色彩。但扬雄却更有其独特的阴阳律学思维:自“子”至“巳”,是为阳纪,包含了大吕、夹钟、仲吕三个阳中阴声。且都是下生,为阳生阴。自“午”至“亥”,是为阴纪,包含了蕤宾、南吕、应钟三个阴中阳声。且都是上生,为阴生阳。
《太玄》指出:
“子午之数九,丑未八,寅申七,卯酉六,辰戍五,巳亥四。”
这是建立在十二辰上的律数,故阳律四十二(子午寅申辰戍,是9+9+7+7+5+5=42),阴吕三十六(丑未卯酉巳亥,是 8+8+6+6+4+4=36),阴阳合数得七十八(42+36=78),故黄钟之数八十一,而立于七十八。按扬雄玄律之法,是把八十一虚三,得出七十八,故用九者实为参三。
《太玄》又说:
甲己之数九,乙庚八,丙辛七,丁壬六,戊癸五。声生于日,律生于辰。
五声自倍而合十天干,六律自倍而合十二辰,故声律之法取自天地。在《易》是天地“中孚”起卦,在《玄》是以“中首”起气,卦气行运的开端必是甲子,甲是一元,一为三,三为九,而数究焉;甲数九,己数亦九,故甲己数九,从其合也。甲数九,顺次降而为乙(八)、为丙(七)、为丁(六)、为戊(五)。己数九,顺次降而为庚(八)、辛(七)、壬(六)、癸(五),数极于五,故日以冲运,甲乙为角,丙丁为徵,庚辛为商,壬癸为羽,戊己为宫。故声生于日气之行运而表现为律气的运动。
而扬雄律算之法的思维方法,在《太玄》里与其占策之法一致,所谓“欲知不可知,则拟之乎兆卦”,以达到“精以卜筮,神动其变”:
三十有六而筮视焉。天以三分,终于六成,故十有八策。天不施地不成,因而倍之,地则虚三以扮天之十八也。
此法是说,天数三与地数六相乘而得十八策⑥,地数虚三以十五为数而实际与天数十八相当,而得出天地共有三十六策⑦。“三”,是扬雄律算之法的关眼,所谓“参珍睟精,三以㮦数”。这个“三”,可虚,可实,如同黄钟八十一数,而立于七十八,这个七十八是“虚三”所得一样。问题是,这个十八从哪里来的?意义何在?也与“三”有关,六乘三,是十八,为天策;十八虚三,是十五,为地策。地数虚三得出的十五,是一个节气(五日为候,三候一气,即十五日);天数六乘三得出的十八,则是五季中的一个时气,即“长夏季”,是在春、夏、秋、冬四时之外另立一个季节以配属五行、五方、五音、五脏、五色,其长度是十八天,而为了取得均衡性,四季必须相同,故而都减去十八而为七十二,五季而得三百六十天,正是一年,在此,十八成为了关键的转换数。这一策算思维的核心,是建立阴阳之数,强调数的暗含意义,进而三以立九、九以成八十一黄钟,五音自倍而符十天干(所谓“音者天也”)、六律自倍而建十二辰(所谓“律者地也”)、十八策算而暗含三十六阴吕、四十二阳律等,又共同创造出黄钟之数八十一的基底数——七十八。这样,策数(占法)、历数(日法)、律数(律法)在这一系统中是统一的,这也完全符合汉代人的世界观和哲学观。
以历推律,以人符天的哲学。律法与日法的关系,也即音律学与天文学的关系,在汉代本有两种认识,一是推律生历,一是推历生律。《汉书·律历志》论述了这两种认识,其一:
律容一龠,积八十一寸,则一日之分也,与长相终。律长九寸,百七十一分而终复,三复而得甲子。夫律阴阳九六,爻象所从出也。故黄钟纪元气之谓律,律,法也,莫不取法焉。
这是说,日法出自律法,即推律生历,西汉《太初历》的朔策为八十一分,其日法与黄钟律数同。所谓“百七十一分而终复,三复而得甲子。”是说按新法太初历,其策算可以预告回归年,而与黄钟管长九寸相合,换言之,律法黄钟九寸是日法“三复而得甲子”的根本算数。其二:
其数以《易》之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成阳六爻,得周流六虚之象也。夫推历生律制器,规矩方圆,权重衡平,准绳嘉量,探賾索引,钩深致远,莫不用焉。
这是说,律法出自日法,即推历生律,《律历志》所谓“宫以九唱六,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又说:“天之中数五,地之中数六,而二者为合,六为虚,五为声,周流于六虚,虚者,爻律。夫阴阳登降运行,列为十二,而律吕和焉。”此一思想正是扬雄所遵循的音律学法则,这可能是更为深刻的宇宙原理,天文学推步是音律学推律的根本,扬雄本有天地合气生风的思想,故六合之中的日月运行到牵牛初度,正是宇宙风气周流在黄钟律;当日月相会于营室五度,则是宇宙风气周流在太簇律,等等。
三以㮦数,建立律算模型。在扬雄的律算思维中,有两个数学模型:其一,是三、五、八的系统;其二,是三、六、九的系统;它们共同建立了《太玄》的音律哲学:损益用三,生取用八。三五为术,气机循环。此为一个系统。三分损益,天五地六。九九归一,以建律元。此为一个系统。显然,在扬雄看来,“三”是中国音律学的关键数字,也是扬雄《太玄》律学的根本算数规律,所谓“参珍睟精,三以㮦数”。扬雄把“三”看成是音律学的关键。其最有自己特点的是由三得出六、十八、三十六、四十二、七十八、八十一,这些与中国音律学有紧密联系的数,以往的中国律学研究很少见到有注意“十八”的,或者也是因为《太玄》没有被纳入学科视野,而这正是扬雄律学的重要律算方法,因为与策算有关,故而在占卜上能又起到“精以卜筮,神动其变”的效果。
《太玄》律学以“三以㮦数”的算数认识,可能对我们认识西汉律学有重要意义。这一音律学思想,哲学上是天人同度,思想上是邹衍齐学,方法上是策算行运,目的是推历生律,它上承司马迁、京房而下启班固、西晋荀勖⑧。阴阳和五行是中国哲学的元范畴,但在扬雄律学思想中,阴阳和五行不仅仅是思辨对象,而是作为自己思维的可操作性的逻辑框架,在两汉思想史上有重要的贡献。尤其应该注意的是,扬雄律学走出了八卦易学的二分思维,而与中国音律学的三分思维一致,特别强调了“三”在其律学中的关键意义。唐代王涯《说玄》指出:“三相生,《玄》之数。”清儒陈本礼说,《太玄》“三索而三,玄之道备”。此类品评可谓得其真谛。古来所谓《太玄》仿《易经》的认识,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是两个思想系统。以起数来说,《易》主要建立在二、四、八的基础上(当然也有三、六、九),《玄》主要建立在三、六、九的基础上(当然也有二、四、八),《易》律学强调前者,《玄》律学强调后者,岂能是一个东西?《太玄》的律学之所以与司马迁、京房等思维一致,也是因为他们的算数方法都用“三”而舍“二”。
扬雄身处西汉末年,《太玄》又喜异词古语,思想幽深莫测,但其律学中却闪耀着理性的光辉,可以说扬雄是中国律学史上由西汉转向东汉的值得注意的节点人物。
注释:
① 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广陵书社,2005年第1版,第2册1193页,“经编·乐类”以为:汉志所载扬雄著作三十八篇,有乐四篇,皆散失,后魏时唯《琴清英》一篇存,但隋、唐《乐志》均未著录,也已散佚。今见《琴清英》为马国翰辑佚本。
② 扬雄的思想里,“玄”即是“道”,为天子之象,“方”是方伯之象,“州”是州牧之象,“部”是一国之象,“家”是一家之象。
③ 西汉《太初历》以上元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为推步起点。公元前104年(元封六年),经司马迁等人提议,汉武帝下令改定历法,天文学家落下闳、邓平等人制订。
④ 卦气,是西汉京房等人创立的以卦爻对应节气和地支,阴阳消息与天地行运相配属的一套思想学说。
⑤ 西汉历法,以夜半为一天的开始,以朔旦为一月的开始,以冬至为一年的开始,以甲子为推算年代的开始,而以十一月甲子夜半朔旦冬至为计算历法的推步起点,称为“天元”,也是“历元”。见《史记索引》。
⑥ 《易·系辞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天为阳,地为阴,故《太玄》有此说。
⑦ 按古人占策的解释,天地之策三十六,为一筭;虚三是二筭;挂一是三筭;分搜是四筭,并艻为五筭;数余是六筭。至此而策道穷。
⑧ 可见《史记·律书·生钟分》,《前汉书·律志·律术》,《后汉书·律志》,《前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列传》。又可见《淮南子·天文训》和秦汉前后的相关论述。可参丘琼荪《历代乐志律志校释》,人民音乐出版社,1999年版。